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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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刘拜项沛公借兵 流归海群英咸集

秦二世二年五月,江淮大地已是夏荫浓郁,柳色深深,荷香稻熟,可刘邦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勃然生机的夏日而明丽。许多事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说章邯军战戏水、取渑池、援荥阳,一路风卷残云。然而砀郡一战,他仅用三天就打败了章邯别将司马仁,他还听从夏侯婴谏言,当即招降秦军校尉以下军九千余人。接着,他又一鼓作气,挥师东进,轻取下邑,一路乘利席胜,威震砀、泗,百姓箪壶食浆,拥戴非常。那一刻,他常常坐在车辇上,观大军从侧旁如涛般驰过,不止一次生出诛秦除暴者,非他而其谁的得意。

可同是挥剑决云他如何连一座丰县却攻不破呢?难道在分别的日子里,在他眼中多勇少谋的雍齿忽然就用兵若神了么?难道周市给他身边派了能人异士么?

好在现时天暖,他的军伍滞留在丰县城外的营寨没有风寒之忧。他每天站在寨门前,眺望丰县城头飘扬的“雍”字和“魏”字大旗,心里就腾起一团团火焰,有时候会莫名地发泄在卫士身上,弄得他左右的人一个个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一想起这些事的前前后后,他的心境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那正是他连下二城,春风拂面的早晨,萧何到砀城来了,他不但为自己带来了朝思暮想的儿子,还为他带了雍齿献丰县于周市的消息。这不唯让他吃惊,更让他很恼怒。且不说丰县乃他举义后首占之城,是他赖以立足的根源,单说雍齿背恩忘义,就该伐其罪,以雪失城之耻。

他已经顾不上与儿子叙父子之情,问家园诸事了,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给面前的萧何:“当初留你在丰,就是担心雍齿。既有异心,你何不阻拦劝诫,又为何不密报我,以至于周市肆意游说,施以重贿,你之所为,甚失我望。”

怨罢萧何,刘邦转而又骂雍齿小人,非千刀万剐不能平心头之恨。说到激动处,他拿起案头的酒觥用力摔在地上。回身从剑架上拔出宝剑,“咔嚓”一声将酒觥砍为两瓣:“雍齿逆贼,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脾气发过了,萧何依旧是萧何,刘邦从不怀疑他的忠诚。尤其是当他听罢萧何在岳恒掩护下逃离丰县,潜回沛县的惊心动魄经历后,便为自己的不敬和狂肆而惭愧了。当晚,刘邦借为萧何接风压惊,而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回到大帐就沉入梦乡了。

别后第一次见父亲,却是一副醉酒的模样,这让刘肥有几分失望。他一时还不能理解父亲此时心头的郁结之痛,但他记着临行时吕雉的话——为娘不在你父身边,冷暖自是不能关顾,你此去须时时陪伴左右,早晚照应分忧,为娘才好在家中全心赡养二老,代他尽孝。他只让卫士在外面守着,自己守在榻前,用热水敷在刘邦额头,又一遍一遍地热了茶水,以备父亲醒来解渴。

他细细地打量睡梦中的父亲,虽然因为战事频仍,额头留下丝丝缕缕的倦容,但嘴角却带着微微的笑,他想,父亲定是在梦中看到了母亲。

是的!只有在梦境里,刘邦才会把一切烦恼抛却云霄,而与吕雉短暂的厮守。他很疲劳,觉着躺在榻床上是最惬意的时光。吕雉就坐在他的身旁,用浸热的绢巾为他擦拭头上的汗水,用温暖的水为他洗去征尘。不要什么金戈铁马,更不要什么高冠金冕,他希望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闻着柴草味过日子。然而,吕雉笑他燕雀小志,要他牢记吕太公的箴言,心有天下,志在九域,等他做了皇帝,她就来为他管理后宫。远方的一声鸡啼惊断了他的美梦,他睁开眼睛,却发现刘肥坐在榻前。

“昨夜,你一直在此守候?”

