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循环里的曹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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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丽

在一旁静静听完许东的叙述,李丽感到既震惊又恐惧。

她震惊的是,一条生命不久前还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此时此刻却已经葬身水底;而恐惧则是因为,许东的狼狈归来意味着逃生的希望被掐灭了。

除此之外,她更多感到的是一种恶心的感觉。

一个大学教授,知识分子,象牙塔里的精英人士,竟然也会干出这种利用手中权力去剥削伤害年轻女性的龌龊事情。

她抬起头,看着那具干瘪、苍老、在空中飘来荡去的尸体,非常想上前去踢上一脚以泄心头之愤。

但随着光线的黯淡,她明显感到了绝望的情绪笼罩了小沙洲上的所有人。

天快要黑了,而对于怎么活命这件事,大家都似乎毫无办法。

趁着大家不注意,她用手肘推了推坐在一旁发呆的丈夫,希望他作为一个男人,想想办法,站出来带着她和孩子走出困境。

可是,这个男人再次让她失望了。

他只是懊恼地摇摇头,表示出了无可奈何。

我当初到底是怎么瞎的眼、会嫁给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呢?她痛苦地想道,然后任由两滴委屈的眼泪从眼角快速滑落。

今年三十五岁的她,是一名全职家庭主妇。

十二年前,她还是一名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孩,在一家小型私立幼儿园做幼师,生活简单而快乐,对未来充满了热情和憧憬。

因为热爱文艺,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在一个文艺网站上找电影看,然后会进到一个欧洲冷门电影小组发帖留言,参与讨论。

期间,有一个ID名叫“蜡笔不小心”的网友经常与她互动,后逐渐发展到了私信交流,两人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精神情侣。

在那个年代,网友之间还流行线下见面。

一个初秋的下午,他们约在了一家电影主题的咖啡馆。在一堆经典电影海报和民国风台灯的背景映衬下,她对他印象极好。

虽然这个本名叫翟远的人长得并非她憧憬的那种文艺帅哥,甚至完全相反——他其实是一个售卖医疗器材的工科男,胖乎乎的,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但至少看起来还算顺眼。

她当时就想,这也许就是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吧。

后来想起来,当时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天的好天气。

婚后不到半年时间,她就发现翟远本质上是一个责任心较差的男人。

这个已经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除了平时上班,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买一堆莫名其妙的电子产品。

他对这种东西非常着迷,以至于从来不关心会花多少钱。

起初,她还能勉强支持他的兴趣爱好,毕竟他花的是自己赚的钱,而且一切尚在可控范围内。但随着这种月光族的日子不断深入,她开始焦虑起来。

老实说,身为一名私立幼儿园的幼师,她工资还算可以,再加上丈夫也有中等以上的收入,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从未在钱这种事情上操过心。

但孩子的出生改变了一切。

一方面,她赫然发现,生活中需要花钱的地方比比皆是,而且孩子的消费标准比她这个大人还要高一截;

另一方面是,她失业了。

本来,单位方面是给了她三个月产假的,但出于对孩子的爱,在临近返工的日期,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要给予宝宝最大的陪伴。

当然,这么做也有丈夫的承诺。他曾亲口告诉她:“丽丽,你就放心在家做个贤妻良母吧,有我在,不用怕。”

正如那些喜欢夸口却不怎么行动的男人们一样,翟远让她失望了。

在收入大幅减少、支出却不断攀升的家庭现实下,他依然我行我素,该买电子产品一样也不落下,脑子里没有任何要养家的概念和责任。

于是,争吵就开始了。

她指责丈夫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乱花钱,而后者却以一种极为不理解的心态不断提高驳斥的嗓门。

他每次都说,钱是我赚回来的,花一点又怎么了?

又说,你就是瞎紧张,花掉的钱都能赚回来的,我让你过过苦日子吗?

“可你知道我有多焦虑吗?你承诺过,要养我们一辈子。”

“我当然要养你们,我又没跑,不是吗?”

“那你还买一堆没有用的东西回来。”

“怎么叫没有用呢?那是我的个人爱好,精神生活,否则我不成了一台纯赚钱的机器了吗?”

“可万一你的收入减少,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

“不会的,你要相信我,这一天永远不会来到。”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很可惜,这一天毫无征兆地来到了。

因为中美贸易摩擦的缘故,翟远所在的外资公司决定撤出中国,目前正在处理后续的阶段,也许要不了几个月,翟远没准就得另寻工作了,这让他未来的收入充满了不确定性。

生活的难题终于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一切都得消费降级,节省开支。

这种情况下,她的不满情绪到达了一个峰值,时刻处于要爆发的边缘。

说实话,作为一名自认为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其实考虑过很多。

比如,世界大势嘛,是他本人也无法控制的,如果一家人相互信赖,和和气气,哪怕日子过得拮据一点,普通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

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挣钱,的确辛苦,适当给予一些理解也是一个妻子的本分。

然而,她再次怀孕了。

二胎不日出世的情况,让她越发不安起来。

而在这种情况下,翟远似乎了有了一些改变,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看见他笑嘻嘻地抱着莫名其妙的快递箱子回来。

她以为他改变了,直到有一次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在大衣柜顶上的隐秘角落,发现了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精致包装盒。

他居然换了个淘宝账号偷偷地买,而且还企图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那天,她在窗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思绪纷扰,难过之情不断涌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做丈夫,甚至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将会有怎样的一番悲惨人生。

