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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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一)

张炜

作者简介: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二十余部;诗学专著多部;诗歌作品《不践约书》《铁与绸》等。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出版《张炜文集》五十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俄、西班牙、瑞典、意大利、越南等数十种文字。近作《独药师》《我的原野盛宴》《寻找鱼王》《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也许就为了这一天,他七岁习武,笃守日课,小小年纪已变得沉稳机敏。导师为舒府总管吴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来与山匪缠斗中失去左腿。吴院公以木质轻韧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骑驭。他告诉舒公子:人生长路难免遭遇大小灾殃,这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老院公将右手拢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

院公是在他远行前说这番话的。当时舒莞屏十四岁,即将别过舒府,只身去南国的广州同文馆。

三年转眼而过。一个初秋,十七岁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远在北方半岛,声名显赫,踞于胶莱河西岸,离驻守重兵的青州旗营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执掌者为伯父舒员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驰电舒府:即日乘客轮自广州抵上海、烟台,整个行程需十五日。他轻装登船,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在头等舱舷廊拐角,一金发碧眼女子含笑点头,盯一眼他乌亮肥硕的发辫。

舒莞屏推开舱门,脚触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号牌。侍童迎来,接下箱包。套间内有狭小的洗漱室,拧开镀银水阀,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颇感疲怠,头脑一片静息。就在此刻,几声莫名的低音荡起,让他挺身四顾。啊,一种若有还无、仿佛从更深处透出的声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种动物的踏动之声,是它的蹄音,正一丝丝趋近。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身体从沙发上倏地弹起,胸口剧跳。打开舱门,四周并无异样。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驶离码头的汽笛声声嘶鸣,才回到客舱。还在想那个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这说明它是一只中等体量的动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会是一头巨兽。

客轮在蓝缎般的海面上稳稳滑行。四日至沪,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烟台。船抵芝罘湾为下午四时,长空如洗,碧海如绸,鸥鸟阵阵喧哗。舒莞屏奔向甲板,遥望对岸。激颤的巨躯停稳,码头传来盈耳的喧声。他提箱走下舷梯,两眼一直在出口处的簇簇面庞中搜寻。“N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们不来接我。)”脚下是黑白两色卵石铺就的地面。穿过人隙,躲过几束目光。两位穿戴齐整的中年男子挡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驾到?”舒莞屏点头,将箱包拢于腋下,微微侧身。“老爷让我等迎接公子呢。”

一辆马拉轿车驶向市区。沿路可以看海。右边有几个轮廓清晰的岛,左侧是两三层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紧柳条箱包,垂睫不语。车子驶近一座葱茏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层中西合璧式的楼舍前。“这是全城最好的旅店,”两位男子介绍:“顺德饭店,前身是登莱青道台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车子就能赶到。”踏上门廊,脚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门童殷勤。他长舒了一口气。

大堂飘来茶香,还有淡淡的咖啡味儿。这气息让人沉静。他入住宽敞的套间,那两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讲究,在一个大包间中,他和他们分坐主桌和边桌。有中餐,有西点,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鱼和奶油芦笋。红茶很香。餐后店童递来一张纸卡,上面写有娱乐项目:听戏、热浴、棋牌、保龄球馆。最后一栏稍出预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儿。

球馆设于地下,共有三个球道。占据边道的是两个洋人。舒莞屏投球撞击木瓶,陪伴的两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热汗涔涔。他礼让两位,他们叫一声“公子”,谢绝了。回客房还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间。一个椭圆大木盆水汽蒸腾,躺在雾霭中,一会儿恍然入梦。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嚓嚓”响起,而且丝丝清晰:还是那蹄声,它从雾气深处传来。猛然欠身,水花四溅。室内极静。他坚信刚才听到的是一种动物的蹄音。闭上眼睛,又一次闪过吴院公的面庞。“院公,我真的听到了那只魔兽,它好像一路尾随,只不知道出现在何时何地。”