刘肥点了点头:“娘临行叮嘱,要儿子代她照管爹,儿子不敢违命。”

刘邦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洗漱一毕,早有后厨端上早饭,米粥、菜蔬、麦饼,父子俩半年后在一起吃饭,彼此的话很少。刘肥发现那个从外面公干回来,总喜欢逗他玩耍的父亲早已远去,面前的刘邦更多的是军中主帅的威严。短短的一顿早饭,不断有“千人”或者“百将”进来禀报军中大事。刘邦一般都是三言两语,明确而又简短。这让他感到有些压抑,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此刻却是什么也不想说了。

睡梦中那个嘴角带笑的父亲一俟醒来,立刻就变成一头愤怒猛虎。他先是传来一名校尉,要他将儿子与同来的樊伉、曹窋一起编入骑兵部曲,每日演练骑射和马战;不操练时就跟着军中撰掾研习礼义、文学。然后就是传萧何、夏侯婴和周勃到帐前议军。

顷刻间就像陌路人,他没有再多看刘肥一眼。

萧何早已忘了昨夜刘邦对自己的横眉怒目,直言不讳地反对出兵丰县:“依属下看来,眼下讨伐雍齿尚无胜算,与其寸土必争,毋宁任他自去。我军首要在生存,不为一城一地而战。”

刘邦很不以为然,甚至以讽刺的口气道:“看来丰县两月,丞督几成鼠胆。我不信,莽撞雍齿会比司马仁胆略兼人。”意思是说,他可以打败司马仁,雍齿更不在话下。

萧何并不动气,继续申述理由:“眼下雍齿方降于魏,魏相周市早知丰县乃我军首取之城,岂能罢休;曹中涓在夺取砀城之后,未有片刻歇息,即奉命进击方与,目前大战正酣,难以分兵丰县;国大夫樊哙至今仍在胡陵为战,如此,我军能够用于收复丰县之军不足三千,属下恐力不从心。”

刘邦闻言很不悦,转而问夏侯婴:“太仆以为如何?”

夏侯婴对萧何的分析深以为然,萧何所言之三千人马,正自己所部。不久前,当曹参在砀城击败司马仁时,夏侯婴率军也在砀东之济阳一带与秦军周旋,与曹参构成掎角之势,使司马仁首尾不能相顾,故而败给义军。现在,他刚刚率部归来,未得休整,以疲惫之师击蓄势之兵,胜算渺然。

萧何接着又道:“若我军轻易击丰,章邯军趁势袭来,我军腹背受敌,功亏一篑,孰轻孰重,还请沛公三思。”

在三人争论时,周勃很少言语,一直在静静地听。他就是这个性格,心里明白,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顺溜。因此,当刘邦最后将目光投向他时,他竟然一时憋得脸红:“末将觉得,两位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末将唯沛公之命而……是从。”

此时仅持收复丰县,剿灭雍齿“一思”的刘邦,这口吃却清晰的表态无异于一锤定音。他以果断的口气做出最后决定:“夏侯婴听命,你率两千军马随我渡过泗水,收复丰县,丞督与周勃留守砀城,以防秦军来犯。”……

然大军兵临丰县数月,每日攻城不断,沛军死伤甚众,丰县却纹丝不动,其间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秦军司马橺在砀县遭到曹参重创后,正在重整旗鼓南下。沛军若是被纠缠在丰县,必致砀城重新被围,他刘邦纵然想退却,都没有余地了。虽然他明白周勃有勇多谋,乃统帅之才,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以寡敌众,岂能久守?

刘邦收回目光,转身向帐内走去。各路校尉正在督促部下准备云梯、盾牌等攻城器物,见刘邦过来,纷纷站立路旁行注目礼,刘邦也以注目还礼。

刘邦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听萧何的劝告,以致造成眼下被动。他回大帐的步子就不免显得沉重缓慢,生怕又有什么揪心的消息传来。刚刚回到大帐,李甲就把一封信札送了进来,不等他问,李甲就告诉他是丞督大人从砀城飞马传来的,送信人就是周勃。刘邦“哦”了一声,急忙取出绢帛,那熟悉的字体就映入眼帘。

萧何在信中向他禀报砀城的情势,言说章邯军闻项梁任张楚上柱国,正准备大举南下讨伐。项军若败,则沛军不保。他闻东阳人宁君与东海郡陵人秦嘉因秦军败陈胜,而拥立楚国贵胄景驹为楚王,军势甚盛。沛公若是攻丰兵力不济,不如就近求景驹发兵。萧何在信中还说,为取得景驹信任,不妨暂栖虎穴,以表归顺之意。

放下信札,刘邦朝外面喊:“来人!”

