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时间
汉口,是袁隆平童年记忆中的一个重要坐标,一座鲜活而灵动的城池,给童年的袁隆平注入了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生命记忆。尽管他在汉口只度过了两年短暂的时光,但此时正值一个懵懂孩童逐渐觉醒的时期,在这里发生的几个细节,对他未来的一生都有影响。
当年,平汉铁路以黄河为界,分北南两局管理。袁兴烈供职的南局总部就设在汉口。此时的二毛已年满7岁,该上小学了,而他就读的第一所学校,是汉口扶轮小学。民国时代,在全国铁路沿线的重镇都开办了扶轮小学或扶轮中学,相当于后来的铁路职工子弟学校,这也是当时铁路教育的一大特色。此举既照顾了流动性很大的铁路员工子弟随时都可就近入学,又可从小培养他们对铁路的归属感,为造就大批后继人才打基础。对于二毛,从无拘无束的童年迈进学生时代,也可说是他迈开了人生的第二步,一个早已取好了的名字,从此正式注册——袁隆平。
袁家迁居汉口时,中日战争已处于一触即发、全面爆发的状态,中国还一再忍让,但日本早已剑拔弩张。不过在战争爆发之前,从他们一家人大约摄于1935年至1936年间的一张合影看,一个铁路员工的家庭生活看上去还不错。这张照片以“青分豫楚,襟扼三江”的信阳商城鸡公山为背景,而近景则是被阳光照亮的一家人和一棵小树,穿着白衬衫的父母亲含笑站在三个儿子的背后,三个虎头虎脑的、一律剪着平头的小男孩,从左到右依次为老四隆德、老大隆津和老二隆平。呃,还有一个老三隆赣呢?他从小就过继给伯父了。——袁隆平端详着这张看上去还十分清晰的老照片,勾起了一段已不那么清晰的回忆:“这是我们一家人到河南商城鸡公山休假避暑时的合影,……当时我的年龄大概就是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三兄弟在美妙的山水间游玩,心里十分高兴。后来日本侵略者入侵中国,大好的河山遭受践踏蹂躏,百姓因此失去平安宁静的生活,激起了我无比的痛恨……”
在袁母看来,这座城池和她的故乡镇江十分相似。汉口是汉江汇入长江之口,既是平汉铁路的终点,也是粤汉铁路的起点,在终点和起点之间隔着一条在当时还难以逾越的大江,若连接起来,也就是如今的京广线。一座江汉交汇点上的城池,如同一座水做的城市,一条长江从三峡、洞庭湖奔涌而下,在汉口遭遇了它最长的支流汉江,四周皆是密如繁星的水乡和一圈一圈蓝得发亮的湖泊。每天清晨,那些水乡姑娘就会荡着双桨,挽着花篮,到城里来叫卖那些鲜嫩的、还带着露珠的花花草草,这些乡下妹子一个个鲜活而水灵,跟水妖似的。袁母自幼在江南水乡的花丛中长大,爱煞了这些鲜花,而插花又是民国时代女子学校的必修礼仪课。那时袁母还很年轻,每次从码头上或拐弯抹角的小街上回家,手里不是捧着买来的鲜花,就是她信手采来的野花野草。到家后就插在花瓶里,摆在阳台上。阳光,鲜花,还有一个年轻母亲洋溢着阳光、绽放如鲜花的笑容,哪怕在袁隆平年深月久后的回忆中,依然活色生香。
一家人能够活下来,在战争的巨大阴霾之下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全靠袁父那根顶梁柱在苦苦支撑。二毛虽说顽皮,但很懂事,每次看见为养活一家人而几乎耗尽了精力的父亲,带着微笑,带着挣来的吃的喝的回到家里,他都能从父亲的微笑里感觉到那骨子里的一股韧劲儿。这股韧劲儿似乎也遗传到了他的基因里。一个不堪重负的父亲,想要以微笑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沉重。然而,真正能让这个家庭充满欢声笑语的还是母亲。那位一天到晚系着围裙、戴着袖笼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不但讲得一口流利的、字正腔圆的英语,还时常忙里偷闲地捧起一本尼采的著作读得津津有味。在这样一位母亲身上,有不同于父亲的另一种坚忍,在她的笑靥里洋溢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乐观,还有一种源自天性与知性的豁达,像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一样豁亮。二毛从小就在母亲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吸引,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与魅力,还有她在不经意间营造的一种优雅别致的生活。这一切,都不知不觉就融入了二毛的生命里。如果在生命密码中真有某种天意的存在,他能拥有这样一个母亲也许是天意吧。