因为要赶早,提前用餐。两位男子时而对视,呼吸变得粗重。用茶时他们出去一次,回来说:“舒公子,咱们的车来了。不急。”他们为他添茶,外面响起了马嚏。回房间取随身物品,仅一个柳条箱包而已。两位男子前边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辆双轮骡轿。“骡轿轻快一些,路远。”他心中自答。车上下来两位女子:瘦高,穿深棕色衣裤,打了裹腿,头巾下露出鼓鼓的额头。她们三十左右,长眉大眼,宛若一对姐妹。女子施礼问候,一个打开车门,一个上前取柳条箱包。箱子抽离腋下时,他感到了对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两个男子并未跟随,只在车子启动时深深一躬,与公子揖别。

舒莞屏登车前看到了两个黑衣骑士,他们大概要一路随护。雕花厢窗,纱帘低垂。他寻觅车上特有的舒府徽记,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没有。“公子,舒老爷盼着呢。”女子说着上前搀扶,刚要伸手,他脚尖轻触踏板,一跃入厢。两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车轮启动,十丈之外是两个骑士。舒莞屏拉下布帘。车速颇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问起吴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着。”说着递来茶盅。

轻轻啜饮,想着老人。自双亲故亡,他一直跟在吴院公身边。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爷舒济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兖州知府,无暇顾及府中事务。舒莞屏在老人呵护下长大,依随院公如同至亲。十四岁去广州同文馆,异乡夜长,时而惊醒:梦中汗如雨下,老人将他扶上马背,然后拐着那条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变成骁勇的骑手。“How are you?(你好吗?)”“There was no news.(杳无音讯。)”他闭上眼睛,将茶盅还给她们。两位女子发出“呀呀”声。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们稍长的门牙和紫色的牙龈。

舒莞屏觉得头部一晕,仰倒在软座上。两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脸对视。“好俊俏的小生啊!”“甚是!”她们捧起油亮的发辫。“獾姐,真是一个玉人儿。”“小狸子,甚是!”两人咝咝吸气。几下颠簸,她们赶紧扶住椅背。獾姐撩开厢帘,回望两个黑衣骑手。他们策马跟随,相距十丈。

舒莞屏醒来:紫幔低垂,笼罩四周。没有骡嚏,没有车子的咯噔声。头脑昏涨,腹中翻滚,忍住呕吐撩开幔帐:近处肃立一个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随的骑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阵杂乱的脚步,涌入几个男女,全都衣衫紧束,其中就有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一个额头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来,正想伸手,舒莞屏呕吐起来。“舒公子,”方额让人揩拭,说:“我们去吧。”两个男子将未能站稳的舒莞屏搀起。舒莞屏推开他们。“公子莫要慌促,咱们前去拜见大公。哦唷,且走。”方额前边引路。

穿过一道长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惊叹。踏上几道石阶,拐弯,进入一间阴暗的厅堂。眼睛渐渐适应,这才看清:一处宽敞的大屋,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这些人沿墙而立,年纪在二十至五十不等,个个手持刀械。正中摆放一张榆木椅,上铺金色软垫。角落里响起一声呐喊:“大公到!”内间走出两个扎了头巾的高个儿女子,正是獾姐和小狸子,她们分站椅子两侧。厅内静寂,响起一阵脚步声:“嚓嚓”。

一个矮小结实的女人从一旁走出,头颅微仰,牙关紧咬。她戴一顶镶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带,悬一把护身匕首,细长眼眯着,谁都不看。她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哼”声,径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驱赶苍蝇一般,将两旁的黑衣男子拂开。“可知来到何等地场?”舒莞屏不语。方额凑近说:“大公问你哩,好生回话。”女人等不到回应,退向座椅,将头仰靠到椅背上:

“听着,尔已踏进大公地界。”

“这是万玉大公,还不跪拜!”方额在耳旁说道。舒莞屏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张开。他不再移动目光,盯住对面女人:四十左右,宽肩,身躯精瘦,脸部苍黑,头颅有些小;眯成一条缝的长眼时而闪出一束冷光,杀气逼人;一副鹰钩鼻,脸庞前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发出“咯吱”声。舒莞屏吸了一口凉气。大公冷笑:“看个仔细,去阴府前只这一眼了。”四周响起笑声。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闪:“尔可知自己是谁也?”

