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宗师:朱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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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舛童年

1

秋意甚浓的一天,在城西昼锦坊永兴寺赏罢桂花,朱松写下了一首《月桂花》诗:“窗前小桂丛,著花无旷月。月行晦朔周,一再开复歇。初如醉肌红,忽作绛裙色。谁人相料理,耿耿自开落。有如贫家女,信美乏风格。春风木芍药,秾艳倾一国。芳根维无恙,岁晚但枯枿。”

书生仗剑亦风流,但长身玉立的朱松并不轻松,作为一个被朝廷遗忘的中年小官,寄居在一个同样被人遗忘的地方。

那就是闽北的尤溪。

公元一一三〇年,那是南宋建炎四年。其时,此地名为福建路南剑州尤溪县。唐朝那个时候,有位出言成谶的异僧叫文炬,见玉溪桥滩下有枚青石,坐卧人高,状如官印,曾为尤溪留下偈语:“塔前青印见,家家亲笔砚。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状元。”诚然,四大皆空的文炬给了后人一个吉祥的向往,同样在唐朝,已是末期,诗人韩偓却以他的眼光发现笼罩尤溪的一层阴影。那时四分五裂,家国无保,韩偓弃官逃亡,尝受战乱,流寓沙县、尤溪县,却对冷落僻静的尤溪做了另一番现实主义的描绘:“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就在这个时期,南宋遭到南侵金人的野蛮掠夺,皇帝出逃,“京城围久,中外莫知帝处”。这且不算,不少地方农民起义军又横刀立马,争夺领地。尤溪出现像韩偓面对的一样境况。朱松不计较自己是朝廷遗官,与几个士子上午在县学讲课,慷慨激昂地宣扬抗金御敌;下午应约又一起到永兴寺为大宋诵经祈福,然后赋诗题画。

当时几人皆为尤溪名流,也同是良师益友。其中朱松题罢诗,寺里人觉得少了,掌灯时分,又缠着朱松在壁上另写了两首。

用过斋饭,朱松、郑安道、庄光、卢安邦几人都辞着要走,寺里人也不再强留了,打着灯笼相送。走过照壁时,老态龙钟的郑安道叫停住步,他在灯光中拿杖头点点朱松题罢的两首诗,说:“我说朱老弟,你这字尤见功力了,诗也好。”

几人站一起,庄光不禁又朗诵一遍:“胸中一壑本超然,投迹尘埃只可怜。斗粟累人腰自折,不缘身在督邮前。”“来解征衣日未斜,小轩泉竹两清华。道人法力真无碍,解遣龙孙吐浪花。”

朱松:“过奖了,权宜之作,笑煞诸公了。”

郑安道:“那倒不是,寺里无酒,要是有了,诗会写得好上几分。朱老弟,上次你喝多了,填的那首《蝶恋花》,依老拙之见,才是佳作。”

这时,卢安邦拉了朱松衣袖,说:“我倒未曾耳闻,乔年兄读来听听。”

几个人一撺掇,朱松见拂不过,捋须整冠,清清嗓音,朗声诵道:“清晓方塘开一镜,落絮飞花,肯向春风定。点破翠奁人未醒,余寒犹倚芭蕉劲。拟托行云医酒病,帘卷闲愁,空占红香径。青鸟呼君君莫听,日边幽梦从来正。”

众人都道好。

郑安道赞道:“这词甚好,不光老夫说好,我那在外头公干的犬子,还手书好,裱在中堂赏玩。”

听得大家称赞,朱松不免脸红,忙着自谦。

这朱松,字乔年,人称韦斋先生,祖籍徽州婺源松岩里(今江西婺源县紫阳镇),生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政和八年(1118)考得进士,同太学上舍出身,登第,授迪功郎。但他这几个好友也不同凡响,均是尤溪原籍人,归隐之士。这郑安道是神宗熙宁六年(1073)进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颇有治绩;庄光建炎二年(1128)进士,道不容,遂弃官,识明志高,杰然自拔于流俗;卢安邦宣和三年(1121)进士,少时颖异,过目不忘,博学通古。让朱松心中愈发不安的,郑安道讲的儿子郑德予,是他与弟弟朱槔的共同好友。他任政和县尉,郑德予任知县,还是他上司,与他情同手足。郑安道看重朱松文章,郑德予尊重朱松为人,亦师亦友,父子俩都成了朱松至交。朱松尤溪县尉任满之后,不回政和县居所,让给母亲弟弟住,而在水南郑氏别墅寓居,等待朝廷召命,也是郑德予出的主意,郑安道拍的板,朱松自己点的头。

几人正走着,前方听得人喊,但并不见惊慌。几人忙趋近一看,一大群街坊,正站在尤溪河边看对岸,原来是对岸公山失火,先是一股火腾空蹿跳,然后分部燃烧。公山本来形状奇异,东弼如“丿”,西辅为“乀”,中阜为“厶”,这间儿在星光下像有天人,于无形苍穹间隐蹲了,俯下身子,拿柄蘸了火的巨笔,顺山势先丿后乀,再来一厶,完成了个绝妙“公”字。

几个文人惊得呆了,半晌,庄光才跌脚道:“哎呀,郑公,乔年,你们溪南别墅就在山下呀。”

朱松:“这倒无碍,隔老远,烧不着人。山火近人情,常常自生自灭。”

屋主人郑安道也不当回事:“天意难违,烧烧也罢。香山居士不是说么:‘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如得大宋太平,明年伊始,又是一年好山花。到时,老朽置酒一瓮,叫人抬上山,请诸位公山踏春,做回欧阳醉翁。”

还在议论着,背后远远地又有异响,很快又有人大叫:“快看,快看,文山也着火了。”

几个人转过身,果真好像有约,与公山遥遥相对的文山,也风生火起,像夜幕下支起了一个大火柱,不经意间,逐烧成了个“文”字。

几个人着实吃惊,心生诧异,面面相觑。各人想到金兵南侵,山河破碎,自己与身后家事多有不保,而此时出现祥兆,也未可知。看火的人也多了,拖老携幼的。那时乡野了无生气,除了红白喜事,偶尔山火,人们也当成了天赐大戏。

唯独朱松一脸静穆,不以为然,大敌当前,金人如一旦入闽,作为大宋官员的他当立马披袍御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况且,他觉得自己算是漂泊者、外乡人,老天真预示尤溪什么,好运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他弹弹衣冠上吹落的烟灰,打算趁早过桥去,看顾家小。郑安道并不急着离去,拄杖独立一边,犹自揣思:“怪哉怪哉,毓秀之峰公山未了,太祖山文山又火起,这凭空大火竟烧成了文公两字。乱世现兆祥,天会眷顾小小尤溪?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老天也打哑谜,这又告诉尤溪人,什么意思呢?”

2

翌日正午,毓秀峰下的郑安道义斋西厢房有婴儿呱呱落地。朱松夫人祝五娘诞下了一个右脸长了七颗小黑点的男婴。仔细一瞧,近眼睑三颗,密挨着,后边四颗疏直着,竟是痣。想到昨夜莫名其妙的山火,竟然是天降喜火,朱松心中灵动,给这乱世降生的三儿子取名“熹”,小名沋郎。又想到有一日几个友人游莲花峰天湖寺,将带来的几尾鱼放过生后,碰上个卜卦的山人。朱松并未想着问卜,哪承想,几丈之距,风刮着那白须山人的幡子径直到了跟前。朱松只好作揖道:“老丈,有缘了,在下给您老捧个场子吧。”那山人给朱松卜了一卦,算过后反对他一拜,只道:“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生个小孩儿,便是孔夫子!”

三朝那日,便是“洗三旦”,北边也称“洗儿会”。“添丁发甲”,“做三旦”“做三朝”或“做三诞”。尤溪人非常看重这日子,俗称为“汤宴之喜”。到了日子,左邻右舍都会带礼来贺。可能朱松在尤溪做过县尉,做官那会儿并不曾托大,周济过不少人,那日早早赶来吃午的,有不少没打招呼的远地客。舟子贩夫赶拢来,是看到了郑氏馆前的红纸公示。有手头阔绰的店家扯了几尺布来,没来由赶上趟儿的山里人,有的只好篮子装点果,或则荷叶包上点蛋,拿胭脂草沾上红,再扯上几株葱与蒜,就顺脚进了郑馆门槛。

这天,本来娘家要置办婴儿用的围兜、衣帽、摇篮、被帐、玩具和产妇坐月子用的鸡、面、酒等,大张旗鼓挑将来的。但娘家人在徽州来不了,老房东郑安道就承当娘家人了。

左逊右大,房东郑安道及家人居住右侧。客人朱松七口之家就寄居在郑氏馆舍的左侧。所以,郑安道早早过来,叫了打下手的仆人搬运不少吃食,该置办的都办了,还坐镇张罗。亲朋好友兴之而至,日久不见的弟弟朱柽与朱槔从政和县赶来,他们刚大笑着前脚进门,后脚僧人无求也现身了。这无求是私下至交,算是不速之客,倒让朱松大喜过望。不分尊卑,酒席之中,朱松殷殷把盏劝酒,笑声朗朗,寄人篱下的阴霾一扫而尽。