母亲培育孩子的方式,也如同培育一粒粒种子,润物细无声。袁隆平兄弟五个,出了四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首先应该感恩这样一位言传身教的母亲、一位循循善诱的启蒙老师。这里还有一个令人倍感惊讶的细节。二毛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他念尼采的书了。尼采,这个两岁半才学会说第一句话的哲学家,一半是天才,一半是疯子,他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论也许让一个孩童感到高深莫测,如他说:“一颗丰盈而强大的心灵不光能对付痛苦的,甚至可怕的损失、匮乏、剥夺、轻蔑;它是从此类地狱中走出来的,带有更伟大的丰富性和强大性;而且极而言之,具有一种在爱之福乐当中的全新生长。”[1]如他发问:“一切生物都创造了超出自身之外的东西:而你们,难道想成为这一洪流的退潮,更喜欢向兽类倒退,而不是克服人类吗?”[2]这些话,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似乎还似懂非懂,却触及了他一生追求的关键词:爱、创造、超越。诚然,一个哲人的影响是间接的,最直接的还是母亲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
袁隆平每次讲起母亲,仿佛又返回童年岁月,又在重新经历着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此时,他一往情深的讲述,仿佛变成了画外音:“母亲是知书达理、贤惠慈爱的人。她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我从小就受到她良好的熏陶。我的英语是我母亲发蒙的,很小时我就跟着她念:This is a book.How are you…后来上学,我的英语从来不复习就是高分,我觉得很容易,因为我有基础。母亲对我的教育影响了我一辈子,尤其在做人方面,她教导我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她总说,你要博爱,要诚实。”
在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童年里,如何让他们去理解那些难以理喻的世道人心,还有繁复莫测的人生?最常用的方式就是用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童话和寓言,深入浅出地给孩子们以超越年龄界限的启迪。这也是袁母常用的方式。汉口的夏天如火炉般闷热,每天入夜,一家人吃过晚饭,孩子们做完功课,就搬个小板凳围着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一轮悬挂在树颠的明月和那银色的月光,注定会成为夜色的一部分,随着静谧的月光与幽静的树影,那燥热之感渐渐化作清凉。孩子们每晚的静夜功课,就是听母亲讲述那些古老的中国故事,还有遥远异国的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丑小鸭》《野天鹅》《拇指姑娘》《皇帝的新装》……这些充满了人生哲理的故事和童话,让孩子们提前看到了生活中无所不在的苦难,也看穿了那些权势者们或虚伪或愚蠢的把戏,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在母亲的故事里懂得了人生的优雅与高贵。
让二毛特别着迷的是一个关于狐狸的寓言:一只圆滚滚的狐狸想要钻过墙洞去吃院子里的葡萄,可那个墙洞太狭小了,左试右试怎么也钻不过去,可这胖狐狸还挺聪明的,它先在洞子外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瘦下来了,嗖的一下就钻进了院子。一只贪婪又饥饿的狐狸,一下有了那么多好吃的葡萄,还能不狼吞虎咽?结果坏了,又把肚子吃撑了,那身体又变得圆滚滚的了,想钻出墙洞又钻不出来了。它只得躲藏在院子里又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瘦下来了,才钻出洞来。这只又聪明又愚蠢的狐狸,让孩子们笑成一团,二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等孩子们笑够了,母亲便笑着问他们:“你们说这只狐狸是聪明呢还是愚蠢呢?”