“我是舒府公子。”

她活动两只胳膊,发出禽类的气味:“错矣!大公看来,你就是一锅肉汤!”话音刚落,厅堂发出一阵哄笑。她鼻头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双手,不再说话。舒莞屏欲要向前,旁边的人狠力拽住,低声恶骂:“我日你龟孙立马入锅加火!我日你香狗小肉火烧!”古怪的山间土语难以听懂,舒莞屏有些发蒙。大公挥挥手:“除非还来一千两银子。”她起身,两旁女子上前搀扶。

舒莞屏发出声声呼吼,全无回应。两边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抠掐皮肉,让他无法忍受,双臂猛力一弹,挣脱。方额发出“嗤嗤”声。两根绳索套住,紧勒。舒莞屏对方额喝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舒府、不怕官军?”回应的是又一阵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厅堂。好亮的光线,无法睁眼。爬上几级石阶,来到一个石砌的场院,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铁大锅,下面垫几块石头,塞满了劈柴。方额指着大锅:“公子可知它的用场?两天后,就用这锅慢慢炖你。”舒莞屏额上渗出汗粒。几个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儿,白白嫩嫩,炖汤滋味包好。”“包好。”他们吸着口水。方额说:“反正公子就是一块唐僧肉了。除非舒员外赶在那个时辰送来银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帐。没有捆绑。舒莞屏躺在床上,两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缓,开始回想一路关节:登船,换乘,自穗抵沪抵烟;码头上接客的男子,顺德饭店,疾驰的骡轿,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认定府中走漏消息,或电报被人截获:自两脚踏上码头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丧的是,自己将成为轰动半岛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厌恶。他相信绑匪已经鞭打快马,将讯息送达舒府。府上只有两个选择:拱手呈上千两白银,或引官军前来讨伐。舒府当然不会坐等公子受烹。“不过,”他心中惊呼:“杀声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锅中了。”

深夜不能入睡,思绪一直缠住“老万玉”三个字。这是声震江北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奇侠女,割据一方,一个令官府生畏的匪酋。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迹早已化为神奇:十三岁刺死青州旗营都尉,单骑破阵,举旗聚义,无人能敌。最早起因还是她的绝世容颜:就因为貌美过人,惹得权势垂涎,不待长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强虏偏遇英豪,少女于红烛之夜手刃色狼。传说万玉有一双逼人美目,阵前谁被这对眸子灼过,必得跌落马下;她身材高挑,驭白马束紫巾,长发飘飘,取敌首级不过须臾之间。

传言何等虚妄。舒莞屏而今亲眼目睹老万玉:瘦小黢黑,脸似鹰隼,琉璃黑帽,脖颈枯干,喉咙嘶哑。不过是占山为王的丑响马,哪里是什么英气逼人的女豪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他想此事会以何种方式了结,从头思虑,难以明晰。认定的只有一个结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厉,旗营襄助,老万玉终将付出巨大代价。今夜尤为思念吴院公。

下床踯躅,遥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户。这是一座怪屋,如两堵高墙夹起的过道,东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长廊的台阶,那儿的一个窄门早已闭锁。他坐上台阶,发现一线微光来自上方:顶部有一个不大的天窗,这时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辉映出头肩轮廓。他屏住呼吸盯视,天窗头影立刻缩去,接着覆上遮物。也许那是唯一的遁身之处,高丈余,以自己的腾挪功夫,断然不可攀越。他记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纵即可翻过高墙。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头稀粥,佐以五香螺蛳。这一餐也算山匪对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头饭盒,动作利落,取出一壶两盏。舒莞屏从壶中倾出绛色茶水,看着对面摆下的空杯。响起脚步,进来的是方额。“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还望体谅。”说着坐下添茶,双手举杯礼让,仰脸饮下。