一般人吃过午宴就走了,近路的就傍到黑,吃过夜饭才散。剩下的老朋老友便不走了。去看小朱熹坐木盆,香汤洗沐。

屋子内外,郑安道几个人买的新灯一齐悬挂起来了,这“灯”即意添“丁”,挂灯以示“贺生”。

一个大木盆,水晃晃的,几个袖子扎得老高的女眷快手快脚地托着婴儿,一勺勺加着香樟叶、艾叶与甘草,还有茅草、蕨叶及蛋等熬好的香汤。旁边的几个穿戴齐整的童男子,剥开客人凑上的红纸裹的铜钿与碎银,往盆里一件件丢下。女的撂下金簪玉佩,轻声笑语地顺着添盆取乐。

有月爬上树梢头,小朱熹并不哭,黑睛瞳瞳,眯着眼去看月。惹得众人一阵笑,并一齐吃糯米炸的芝麻饼子与肉氽清汤。

郑安道兴致高于主人,自然而然地借题发挥,撺掇朱松吟诗。实际上,那日洗三旦,祝五娘交代了人,财不露白,暗中遮了一边不让人看到朱熹右边的七星痣。人们只是拿眼扫了扫小儿,更多的是瞧了场并不全懂的文人斗诗唱酬。

主人朱松当即咏下《南溪洗儿二首》:“行年已合识头颅,旧学屠龙意转疏。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举子三朝寿一壶,百年歌好笑掀须。厌兵已识天公意,不堪回头更指渠。”

郑安道不甘示弱,接连抛出两首贺诗:“今宵汤饼会,满座桂香来。圆月飞金镜,流霞泛玉杯。渥洼元异种,丹穴岂凡胞。载路声闻彻,祥光烛上台。”“瑞气霭南山,弧悬别墅间。此时夸降岳,他日见探镮。席敞篱花艳,樽浮竹叶斑。老夫歌既醉,拄杖月中还。”

无求是出家人,苦于不能饮酒,这时见庄光、卢安邦和朱槔都有诗了,不慌不忙,却叫朱松抱出小朱熹一瞧。月光朗朗,静照熹郎。头上七星映衬月色闪亮,无求见了,一点也不惊讶。不紧不慢,取了随身带来的木鱼,在他父子头上虚敲了几下,当着尤溪唱了一偈:“你求我无求,他求我有求。无求非有求,低头见水流。”朱松一愕,无求的话,别人懂不了,有的还在想在猜,无求敲响木鱼,人已走在月下冷径。

苦境遇乐,朱熹一出生,朱松就喜不自胜地快马报与徽州婺源老家,同时修书与岳父祝确,他如实相告:“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娩娠,生男子,幸皆安乐。自去年十二月初在建州权职官,闻有虏骑自江西入邵武者,遂弃所摄,携家上政和,寓垄寺。五月初间,龚仪判兵烧处州,入龙泉,买舟仓皇携家下南剑,入尤溪,而某自以单车下福唐见程帅。在福唐闻贼兵破松溪隘,骎骎东下,已入建州,南剑甚急,又匆匆自间道还尤溪。六月十四日早到县,而贼兵已在十数里外矣。幸二舍弟已搬家深遁,是日即刻与县官同走家间所遁处……”

老丈人许久未回信,大概也躲难去了,或则差遣下人逶迤而来。倒是婺源朱氏极快传回了书信,他们说:“九月十五,前后连着三日,城南虹井冒沸,紫气如虹,还有鸣响。”朱松犹自心喜,他知道,自己出生时虹井冒了三日白气,这小朱熹降生却冒了三日紫气,人兮,祸福所依,这又是咋了……

3

“瞧这小灾星,大人不消停,他倒好,睡着翘嘴笑,不怕冻着,还伸兰花指。”祝五娘说,“这几年多亏了两位叔叔周全,三番五次帮着我们一家人脱险。”

逃难路上,没有马,只花钱雇来一辆乡间贩木炭的牛车,上面垫满稻草,安顿祝五娘抱着小朱熹,及他两个小哥哥。

朱松走在一箭远外,打前站。朱柽扛了朴刀,朱槔执了剑,一前一后相随。听了嫂子的话,两个小叔哪好应,只当没听见。

一家人从尤溪匆忙出走,准备暂避龙爬。

这事发生在朱熹出生的六个月后。绍兴元年(1131),开春,乡间吹着刮颈风,树上到处挂冰凌,地上是冻雪。有时坡陡,寸步难行,两个叔叔只好助着牛,使力推车。

前一劫,是有一支不知死活的金兵突破防线,从江西斜杀至闽中邵武,使得朱松在建州弃官逃亡;后一劫,是福建路建州人范汝为所为,惊天动地的。

范汝为以贩卖私盐为业。宋时福建内陆四州实行食盐官卖,官盐物劣价高,造成民间大量走贩私盐。趁金人犯疆之际,范汝为集聚盐贩揭竿而起,又逢闽北天旱闹粮荒,许多自耕农破产成为佃客,衣食无着。饥民参加起义的人很多。等于官逼民反,从原先几十人逐至万余人。建阳县令王昌与瓯宁县令黄邦光,束手无策,建州知州韩珉见状不妙,派州兵前往镇压,被农民军轻易地打败。后来朝廷又派重兵征讨,范汝为利用官军不熟悉闽间地形,诱其深入,连战连捷,并趁势攻占建阳城,掌控大半个闽北。朝廷无奈,回头议和招安了范汝为。几个月相安无事,因为受招安之后,范汝为曾参与镇压闽北地区的刘时举、廖公昭、余胜等部农民起义军,并与已被招安的张万全、张毅等部互相仇杀。没挺过春节,进退维谷的范汝为再次造反。

范汝为在几年大乱中,闽北与闽中官府首当其冲。因为起义军被官府追剿,索性大开杀戒,扑杀当地朝廷官员。见抵挡不了,绝大多数官吏尽数散去。外籍官员朱松就是其中一员,无从上任,雪上加霜。匆乱中,又连着举家辗转逃命。

有幸,朱家躲过一次,惊魂未定,凶险的第二次又来了。

也是这年六月十四日,范汝为攻打南剑州(今南平),乱军窜至尤溪县城几十里外,一时全城恐慌。刚好朱松去了福州,面会守帅程迈,可能还在赶回尤溪的路上。朱柽已回政和,喜欢云游的朱槔并未走远,闻讯赶过来,护送祝五娘一家人出城,逃往九阜山避难。

这个三弟朱槔身材魁梧,与中了武举的二哥朱柽一样,善使刀枪棍棒。一个诗文出众的世家子弟,却不肯随俗,无意仕途,一味云游四方,专在佛道门中探寻真谛。

在九阜山躲上三五日还行,一晃十余日,带的粮食早吃光了。巢栖穴居,只好以野果充饥。野果再也寻不着,人也扛不住了,风餐露宿,祝五娘也病了,歪坐一蓬丝茅草上,已无奶水,吸吮不着的朱熹不禁蹬了小腿,哇哇大哭。

为防虫兽来袭,朱槔又不能独自下山找吃的。难道兄长一家几口将饿毙于山间?他忧虑不已,又想到大宋噩运,自己报效无门,愈发狂躁起来。

大树之下,一阵散碎阳光,祝五娘看着朱槔狂吼数声,拔剑狂舞起来。

小朱熹也被叔叔吼声震住了,拿眼瞄团团剑光。

长啸与剑声,引来了一位采药汉子。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下百姓,但这人却与朱家有不解之缘。还是去年冬,这陈姓药翁推了一鸡公车炭与药草去城里卖。不小心炭茬撞烂了一个恶小衣袖,恶小与几个地痞将车子掀翻,天寒地冻,将老陈头摁到尤溪呛水。朱松、朱槔从桥上冲过河来救人。朱槔几个虎蹿过去,三拳几足赶跑几个歹人。朱松则把陈药翁从水里救起,脱下外袍给他披上。这会儿,陈老汉大叫:“恩公,怎生是您?”

朱槔忙收剑罢手,见一个人趋近揖礼,定睛一看乃陈药翁。顿时,仰天大笑,知道,绝处逢生了。

陈药翁当日回到双鲤老家,将家中仅有的五只鸭子一狠心全宰了。抹了鸭脖子之后,陈药翁才觉得不对,这三伏天鸭肉不臭了才怪,如何挨过明日。还是他老婆灵光,将鸭子去毛开膛,串好篾片,浸泡好药草,再加盐、姜与五味,连夜生起炭火将肉乎乎的鸭子熏干。第二天,陈药翁将干鸭子肉与米食,匆匆送上九阜山。

看着陈药翁从菜篮子提出光溜溜、扁平平的熟肉团,朱槔问:“这是啥?”

