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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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巴塔哥尼亚传奇(1)

第二天早上,《岛城日报》的头版头条用醒目的字体刊登了探戈舞会的盛况。几乎在同一时间,电视台和电台的早间节目也转播了相关新闻,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钟,介绍也不尽详实,但多种媒体的广泛宣传对整件事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于是,那条多年以后被称作岛城二十世纪最后的激情的火线在市北区的大街小巷之间迅速蔓延开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那种叫探戈的舞蹈,以及那个戴着假面跳舞的阿根廷女郎。

没过多久,文章的作者也浮出水面。写下那篇令当日的报纸紧急加印一万五千份的精彩报道的是一位岛城警备区的离休干部,也是日报社的特邀通讯员,出自其人之手的稿件十之八九都刊登在头版头条上。尹习蔚自幼就养成了读报的习惯,隔三差五就能从对开八版的头版上看到那位铁笔杆关于时代潮流和城市发展的文章,诸如啤酒节上的彩车巡游,穿比基尼的农民选美大赛,军乐队代替烟花爆竹的现代婚礼,推广股份制如何带动地产市场发展,对棚户区公有住宅先卖后租的改造政策是否合理可行,海关监管体制改革如何影响招商引资,在保税区的基础上辟建自由贸易区的历史必然性,在西海岸再建一个香港的规划能否在二十年之内完成等等,都能在他的剪报册里找到原始报道。

九二年的年末,一个摇滚乐歌手在兰山路礼堂喊出了“岛城需要摇滚乐”的口号,老通讯员受到启发,之后一直在做摇滚乐的专题报道,直到黑豹乐队的“穿刺行动”全国巡演在体育馆落下帷幕,他激动万分地写下了“摇滚之年”的标题,详细阐述了音乐对于唤醒一座城市的激情是何等不可或缺的事物。摇滚已成过去,对探戈的报道无非是想再现昔日辉煌,但探戈的冲击性之大感染力之强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出于社会风化的考虑,他在报道里只采用了舞会开场时拍摄的照片,正文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则发挥了文艺工作者一贯的狡黠——客观地描述舞会实况,对舞蹈本身不置可否,而将其与已为国人普遍接受的华尔兹和拉丁作比较,优劣高下交给读者自己评判。

舞会已经过去了三天,舆论还在发酵,话题还在拓展。一部分老艺术家觉得工会要做出检讨,认为他们对开放的认识不足,引进这种低俗艺术对本民族的传统艺术是一种颠覆性的冲击,对国人有百害而无一利。年轻艺术家则认为没有必要小题大做,而应该客观看待外来事物,引进形式,改造内容,使之成为国人能接受的艺术,甚至他们还提议组建一个探戈社团,让这种新艺术在岛城开枝散叶。这场关于探戈的论战在报纸上闹得剑拔弩张,一直持续到正月中旬,最后被一则地方性民间艺术节的新闻掩盖,随后更多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

世界安静如初,只有他还在思考着能以永恒命名的事物。他的眼前是一座荒原。荒原的尽头,一列红色的火车像一团嘶啸的火从遥远的过去驶来。万物在一瞬之间完成生长,又在鼎盛时骤然死去,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一切归于永恒的冷寂。在灰烬的中心,永恒的冷寂的边缘——还在燃烧的一息,尚未熄灭的激情,现代文明的孑遗,尘世间最后的温热——那就是探戈,那就是他一直在追逐的处于激烈变化之中的不变之物,永恒的永恒。

经济广播电台的午夜节目里播放着轮回乐队的《爱情》。只有民谣和摇滚。没有探戈。没有卡洛斯·加德尔。没有《一步之遥》。世界颠倒了永恒的主题:永恒的主题不是喧哗,而是静默;在无垠的高空之下,雪山冰川永不绝响。

午后一点三刻,整点新闻里插播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第一部正式从国外引进的电影《亡命天涯》将从今日起在海员剧场上映。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楼,出门前忘了钥匙还在昨天的衣服口袋里。

当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剧场时,前半夜的票已经售罄,他只能买午夜的票。离开场还有整整八个钟头,他没有回筒子楼,去海员俱乐部喝了两杯咖啡,然后待在阅览室看书,直到图书管理员过来打招呼,他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六点钟,他来到餐厅,像平常一样拣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正要点餐,看见西北角有人招手,认出是那位“高乔人”号的船长。

他走过去,礼貌地和对方握手,在对面坐下。天性中的成熟气质让他很容易跻身于成人的行列,而对忘年交的渴望则是智识被时代不断催化的结果。

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阿根廷男人就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与外貌的粗犷不同,近距离的相处给他一种朴实的亲切感,让他想到老朋友阿隆索。沉默较之戏谑固然别如天壤,而共通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深沉的肤色是一方面,群体意识与个体自觉合成的生命韧性也同样强烈——他看上去似乎更强烈些,也更强大,更能抵抗现实和现实之上的一切。

上尉的面前摆着两个两个番茄牛排的空盘子,但他看起来胃口不错,还能吃得下第三份。果然,他向招呼服务员招手,示意再要两份番茄牛排,再加一瓶马尔贝克红酒。

第三份牛排上尉吃得很慢,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红酒上。他用一种与他健硕的体格大不相符的精致娴熟轻轻地摇晃着酒杯,旁若无人地享受着紫罗兰的沁脾之香和缤纷果香杂糅的浓郁滋味,眼中流光溢彩,好像一生的经历尽在其中。那种光彩很容易被外在的种种表象掩盖,但却无法躲过神秘直觉和敏感心灵。他看到上尉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显然是对红酒的年份有些失望,但有什么更值得庆祝的事情弥补了这一不足。

上帝的恩典已经降临。在阿根廷之光的引导下,叫上尉的男人走下高原,踏上了那条被时间的废墟掩埋的记忆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