舒莞屏从近处看着方额,想的是骡轿上的女子。这人眉梢上扬,双目微吊,鼻中沟深凹,牙齿坚实。“公子见过万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银两。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气用事。”方额咬文嚼字。舒莞屏应道:“人在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岂能定夺。”方额身体前倾:“老夫看来,公子比一千两白银贵重许多。我家大公少不了与洋行往来,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额提高声音:“公子从了罢。”舒莞屏目光转向墙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细思。”“啊,这委实是件大事,机不可失啊!”方额声颤,搓搓手站起。

一天过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进来,是身个瘦高的小狸子:“俺还你东西来。”说着递过那只柳条箱包。舒莞屏将箱包搂在怀中。“清点当面。”她催促。他打开看了,洗涮用品,两件换洗衣衫,一本词典,样样俱在。“我与獾姐一路上好好待尔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应声。

入夜困极。午夜被一阵嘶鸣惊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渐渐听清:声声呼号,甚是激烈。枪声,千真万确的火枪。他脑子里马上闪过“官军”二字,想到舒府。抬头,发现头顶的那扇天窗大敞无遮,月光泻入。窗子被嘭嘭叩响,有人在上面发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绳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反身去取柳条箱包。上边的人用力提拉,将他拽住。腾上屋顶,四周已喧声大作,刀棍撞击,夹杂马嘶和爆裂的火枪。东北方燃起火把,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个人牵住他咚咚跑下阶梯,一连跨过三个倒毙的尸身。“吴院公为保公子无虞,已备万全之策,先着人潜进寨子,杀开这条通道。旗营的人在东边缠斗,我们快去西坡!”他边跑边说。舒莞屏随上奔跃,黎明的凉风塞住了喉咙。“老院公啊!”他呼出一声,双脚腾地,几步蹿出丈余。远处是齐整的侧柏梢头,树下有一条蜿蜒的坡路。残存的夜色瞬间消退,十丈之外矗着一人一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缰绳往这边遥望。舒莞屏呼叫奔突。东侧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声大叫。舒莞屏飞一样冲向那匹马。

离马只有几步之遥,老院公伸出左手。路边爬出一个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掉转马头,蹿起的人扬起长刀,“咔嘭”一声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倾斜,没有坠马。火枪爆响,举刀人应声倒地。呼号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牵拉,舒莞屏一跃上马。

策马驰走十里,蹄声急促。后面紧随老院公的府丁,还有青州旗营官军。舒莞屏一路抱紧老人腰身,脸庞贴紧衣衫。一路少语,只是向西。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铺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栈,拂晓打马启程。近晌,终于听到了胶莱河的水声。过河往西,北驰五十里,远远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离府邸还有十里,老院公说一句“先去西营”,掉转马头。后面有几匹马跟随。舒莞屏听到“西营”二字,心中一阵欣悦。那是舒府的一块飞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从府中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将府上事宜悉数交与他人,让吴院公主理荒芜的西营。两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园即整饬一新:六畜兴旺,果蔬茂长,已成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岁离家,最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西营。

舒莞屏发现,从迈入西营的一刻,吴院公的马就变得脚步迟缓。它小心翼翼驮着主人,走向木瓜树丛间的一排草屋,稳稳站住。老院公下马时弯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想起那把砍来的长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吴院公摇摇头,拐入屋子。进入草屋,老人倚向宽大的卧榻,动手解衣。一条泛着油光的假肢袒露出来:它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几近折断。

吴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边。舒莞屏觉得它痛疼难忍,伸手抚摸。老人仰在榻背上,双目紧闭。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话要说,只不知从哪里说起。“你把电报,唔,启程的关节说与我听,不要记错。”老人仍然闭着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个黑影从那儿走过。“无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从头说起,说出心头的疑惑和判定:那封电报一定是被山匪截获,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万玉谋划了这起绑架案。她觊觎舒府远非一日了。”他说。吴院公掰着手指计算日子,摇头:“舒员外让这边备好车马去码头,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说,西营的人出门时,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说身陷匪巢的两天三夜,说老万玉的形貌:“与传言相反,这女人枯瘪矮怪,甚是丑陋呢。”