几个小家伙抱着小脑瓜想,你说它蠢吧又怪聪明的,它遇到了过不去的困难很会想办法。你说它聪明吧又挺蠢的,它在院墙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圈,那葡萄也吃着了,但一只狐狸从胖到瘦,从瘦到胖,依旧还是原来那只狐狸。母亲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回答,一边微笑着点头,但她却从不给他们一个标准答案,而是让他们往多方面去想。二毛就这样反反复复想过:一方面呢,这只狐狸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吃葡萄!它很聪明,想尽了办法,也达到了目的,吃到了葡萄。从另一方面想呢,这只狐狸又真是挺蠢的,其实不是蠢,而是它太贪心了,如果它不吃那么多葡萄,适可而止,就不会把自己吃撑了,也就用不着把自己饿瘦了再钻出来。所以啊,一个人不能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太贪心,否则就算你再聪明、再用心,在费尽了心机达到了目的后,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得到。
二毛是个猴子屁股,哪怕是听母亲讲故事,在小板凳上也坐不住,听着听着就走神儿了,忽然一下就蹦跶起来,穿个小背心、小裤衩,一溜烟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天上流星,地上萤火,在暗影重重中闪烁着微光。那微弱的、闪烁不定的萤火,在一个孩子眼里,仿佛从天外飞来的神秘之光,在晚风中随着无声的音乐摇曳荡漾,他追逐,捕捉,装在玻璃瓶里入迷地看着,它们在玻璃瓶子里不停地飞舞,每一只萤火虫释放出小小的光芒。母亲看了心疼不忍,又给他讲了一个萤火虫的故事。一个是东晋人车胤小时候的故事。这个穷人家的孩子白天帮大人干活,只有夜晚才能捧书苦读,可由于家里穷得没钱买蜡烛,他就捉了十几只萤火虫,装在一只白纱布缝制的口袋里,像灯笼一样挂在案头,每天借着萤光读书,后来这人有了大出息。还有一个是少年赵匡胤的故事。他从一个盗窟中解救出一个叫京娘的少女,两人结为了兄妹,赵匡胤护送京娘回家,他让京娘骑在马上,自己则一直牵马步行,千里迢迢,他终于把京娘送到了家里。但京娘命太苦了,没过多久就在战乱中死去了。后来,赵匡胤当上了大将军,在一次夜战中迷失了方向,只听身后传来一片敌军的追杀声,危急时刻,一只萤火虫忽然飞来,相传那是死去的京娘为了报恩,特意化作萤火虫来给他引路。——这两个小故事,一个励志,一个感恩,至于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怎么办,母亲却并不吱声,让二毛自己去琢磨。
这样一个母亲,她讲的是一般的故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讲法,这些故事天底下的人都在讲,但直到今天仍然是高度地趋同化,一个单一的标准答案早已预设好了,只等着孩子往里边钻,钻不进来还要拉进来,就像拉进一个早已预设的圈套,而袁母最可贵的就是从不给孩子一个标准答案,从不把繁复的人生和微妙莫测的人性变成一个简单的哲理,她给孩子留下了思考的余地,在多种可能性中,他们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这让她讲述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创造性和寓意无穷的延伸。
而对一个将在未来岁月被誉为“当代神农”的杂交水稻之父,在汉口还有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那也是他对炎帝神农氏的第一次记忆。距汉口不远有一个神农洞,相传是神农的诞生地,演绎出许多属于农人和粮食的节日和风俗。每当春种秋收之际,农人们便从各个村子里纷至沓来,拜祭神农,春天捧来的是祈求五谷丰登的种子,秋天带来的则是他们刚打下来的新鲜稻谷。袁母不是农人,但深知稼穑之艰辛,1936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她带着孩子们去拜谒神农洞。在扑鼻的稻香里,二毛觉得那个脚下摆满了稻子的神农依然活着,一双大脚仿佛还踩在稻田里。忽然,他那小脑袋里又冒出一个问题:神农为什么这般受人尊敬呢?这也是一个母亲带孩子们来拜谒神农的目的。
