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远方的客人,古老的舞会(3)
他们在酒吧间等了两个小时,两个人喝掉了两瓶香槟,依旧不见人来,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开第三瓶。
约莫七点一刻,一个中年男人拄着一条军刀木拐杖走进来。男人方脸,阔鼻,眼部棱角分明犹如刀刻,深棕色的皮肤显示出硬朗健康的精神状态,高大的身躯略显笨重,步履缓慢沉稳,黑色牛皮鞋在地板上铿锵有声,爽利的短发背头和整齐的西装领结看上去就像一个要登台演出的艺术家。
男人刚进门,几个外籍海员就凑上去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们称呼他为上尉。上尉的胸前配着五月太阳的徽章,显然就是那位“高乔人”号的老货船的船长。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叫上尉的男人,想起之前在哪里见过他。大概是半个月前,他从琴屿路看海回来,经过街角的一家琴行时听到有人弹奏阿尔贝尼兹的探戈舞曲,十几个人簇拥着一架雅马哈钢琴,看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在人群外围,那个叫上尉的男人安静坐着,像个指挥家一样轻轻舞动着手里的拐杖。那时他真以为他是一个指挥家。
几个男人礼貌地握手,简单的问候之后就进入了正题。首先是货船的问题。七十年代出厂的商船完全是利益驱使下的产物,没有防护涂层,用耐拉钢取代软钢,这样的船注定经不起大风大浪,能在太平洋上平安无恙地航行十多年,可以想见做了何等细致的保养工作。这是同样作为船长的小叔对同行工作尽职尽责的肯定,上尉点头表示接受他的善意。
接下来就是合同条款。问题是显而易见的。解决的办法也是。一切都取决于对方是否愿意做出法律范畴之外的让步。牵扯到近十万美元的利益,他们确实需要找到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而这样的理由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协商越久,他们就越清楚这一点,他们是在做无用功,唯一让他们坚持下去的就是对方竟然乐意奉陪,这或多或少给了他们一点希望,一点希望总好过没有希望。
小叔会说简单的西语,但对航海术语和商务用语一窍不通,考虑到事情的复杂性,决定让他做翻译。
他在脑海里飞快地翻阅中西词典,一边祈求对话中不要出现过度深奥的词汇,一边力求翻译的准确性,只把双方的意见表达明白而不掺杂任何自己的看法。叫上尉的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尽量不说话,偶尔开口也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正如整件事情本身一样,同时也看出了他的专业,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风度,对他蹩脚的西班牙语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情绪,反而不时投来赞许的目光。
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协商结束了。事情没有谈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起身之前,上尉还是表示会考虑他们的建议。
男人们友好地握手告别。当上尉主动向他伸出手时,他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做到了大人们的镇定自若。
三天后的清晨,叔侄二人正在吃早餐,油脂公司的朋友突然兴冲冲地找过来,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卖方同意重新以岸罐计重,条件是和油脂公司签订一份有价格保证的长期订购合同,对于解决公司现如今财务的燃眉之急是一个不错的方案。作为酬谢,朋友带了两瓶八二年的马尔贝克红酒,小叔愉快地收下了。
下午,俱乐部的办事员过来送了一封信,是一封请柬。阿根廷的探戈歌舞团要在海员俱乐部举办一场舞会,请他们叔侄参加,时间定在两天后的晚上六点。小叔当即做了回复,请办事员转告上尉他们会准时赴会。
第二天上午,小叔带他去了龙山地下商业街买衣服,用半个香港人的独特眼光给他置办了一身舞会专用套装:黑色针织围巾,黑色纯棉棒针衫,黑色牛津纺长洋装,黑色三接头皮鞋。起初他很排斥,但当他站在穿衣镜前时,他惊讶地发现那种单一的色调很适合他,就像月亮适合黑夜一样。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的国际海员俱乐部已经退去了国际时尚,也不再仅限于海员出入,只有俱乐部的性质没有改变。追逐经济效益带来的一种不期而然的好处是保证了服务的连续性,即便在春节期间也能照常营业。
五点一刻,青年相亲舞会刚刚散场。一些人下了楼,一些人去了餐厅和酒吧,还有一些人决定留下来。他们是话剧团的舞蹈演员,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舞会的消息。他们在话剧团听过探戈乐,乐器通常是钢琴和小号,没有小提琴,也没有吉他,最重要的是没有班多钮琴——缺少灵魂乐器的探戈只能算业余探戈。这些年轻的舞蹈家几乎参加过企业和政府举办的所有舞会,熟悉各种交际舞,唯独对探戈一无所知。他们迫切地想要体验那种物种进化般的激烈变化,并且一致认为从华尔兹进入探戈的感觉是从水进入火。
另外,除了几个媒体人之外,还有一群特殊观众——一个由文艺联合会组成的二十八人的观摩团。他们是岛城的文化翘楚,是来自文艺各界的头面人物。所有人都在场下正襟危坐,面部表情像经过统一的处理,批判意味十足,正如他们用批判的眼光看待所有的新事物一样。年轻人惊讶于他们如临大敌的阵仗,误认为他们是不请自来,殊不知他们也在受邀之列——曾在秘鲁留过学的工会会长在拟定邀请人员名单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
灯光是一种令人舒适的冷色调。乐队是一支由玻利维亚人和德国人组成的四重奏:一位钢琴师,一位小提琴手,一位吉他手,还有一位班多钮琴演奏家。对于这种安排,台下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只有极少数精于演出艺术的几个人看出了主办方的用心良苦:一场完美的舞会必然来自于音乐和舞蹈的完美结合,而现场演奏永远要比提前录制要好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