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陌生的椰子树
初见海南岛的椰子树,我总觉得那不是树。树干光滑洁净如马路边上的水泥电杆,没有树枝,树干顶端便是一蓬树叶,况且那树叶也很难用“一片片”去形容,似乎应当用“匹”,一匹树叶长二三米,宽约一米,没有“落叶飘飘”“落木萧萧”,偶有老叶落下,铿然有声,横陈在草地上,很像一条硕大无比的蜈蚣。树叶掩映下,是累累椰果,其状如人头。这哪里像是树!
在海南黎族人的传说中,椰果就是人头。古时候有一位深受民众热爱的黎族首领“骆王”,被奸细诱杀后将人头挂在一根竹竿上。那竹竿一夜间便长高数丈,敌人便对着骆王的人头放箭,结果,竹竿变成了椰树干、羽箭变成了椰树的叶子,骆王头变成了椰果。骆王死后也不忘造福部族,椰汁可以解渴,椰肉可以充饥。这故事很神奇,然而对我则又很陌生,陌生中还又添进了几分恐惧,再捧起椰子、插上吸管去饮用时,就总觉得自己捧了一颗人头,椰子汁立时变了味道。
陌生的还不只是树,还有树下的人语:“努底罗阿陆囊?”“艾豪革依里哟路勒?”“非底昂甘嗲!”翻译过来是:你是大陆人?海口机场在哪里?非常感谢!除了最后一句“非底昂甘嗲”,其他的并不比西班牙语、土耳其语好懂。
陌生的还有吃食。比如“槟榔”。这玩意儿听来并不陌生,唱在歌里更美。早先一些的有《梅娘曲》:“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红色的槟榔”;现代流行的有《采槟榔》:“少年郎,寻槟榔,小妹妹提篮抬头望,青山高来绿水长”。海南盛产“槟榔”,在三亚街头禁不住买了一枚,同时还奉送一树叶包着的白色粉浆,学着别人的样子吃进口中,略嚼几下,喉头便如吞了烧碱、生石灰一般呛起来,全吐出来之后,胸口还涌堵了几里路。看似熟悉的槟榔实则又是如此陌生。此外,还有其大如斗的“菠萝蜜”、群集在树上的“木瓜”、状如青梨的“番石榴”。不仅是这些,包括在北方司空见惯的蔬菜,到了这里也全都走了味:茄子带有冬瓜味,而冬瓜又带些黄瓜味。海口街上沿街高声叫卖的“北方馒头”,吃在嘴里也变得甜甜的、黏黏的、酸酸的、腥腥的,像是用蒸笼蒸出的面包。
当然,对我来说,陌生的还不只这些,还有“熊谷组的商住楼”“英格顿的夜总会”“火山口的羊肉”……视野中的陌生感化作身体内的不适应,那滋味并不好受,五脏六腑似乎都调换了位置,大脑皮层似乎被揭去了熟悉而又亲切的一页。
尽管如此,我仍然珍惜自己蒙受的这一份“陌生”。
一位哲人说:“熟悉基于过错”,“病态中包含着适应”。我想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熟悉”总是意味着对于过去的认可,“适应”总是表现为主体对于环境的认同,“熟悉”与“适应”即使不是精神意义上的固置,起码也意味着一种心理意义上的重复。“固置”将造成精神源泉的干涸,“重复”无疑是生命价值的分母,而“陌生”却有可能将人生引向一条新的路途。艺术更是如此,郑板桥画竹,所贵者“胸无成竹”“胸无定竹”,创新之路永远是一条陌生之路。
因而,我愿意不断地从“陌生”走向“陌生”。
1994年秋,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