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22)
我不近人间烟火么?我那一天不是在人间烟火中跌打滚爬?我遍体鳞伤,我疲惫不堪,我身心上的那一块伤疤不是沾满了人间烟火之味?我从来都未曾远离过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才把我伤得体无完肤,伤得伤痕累累啊!
你知道什么叫人间烟火么?对,你说得对,人间烟火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传宗接代,香火延绵。就是老有所依,少有人养。人间烟火还是屋顶炊烟,垄上秋色。人间烟火还是血浓于水,乡音如醇。还是东奔西跑,疲于奔命,从高楼大厦的工地上,从火车穿越的隧道里,从地下幽深矿井中,付出生命和辛苦,扣出来的每一分钱。
清玉姑娘,你是网络世界的主播,你是短视频里光彩照人的美人,你是直播间里的小仙女,你是灯红酒绿的交际花,你还是另一个神奇世界的大红人。诚然,你们是在奋斗,是在拼搏,这个世界给予了你们不同于我们的魔幻大舞台,你们来钱是又快又猛又省力,可你们身上,那是人间烟火么?是,不能说不是,可又沾染了几分真正的人间烟火味!
山梨花仙子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话,是一种修养。她已经觉察到了我心里的不快。这个牡丹仙子,只有了一张前世的面孔,而完全失去了花仙的那种优雅。是的,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那只是装饰出来的优雅,而不是产生自灵魂深处的优雅。
山梨花仙子说,清玉姑娘,你就告诉他实话吧,你家的那树牡丹花才是前尘的葛巾,你只是那个养花的清玉,只是好看的姑娘。你代替不了真正的葛巾,也理解不了这个世俗诗人那心头的另一个世界。
清玉转瞬间就像换了人间,顾盼流神,明眸春晖,气质清新如兰,态度翩然若欲飞之蝶,目光看向山梨花仙子,说,我知道他灵魂分裂了,一面是万丈红尘中的他,心在滚滚沸汤中煎煮,一面是飘扬起来的精神世界,想要极度的飘逸洒脱。
清玉说,我能理解他的心态,其实就是一种凡人的痛苦挣扎,现实中的苦难和渴望里的洒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落差。
清玉说,在世俗世界里,你可能仙风道i骨不食人间烟火么?不能。你得千方百计去赚取来丰厚的物质生活,衣食无忧之后,才可能去实现去满足神性的世界。
我听出来了,这个清玉姑娘无论如何都是这个现实功利世界的姑娘,她是能够在完全不同的情态中随意转换角色的,似仙的情态和世俗的情态奇妙而密切贴合在一起了,她可以是仙子一般的,也可以是完全现实功利的。世俗是人间烟火中的世俗,极度物质化不是世俗,己经缺失了父老乡亲身上的那种醇厚,质朴,人情味很浓烈的世俗气息。
如果牡丹仙子葛巾的前世今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不能同日而语,我情愿不要这种花仙。我已经对清玉产生了深重的失望,已经产生了厌恶。
我问她了,清玉,你种的那棵牡丹,是否也深重感染了你的气息?你是以怎样一种心里去喜欢去热爱诗歌和其它文学作品的?我的诗歌能滋养了你的灵魂么?
清玉感觉到难堪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显然,她不能回答我。她不是喜我的才而来的,她另有所图。她需要的是让我的诗歌转化成金钱,而不是在我的诗歌中陶冶情操。我们的谈话应该是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了,我们的冲突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一种灵魂和另一种灵魂的较量。当然,我也看到了清玉这姑娘心头的挣扎,她还没有尽泯仙的风骨,还被神性的境界所拉扯。当世这滚滚的红尘拼尽全力异化着她。
清玉说,你要让我完全失望了么?你的清高是一种迂腐,是穷酸的书生气,你应该知道,世界不会来适应你。适者生存,你只能来适应这个世界。我们谁不想活得心灵富足,精神丰盈,你以为只有你面对了这个世界的痛苦么?你以为我们就不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么?