随着母亲娓娓的讲述,二毛眼里呈现出那远古岁月的一幕:在荒芜而又蓬勃的旷野上,一切都在疯长,一个农人的身影在浑浑噩噩中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
好地方啊——土地啊——!他一边深情而不知疲倦地呼唤,一边俯下身躯,用双手抠出荒草下的泥土。他捧着那黑油油的土粒,仰望苍天,喊出了他的第一个心愿:上苍啊,给我种子!——在他的呼唤中,一只火红色的神鸟缓慢地飞过天空,嘴里衔了一株九穗的稻穗,穗上的谷粒一粒粒坠落在地上。他弯腰把种子捡拾起来,散播在田间。
上苍啊,给我灌溉!——在他的呼唤中,大地上涌现出九眼泉井,井中的水脉彼此相连,他从一眼井中汲水,其他的八眼井水也会一起波动。
上苍啊,赐我阳光!——在他的呼唤中,云开日出,太阳立刻发出金黄的光芒,那浑浑噩噩的天地间一片灿烂,一个被阳光照亮的农人充满了生命的威严,金黄的阳光照耀着金黄的稻田,天地间渐渐弥漫出成熟的味道……
袁母的讲述,可以追溯到一个出自《周书》的神话——“天雨粟”。说起来很神奇,当成熟的谷子被旷野之风一阵阵刮起,又纷纷洒落下来,这就是天雨粟啊!而那只衔来稻穗的神鸟,其实也和别的鸟儿一样,这些长了翅膀的生命,可以把种子传播到天地间的任何地方,凡有土地的地方,一粒种子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神农还有更神奇的地方,为了耕耘大地,他变成牛头人身的样子。二毛仿佛看见那个牛头人身的神农,把一个硕大的脑袋深深埋向大地,为了耕耘,他绷紧了的脊梁,从嘴里喷吐出大口大口的热气,每一个毛孔里都热汗淋漓。其实这也是一幅远古人类的农耕图,拖着犁铧走在前头的是牛,而扶犁走在牛后的是人,若是不经意地看上去,人和牛恰好构成了一个重叠的影像,一个牛头人身的神农形象便逼真地出现了!
神农不仅是五谷之神,也是医药之祖。在那原始洪荒的岁月,荒芜连天,百草莫辨。在神农到来之前,人们还分辨不清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能吃。神农是上古传说中第一个遍尝百草的人,“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遇七十毒”[3]。他还发明了一条赭红色的神鞭,“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4],一说这条神鞭可以把五谷百草都赶到大地一边,然后神农挨个地尝,选出人们可以吃的五谷杂粮,一说那百草一经鞭打,有毒无毒、是甘是苦、或寒或热等药性便一下显露出来了。他是神,一生下来就是个透明肚子,从外面就能看见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他不幸尝到了有毒的草药,一看就知道哪一部分中毒了,并能及时找到解药;但他又是人,为了给人类找到安全的食物和救命的良药,他尝到一种致命的断肠草,肠子断了,无药可救,他最后死于中毒……
神话讲到这里,孩子透明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一个断肠人透明的肚子,透明的胸腔与肺腑,眼里渐渐涌出晶亮的泪水。二毛没想到,一个为了百姓而生又为百姓而死的神农,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辛和痛苦,最终的命运又是这么悲惨,那一刻他突然想要跪下。
一个懵懂的孩童,在一个古老的神话中隐隐获得了某种神示,而在他的记忆中,还有一个确立了他心志方向的细节,这也是来自袁隆平晚年的一段回忆:“那是在汉口扶轮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郊游,参观一个资本家的园艺场。那个园艺场办得很好,到那里一看,花好多,各式各样的,非常美,在地下像毯子一样,红红的桃子满满地挂在树上,葡萄一串一串水灵灵的……当时,美国的黑白电影《摩登时代》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影片是卓别林演的。其中有一个镜头,窗子外边就是水果什么的,伸手摘来就吃;要喝牛奶,奶牛走过来,接一杯就喝,十分美好。两者的印象叠加起来,心中就特别向往那种田园之美、农艺之乐。从那时起,我就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学农……”
