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勒泰的“大”自然
“大自然”,已经成了人们时常挂在口头的一个常用词。但人们常说的“自然”,并不都能够称得上“自然”,更别说“大自然”了。
中国古代有人做了官、发了财,世俗生活过腻了,又想到回归自然,便在城市中选一块地、围一圈墙,堆石为山、植树成林,再引来一泓溪水,临水造些亭台楼阁,似乎就已经“自然”了。在苏州被誉为世界物质遗产的“园林”,就是这样的“自然”,其实不过是类乎“盆景”的“人造自然”。
如今,在北京、上海、郑州、武汉这样的大都市,要想看到不掺杂任何人工的纯自然,即使开车郊行百里,视野里仍然是绕不开的楼层、电线杆。于是,泰山、黄山、庐山、武当山、峨眉山变成了人们亲近自然的首选。千百年的登临,已经使这些名山大川遍布人类的足迹、浸透人类的精神,成为“人化的自然”。为了满足现代社会繁荣的旅游产业的需求,栈道、缆车、停车场、游乐场抢占了大片原本属于自然的空间。每逢节假日,在密集的游客人流前,自然的空间已经变得十分狭窄。
今年初秋,我有幸来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北地区的阿勒泰,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自然”,什么叫“大自然”。阿勒泰的“自然”才是真正的“大”自然。我的地理知识残缺不齐,以往读古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想着天山就已经是中国北疆的尽头了,这次亲临北疆,方才确切知道天山之北还有这座浩瀚的阿尔泰山。
阿勒泰地区位于阿尔泰山南麓,东部与蒙古国接壤,西部、北部与哈萨克斯坦、俄罗斯交界,处于欧亚大陆腹地。在这里,阿尔泰山由西逶迤而下,乌伦古湖以东丘陵渐降为平原,地势大起大落,落差几达4000余米。地貌千变万化,高山、森林、河流、草原、沙漠、湿地散布其间。阿勒泰地区的面积为11.8万平方公里,人口仅有64万。我粗略算了一下,其面积是我位处中原的故乡开封地区的19倍,而人口仅为其1/7。阿勒泰地区的人口密度约为每平方公里5人,不足香港、深圳的千分之一。“人迹罕至”,以往多半用来形容蛮荒僻远的词汇,在“人类足迹”已经成为现代“噩梦”的当今社会,该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境况了。
在这里,我看到了声名远播的额尔齐斯河,这是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它源出北疆富蕴县阿尔泰山的西南坡,汇入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别列则克河等支流后,自东南向西北流进哈萨克斯坦,再向北经俄罗斯注入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河谷宽广,水势浩荡,水质清冽,两岸森林茂密,其间孕育了白杨、胡杨、青杨、黑杨、灰杨多个杨树种系,素有“杨树基因库”美称。在额尔齐斯河畔,我看到了见过的最大的白桦林、最大的白桦树,那斑斓如银的树干、摇曳披拂的枝叶恍如天神。