清玉姑娘这是真的动怒了,她的委屈,她的痛苦也呈现给我了。我感觉到了沉重,莫可奈何。但是,我有必要给她一种不一样的解释,至于能不能启示她,启发她,我就不知道了。我有点抑郁,我有点悲凉。
我说,清玉姑娘,你把我看成食古不化顽固循旧的古代书生了。我就跟你说说什么是清高吧。清高不是坚持维护君子固穷的信条,坚决去做什么清流,而是必须怀揣满满的人间烟火味,融入在社会下层父老乡亲的群体中,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的态度。你现在用这条准则再来品评我,还是你所谓的清高么?
山梨花仙子是想和清玉和气地讨论一些事情的,听我说出来这么一番话,会心地笑了。山梨花仙子说,牡丹仙子,这个论调,你可听进去了?值得你琢磨琢磨呵。
桑婆婆可不愿看到我们争吵起来,违背了她的初衷,就笑呵呵地说,老身也来说几句,老身也来说几句吧,似是而非,似是而非啊。这人世间,你们就都不该来的,可是你们就都来了。都怪老身不好,多事了,多事了。老身成全不了你们啊。
清玉显然想快点结束这场不愉快的对话了,她怀揣着美好兴匆匆而来,却换到了委屈,事与愿违啊。她的心在沉浮,在迷茫,说不清自己是对了还是错了。我看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安慰她说,你还是牡丹仙子,只是迷路在今天的红尘了,想明白了就好了。
清玉这才高兴起来,说,我以一个仙子的身份来迁就你这红尘的俗人,你却叫我委屈了,我和你还怎么能维持缘分呵。
清玉说,你不是还想着玉版姑娘么?她在长江边上,网名叫迷路的过客,俗世的名叫紫翠,你和她有眼缘,那个跟你看玩笑,在网上叫你大叔,还请你喝西北风的小姑娘就是。你知道她是谁了吧,她也是你的粉丝。
清玉说,山梨花仙子叫我给你说明白,我这就说给你,我当然是那个养牡丹的女孩,紫翠当然也是一个养牡丹花的女孩,她家的那株牡丹花才是玉版。不过你要认为,花和人可以互代,也是可以的。
桑婆婆说,花即是人,人即是花。花亦非人,人亦非花。三生三世谁未变?只怨风尘凋落花。
清玉说,滚滚红尘,难得相见,你若想我们,可将这几粒牡丹花种精植于你家院中,一年之后,此花即能生长五尺之高,开出艳丽富贵的花朵。只是你别想着它能幻化成人形慰你寂寞。
桑婆婆说,时间不早了,清玉该回去了。清玉说,我本来是来帮助这个人的,给他指一条路。这个人不开窍,我就管不了了。桑姨,我的话说完了,谢谢你留客。
桑婆婆说,小子,你也该回家了,你爸你妈还在家里等着你煎药呢。就把我和清玉送出门外。桑婆婆照清玉身上吹口气,清玉就飞起来了,轻飘飘地像一个放飞的风筝,睁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我回头一看,坟地上也空空如也,只有我还站在那里。
是在吃过晚饭的时间,鱼亮他老父亲柱着拐忽然来到我家里。我家住在这头,他家住在那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来回走一趟也算不了什么事情。可对于这样一位身体很不健康的老人来说,还是有困难的。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老人家是断断不会晚上来我家的。
老人说,鱼亮不见了,是在吃晚饭时才离开家的。接照老人的说法是这样的,他拖着老迈的病体,不仅需要给自己做饭,还需要给疯癫的儿子做饭。这些事情本来是该鱼亮来干的,可自从鱼亮疯癫之后,就是干着一时干不着一时的人了。安安静静的时候,不唱不哭不闹,神志似乎就清明一些,也知道下厨做个饭,然后给他老父亲端上来,然后自己默默地吃。可是一旦发作起来,就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回事了。
鱼亮的状况,村里人当然是都知道的,除了惋惜鱼亮,便是哀叹他老父亲艰难的晚境。但在这个世界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沾亲不带故的,谁又能替谁背负起沉重的苦难。事实上就算沾亲带故,不是亲到了骨子缝里,故到了血脉魂魄,也是不会为你减少一分不幸的。