吴院公无语。蛐蛐声从角落传来。远处响起马嚏。野生气溢满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该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说。“俱已呈报。屏儿放心,先在西营住两天。”“可是……”他看着那条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假肢,摇摇头。老人扶墙下榻,舒莞屏拿来拐杖。隔壁是一个杂物间,那儿挂满了皮条绳索,有一条木工长案,斧锯刀凿一应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条抓在手中,取下锤子。舒莞屏反身回到卧榻,用一条毡子裹来那条假肢。毡子铺在长案上。老人让他将灯火移近,开始在深长的刀痕处缠裹皮条,用力刹紧,嘴里发出“嗯嗯”声,“啪啪”使上几根铁钉。“它还能用半月二十天,咱们赶紧做一条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陈年梧桐。”舒莞屏叫一声“院公”,两行长泪滑下面颊。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树间,深沉的香气让人安眠。太倦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条缠了皮条的梧桐腿。他将它挪到一边,下榻寻人。香味将他引入一条短廊,进入灶间。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台前的妇人和童子正忙炊。妇人让他坐到院公旁边,把吃的东西摆好,牵着童子离开。米粥和酱瓜,五香煮蛋和炒饭,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两餐:五香螺蛳和浓浊的野茶。炒饭香极了,和记忆中的美味一样。他又想起烟台顺德饭店,那里的中西餐饮,淡淡的咖啡香气,地下的保龄球馆。一切宛若梦境。

餐后坐了许久。妇人和童子将残羹收走,端来木盘,摆好茶壶和杯碟。好香的红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说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大公’吧。”“嗯,”他极力回忆,不敢有一点遗漏,力求说得确切:“她瘦小,有一副宽肩膀。黑呢帽。鹰钩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鸟,不过很凶。她一活动就发出鸡舍的臭味儿。”老人转脸看着一旁:“我知道她是谁了。”“老万玉。”“错了。她是半岛东南部一个女匪,外号‘小雀鹰’。官军剿她多年,这会儿又现身了。她敢冒充万玉,我料她死期不远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公’。”“嗯,她离死期不远了。”

舒莞屏想问更多“老万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见伯父去吧,住几日再回西营。”他点头。西营离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却觉得这是一条遥遥长路。那里已无血缘至亲。他只想徘徊在西营的木瓜林中。在广州同文馆的那些雨夜,淅淅雨声就像从西营屋檐落下,引诱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树丛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屋顶提醒自己远在南国。不知不觉过去三年,他已长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当站在老院公面前时,彼此该有怎样的惊喜:讲述远乡见闻,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嚓嚓”而至的灾殃打乱。一场凶险。眼前的吴院公显而易见地苍老了:挺直的身躯变驼了,步子沉滞。他以前只相信自己会长大,却不曾想吴院公会衰老。

在老人身边再耽搁一天。离开的前夜,他再次说到了生死之险,说出心底的惊诧与失望:一个美丽的传奇被彻底毁掉,从此不再有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侠、那个杀富济贫的孤胆英雄、那个飞驰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镞,火炮与刀戟,一层层罗网,都对她无可奈何;她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驰过山地平原,化身数匹骏马,在星空下发出嘶鸣,于一场场鏖战中取敌首级,扬长而去。

舒莞屏最难忘那一年,也就是爷爷病故,父亲舒济丁忧回府的前一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时分突然喧声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逃离,躲到一间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轰鸣,府中响起杂乱的脚步。阵阵呐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吴院公。进来的院公浑身是血,见公子毫发无伤,叮嘱一句又要出门。可是人已经走不动了。几个人跑来,抬起院公离开了。天亮,府里打扫一地狼藉,说着凶险的一夜:女匪万玉的人马围住舒府,幸亏吴院公率人迎敌,直到等来官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夜,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从那个夜晚起,舒莞屏记住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万玉,一个悍猛凶残的女匪。