在阿勒泰,我看到了如梦如幻的喀纳斯湖。上次进疆,我曾到过天山腹地的天池,饱尝了大自然的奇妙。而喀纳斯,则是比天池还要宏阔深沉的湖泊,湖面海拔1374米,湖水最深处近190米;湖畔丛林环侍、雪峰倒映、白云缭绕、芳草如茵,并不逊于我曾经到过的以“天堂圣景”著称的瑞士金色山口。湖中传说有巨型“水怪”,能将湖边饮水的牛羊拖入水中,科考队曾经采用声呐进行过考察,发现深水中有长达7米的动物,或许是大型食肉鱼类哲罗鲑,俗称大红鱼。即使不是水怪,在内陆淡水湖中生存着两丈多长的大鱼,也够神奇了。在湖上,我曾问过驾船的艄公,他亲眼看到过的捕捞上的大红鱼有多大?他说大约3米长。想一想,那也够壮观了。喀纳斯景区的原负责人康剑先生告诉我,这喀纳斯湖本是若干万年前由于大地震造成阿尔泰山山体崩裂、滑坡形成的“堰塞湖”,是大自然的大动作、大手笔,是大自然保留下的瑰宝。遥想当年,如果按照现代人的理念处置这些自然现象,如此美妙的自然景观也就不会有了。侥幸的是,大自然创造喀纳斯湖时,人类还不曾存在。
在阿勒泰,我还看到了仙境般的高山草甸。车在幽静的峡谷间转了个弯,一座大山便迎立眼前。这山不是黄山的奇峰,也不类华山的悬崖,而是一座巍峨而又平缓、崔巍而又浑厚的山峦,它体量巨大,横亘在蓝天白云间。山上有稀疏的林木,更生长着繁密葱茂的牧草,这就是北疆特有的高原草甸。草甸在天光云影中变幻着色彩,橄榄绿、柠檬黄、罗兰紫、象牙灰、孔雀蓝,如同一张悬挂在天幕间的巨大的、有机的、充满活力的新疆地毯。“地毯”上那活动的白色的、棕色的、黑色的斑斑点点,是自由放牧的羊群和牛马。我们伫立在山脚下,久久凝视着这高山草甸:静谧、浩瀚、壮阔、优美,真正体验到这才是“大”自然!圣洁神奇的“大自然”!
在这样的大自然面前,我有些自惭形秽。
那是在布尔津的禾木,这是一个哈萨克族、图瓦族聚居的村落,斑斓的白桦林中散布着一座座古旧的小木屋,乡间土路上摇摇摆摆地过来几只晚归的牛,却被我们这些不速游客挡住了去路。我分明看到那领头的老牛翻起白眼瞪着我们,“哞”的一声喝令我们让路。那眼神里充满愤懑与不屑,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是它们生长繁衍的地方,不该受到他人的搅扰!
人类对万物的侵害已经太多、太久,与万物结下的“夙怨”也已经太多、太久。如今摆在现代人类面前的一个急切的问题,便是人类如何与自然万物和解,如何在自己优良的传统与深刻的反思之间创立一种新的生态文化,于是,我想到康剑先生的布尔津金山书院。
康剑先生[20]原本是喀纳斯湖自然保护区的主要负责人,他却自称是自然和山水的臣民,是一个“守林人”“护林人”,多年来守护着这片美丽神奇的山野。他说,喀纳斯是他的天职和性命所在,他熟悉她的每条河流、每座山峦,能听懂她的窃窃私语,能与她共同呼吸吐纳,在喀纳斯他能够享受到与天地神灵在潜移默化间的心灵感应。退休后,他在布尔津的额尔齐斯河畔,在一座废旧体育馆的基础上建起这座文化书院。书院外边的树林间正在展出当地摄影家们竞赛的作品,拍摄的全是阿勒泰地区真实而又奇幻的民俗与自然。室内,四壁皆书的大厅里,新疆作家协会正在举办作家研习班,来自哈萨克、维吾尔、柯尔克孜以及伊斯兰的多民族的作家、诗人、评论家相聚一堂,研讨文学艺术创作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书院外的额尔齐斯河泛起银色波浪日夜不息地流淌,书院内的文化血脉也在人们的心头默默传导。康剑先生离开他守护半生的那片山野后,开始守护人们精神领域的这片丛林。在国外生态批评界,有一种较为激烈的意见,认为人类文化总是与生态养护相抵牾的,人文与自然似乎成了一对“天敌”。这难免有失偏颇。康剑先生或许要创建一种新的文化,一种生态文化,一种与大自然相协调的人类文化,这座金山书院就是他的一次尝试。
早先,我曾经出版过一本随笔集《心中的旷野》,那也就是“心中的大自然”,希望人心回归人的天性,希望自然重新成为人的归宿。那时,我还没有到过新疆的阿勒泰,没有亲身体验过真正的“大自然”。这次与阿勒泰山川大地的亲近,使我的身心终于找到了最终的依托。
感恩阿勒泰的“大自然”!
(《中国绿色时报》2017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