如果说炎帝神农氏的故事是古老农耕文明给袁隆平带来的某种启示,那么,这个如同天堂般美妙的园艺场,则是现代农业文明给袁隆平带来的憧憬。但要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此就确立了他未来一生的方向,从此就与一粒种子结下了宿命般的不解之缘,最终创造了那个改变中国乃至世界的稻作神话,还是为时过早,只能说是一颗宿命的种子绽出的一点儿小小的萌芽吧。
就在袁隆平特别向往那种田园之美与农艺之乐时,日寇掀起的战火一直在疯狂燃烧,1937年底,随着长江下游的上海、南京相继失陷,大部分军政机关迁往华中第一重镇武汉。而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扼平汉与粤汉两条铁路的衔接点,更是东西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势必成为日军沿长江长驱直入的又一个核心战略目标。
袁隆平对战争的记忆始于1938年,元旦刚过,正在教室里上课的二毛就听见了飞机的轰鸣声和爆炸声。那是l月4日,日机对武汉发起了首轮空袭,一座江城狼烟四起,飞机带着恐怖的尖啸与令人胆寒的光芒向人间俯冲……在接下来的日子,日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制造的灾难也越来越惨烈。时人记载:“但见死伤平民断头折颈,血肉横飞;被毁房屋,皆一片瓦砾,情形甚为惨酷……”日寇的轰炸目标不只是中国的军事设施,他们把炸弹、燃烧弹掷向了一座座校园,华中大学的三座教学楼化为废墟,课桌上、黑板上血迹斑斑,那些翻开的书本上是飞溅的碎骨和骨髓,一支支炸断的钢笔上还挂着血丝。此时的汉口,已变成了一座炼狱。轰炸前,一个孩子还有着天堂般的憧憬,而此后,二毛和一家人则是在炼狱中度过的。在天堂与炼狱之间,一个孩子提前感受到生与死两个极端。但二毛也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那是中国人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顽强和处变不惊的镇定,哪怕民房与店铺被炸成了一片火海,幸存的店铺依然在开门营业,大中小学也照常上课,袁隆平也一直没有中断学业。那些日军重点轰炸的工业基地、交通枢纽,哪怕在短时间内陷入瘫痪,但很快就会有工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抢修恢复,让它们重新运转起来。
在二毛的记忆中,那段时间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次回家都像刚从战场上归来,脸如焦炭,一双深陷的眼睛干涩发红,仿佛还燃烧着刚烈的火焰。父亲很少给家人讲他那些危险的经历,袁隆平后来才知道,父亲每天都在铁路上为抗战运送军火和战略物资而奔忙,而铁路是日寇轰炸的重点,父亲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一个铁路员工薪水不高,但他倾其所能,与福裕钢铁厂厂长陈子善两人筹资,打造了五百把特制的大刀,捐献给西北军抗日名将孙连仲麾下(第二集团军)的大刀队。在武汉会战爆发之前的台儿庄血战中,孙连仲将军率部据守南关一隅,面对日军在空军和炮兵掩护下发起的一轮轮猛攻,孙连仲一直率兵坚守在河边阵地上,就是在此战中,他说出了一个军人充满了血性的誓言,他命令其手下将领:“士兵打完了,你自己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敢过河者,杀无赦!”西北军装备简陋,武器低劣,但在短兵相接的近战时,其大刀发挥了极大的杀伤力,他们独创的“无极刀”刀法专往鬼子的脖子上砍,令日军闻风丧胆,日军不得不给每个士兵装备一个铁围脖,但厚重的铁围脖大大削弱了鬼子的战斗灵活性,其伤亡更加惨重,而孙连仲部最终以必死之决心、惨重之代价将日军击退。
袁兴烈捐献大刀一事,也让他和爱国名将孙连仲有了一段交集,他因此得到孙连仲的器重,在逃离汉口、抵达重庆后,被委任为第二集团军驻渝办事处上校秘书。
历史的巨轮之下,个体生命是卑微的,个人的命运是渺小的。当武汉会战进入7、8月份,日机轰炸的频率、规模及酷烈程度都达到顶点,蜂拥而至的难民也越来越多。此时,这座华中重镇已到了沦陷前的最后时刻,政府开始提前疏散转移难民,袁兴烈又带着一家人在难民潮的裹挟下踏上了逃亡之旅。那年,袁兴烈33岁,在平汉铁路这条南北中轴线上已供职十余年,这次逃难,让这位铁路人从此偏离了他的人生中轴线。而那年正是袁母36岁的本命年,她已身怀六甲,只能挺着大肚子逃难了。
一个生命即将降生,一家人却奔波在生死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