吴院公渐渐适应假肢后,重新尝试骑马。奶娘说:“屏儿,那一夜我们险些没命。”他至今难忘她颤抖的声音。他问起那个女匪,奶娘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吴院公同乘一匹马出门时,又说了奶娘的话。吴院公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院公将缰绳松开,随马缓缓向前,说:“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万玉。”“啊,是谁?”“一队山匪。”“万玉就是山匪啊!”“万玉没有攻打舒府。”

舒莞屏回到了舒府。庞大的府邸像一只懒洋洋的巨兽,一个长辫低垂的少年走过,它立刻醒来。舒员外的七个女人,舒公子要喊她们“姨娘”,一双双眼睛全亮了:“公子,屏儿,一转眼出落成这样!”“姨娘想屏儿了,过来看看!”她们将他拉近,啧啧称奇。“我敢说没人见这么粗的辫儿,在府里是独一份儿。”三姨娘想伸手牵一下他的长辫,被大姨娘的目光阻止了。“去见老爷吧,他念叨几次了。”大姨娘把柳条箱包接过,交给一旁的女仆。

“屏儿受惊了。”舒员外示意他坐。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不急。慢慢叙来。”舒员外让他坐下。“伯父,孩儿怕再也见不到您了。”他鼓鼓勇气说。舒员外肥胖的躯体在楠木椅上活动,发出呼呼喘息。“我知道官军不会饶过他们。屏儿有所不知,旗营已是西洋火器,有来复枪和克虏伯大炮,区区山匪岂是对手。哦咦,说说那边吧,我挂记你在广州的日月。三年生员,月银多少?”“五两。明年可加到七两。”“吃物可乎?”“粤菜,或洋餐。”舒员外嗬嗬大笑,伸出右臂。肥软多汗的巴掌落在肩上,让人难受。“屏儿受得住南边肥水,瞧长到我肩头了,不,长到我这般高了。”舒莞屏嗅到了浓浓的膻气,退开一步。

舒莞屏由仆人领进一处院落。这是翻新的建筑,记忆中住了圃匠,连带几间堆房。旁边的花圃俱已废掉,原地起一座堂皇的楼阁,廊上女子衣饰鲜亮。庭院不大,二进院落,有正屋和边厢。他住宽敞的正屋,厢房是两个年轻女仆。他问到花婶,就是奶娘。回应说花婶年纪稍大,如今已去南房打理杂务。所谓“南房”就是洗衣房。他立刻要去那里,仆人让他稍等。一会儿花婶来了,苍白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装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是屏儿!屏儿啊!”花婶将他一把抱住,“我的屏儿长这般高了!”她撩起衣襟擦眼。

舒莞屏和花婶回到正屋,问起话来,这才得知除了三两个入眼的,旧人全都打发到外边去了。“如今都是舒员外的人了。我以为等不来屏儿了。”她泪水成串。“奶娘,我这不是回府里了。”“回了,像做梦一样。都说你寻了洋人,还要出洋。我没了指望,屏儿,切不要离开了。”舒莞屏无语,扶住花婶。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问公子可有吩咐?他说:“去禀老爷,从今儿起花婶就留在院里了。”

第二天舒莞屏更衣,去祭堂。跪在父母大人像前,泪水一点点干涸。祭堂窄小阴暗,是一个边厢,紧挨的是通往密室的石阶,如今已拆除。父亲的书房和卧室在十步之遥,曾是府中最大的建筑,现在已被高耸的院墙围在外边。花婶一直站在祭堂边,见他红着眼睛出来,上前牵住。“自你走后这些年,府里一天都未安生,拆拆建建,运进一些花石,还有说软语的女人。”他看西南方,那里紧挨南府。南府与舒府相邻,中间有一条街市,自父亲去世,伯父舒铨就从那儿搬进了舒府。南府只有舒府一半大,房舍也矮小许多。而今两座府邸连成一体,原来的街市盖起了堂皇的楼宇。