陈药翁眼珠一打转,脱口道:“板鸭。”

朱熹两个小哥早按捺不住,抢吃起来。朱熹也不由自主吧嗒小嘴,祝五娘掰了点鸭肉塞他口里,小家伙竟自吞吮。

南方有满百、周岁给婴儿第一次尝荤腥的习俗,一般选飞禽类,意在长大如鸿鹄远志,吃遍四方。看到这,朱槔苦笑不已:“没带着箭,本拟射只雕给沋郎开荤,今日却是不会飞的板鸭子。”

祝五娘说:“他叔,这个便不错了,这是他的命。”

直到七月中旬,鬼节要到了,起义军在延平被官军打败。朱松也在九阜山找着一家人,迎回尤溪县城。郑安道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安然无恙,忙询问起来。朱槔提到了陈药翁,祝五娘说到了烤鸭子。听说如此美味,眼看中秋将至,郑安道抢先安排杀了十几只鸭子,叫祝五娘将鸭子制作成传说中的板鸭,分赠亲戚,一吃,果真别有风味。

4

一年之后,范汝为也走到了尽头。

金国和立张邦昌为帝的伪大楚国联手,几年来,自北而南,攻打南渡临安(今杭州)的南宋政权。金兀术的军队分两路渡过长江,连破建康等重要城镇,直逼临安。当时赵构星夜从临安出逃,经越州转明州、定州,后乘船南逃,避难于台州、温州之间的沿海各地。情急之中,性命交关,害怕像父辈一样被虏,也顾不得天子颜面,狼奔豕突,为避金兵锋芒四处乱窜。地上避不开,便藏到东海上。金兀术的军队紧追不舍,连连攻破了明州、临安、越州。紧要关头,反倒是普通军民奋起反击,同仇敌忾,击退猖獗一时、嚣张跋扈的金人,终于度过凶险,将皇帝迎回临安皇宫。外贼既退,顿时一身轻松,多年奔波的赵构堂而皇之地做起皇帝来了。

听得内贼范汝为又作乱,还有起义的湖南钟相、杨幺,赵构龙颜大怒,一肚子恶气全撒他们身上了。

赵构:“北狼伤人犹可谅,内犬作吠不可恕。几个草寇,能逞几点星光?杀!”

于是,枢密院依诏急令分部剿灭,入闽的是从抗金前线回来的左军都统制韩世忠为宣慰副使,率领三万精锐之师疾速“征剿”。很快,韩世忠之部骤围建州城,并以天桥、对楼、云梯和火炮昼夜攻城。万余农民起义军英勇战死,范汝为眼见大势已去,只得退到回源洞自焚了结。范汝为死后,他的另一支手下范忠,仍集结千余名义军负隅顽抗。该部义军于绍兴二年(1132)十一月攻占松溪,杀了吴县尉及泉州郡守陈戬的妻子。继而进入浙江龙泉,围攻处州(今丽水)。

范汝为死了,灰飞烟灭,闽北归于宁静。

战争停息。可是,朱熹一家仍旧没有走出窘境,反而愈往谷底走了。与朱松同年的进士张浚,那时并未称相,远在西北与刘子羽率军民抗敌,谁也帮不了谁。但是,也有短暂一阵,朱松稍有人生转机,不过是昙花一现。

那还是一家逃难到福州一带的过程中,朱松不仅连连给朝中好友去信,也厚着面皮拜访了过闽或在闽的几个执事官,陈述了自己的遭遇与拮据。

有个常州晋陵人胡世将,范汝为犯闽时为监察御史、福建路抚谕使。在福州朱松拜见了胡世将,并献了平贼之策。胡世将并没有追究朱松乱中弃官保命之罪,还对他心生赏识。范汝为一事了了,胡世将回朝担任尚书右司员外郎,他记起了远在闽中山深水冷中打转的朱松,给他在朝廷荐才名单中添了一笔。

任命下来了,比以前几任官还小。不过,总算东山再起。等米下锅的朱松没有耐心再等了,绍兴二年(1132)六月,带了一岁多的朱熹及家人南下石井镇赴任。

捧得个饭碗总比讨饭强,便有人写了一首诗赠予朱松《送朱乔年祔举荐监石井镇》:“石井镇初腾一鹗,管城子健干千钧。已然自足雄吾党,其进祗应轶古人。衣被卉裳殊俗惯,解捐犊佩猾商驯。万钟他日扶危平,五斗怡怡为奉薪。”

乱世出英雄,也屈英才,有济世报国之志的朱松,在海港小镇当了一名监税小官。石井是个滨海重镇,连接泉州湾沿海各地,独有“四海四陆”八奇和“春夏秋冬晨午夕晚远近”。隋之时,就有人迹,于此渔耕生息;唐代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宋设“石井津”,置“巡检司”,由泉州下派榷税吏在港口设立津卡,坐收舶税,称“石井津”。镇监朱松必须亲力亲为,既得动手也得动嘴,并不大波大澜,显然也不轻松,每日追着海边日影,晨始暮止,带着几个小吏在几条街巷与码头走上串下,搞得鞋祙泥湿,一身鱼腥。

“试吏驰驱,厌鱼盐之琐碎。”朱松不幸陷入此等境地。想到自己是程颢、程颐再传弟子,师公杨时还在将乐,授业老师罗从彦在沙县,小师叔刘勉之和师兄李侗分别在崇安与南平,都在潜心传授理学。作为一名闽中屈指可数的理学人士,虽不得志,政务之余,朱松不甘落寞,还是忍不住挑选镇子里一些愿读书的年轻人,义务听他讲学。富绅黄护看在眼里,在镇西鳌头境捐建一所镇廨,并于廨畔筑“鳌头精舍”,作为朱松讲学馆所。

一天,祝五娘抱了沋郎到城隍庙拜了一回,顺路去衙门看了眼朱松,发现朱松拿着一根腰带,对着案上一封书信泪流满面。祝五娘看了看,却是郑德予写来的,转告朱松,邓肃早在绍兴二年(1132)五月躲范汝为时就病逝福清,其家人已将他归葬于沙县八都邓墩。

“就在我来石井之时,栟榈兄便撒手人寰,才四十二岁。”朱松捶着自己的头,叹道,“如果他栟榈兄迁就一点,不上那《论留李纲疏》,就不会被免去左正言之职,谪贬回乡,就不会如此下场。大宋不幸,天妒奇才。”

邓肃是朱松好友,出入朱家,均是祝五娘款待的。出身大家的祝五娘也钦佩邓肃谈吐不俗。邓肃仪表堂堂,也是理学人才,深得杨时先生器重。其二十六岁入太学,靖康元年(1126)进士出身,补承务郎,并授以鸿胪寺主簿之职,同年十二月,邓肃使金,被扣为人质,全无丝毫奴颜媚骨,一时传为美谈。去年有一次邓肃携母避乱,来到尤溪找朱松,两人畅饮,大醉不起。第二日,朱松故意扣下冠带,戏说:“这个暂不给你了,知道你在朝中带回不少好纸笔,不妨拿与来换。”邓肃一笑,下次果真带纸来了。朱松还了冠,但耍赖留下腰带,本想做个念想,故意说:“有纸无笔,不够,这东西还得留下。”邓肃又是一笑,当场赋了《谢朱韦斋》诗:“归帽纳毫真得策,要笺留带计还疏。公如买菜苦求益,我已忘腰何用渠。闭户羽衣聊自适,堆窗柿叶对人书。帝都声价君知否?寄付新传折槛朱。”如今,物是人非,不能不令人唏嘘。

念及这些,祝五娘也不去劝解丈夫,眼窝一酸,竟也哭了。

沋郎略晓人事,见父母都在流泪,便猴过身子,帮父亲拭泪,以头轻叩母亲的头,使得头上帽子的上八洞神仙银饰、项上长命锁一个劲发响。

5

绍兴四年(1134),朱松有了一次仕途的绝好机会。当时泉州知州是做过参知政事、资政殿大学士的谢克家,他慧眼识才,和内翰綦宗礼一起举荐朱松,参加召试馆职。朱松匆忙赶到临安,以“中兴难易先后”之论为知枢密院事赵鼎看中,幸而被除(任)秘书省正字,循左从政郎。之后,赵鼎被差遣为川陕荆襄都督,他记起那个满腹经纶的朱松,通过尚书省欲招他为幕僚。可秋风萧瑟之间刚返回石井的朱松,却得到慈母祝氏在政和不幸去世的消息。不顾众人再三挽留,他匆匆带家人离开石井,回政和、尤溪去丁忧守制。当时宋朝设置太常寺卿、少卿,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也兼管丁忧祖制之事。但凡朝廷官员的双亲如遇丧亡,无论几品、何人,即时即地回归尽孝二十七个月不等,也称丁忧制度。

坐马车回归的路上,沋郎问:“阿爹,我们怎么又像燕子一样搬家呀,家到底在哪儿?”