她打定主意,等翟远一回家,她就要跟他摊牌。

她要离婚。哪怕挺着个大肚子,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会异常艰难,也要脱离这个曾经自己一心依附的男人。

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令她改变了想法。

以前工作过的幼儿园主管自己出来创业做幼儿教育,问她要不要来帮忙,可以给她开一份不错的薪水外加股权。

“相当于咱们是合伙人。”对方意气风发地说道,“我很清楚你的能力,一直很看好你重回职场。”

“可是我现在肚子里怀着老二。”她如实说道。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

“没事,我可以等你。半年怎么样?正好我前期筹划还需要时间。还有,李丽,”对方语重心长地说道,

“听我一句,千万不要把自己一辈子都锁在家庭里,你是个妻子,妈妈,也是一名独立女性,你要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否则到老了你会后悔的。”

挂了电话,她只思考了半分钟就明白了。

也许这个家庭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那个不太负责任的丈夫,也包括自己太过理想化了,只要走出去,独立起来,即便到时候真要离婚,她也可以自食其力,养活孩子。

她想好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接下这份工作。至于孩子,她会先生下来,然后请一个全职保姆来看护。她算了一下,新工作的工资完全可以负担这份支出。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有机会可以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浮出水面,一点也不夸张。

这些年来,最让她痛苦的,不是那个有些轻微自闭症、不断给自己找麻烦的儿子小安,也不是这个只爱电子产品不负家庭责任的丈夫翟远,而是一种无聊的没有意义的人生。

没错,她是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但同时也是一个女人。

她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是时候该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了。

她不想一辈子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孩子的保姆,家庭的保洁员,而是要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

于是,前天晚上,当丈夫在办公桌前忙活时,她直接上前盖上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后者长大嘴巴看着她,满脸怒气,她想,要不是她的大肚子挺在那里,翟远当场就要发作了。

“明天我们去露营吧。”她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道。

丈夫耸了耸肩膀。

“我明天有事……”

“不,去吧,我有事跟你说。”她神秘地补充了一句,“重要的事情。”

“可是……好吧。”

显然他知道,如果不答应的话,今晚是别想弄自己那些玩意儿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把丈夫和孩子从床上拖了起来,然后准备好行李,开始出发露营。

出发前,她不小心在他的手机屏幕表面看到了一个快递物流的信息,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又花钱买电子产品了。

但这次,她忍住了一句话也没说。

来的路上,小安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翟远也改变了状态,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也许是确实很久没出来了,这种一家人在大自然中穿梭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到了露营地之后,不管丈夫怎么问“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她就是不说。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寻找时机——找一个双方都能听得进话的时机。

也许是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小溪边,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望着天空久违的繁星点点,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沉静之时,她就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丈夫了。

对,是告之,而非征求对方意见。

她知道,也许他不会满意,甚至还会反对,但对不起,她已经下了决定。

如果他要吵,那就离婚好了。

在此之前,为了让气氛更温暖一点,他故意让小安去邀请周围露营的人一起来参与这顿晚餐。

她知道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但就在这时,问题出现了,小安在开饭之前不见了。

她着急死了,提出马上去寻找,结果翟远却说,小安已经这么大了,也许只是想周围转转,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没必要担心。

她注意到他不停在看手机——这天晚上有一场某电子品牌新款产品发布会的演讲直播。

她气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走。

走了不到五十米,她听到身后有人追来了,转过头来发现是那个叫杨晴的女孩。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找。”杨晴说。

她内心顿时一阵感动。

在真正需要的时刻,总是女性愿意站在女性这一边。

她们沿着小溪往峡谷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喊,但是没有得到回应。然而,就在一处森林的入口,她看见了一只鞋子。

做母亲还会不认识自己孩子的东西吗?

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然后大喊着,冲入了森林。

没走多远,她再次停了下来。

因为在一棵大树下,她看见了鞋子的另一只。

她抬起头,顿时喜极而泣。

鞋子的小主人此时正坐在五米高的树杈间,呆呆地看着远方。

她不明白小安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从他五岁开始,她就发现了他似乎有点问题。他没有朋友,喜欢一个人玩,问他问题答非所问,干起坏事旁若无人。

有一次,他在被窝里点燃了火,差点酿成火灾,一问,他只是毫不在乎地表示,想看看自己的臭屁是否会燃烧。

后来,她带他去看医生,也查阅了很多资料,最后的答案让她很失望:小安患有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自闭症。

基于此,她一直对自己是否还要一个二胎持怀疑态度。

但丈夫坚持要生。他说,他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等到她再次怀孕之后,这已经不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必选题了。

在杨晴的劝说下(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安对这个姐姐的话那么顺从),小安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她自然也不能问,三人一行开始往露营地的方向回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们发现情况不大对劲。

先是远方传来山崩地裂的响动,随后小溪的水流开始变得湍急,水位猛涨,最后,水势开始在她们的脚边翻滚起来。

“快跑!”

只听见杨晴大喊一声,三人便撒腿起来。

然而,还是晚了。

就在即将接近露营地的地方,大水汹涌而至,将她们卷入漩涡之中。

在水里,她感觉那杨晴抱住了她,而她则紧紧拉住了小安的手。

她感到恐惧极了,但一种天然的母亲却让她勇敢地抓牢自己的孩子,决不放弃。

有那么一刻,她的头发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拼命挣扎,脑子一片空白。

随后,一个浪头打了过来。

她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等再次睁眼,就已经被困在这座面积微小、没有逃生希望的小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