舒莞屏向前走去。“屏儿,我们回去吧。”“我要去见伯父。”“你要等他传唤才是。”他站了片刻,依旧往前。脚下是拼成的卵石图案:牡丹、大丽花、孔雀屏。一些美丽的彩石压到了墙基下,新建的长廊取代了记忆中的紫荆、丁香和海棠,玫瑰园和芍药园也不见了。“屏儿,回吧。老爷午前是不见人的。再者,他也不知住在哪里。”“为什么?”“七个姨娘都有院落,为防身,老爷只许贴身童子知道宿在哪里。”

见不到伯父,格外焦虑,至第三日已忍无可忍。他发现只有这个小院属于自己,它早就建好,只待囚徒进来。男女仆人个个低眉,眼角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在府中,觉得一股忿气推动双腿。他从无忘记:自己才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他走得稍远,一定有手脚利落的黑衣男丁跟随。“喏,你且忙去。”他对男丁说。男丁拱手:“老爷吩咐,要步步守护公子!公子刚刚脱险!”他两手渗出汗粒,额头筋脉鼓胀,厉声问:“老爷在哪里?即刻领我去见!”男丁浑身哆嗦,退开一步:“小的怎知!公子安歇!”

一日三餐由仆人提食盒送来,荤素菜肴端上桌子,并无多语。花婶要去厢房自炊,不得留下用餐。舒莞屏让她一起,她却断然不从:“破规矩要挨板子的。一个比我年长的老妈子,只为一点小事被打了板子,是当众剥下裤子的。有人为这个寻死呢。”“竟有这等事?”“新老爷有新律条。”舒莞屏气得咬牙:“这是匪寨才有的事。”他恨不能将一桌佳肴推开。只能吃掉五分之一,既骄奢又荒唐。他几次阻止送餐的仆人,他们哈腰称是,食盒却照旧携来。“舒府是魔怔之地,我非疯了不可。”

舒莞屏准备见过伯父舒铨,然后即回西营。他觉得与伯父必有一场深谈,初次见面只算寒暄。作为同文馆一介生员,已度过最初三年,还有更多的日子,也许要有长达四年的时间在异乡度过。未来一片迷茫。如果父亲还在,一切皆无犹疑。父亲费尽心力将他送至广州,自有筹划。“国体羸弱如是,必得通识洋务。”最难忘声声叹息,那是他初任兖州知府的日子,府里一片恭贺,主人却愁眉不展。

舒莞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做梦也想不到舒府会变得如此怪异:主人隐首,草木无光,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肉食鸟在高处翱翔,任何轻举异动,都在这只猛禽的冷眼之下。巨隆大屋,一片阴冷。为了驱赶莫名的恐惧,他将许多时间用来习武。尽管在南国也未曾丢弃武功,但总觉新知上身,拳脚退步:或知西洋火器远胜百步穿杨之箭,更超飞檐走壁之功,故不再执迷身手。不过因为思念院公之故,他仍未丢弃桩功和拳法。

除却练功,还要翻弄那本英汉辞典。返回同文馆将有新的课程:化学、万国公法、解剖学和天文地理、笔译与口语。他想念馆中同仁和中西教习。一个叫亨利的金发教习请吃洋餐,讲述异域,耐心补习。一天深夜倦意袭来,不觉眠去,竟被轻柔的抚摸和亲吻弄醒:亨利正扯起他的发辫,双唇印在额上。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小心躲闪金发男子了。对方大自己十一岁,是西人教习中最年轻的。

“奶娘,怎么才能找到伯父?我实在有太多事情要说,不能耽搁。”奶娘最怕听到“离去”二字。她眼中只有公子,只有旧日时光,那是另一个舒府。那时老爷和夫人很少回府,只一个吴院公就让府中一切严整,长幼有序,日月温馨。最想不到老太爷亡故,舒济老爷丁忧。也许是悲伤过度,老爷不久即害下大病,兄长舒铨入府打理,吴院公随之闲置。换了不止一个享有盛名的医生,汤药不知吃了多少,最后还是拦不住死神。铺天盖地的灵幡让舒府跌入阴间。夫人死去,几个贴身的仆人也悲绝亡故。