祝五娘指指尤溪方向,朱松却指指北方徽州。见小儿一脸茫然,只好老实对他说:“说来话长,真要说将起来,那只好对你当书说了。先说说咱们朱家。”

小不点儿开始懂事了,黑眼珠一转,抢了话题:“为什么要姓朱,不姓赵?朱,猪也,在石井港子光屁股跑,不少小厮拿竹丫子打。”

祝五娘扑哧一笑,朱松不笑,却说:“这又是一出了,这朱家不比当今皇家差,远祖为颛顼帝之后,周朝时封于邾,以国为姓。后邾国为楚所吞并,为了避邑,子孙就把邾字右耳去了,遂以朱为姓。以后到了大唐,天祐初年,有个叫朱古僚的部将,奉歙州刺史陶雅之命,带兵三千人镇守婺源,官封茶院制置使,巡辖婺源、浮梁、德兴、祁门四县,收管茶赋。后受封宣、歙、池、平、苏、杭、饶、信八州观察史,这个朱古僚看中了驻地婺源风光秀色,安下家来,成了我们的婺源始祖。再以后,就有了我父亲朱良材,也有了我。我离开徽州老家到政和任县尉,你爷爷朱良材将百亩田产抵押于人,便带了你奶奶、你叔叔投奔福建政和来了,买了房,住了下来……”

一路述说,沋郎听得似懂非懂,直眨巴眼睛。

有山阻路,弃车雇舟。逆水行舟,又是秋夜,皓月当空,朱松船头吹笛。笛子一响,沋郎第一个醒了,颠儿过来傍父亲坐下,支起下巴歪看夜空。

祝五娘也惊起出舱来了,给两人添衣。

夜深了,月好大。

沋郎问:“那是什么?”

朱松答:“上天之上,夜亮者为月,昼明者为日。”

祝五娘道:“那月有座仙宫,有个俏娘子叫嫦娥,会奔月弄情。上边还有只大玉蟾蜍,三条腿,是嫦娥变的。还有一只玉兔,四脚蹬呀蹬的,一年到头都在舂药。快看,那不是有荫块么,那是一棵大桂花树,一个莽汉叫吴刚,天天拿斧子砍树,树天天长回去,永远都不倒塌。月宫也叫蟾宫,蟾宫折桂,就是说读书人通过寒窗苦读,进士及第了,像你阿爹一样。”

好迷离的故事,沋郎痴迷了,眼睛眨巴。半晌,又问:“那天之上,又是什么?”

朱松答:“日月星辰。”

沋郎再问:“都晓得个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何所附呢?”

朱松答道:“附于天。”

沋郎又再问:“天呢,天何所附呢?天之上呢?”

朱松语塞,低了头去瞧怀中幼儿,两只小乌珠清澈深邃,灼灼有光。于是,无言以对的他,只是吁了一口长气。

小小沋郎,的确带给中年父亲朱松希望,但他身处现实却是一泓冰凉的东逝之水。丁忧尤添新愁,第二年是绍兴五年(1135),可能对于朱松而言,更是伤心之年,先师杨时与恩师罗从彦相继病逝。弄得他两头不着地,疲于奔丧。

一家人在尤溪,天荒地僻,挨日子很不容易,拼拼凑凑过了一年。由于朝廷忙于对付金兵南侵,迫于生计,郑安道也随外任的儿子郑德予去了,丁忧在家的朱松,断了薪禄,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

艰难中,朱松写毕《蔬饭》诗以记:“蕨拳婴儿手,笋解箨龙蜕。荐羞杞菊开,采劚烟雨外。嗟予饭藜藿,咽塞舟溯濑。朝来二美兼,一饱良已泰。充肠我诚足,染指客应嘅。平生食肉相,萧瑟何足赖。王郎催牛炙,韩老忆鲸鲙。侠气信雄夸,戏语亦狡狯。我师鲁颜子,陋巷翳蓬艾。执瓢不可从,一取清泉酹。”

初春,天地萌绿的那么一天,临安城还在踏春,公子哥纵马四野,品尝琼浆玉液。小姐们纤纤素手扑逐粉蝶,笑噎语岔,吐气如兰。几千里外的尤溪山旮旯,一个晒得炭黑、脑売光圆的小男孩儿,正用猎犬一般的利眼,搜寻野菜。

那是沋郎与他母亲祝五娘。

擎着一杆青芋叶当伞盖的沋郎,颠儿颠儿跑,去追斜飞白鹭。

“白翅姐姐,等等我啊,小哥哥我给你说回春秋。”

烟雨斜阳,湿漉漉的,光脚杆子的沋郎喊了起来。

话未完,从青草上失足滑下溪涧。哎呀,老大一跤。沋郎就要哭了,猛丁抬头,一大蓬金银花,铺天盖地,竟自裹了自己。一群豆娘飞来窜去,不理他的茬。令他破口出笑的,还有一大丛青翠等着他。

“阿娘,阿娘,这有蕨菜呀,还有野草莓,您快过来啊!”藤蔓中,沋郎蛇一般挣扎着,兴奋地大叫。

不能蹦过溪去,祝五娘就丢过竹篮子,边道:“沋郎,当心有蛇。”

沋郎爽爽一笑:“阿娘,不碍事,我这叫引蛇出洞,它咬我一口,我便逮了它,合算的勾当,与栗子一同炖了,吃它百口,这叫不亦乐乎哉?”

祝五娘听得笑了,心想这沋郎有出息了,小不点儿就之乎者也。沋郎五岁就被朱松送入私塾启蒙,并且亲自督课,给儿子讲《孝经》,颇有长进。所以,祝五娘擦把头上汗,不免欣慰地一笑。

“阿娘,您笑得真好看,人笑,总比人愁好。”沋郎说。

“人间事,最苦莫过人,苦多乐少。人是不能笑一辈子的。”祝五娘说。

“笑也且过,愁也且过,是吧,阿娘?!”沋郎几乎是在激将母亲。

“那娘再笑一个。千金难买笑,你赠娘什么?”祝五娘将他一军。沋郎提了野菜与花,飞身过溪,一下将杜鹃花簪母亲髻头上,并把草莓一颗颗喂她。嘴里不忘来一句:“不若是,非人也!”

祝五娘赞他:“你小子有种,你阿爹昨夜对我讲了,你把这话也题在《孝经》本子上。”

沋郎:“阿娘,我错了吗?让阿爹生气了吗?”

祝五娘摇摇头,拿手在他小脑壳上奖了一个栗暴。须臾,母子的笑声像一抹温馨的翠绿,在幽静处洇开了。笑过之后,祝五娘喜滋滋地扑到一个地头,挖一蔸蔸葱嫩的野菜。

沋郎过去扯了一根,掰断,水滋滋,问:“这是啥?”

祝五娘道:“马齿苋,这可是好东西,可以当药,一般人拉个痢,吃几剂便没事,解毒消痈,可治火毒疮疡。晚上,娘将它沸水打个滚,洒几滴香油,好吃哩。”

当晚,沋郎果真吃上了海盐拌的马齿苋,香甜鲜美,还带丁点儿留齿酸,一下吃上了瘾。

野菜被抢挖光了,就吃嫩树叶、草根。几个小孩吃得哇哇哭,又闹肚子,朱松挖来大蒜让大家当药吃。谁也吃不下。

“不吃,我与你们讲,这大蒜可是好东西。”朱松讲了起来,“大唐元和年间,长安城西厢里有个叫李和子的地痞,他父亲叫李瞪眼。父子俩游手好闲,白天睡老觉,晚上跑到四邻街坊去偷杀猫狗来吃。有一天晚上,父子俩被两个小鬼逮住了,跑不了。李和子就说:‘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关你们的事。’两个小鬼翻开本子让他们看,甲乙丙丁的,竟有四百六十多个冤杀的猫狗到阎罗王那里状告了他们。二人怕被抓去下十八层地狱,李和子哭开了,还是李瞪眼老成,眼看天要亮了,想要拖延时间,说:‘二位官差大人,前边有个王记毕罗店,羊肉好吃,我们一起撮顿饭再走不迟。’小鬼也贪吃,忙说好,跟了去,转了几个巷,才到店门,闻到大蒜味,鬼怕这个,大蒜味猛一下让小鬼腿脚打抖了,手也松懈,人也抓拽不住了。李瞪眼、李和子见状大喜,一不做二不休,牵了两个小鬼进店子当肉卖了。”

听罢,沋郎第一个吃起了大蒜。

夜间长,几个小子饿得睡不着,嚷嚷要妈妈讲故事,祝五娘无奈便为他们哼小曲:“月光光,白头翁。后足西,前足东。碰到笼,叫嗡嗡;撞着狗,撵着走。哎哟哟,一阵烟,烟上天。天上天,没神仙;墨墨乌,不读书。云当屋,冰冰冷。哎哟哟,凡间好,到得老。鸡一叫,大天光。”

第二天上午轮着上课,先生讲《管子·权修》中的:“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沋郎认真听毕,回家后找来锄头,在斋旁种下两株香樟,并对小伙伴信誓旦旦说:“人与木同树,比一比,看一看,有个标记。”

第三日上课,朱松授课,却找不着沋郎,却见他正独自站在斋外一处晚开的桃花下,静静地发呆。

朱松虎了脸,说:“那么爱桃之夭夭,也罢,罚你写桃字一百。”

沋郎写了,朱松批时发现有桃字少了一笔,成了挑字。举铁尺虚晃一下,大怒:“心无旁骛,何出白字。重写,罚字上千。”

沋郎心生愧疚,不敢违,跑到窗下练字,恰逢雷电大作,眼见桃花在狂风大雨中,落英缤纷。他忧心桃花,边含着泪,写罢九百九十九字时,草纸没了。

交作业时,朱松问:“还有一字呢,言出必果,如少,就不得端碗筷。”

正说时,沋郎已入桌,朱松过去正要责罚他时,他举右掌一张,一个端正的“桃”字跃入眼帘。

朱松:“欲要吃饭,还得对桃念首唐诗。”

沋郎脱口而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晚上,入寝时,朱松对祝五娘说起沋郎上午的事,并说:“这小子果有异禀。”

另一室,沋郎入梦了,梦见自己又在河滩上画卦了。在私塾课余,避开与同窗伙伴疯玩,他常独自跑到沙滩画画,这件事,他并没有对别人说起。一忽儿,他又梦中遇上坝上钟了,那老头儿送上了好大一捧莲蓬。

沋郎知道,这事只有坝上钟知道。

老实巴交的莲农坝上钟,真的记住了小沙滩上孤坐写画的沋郎。

一日,晴好蝶飞,坝上钟见一儿童独坐沙滩,双手扒扒画画。坝上钟上去左看右看,八卦图,他不懂,问:“哪门子蜘蛛网?小哥,做么事?”沋郎入迷,不答。坝上钟起初猜是哪儿打漂儿下来的弃童,那时因不堪生活重负,还有溺杀与弃童之恶习。又见颈上坠玉,知道不是,便走开了。

二日,小郎又至。坝上钟又问,并赠上莲蓬。小童仍不答,亦不吃,只是瞥了对方一眼,顾自手下迷津。

坝上钟没好气道:“聋子,哑子,傻子!”