老话说得好,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鱼亮家里天塌下来了,也只能自家人忍受悲苦不幸,捱了一天日子说一天。今天黄昏,鱼亮还在家里安安静静的,独自在屋檐下坐着发呆,木头人一样呆了很长时间,他老父亲那个心痛,长叹短吁,一声接一声,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自己做饭。
老人一面做饭一面滴泪,那份心酸说不出来。人老了,指望着儿子享个老来福呢,谁能料到是这般苦难的日子呵。苦就苦呗,傻儿子也还有一个相依为命,不孤独。不曾想饭熟了,鱼亮不见了。他老父亲可就急坏了,不得不掉着老泪,拖着老迈的身体,一家一家去和邻居求助。
从我把鱼亮从小神坡弄回村里那一天开始,鱼亮就忽然地不唱不闹不疯癫了,气色也好起来。如果有人和他说话,听起来似乎满正常的了。当然不是说他的急心疯忽然就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治愈了,而是说他像又换了一种风貌。村里安安静静的,大家也很疑惑,还猜疑鱼亮真可能好转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鱼亮是即将走完人生的路,即将永别这个世界的人。
当然,我也说不清鱼亮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平静。我当然要去看他,要去和他告别。但我能说,鱼亮,你就要娶媳妇了,就要永远离开生你养你的父亲了这种话么?我得换一种说法。
那天,我一走进鱼亮家里,鱼亮的态度就让我大吃了一惊。鱼亮看着我走到他面前,居然能先打一声招呼了,小龙哥,你来看我了吧?这和正常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当然没有。我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悲,涌起的是难言的滋味。
我说,鱼亮,想抽个烟么?我掏出香烟来。鱼亮平静地看着我的举动,说,那就抽一支吧。我把香烟递给他,他噙在嘴上,迎合了我点火的举动。我头脑里想着该怎么和他说话,坐下来。
他老父亲显然也没有料到,他儿子今天的神志,居然会异常的清明,心里大概也是一阵的狂喜,莫非我儿子真的好起来了。我说,伯伯,你去歇歇吧,这几年来快把你拖累倒了,过得不容易啊。他老父就眼圈红了,忍不住地就掉下老泪来,一颗一颗硕大的珠泪,叭嗒叭吧都沉重地砸在手背上。
这事儿不忍心说啊,这心里的苦,又能对谁说去。我的心酸也上来了。我说,鱼亮他姐姐多少天来看你们一回?老人家说,还亏了有这么个闺女。可人家也不能天天回娘家来照顾我爷两呀。送吃的,送喝的,谁家摊上这种事也发愁。
鱼亮忽然说,小龙哥,我姐昨天还来过了。唉,连累我姐了。鱼亮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他老父亲不忍悲伤,拄着拐杖去另一间屋里了。鱼亮的表情很丰富,很复杂,望着老父亲的背影,眼里就滚下泪珠来。
我走过去,把那间房门闭严实了。鱼亮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又坐在他身边,使劲抽了两口烟,才沉声说,小龙哥,你看我当下有病没病?
我心下一沉,感觉到鱼亮不仅正常,而是想要和我说什么话了,果然。鱼亮说,小龙哥,你是知道小神坡发生了什么事的,我就不兜底说了。我要走了,咱们哥们好一场,告个别吧。我也知道你今天过来,就是来说这个话的。
用不着猜疑了,我明白了,这是桑婆婆他们作的法。那就让鱼亮自己说吧,我听着就好。鱼亮声音压得很低,说了只有我能听清楚,也只有我能听明白的话,小龙哥,我的责任也只能压在我姐姐身上了。人生不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父亲的阳寿还不到,我又不能不走。我们为了有个家,别无选择呵。幸好桑婆婆和山梨花仙子能帮了我。这人间,不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