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孤独的前世今生
chapter1 近在身边却被无视的孤独
我一生都坚信，孤独并非我自己或一些隐居者所特有的怪异情感或孤僻现象，而是人类社会无法逃避的事实，也是人性本质的核心。
——托马斯·沃尔夫 《上帝的孤独子民》
六月的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我迎来自己医生职业生涯的第一天。我穿着最喜欢的衬衫，打着领带，套上熨烫得笔挺的白大褂，心情愉悦地走进了波士顿的布莱根妇女医院，并对保安人员和身边的医务人员施以微笑。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繁忙工作中最普通的一天，但对我而言，却是毕生难忘的日子。
我的脑袋里装满了在医学院学到的各种知识和细节，外套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医疗器械，包括听诊器、检眼镜、音叉、叩诊锤、诊疗手册袖珍版、三支黑色圆珠笔、用于记录患者信息的空白索引卡、主要的电话号码列表，以及一摞厚厚的处方卡，包括从心脏复苏到糖尿病等所有疾病的治疗方法。但这些资料都没有涉及我将在患者身上发现的最常见的疾病。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高级医师团队一起查房问诊，为病人开出确诊处方和治疗方案。有时候我会感到不知所措，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够越来越自如地处理糖尿病和癌症等常见疾病，也可以处理那些只在教科书中见过的不寻常疾病。当我慢慢爬上医学培训学习的陡峭曲线时，开始关注患者的其他方面——社交生活：缺乏社交、人际关系淡漠、无人关注等问题。
有些病人的房间里从来不缺探望者，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们总有人陪伴身旁。如果病情恶化，或快要走到人生终点的时候，总有许多亲朋好友陪着他们，有的从千里之外赶来。他们的朋友会恳求医务人员，挽救他们的所爱之人。但也有患者，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独自一人，无人探访、无人电联，甚至没有任何人询问他们的病况。有些人甚至在离世时，也孑然一身，只有医务人员陪着他们，孤独地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刻。
我发现，有无亲朋好友的陪伴，不是唯一的问题。在众多病人身上，我还发现了他们对陪伴的强烈渴望。大多数到院的患者，都希望尽快痊愈，恢复正常的生活。还有相当大一群患者，会寻求医护人员的安慰，因为他们太久没有倾诉的对象了。只要有人表现出一点兴趣，他们就会敞开心扉，分享自己漫长的人生故事。有时候，感性让我想要去陪伴这些孤独的患者，但理性告诉我，还有很多病人在等着我的诊断，所以经常为此左右为难。
毕竟作为一名医生，我应该关注的是病人的身体，这些社会问题似乎超出了一名坐诊医生的职责范围。
而一名叫詹姆斯的糖尿病和高血压患者，让我意识到这种看法错得有多么离谱。他找我就诊的那天，给我上了影响深远的一课，让我深刻地意识到人际关系的重要性。
詹姆斯个子不高，身材微胖，棕色的头发和粗糙皮肤，一看就是经受了无数个残酷冬季的考验，脸上满是沮丧的表情，我认为与他的疾病有关。
“很高兴认识您”，我对他说，“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詹姆斯描述了他的糖尿病、高血压、肥胖和长期的压力等问题。他的话充满了疲惫感，手势也无精打采，看起来已经彻底被病痛击倒了。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了一句话，在我看来完全不合理，“中彩票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经历之一。”
“是吗？” 我的声调充分表达了惊讶和困惑，“为什么这么说呢？”
詹姆斯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事实证明，他的结论没错：他的确中了彩票，但生活也确实因此变得糟糕。在中彩票之前，他是一名面包师。高超的技艺赢得了很多来自客户的赞赏。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也很享受自己为他人带来幸福和快乐的感觉。虽然单身，但他从未感觉过孤单，因为身边有一群互相关爱的同事，一起在面包店愉快地合作，但中了彩票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夜暴富让他觉得应该提升一下生活质量。电视、电影、广告和其他文化媒体大肆宣扬的奢华生活，成了他的灵感，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过上这种成功人士的生活。他误以为这种挥金如土的生活，能够带来的快乐，比终日在厨房中忙忙碌碌要多得多，好像他的新身份逼着他成为一个与之前不同的人。
于是詹姆斯辞掉工作，搬到海滨富人区的一个高档社区里。在那里，他的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满足，有着花不完的现金，他过上童话般的日子。居住环境金碧辉煌，他感觉这是一场噩梦。他不仅没有感到满足，反而开始病痛不断，并很痛苦。从前性格温和、幽默而开朗的詹姆斯，变得日益孤僻、与世隔绝和暴躁易怒。他越来越胖，最终患上了糖尿病和高血压。这就是他来诊所求医的原因。现在，他不再待在面包店，也不再和同事、熟客打交道，他每天的时间要么花在看医生上，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待在家里。
后悔莫及的詹姆斯现在才意识到，盲目地跟随潮流，做这些他认为彩票大赢家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听从自己内心的真正诉求，对他的人生来说，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放弃了亲爱的朋友和心爱的工作，搬到一个高档的社区，才发现那些富人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我真的很孤单。”
詹姆斯的故事，充分证明了现代社会中最被看重的东西——地位、财富和名望不一定能带来幸福。有很多钱，我们的确可以拥有更多的隐私、住在僻静的庄园甚至可以乘坐私家游艇或飞机出行，这些特权听起来非常有吸引力，但同时也可能因此付出人际关系的代价。如果我们不保持警惕，这种所谓的成功会让你越来越孤独，人际关系越来越淡漠，生活也会更糟糕。
我认为如果詹姆斯能摆脱目前这个金碧辉煌的豪宅囚笼，加强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的健康状况会得到大大的改善。可能变得活跃、更投入生活、更快乐且更忠实于自我。毕竟，在中彩票大奖之前，他有着非常好的人际关系。这也意味着詹姆斯需要颠覆关于成功的认知，从精神追求层面而非财务层面，来重新定义自己的需求。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个过程挑战很大，尤其是他现在的健康状态非常糟糕。
作为医生，我要想办法帮助他。在给他看病的过程中，我竭尽全力为他提供医疗服务和生活上的建议，听他倾诉。我为他调整糖尿病和降压药的剂量，尽可能让这两项数据接近健康值，甚至为他联系医院的社工，帮他建立一些社区的人际关系。但我不知道如何解决他的孤独，现在回头想这件事，我依然感到很难过。作为从业不久的新手医生，我从詹姆斯身上学到的，远远超过了我能够为他提供的医疗服务。
我接受的医学教育和培训，并没有告诉我社会关系对身体健康的影响，也没有为我提供任何方法，来解决患者的孤独。那些医学教育，几乎只针对身体的疾病。当我们讨论情绪时，基本上也是在探讨如何治疗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或旨在建立互信的医患关系，以确保患者能够积极参与和配合康复的过程。
我曾经遇到一个女性患者，因静脉注射毒品而导致心脏瓣膜细菌感染。她的案例，也证明了我所学的医学知识远远不够。我可以告诉她静脉注射毒品的危害，需要采取的预防措施。我知道如何与患者沟通治疗途径、抗生素疗程和后续的复杂医疗信息；能够体会疾病带来的压力和情感上的脆弱感，甚至可以在她和她的家人担忧时做个耐心的听众。所有这些都非常重要，但并不能解决她需要的健康的人际关系。不健康的人际关系，或缺乏健康人际关系的事实，是导致她毒品成瘾的首要原因，也是决定她日后是否复吸的重要因素。因为从未接受过任何关于孤独的评估或训练，面对患者的孤单感，我感到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