三日,小童仍复往。坝上钟近前细看,大吃一惊,这回他看懂了,沙上一荷,画得惟妙惟肖。坝上钟又赠上莲蓬,童子才接了莲蓬,忽道:“老伯,请教一声,荷者,出淤泥而不染,有何深意否?”坝上钟对答不了,反问什么意思。童子亦不能答,目视莲蓬良久,一手指天,一手点地,道:“沐天,食露也!”还说:“夏蝉鸣于荷,少个蝉,加上!”

小童走后,坝上钟不解,尾跟了去,才知是郑馆寓的朱府沋郎。

这以后,坝上钟把小沙洲说成了训诫子弟之所在,还道:“看看朱府小沋郎,官人种,有出息!”

6

当沋郎从一处雕梁大檐下探出头,已是个九岁多的英俊童子,乌黑鬓发遮住了他那右脸七星,那双黑眼睃扫楼下三岔口挤过来拥过去的市井人流。

这是京城临安,不再是四山狭隘、能闻碓响、水雾缭绕的南方小镇。

他第一次,强有力地验证了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首次领略了读书人的功德与理论的伟大。

这年是绍兴八年(1138),父亲朱松守制已毕,赵构对他的上书有了兴趣,下诏召入临安入对,让其提出“中兴大计”。很快,朝廷授以左宣教郎,除秘书省校书郎。于是,朱松带了沋郎母子同至京城赴任,租住在靠近北街的一处宅子。

沋郎看到了一乘顶着华盖的驴车,不知自哪儿来,打哪儿去?

那垂玉流苏在灿烂的阳光下,流光溢彩。驴脖下挂铃,铃儿响叮当。隐见帘内有位顾盼左右的襦裙娘子,柔荑纤手,簪花青丝盘着尺长朝天髻。瞧得最清爽的是那架子上坐着的赶驴把式,是个穿束腰短马褂、脚蹬软靴、头戴缀饰马尾红缨范阳帽的小厮。他打一记响鞭,吁了声,驴拐向另一巷子去了,驴蹄踏着大青石板铺的道,嘚嘚作响。风一吹,从一角撩开的帘子上,沋郎看见小娘子半张施了粉的满月面庞。想到非礼莫视,他一惊,眼光一挑去看天,还是别不开了,眸子到底留下了俏娘子那根别着的双蝉鸣柳翡翠钗,绿莹莹的。

他犹自一愣,尚未回神。那轿子一头钻出个老嬷嬤,从镏金漆盘大把往外抛撒建炎通宝,从屋脊斜下的光中那铜钱成了一地滚动的火星,引了一巷子乞丐叫喊着去抢捡。

对于这位山里后生,惊讶之中,大开眼界的还在后头。

大隐于朝,这话不假。真隐士还在京城,而且就在天子足下的朝堂之中。程颐的四大弟子之一——尹焞,就夹杂在须发梳理与衣帽穿戴一丝不苟的百官之中。

有一天,本来闲时,朱松还是早早去设在天井巷之东的秘书省看了看,真没公事,就带沋郎到车桥西的祚德庙进香拜佛,碰上一个刚步出山门的穿身便装的老翁,朱松慌得整冠抖袖,纳头便拜。父亲跪下,做儿子的尤要跪拜。不小心头碰暗红麻石上,起了一个包。那老翁张开大袖,一手把沋郎抱入怀中。沋郎这才知道,这老翁就是礼部侍郎兼侍讲尹焞先生。

鼎鼎大名的理学师尊杨时、胡安国、朱震先后故去,沋郎知道这辈子无缘得见了,见着心中崇仰的大师之一尹焞,让他幼稚的心激动异常。

这次巧遇,尹焞赠了朱松一本近著《论语解》,并转首北街找着一个西北人开的酒肆,请父子咥了几海碗羊肉馍馍。

当天晚上,灯影交叠,如获至宝的朱松坐着,母亲祝五娘侍立,不时拿篾刀剔灯芯。儿子沋郎站着,通读这部皇帝也叫好的盛行一时的私家书。可是,哪怕父亲在一旁唾沫飞扬地讲解,沋郎也是听得一知半解。

下半夜了,媚人的京城月,半弯丁儿,却异样透亮,调皮地挂于林梢上,透过印花窗纸去瞧这屋人。

看来,他被惑住了。母亲抚抚他的头。

儿子抬起头,黑眼扑闪:“我起个咒,我不诳人,我赶明儿一定抄一篇。”

父亲说:“要学尹师公,官也做得,学识也大。”

儿子信誓旦旦:“做官不好,会磕破头。我断乎与人不一样,做学问,益于人,存于世,不亦美哉。”

父亲未置可否,母亲却笑了。

过去几年的流离失所之间,沋郎两个哥哥先后夭折了,朱松对三子沋郎不免呵护有加。在京城,他托了几位好友,才请了杨由义一对一辅导沋郎。听得是有名的布衣秀士,祝五娘与小主人公都认为杨由义可能一副寒酸样,但是会有脾气。富家出身的母亲头晚这么告诫儿子:“与先生相处,只管学问,千万莫讲衣食。”

出乎意料,第一天出现在朱府的杨由义,一身油亮时服,襕衫结带,幞头巾子。他提了一条鲈鱼与几样青菜上门,对着小主人与他知书达理的母亲,上的第一课,竟是吃。

“君子远庖厨,谁说的?”老师问。

“孟子。”学生答。

“我不是君子,只是人。要吃饭,更要做事。一个人首先要学会做人,其后才能成其功业。”老师杨由义边答着,边挽起袖子走入厨房:“这是葱,这是韭,这是芥,这样你们未必吃过,是葵。都是日食之物,养人百岁,也催人勤奋的天地之物。唐人白居易《和微之诗》有句赞它们曰:‘圣贤清浊醉,水陆鲜肥饫。鱼鲙芥酱调,水葵盐豉絮。’我们大宋大家苏辙,家里就种有这四畦菜,缺一不可。可见,人生难得,食也欲也,都得一清二楚。得清吃、清喝、清正为人。”

祝五娘听得感动,忙去上茶,被杨由义止住了。他把沋郎叫在一边,对着鲈鱼讲道:“这鲈鱼,又称花鲈、寨花、鲈板、四肋鱼,又俗称鲈鲛。对于它,诗丛中一翻就着,我们大宋范仲淹公说:‘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东坡先生也在《赤壁赋》中说‘松江之鲈,巨口细鳞,乃鲈鱼之上品’。小哥,小心看了,它是不腥的。为什么讲它呢?因为这是江鱼、海鱼、北地之鱼。我们士子,吃着美味,也要想着金人之辱,如何光复北边大片疆土。就算成为这世间上的一道菜,或则一样生灵,也不要做南方的泥鳅,一穴一草足矣;小鲤鱼跳小龙门,志气不高,要做就做条鲈鱼,浪荡大江大河,人间留下美名。”

杨由义给学生安排了课程,课外读物不少,其中就有司马光的《杂仪》等书。

“娘子,沋郎,瞧瞧,谁来了!”有这么一日,朱松大喊起来。

沋郎腿快,比母亲更早一步抢去见客。被父亲领进门的,是一位中等个子、体貌端庄、上衣下裳普通衣着的中年男子。差不离就撞个满怀,沋郎刹住步,那人老成持重,也立定了一下,朝他笑笑,沋郎刹那有了异样的亲切感觉。

出门在外,屋子也不大,内眷祝五娘一般不避客。她爽快来拜见,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道个万福,道:“师叔大驾光临,荣幸之至,五娘与犬儿失迎了。”

沋郎才悟着,这便是父亲念叨的那个有钱人白水先生刘勉之。他辈小,忙跪下施礼。刘勉之上前把他扶起,也对祝五娘回了礼,说:“失礼的当是我,我从五夫白水到建瓯宅子住下,本以为近了,几次要来造访你们,一忽儿听你们在尤溪,一忽儿又在政和,扑过几次空,这不,一晃沋郎都大了。”

朱松说:“致中师叔是被朝廷荐来应试的,想必好运相随,凭着真才实学,这官品当在我之上。”

刘勉之又是轻轻一笑:“乔年过谦,您老弟才是一等一的料。只要沉得住气,三年五载,这临安城都会知道有个朱松大人。我呢,是碍不过朝中老友盛情相荐,从山里来只当走回亲戚,吃盏茶还回山里去。乔年,我可得给你泼盆凉水了。你可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昨儿个还从浙东几个官把式那儿探知,女真贵族那头,主事的金帅忠献王完颜粘罕死了之后,秦桧在北边做俘虏时的老主子挞懒得势,这个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万岁爷无心再战了,借故大骂宰相赵鼎无能,要把秦桧从枢密使升迁为右相。”

一口酒还没饮下,朱松一惊,呛了口:“我们馆子里甚忙,各干各的,一般不说官家的事。但是,我感觉着异样。真个无风不起浪,真如此言,那可是朝中大劫?”