“屏儿,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老爷,不过要由姨娘领你才好。她们只在那个日子里和他一起。”奶娘压低声音。舒莞屏抬头看矗立的楼阁。“公子,不是那里,是‘六角宫’,嗯,这是如今叫法,过去的温泉。舒员外进到府里,把那里建得更大了。”“奶娘见过?”“刚建好那会儿下人进去打理,后来就不能了。舒员外住在里面,有时几天不出门。午后三四点钟里面热闹起来,七个姨娘和年轻女人陪他捉迷藏,叫‘摸瞎狸乎’。”

舒莞屏睁大眼睛:“捉迷藏?”他忘不了月色朦胧的园圃里,奶娘带着他玩游戏。那些迷人的夜晚不再复现。难以置信的是,伯父大人竟像孩子那般淘气,不过伴他玩耍的不是孩子,是年轻女子。“那不是男人能进去的,‘六角宫’是大小池子相连的厅堂,舒员外让所有女子用黑布蒙脸,他也一样。不过他蒙脸的布条上有小孔,能看清东西。他伸手摸,谁被摸到,就得任罚。所有人都光着身子。”

星星稀疏,月亮将圆,几朵云彩飘过。舒莞屏走出小院,看到几个手提食盒的男子跟在几个女人身边,匆匆走过。舒莞屏追上去,她们一齐仰脸。有女子捂嘴笑,上下打量:“公子做甚?”“我找姨娘说话。”她们相互注视。一个年纪稍大的上前施礼:“请问哪个姨娘?”“能见到老爷的姨娘。”“公子等一下。”

三个姨娘一齐叫着“屏儿”,引他到亭子里。“老爷不太顺适,犯了憋气病,要不早和屏儿叙话了。你们分开太久。听说孩儿受了大惊吓。”她们当中稍胖的一位说着,抬头看左前方。那儿有温温的灯光,窗纱后面影影绰绰。一个仆人走来,在胖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胖姨娘说:“领屏儿去吧。”又拍拍公子:“这么好的滋油辫儿!去吧,别待太久,老爷呋儿呋儿喘气呢!”

在六角宫外间,女仆让他稍等。直待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出来,是个女童,宽额,扎了双髻,额上有大如蚕豆的鲜亮红点。他随她进廊,拐弯,白色雾幔扑面而来。女童在一个棕色门前敲两下,推开,让他独自走入。一个摆了软榻和案几的房间,没人。里面有很大的喘息声,他走进去。

一张宽床,厚实的靠背上半卧一个裸体,头颅歪向一边,舒莞屏好不容易认出:舒铨老爷。他叫着“伯父”,不敢正视眼前的粉色巨腹。下体被一片布绺遮挡,棕色毛发奓出,小腹滴着水珠。他想到的是亨利引他去看新落成的水族馆,第一眼看到的海象。舒员外大口喘息,想坐得端正,还是歪斜半卧。

“屏儿坐近来。”榻上人挪动身躯,软垫全湿。不容抗拒的声音让舒莞屏向前。一股茴香和硫磺混合的气息冲进鼻孔,呛出眼泪。“呋呋,呼呼,”舒员外大口吸气,“我一月犯两次老牛憋气病,哎咦。你从头说来,入寨出寨,所受折磨,如何逃出。”舒莞屏觉得眼前的伯父随时都会窒息。他发现伯父右眼很大,多半个眼球突在眼眶外,左眼却是眯起的。巨大的右眼独自转向这边,射出令人生畏的幽光。

舒莞屏将以前对吴院公说过的话择要复述,强调说:“那是一个冒名者,不是老万玉。”想不到一句出口,舒员外立刻愤恼起来,肚腹扭动不止,里面仿佛有数不清的活物在绞拧,嘴巴张大,厚硕却不见双唇,仰天叫着:“啊呀,那就是老万玉!那就是她!屏儿给我记住,这和当年攻打舒府、让吴院公丢了左腿的是同一个山匪!她是官军和舒府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