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支烟
曲木桥的两侧嵌着石灯笼,微明的火光照亮了桥下的池塘,水清似镜,向下望去,锦鲤仿佛在黑云皓月中穿游。
桥的尽头是一处凉亭,亭内立着一扇巨大的屏风,绘着富士山的挂轴悬于其上,微风穿亭而过,挟卷的樱花在几秒内从雪巅落到了山脚的黑檀木桌上,木村浩将上好的茶点摆好,向隔着矮桌坐于富士山两侧的人微微致意。
几分钟前,双方还在剑拔弩张的对峙,如今他认为必死的客人正盘腿而坐慢悠悠的饮茶,对面的杀手却跪在榻榻米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像犯错的学生。
今晚是他从业来震惊和不解最多的一个夜晚,他猜测过宁远非比寻常,但他未料到这种不寻常并非源于背景,而是某种超乎常人的力量。他无意间窥见过许多权贵的秘密,可此刻宁远连叮嘱的意思也没有。
是无所谓还是其他原因?以木村浩的职业操守自然不会乱说,只是今夜的所见所闻让他对素未谋面的主人多了几分猜测。
确认客人没有其他需求,木村浩踏上曲木桥,准备穿过樱林返回居室。他思索着如何向主人汇报今晚刺杀失败的消息,可拨向主人的来电号码,电话里提示音却告诉他这个号码是空号。
“老大,是...是,对,老大,是我做的不对。”雄一郎手捂着话筒,不住点头,额角渗出冷汗。
听完电话,他双手拖着将手机递给宁远。
“宁远君,这次事件完全是雄一郎自作主张,请您相信我,我石川雷藏以人格向您担保。”电话里传出老人沙哑的声音,“后续我们尽最大努力给您一个满意的补偿,雄一郎会被逐出住之江组,至于怎么处置他,完全由您做主。”
“好。”宁远说完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在桌上滑了过去。“雄一郎,你不太走运啊,石川雷藏已经放弃你了。他会以住之江组五代目的身份向本家请罪,本人也会亲自前往东京,向犬山家的家主犬山贺汇报此事。”
雄一郎面如死灰,眼神闪过一丝的坚毅,“在得知您身份的那一刻我已做好死亡的决意,唯有剖腹才能弥补我的罪咎。”他跪着后退几步,以土下座的姿势把头抵在榻榻米上,“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允许我在死前给我的妻女打一通电话。”
宁远的目光越过桌面注视着雄一郎,这个中年男人的屁股高高翘起,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他想起一些往事,在另一个时空内,日本人一边鞠躬道歉一边偷偷向海里排放核废水,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那些记忆对他来讲已经很久远了。
“电话自然是不着急打的。”
雄一郎缓缓抬头,目露恳求之色,矮桌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宁远的上半身。少年的指节轻叩桌面,面带微笑,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黑石官邸的初代主人—那位披靡天下、一言决人生死的将军。
“我不喜欢日本人动辄鞠躬道歉或者说什么以死谢罪之类的话,因为在这种时候,我很难判断他们是真心求死还是用这种方式以退为进。”
“我..我是真心的...”雄一郎急忙辩解。
“这不是重点,”宁远抬手,打断中年男人的告白,“犯错之后弥补和改正才是最重要的,死亡在我看来是一种逃避责任的做法。”
“无论如何,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聊天。”宁远说,“先起来吧。”
雄一郎依言起身坐好。
宁远轻扶额头。见鬼,他竟然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看到了乖巧两个字,所以这是美国人喜欢他们的原因吗?宁远默默吐槽。
“在谈话开始前,我必须得坦诚地告诉您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宁远收拾好心情。
“您是本家的...”
“不,那只是身份,不是性格,就像你无法通过工作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活。很多时候,如果世界多一些愿意像我们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聊一聊的人,许多矛盾或许就能避免。”宁远直视雄一郎的双眼,“不得不说,我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是...”雄一郎避开宁远的目光,望向樱林内忙碌的手下,他们正用一个黑色的裹尸袋将浩二装进去。
宁远顺着雄一郎的视线望去,“对于浩二先生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因为他恰巧被排除在我说的“很多时候”之外。对于一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当他成为问题本身时,只能用暴力去解决他,你觉得呢?”
“是...”雄一郎收回目光,看着目光灼灼的少年,生怕自己的应答会引起对方的不满,赶忙补充道,“浩二的确很难沟通。”
“所以我选择让他闭嘴。”宁远说,“你和浩二很熟吗?”
“一起共事过几年。”
“那你不妨把浩二当作一个离职的同事,我相信你的属下在处理离职问题是专业的,我想他们也不介意最后帮同事一点小忙。说说你吧,我对你蛮有兴趣的,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二岁。”雄一郎颇为尴尬,被一个少年询问年龄使他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有孩子吗?”
“有,家中一个女孩。”
“怎么样,她听话吗?”宁远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自己点燃,又递给雄一郎,雄一郎双手接过。
嚓的一声火光闪过,雄一郎深深地吸了一口,侧着头缓缓吐出烟雾。
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回忆中的雄一郎嘴角微微上扬,神情复杂,那是一种融合了无奈与温馨的苦笑,“其实,这丫头还蛮让人头疼的。过去的孩子都很听话,规规矩矩长大,而我家美智子,稍微提醒她做什么,就要故意跟我唱反调。最近放学后也不直接回家,和朋友在外面疯玩到深夜才回来。”
平日里冷酷无情、手握重权的黑道大佬,谈起女儿时也露出寻常父亲的温柔,对门禁的问题颇为在意。
宁远微微点点头,“平成一代的孩子受大环境的影响,有些颓废和叛逆也情有可原。人到中年就是会面对这些琐事,赡养生病的父母,面对聒噪的妻子,工作累了一天,哪怕上厕所尿歪了也会被唠叨。”
雄一郎面露讶异,那些经过岁月洗礼才能体味到的无奈,此刻在少年口中娓娓道来。两人在袅袅烟雾中仿佛找到了默契与共鸣,一支烟的时间里,他们如同在公司茶水间休息片刻的同事,共同感慨那些人到中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孩子,看得出,中村先生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宁远说。
“是的,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其实对我个人而言,怎样都行,只是希望她和家人能够过得更好。”
宁远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将烟蒂碾在了木村浩精心准备的茶点上熄灭,“所以为了偿还赌债,即使接到刺杀这样的委托,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对吗?”
红色的火星炙烤着茶点上的奶油,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场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无声处仿佛有惊雷炸起,将先前和谐的氛围劈地粉碎。
雄一郎头皮发麻,少年语气平淡,仿佛只道平常,他没有看雄一郎,可雄一郎却感到风雷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