刘勉之一下把酒杯反扣,说:“焉能有假,你静观其详罢了。这事就像这杯,定了局子。”

朱松一脸凝重:“满朝都在反金,一鼓作气。如此一来,鸣金收兵,班师回朝,让个大汉奸投降派二度为相,这不折煞一朝人,大宋还有希望么?”

“所以,我也是来向你道别的,不在临安等了,顺路到浙中各学馆走走,会会同道中人。给你一句劝:天要阴了,要么穿蓑戴笠在外边看天色,要么撂手归屋。乔年,好自为之吧。”刘勉之说着,一角酒没喝完好像醉了,手一抖把酒杯丟在地上,碎了。他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像这杯不得不碎。今日不喝了,还是回福建尽兴。乔年,我只说我病了,我只想早日离了临安。我这是大实话,什么出仕不出仕的,眼不见为净,做我山人,不受人鸟气。”

朱松还在想着刚才的话,气急地搓着手。刘勉之拉了沋郎,对祝五娘说:“不好意思,刚才失手打了酒盏,我和沋郎上街买套回来。”

沋郎一声不吭地跟了刘勉之,时不时抬头侧看这个厌举不仕的隐士前辈。父亲讲过不止一遍,建州崇安县(今属福建)人刘勉之比他年长几岁,字致中,还未弱冠之年,已声名远播,以乡贡入大宋都城东京汴梁(今开封)的太学读书。当时,盛行“二程”理学,一时洛阳纸贵,士子人手一册。这理学的源头还出自湖南人周敦颐,寓居庐山之后,濂溪先生不光写罢“出淤泥而不染”的《爱莲说》等,还著《太极图说》《通书》,推演阴阳五行之理,开创理学学派先河。周敦颐的学说,直接传给了两个弟子程颢、程颐。程氏哥儿俩长期生活在洛阳(今属河南)等地,后来弟弟程颐又至伊川,两人于伊河洛水之间,有心将理学扩大,潜心著述讲学,后头追随的人习惯称其为“伊洛之学”,或者干脆叫“洛学”。刘勉之京城求学的那些年,在汴梁也有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福建人,能一手遮天,他便是蔡京,官至相位、太师。蔡京很反感盛行一时的伊洛之学,决心禁绝二程之书。太学生首当其冲,查抄中,刘勉之于樟木箱底偷藏了禁书,与同窗、也是福建人的胡宪,只好暗中通读二程之书,死记硬背,再抄写下来。但这犹嫌不够,听说涪陵人谯定师事程颐,而且是程颐川籍门人中造诣极深者,精通《易》学,刘勉之理学痴心不改,索性离开太学,跑去拜谯夫子为师。之后,刘勉之又投到司马光弟子刘安世门下。很幸运的,这期间他又遇上了“程门立雪”的程传高足杨时,相继拜学。几经周折,刘勉之已成理学人物,学成回到福建老家,无心仕途了,在建阳近郊肖屯别墅结草为室,力耕自给,读书授徒,淡然无求于世。平日只与胡宪、刘子翚等同道相往来,以讲论切磋学问。

今日得见,沋郎有好多疑问想问。

一老一小走着,刘勉之步子很急,对沋郎道:“走路得快,不要将时日纠缠于此,这也是理学一点观念。理学之人,万事留心,则会有一个结果。”

“理学是程学之人说的,外边人只会胡说。理学,是师出儒学的,让学问知识说话,目的都是治国安邦,为黎民百姓好。”刘勉之又说。

出门的时候,沋郎未来得及向父母讨教,唤父亲的师叔叫什么。读书人称谓人有许多规矩,也很考究,不能直呼其名,得称字。大呼小或平辈好点,随意也不犯讳。幼对尊,就不好办了。沋郎眼珠打转,想了好一会儿,上一个台阶时,苔湿差点滑了跤,刘勉之拉了他一把,他才悟着一个称谓,叫声大先生,又说:“问您一件事行吗?”

刘勉之说可以。

“但凡传说,您老家有钱山,真有如此之巨?”沋郎咬文嚼字地问道。

刘勉之不以为然,仍然一副平静若水的样子,回道:“这只是个话头。也对,也不对。我那拙荆,过去娘家是巨富,比你娘祝氏之家还富十分,但无子嗣,岳父大人要将女儿与资产全部给我,我只要了千金,不要万金。不少人笑我怕钱咬手,视钱财如粪土,不该劝说岳丈将巨资转让给族人。事实上呢,我并非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只不过记住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沋郎语塞,眼光一闪,身边的刘勉之又高大了几分,不免生发亲切之感,说:“大先生,以后我能来白水见您么,我想看看柳三变先生小时住的地方。”

刘勉之说:“好呀,我记下了。我说沋郎,我家还有通灵之物,也是柳公知音。”

“厉害,什么妙件儿?”

“宝贝!”

沋郎想问,又觉不便问。只是说到此时,刘勉之异样地瞟了他一眼。

在街上随便买了套杯子,是阔口细高足的青瓷莲花纹酒具,掏的不是碎银,而是小额官办交子。

刘勉之说:“剩的几张交子我不打算带回去了,山里使铜钱、纹银,不通行这个。看天要变凉了,沋郎,你挑件上等羊裘,当成我的见面礼。”

沋郎这才明白领自己上街目的,知道推不了,想了一下说:“大先生,我不要衣着,只要纸笔墨砚。”

朱家的酒盏又被人打破,打破它的是借酒浇愁的福建老乡胡寅。那是灯黄月明的中夜时分,一家人睡意顿消,而这一切均摄入沋郎黑眸子里。

胡寅边垂泪,边大声道:“官家是什么,官家就是个糊涂蛋!他怎么就信了秦桧这个奸人,又用他为相。秦桧是个什么人,满朝文武都知道。秦桧小时就拜奸相汪伯彦为师,能学什么好,一肚子坏水,变得狡诈不测。读太学时候,秦桧就开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场子坍了脚底抺油开溜,在暗地里尽干鄙事,人称秦长脚。靖康之耻,金人将徽宗、钦宗、亲王和后妃等人掳走,被俘去的大臣,不光他御史中丞秦桧一个人,还有尚书右仆射何樐、同知枢密院事孙傅、签书枢密院事张叔夜等人。张叔夜途中乃矍然而起,自扼吭死;到了金地,何樐仰天大恸,不食而死;孙傅也是终以不屈,卒于金国。同押几个大员死了,独独这鸟人秦桧苟且偷生活了下来。建炎四年,也就是你们沋郎出生不久,这王八蛋和内室王氏逃了回来,谎称如何杀掉了金人监己者,奔舟而来。哪个信呢,都知道秦桧是金人放回来的,要坏大宋。又是官家信了他,秦桧替金人说话,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是什么话?连官家也说:‘南人本来自南,何谓之归?这不是空空之论么?而朕偏是北人,那么归哪里呢?’秦桧这才递上女真贵族挞懒的密件‘求和书’。官家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说‘又得一佳士也’。你们听听,官家浑不浑,浑的在后头,第二年就不顾朝臣反对,封奸人秦桧为相。”

朱松说:“明仲师叔,忧国忧民,反对议和,尽人皆知。这几日,我那馆子都在议论,您在堂上与秦桧翻了脸,责问暗中议和之事,顶得秦某无话可说。”

胡寅:“说也无碍。上一回,金熙宗派了乌陵思谋和高庆随同王伦一起来宋议和,讲了什么,议了什么?其中条款,没几个知晓。我也是一肚子气,直问那奸相秦。那小老儿也有定力不够的时候,起初认为我是跑去巴结他,面笑得如同糕团,我一语既出将他挑火了,他面拉得丈长。我也不畏别个,大声大气,两下在朝堂谈崩了。那奸相秦阴长面皮,一时无话应我,也急了,索性将金人所答国书给我看,又怕泄漏多了,两手护两轴,只露中间一行让我看,其中有初拟河南之地让出之语。那奸相秦还道:‘不求而得,可谓大恩。’说什么鸟语呢,掩耳盗钟之术,骗得一时骗得一世么?”

朱松听了,抓了拳,哧哧冷笑。

祝五娘害怕声大,别人听去,忙着去掩窗闭户,被朱松一手拽了,小心说:“这个不碍事,这个时节,临安上下哪个不骂秦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只管着上酒,让明仲师叔一吐为快。”

祝五娘:“酒尽了,如何是好?”

朱松:“不能失礼,你去支把火,我打灯去买来。”

祝五娘:“店打烊了呀。”

朱松:“多走几箭地,有夜摊,那酒水现成的。”

朱松欲走,祝五娘反拉他袖子:“莫忘了,再买几张胡饼上来。谯楼敲了三更锣了,权当充饥。”

醉眼一瞥,不见主人朱松影子,胡寅便对沋郎招手:“来来来,好贤侄,陪叔一杯。”

沋郎如堕雾中,神思有些飘忽,在临安的临时之家,有了父亲这面望竿,成了福建士子的酒馆子,不少只在大人嘴里传说的人物不时出现,让他目不暇接。这个胡寅宣和三年(1121)进士及第之后,从秘书省校书郎起,历官司门员外郎、起居郎、永州知府、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兼侍讲、徽猷阁直学士。

胡寅与胡宪,都是理学大师胡安国的侄子。写出了《春秋传》的胡安国,是杨时弟子,在福建崇安与抗金将领刘韐、刘子羽父子齐名,进士及第后任过中书舍人等职,后抵湘潭至碧泉定居,建碧泉书院,与奉母命抚为己子的胡寅创立湖湘学派,极力推崇二程是孔孟之道的直接继承人。

“沋郎,听说你叫刘致中为大先生,叫我就不要这般。我比你爸小一岁呢,辈分却高,咱们不论辈分。我在做校书郎时,龟山先生是祭酒,是一种缘分,也拜了父亲老师为师。”胡寅动手斟了一小杯酒给沋郎,说:“我上疏了,要求外任,秦桧为相,有他无我,这老小子早就说过我讥讪朝政,要拿我开刀。替你老子敬我一杯,为我送行吧。”

沋郎乖巧地敬了,一饮而尽。

“好好,沋郎有种。我少时桀黠难制,不也过来了。做人不要太老实,来来,与我同唱一个歌子下酒。唱什么呢,唱孔明的《出师表》吧。”胡寅一时作兴,醉酒之中,唱不到一分,将桌子当鼓,拳头一擂,酒壶倾了,几个酒杯滚落地下,碎了。沋郎一杯下肚,粉拳一攥,也擂将下去,一个杯子也掉地碎了。碎声中,胡寅哈哈大笑,沋郎也笑了。

7

对于忠心无二、忧囯忧民的臣子朱松来说,意识自己处于或愚忠或与之抗争之中,所以,他是苦闷的。他还得倔强地应承四边百姓的牢骚,反复强调自己身为殿下官的观点。

一次,街角酒肆,与友人喝了好几角酒的他,醉醺醺地扶着儿子沋郎单薄的肩头,倔强地挺立着,挥着佩剑对众人说道:“东边日出西边雨,但凡事,古难全。读遍圣贤书,知道君臣有别,知道上天有上天的局促,我断乎不会骂万岁,此为一;其次二,大宋灭,我朱家亡,家国不能缺一。堂堂汉人,我不做女真人胯下之奴隶。如今之纷乱,有因有果,但我有双眼,能看得见是非忠奸,所以我唯恨奸臣,支持浴血抗金,反对讲和。匡扶社稷是所有人的大事,聚沙成塔,众志成城,我相信大宋一定可以收复大好河山。”

看到父亲慷慨激昂,沋郎也头一甩,挺起胸脯,将酒干尽,碗一摔,攥拳过顶,如同一个出征的士卒。这引起了一个比他大点的男孩注意,他也随大人同来的,这会儿也不约而同地与沋郎站一块儿,他说他叫尤袤。

只能说这种场景很多,是相当一部分愚忠臣民的倾向,然而形势一边倾斜,包括这时候的朱松,只能是一厢情愿。由于赵构的暗中首肯之后,不利大宋的趋势,在奸相秦桧操纵下,一步一步向凶悍的女真族无节制地退却、彻底投降。

害怕大臣起哄,借故托病退于内廷,躲在福宁殿高墙深院的赵构,很长时间不去大庆殿,也不步入朵殿垂拱殿与延和殿。但是,他并不可能不闻不问,琉璃瓦下的他避得开旁人眼光,却压抑不了自己跳动不止的心,终日七上八下。

也是一个月夜,北斗七星,于云中时浮时现。

“爹爹啊!救不得您啊!贤妃姐姐,我的亲娘娘啊!”后苑澄碧堂,北望星斗的赵构,哭叫着,将盛了御酒的玉壶与夜光杯丢入无尽的黑暗中。他听着了特异东西粉碎的奇怪的脆响。

算将起来,“靖康之变”已过去十多年了。金人一呼啦占了大半个中国。漠北的蒙古国不去计较,大西北还有个由党项人管控的西夏国,大宋版图压缩成一小团了,底下南疆偏独存一个大理国。金人凶巴巴霸了黄河边,中原还有一个汉奸叛徒张邦昌称了帝,为金人摇旗呐喊,这傀儡跳跳动,反戈对付南宋,兔崽子的!恶心事,烦心事,惊心事,一串串。最该忘了的,还是忘不了。

赵构扶着汉白玉雕栏的手顿时抖索一回,眼光黯然了,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处于煎熬、忧郁寡欢并终身矛盾的皇帝。食不甘味,就连人伦的性爱也让战争破坏了。还是南逃时,一日正宠幸爱妃,忽报金人杀来了,慌得他一头滚下龙床,自此不能男女之事。花好蝶飞,后宫三千佳丽与他男性物件一样形同虚设,消遣不了雄性之气概,有时他疯狂地踢打太监:“啊啊,生不逢时,朕留你何用,阉人一个!无用的东西,滚出去罢!”

可以说,是战争给了赵构恐惧和巨大的转机。

他是宋徽宗赵佶与王妃韦氏的儿子,旁门所出,注定与太子无缘,往后坐拥江山是大哥赵桓的事。北宋政和五年(1115),异军突起,女真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在统一女真诸部后,国号大金,大战几年,荡平了受其世代欺凌的辽国,翻了身,还生擒了辽国末代皇帝天祚。北宋靖康元年(1126),金兵大旗反向,金戈铁马南下,向一度联合伐辽的盟友宋朝发难,势如破竹。北宋重文轻武,杀自己人还在行,杀外番肯定不行,知道金兵凶残,皇帝赵佶害怕了,忙传位太子赵桓,改号靖康,是为钦宗。但是,一切皆晚。正月金兵渡过了黄河,直扑汴梁。老皇帝赵佶借口烧香许愿,带着老部下蔡京、童贯乘夜出城,第一个出逃镇江。金人并不打算灭了宋朝,狮子大张口,只要黄金白银,提出割让肥硕的太原、中山、河间三地,还要亲王与丞相当人质。兵临城下,留守大庆殿的宋钦宗赵桓六神无主。这次在劫难逃,只赐了几杯酒,哥哥很无情地将弟弟康王赵构与相爷张邦昌送入狼口。到了金营,书生张邦昌两膝一软,跪下称臣了。知道有去无回的赵构反而绝处逢生,大大咧咧却颇有心计的金人说:“这汉子会拉弓,还射中了靶,肯定不是亲王。将这汉子放回去传话,换一个真王爷来,再来个假的一刀挑了,取心下酒。”

金人掳走宋徽宗与宋钦宗之后,逃过一劫的赵构,剑走偏锋了,第二年五月初一在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改元建炎。听说宋人又有帝了,金兵反扑。之后,赵构凶险连连,一路南逃,避过了几次大追杀,乘木筏子过长江时,因为夜间无人见其狼狈,还留下了“泥马渡康王”的神话。

南渡临安,成为南宋第一代皇帝的赵构,仍然心绪不宁,真皇帝赵桓还在敌人手里哪。他耳边仿佛一直有人骂:这叫乘人之危,算是怎么一回事。

赵构神思恍惚,哪怕推杯换盏,钟鼓乐中,眼前也会浮起一幕幕:

宋徽宗与韦贤妃,蓬头垢面,风雨大作中,艰难北上。饿殍满地,徽宗在途中口渴,也只能“摘桑堪食之”。途中得知康王称帝,知道赵宋政权倒不了,徽宗涕泪交加,仰天大笑。当夜,宋徽宗草书千字文,并附诗一首:“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他将书信藏于一件衣领间,派被俘同行的宣赞舍人曹勋遁入小道去找康王,背心上写着“你快来援救父母”。

另一路,刀枪林立,押着钦宗,龙衣龙帽不见了,头戴毡笠,身穿青布衣,囚徒装束,骑在一匹黑毛瘦马上,三步一颠。

又一路,倔强的燕王赵俣因不堪侮辱,绝食死在路上,金兵用马槽来收殓他,马槽不够长,年轻的尸体“犹露双足”。

从燕京(北京),再到韩州(今辽宁省昌图县),后又被迁到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囚禁。北边之地,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凄苦无助,徽宗、钦宗穿着素服,被鞭子赶着,小跑着去跪拜金太祖庙,又到乾元殿去叩见金太宗。

一日早朝,当赵构得知独创下空前绝后“瘦金书”的父亲宋徽宗病逝于五城,那是两年之后了,不顾龙颜,哭倒于地。许久他又跳了起来,挥拳大喊:“雪我国耻,中兴大宋!”

可当朝廷上下响起一片呼应的口号声时,赵构又呆住了,慢慢地隐于一边,委顿下去。他心中一种阴影如山漫过来:灭得了金人,迎回了宋钦宗,而自己怎么办?

就这样,赵构又回归了求和之路,又起用了他自己在宫门贴了告示“永不再用”之人秦桧,一个黑夜,也有了他与秦桧秘不示人的密约:

秦桧:“三天过了,我想好了,再做一回丞相。但是,有些话得讲好。陛下比我清楚,下边都恨我,大街上都贴了秦某是细作的帖子,我并不怕别人说什么。我便是金人细作,也是上天派来救陛下的。黑白两边分,这个黑锅就我一个人背好了,我不下地狱谁替陛下下呢?”

赵构:“朕,心领了。”

秦桧:“可是陛下老是这样首鼠两端,就不能够决断大事。如果真要与金人讲和,一定要让我全权处置,不允许所谓的忠良干预。”

赵构:“这个没问题,我决心已下,只让你去办。”

秦桧:“恐怕心领不算,陛下也得听我的。”

赵构:“这个,也行。”

秦桧:“徽宗帝叫曹勋转告陛下‘不得杀大臣及言事官’的誓约,还说‘违者不祥’,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得叫陛下破戒,叫我办这事我就得杀人,杀好些挡道的人。不光驱虎,还得诛豹,这也是金人那边的首要条件。这件事,陛下得依我,行吗?”

赵构:“知道你要杀那几个,朕也有此意。这事不再议了,朕准了。”秦桧的确不遗余力,与躲在幕后的赵构唱了一出双簧。第一步,绍兴八年与九年间(1138—1139),秦桧借口金国派了使臣过来,许愿只要议和,可以割让土地,归还徽帝灵柩,还可以接回皇太后。于是,秦桧代行皇帝职权,再次邀请金国派大臣南下谈判。

当金使尚未进入宋境时,南宋就派接伴使去恭候。见了面,一拜,再拜。金使踏入南宋之地,朝廷着令各府各州地方官云集欢迎,依金人礼仪跪拜,毕恭毕敬,如有逆反,马上革职查办。金使到了临安后,住入接待馆驿,山珍海味款待。

秦桧不顾宰执赵鼎、王庶、大将韩世忠、张俊、岳飞、刘光世及抗金老臣李纲等人上书反对议和,跪拜在金使面前,签字画押,签订了第一个宋金和约。

在这期间,有一个小官首先跳将出来,直冲秦桧,他便是枢密院编修官胡铨。这位出自吉州庐陵芗城乡间的臣子,刚得知秦桧欲派王伦为计议使出使金国乞求和议,当夜草就《戊午上高宗封事》,内中怒吼:“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愤怒地请求高宗顺应民心,马上斩取秦桧、王伦、孙近三贼狗头,以谢天下!他又声明:“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秦桧在案上展开“斩桧书”,才看几行,便冷汗直冒。故意跑去赵构面前,老泪三尺,哭着请求辞职,并大骂胡铨“狂妄凶悖,鼓动劫持”。这下,躲藏幕后的赵构不能不管,议和才开始,他刚刚筹划如何在路途上设馆所,搞个大场面,迎候母亲荣归。杀一儆百,赵构授意秦桧下诏将胡铨除名,谪广州监管盐仓。为让秦桧宽心,赵构还冷笑着说:“要跳海吗,好的,别让朕心烦,叫他到远点的海边去。”

免官无所谓,胡铨心知肚明,已经豁出去了,一味冲着秦桧开火。他写出公开词道:“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这还了得,胡铨又被秦桧等人加上“毁谤当涂”“公然怨望朝廷,鼓唱前说,犹要惑众”等罪名,人未动身,再次从广南东路发配广南西路昭州编管,又从内地再谪居孤岛海南。这种处分胡铨并不意外,可是因家里“妾孕临月”,打算迟几日走,却遭到秦桧下令临安府“遣人械送贬所”。

当胡铨满腔怒火,执意徒步赴贬所时,那日大雨滂沱,不歇不休,他身穿棕蓑,戴斗笠,肩扛一杆粗大鱼钓,且歌且行着离开临安。

在楼上,沋郎与母亲听着雨中破碎的歌声。沋郎探出半截身子,让雨淋着,看见这么一位面色阳刚、胡须乌亮的壮年男子,挺身阔步而过。沋郎低叫一声,胡铨听见了,对着一路目送者,只是抱拳遥遥回个礼,快步而去。大雨一下将他遮了。他身后是拿着刀戈的押送差官,骑在马上,一声不吭。

听着楼下几个老者说:“硬骨头,真丈夫也!”有老妪拖长声道:“胡大人,一路顺风,走好啊!”沋郎的心一刹痛了,要追下楼去,被祝五娘死命拖住。

当时秦桧已下禁令,“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但“人皆怜之”,满大街百姓不怕,置酒相送。还有一个官员一样不怕,那是左迪功郎王廷珪,他仗义挺身而出,还作诗相送。其诗云:“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岂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公中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大臣陈刚中支持胡铨上书,秦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时有谚语说:“会昌、安远,一去不转。”他要将陈刚中一棍子打死才好。果然,近着岭南瘴气很盛的安远,成了陈刚中葬身之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对议和呼声最高的是临安城。朝中嘘声一片,礼部侍郎张九成公开骂娘,枢密副使王庶七次上疏、六次面奏高宗,表示坚决不在议和文件上签押。殿中侍御史张戒求见高宗,说:“讲和荒唐至极,金使口口声声不叫宋国而叫江南,叫我们反跪金主,这不是明摆着将大宋视作藩属。”老臣李纲说:“金人国书里称诏谕,把大宋当矮子了?”

司勋员外郎朱松与馆职胡珵、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联名上疏道:“金人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者十有二年,以覆我王室,以弛我边备,以竭我国力,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以诏谕江南为名,要陛下以稽首之礼。自公卿大夫至六军万姓,莫不扼腕愤怒,岂肯听陛下北面为仇敌之臣哉!天下将有仗大义,问相公之罪者。”

沋郎是看着朱松几个写好上疏的。几个人几乎是头靠头凑在桐油灯下,在朱松住处议了一夜。皇帝不上朝,这时期大臣要见皇帝一面也不能,何况下臣。上疏是唯一一条通道。几个文官摩拳擦掌的,异常认真。朱松一手端酒碗,一边口述一句,大家斟酌一番,再由胡珵落笔。

祝五娘手执壶,又惊又忧,但又不动声色地一一添酒。

只有沋郎面露喜色,不时剔剔灯芯,喷亮的黑眼睛,敬佩地看看父亲,又扫扫众人。

反对议和上疏送入黄门了,接下来是有准备的等待。不好的结局很快来了,春三月,朱松因不附秦桧和议,又带头上疏反对,转承议郎外放上饶郡。朱松当即请祠南归,秦桧马上令尚书省批了,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这年四月,正是柳青莺鸣时节,匆匆踏过西子湖畔,朱松雇舟率家人南归。他几乎头也不回,身后的儿子沋郎也一样,一拢乌发,一双黑眼扑闪闪着,巡视无穷无尽的弯曲远路。

这年正是绍兴十年(1140)。

正式和约签署了。宋金东自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京西割唐、邓二州,陕西割商、秦二州之半;宋向金称臣;宋每年向金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接下来是老奸毒辣的秦桧开始杀人了,有恃无恐,一不做二不休。他第二步将在朱仙镇说过要“直捣黄龙”的岳飞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解除了有碍对金全面议和的三大将韩世忠、张俊、岳飞之兵权。再接着,炮制谋反叫人举报,将身在庐山的岳飞召入临安,蒙冤打入死牢。

一日深夜,心怀鬼胎的秦桧权衡利弊,手里剥开橘子,一瓣瓣又塞回皮里。他老婆王氏在一旁见了心知肚明,一把将橘子拿了,丟地下,一脚踩了。王氏为秦桧发妻,数十年间,福也享过,苦也受过,颇有见识,干脆利落地说:“老汉,吃不上嘴的东西,毁了不可惜。”

秦桧眼里凶光一荡:“说得对,该下手了。”

第二年底,沋郎在建瓯环溪精舍受教,励志儒家圣贤之学,诗文大进。这天朔风如号,恁地刮得阴天黑地,后院中,他拿书的手几次冻得僵硬,书掉地上。当他第三次俯身捡书时,朱松脚步踉跄,一头冲了进来。

“哎呀,不好了哇!”朱松大叫一声,一头伏地。

祝五娘正淘米,吓得甩手,瓦盆打地碎了。母子慌得去扶朱松,朱松不起,狂吐几口鲜血,之后伏地大哭:“秦桧把岳飞岳大人杀了,大宋中兴无望,老天,你如此不公啊!”

沋郎放开搀父亲的手,也坐在冰冷地上。一会儿,天下起了雪。雪中,孤零零的一株枣树下,响起沋郎感慨激愤的朗诵,是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