李甲应声进来,刘邦吩咐道:“速传太仆帐中议事。”

夏侯婴已从李甲处得知萧何有信来,料定必与丰县之战有关,故而一见面就问刘邦可有退兵之意。刘邦摇摇头,将信札递与夏侯婴。他大略阅看一番,不禁为萧何虑事之远而感慨:“前些日子,不是还传言楚王诏命项梁为上柱国么,为何就溘然而去了呢?”

“景驹自立为楚王,可见陈胜已不在人世。景驹现驻留县,我欲纳丞督谏言,去留县求援,国大夫留营主军,有事可与周勃商议,此人吟口而多谋,必能堪大用。”刘邦嘱咐道。

夏侯婴提醒道:“借力假物,兵之智也。今就近求援,未必不是捷径。然据臣所知,景驹楚之贵胄,并无大才。倒是其辅佐秦嘉为人狡诈,张楚国立后,曾自任司马,不听命于陈县。只是慑于项梁势重,才不得已立景驹。主公此去,属下唯忧于此。不如周勃随主公同往,一应事变。”

刘邦沉思须臾道:“太仆此言甚是,就命周勃同往。”

夏侯婴又问:“主公此去,欲带多少人马。”

“百骑足矣。我此去意在求兵,人多反而容易引起景驹疑虑。以牛良所部百人交周勃节制,随我前往留县。”

夏侯婴又道:“有了周将军,属下再向主公举荐一儒生。”

刘邦一听,摇头道:“要那儒生有何用,还是让他在营中教授肥儿、伉儿等人吧。”

“此人虽系曹掾,却是见识过人。姓吕名清,乃陈胜中涓吕臣之父。”

刘邦一听这名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顺口说了一句:“太仆以为可带,就带上吧。”

第二天晨曦初露,刘邦、周勃等率百骑离开营寨,夏侯婴送到距丰县十里时方才依依惜别。人急马快,刘邦一行从丰县出发,不消多半日就已到达沛县县境,东去半个时辰,就是泗水亭。于是周勃问道:“主公可否要去泗水亭停留半日,看看太公及夫人?”

“将军亦沛县人氏,尚能忘家为国,我岂能因小情而误军机。”刘邦摆了摆手,折转马头朝南而去。

日色将暮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沛县东南之啮桑镇。坐落在泗水之阳的小镇经过战乱,显得分外萧条,百人队伍沿着主街一路慢行,直到南头才找到一家客栈,房屋倒是有十多间,且是两层楼房,但没有迎风飘扬的招子,也没有客栈名牌。牛良上前去敲门,良久,从堂屋出来一人,看样子是店小二,拉开院门问道:“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牛良道:“我等欲前往留县,见天色已晚,欲觅一住处,不知贵处可有空闲房间?”

“不知客官有多少人。”

“百十号吧!”

店小二便面露了难色:“真是不巧,此前已有百十人住进鄙店,客官还是另讨方便吧!”

“我等一路走来,把这条街转遍了,就你一家。眼看日落西山,你让我等何处寻觅?还请向店主通禀一声,能否调配一二。”

店小二耸了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气。见状,牛良的气就上了眉头,说:“你为何如此不通人情,不是让你向店主通禀么,你却拖延推诿,好生无礼。”言罢,对身后的几位士卒道,“你等进去,看看谁敢阻拦我住宿。”

店小二见状,知道遇见了不好招惹的主儿,转身就向内跑去,却不意与从里边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此前住进来的主儿,店小二急忙道:“小人有罪,还请先生宽恕。”

来人笑笑,大度地问何事喧哗。店小二也不说话,指了指牛良,惊慌地转身进了后堂。

那人出得门来,对着牛眼圆睁的牛良施了一礼道:“观仁兄装束,定是军爷出身,敢问军爷从何处来?主公系哪家英雄?”

牛良平素惯于粗疏,被眼前中年人尔雅、风流和彬彬有礼的气度震慑住了,忙打拱道:“先生好眼力。我等乃沛公属下,去往留县,因……”

一句未了,中年人已喜上眉梢,目光中流露出不尽的崇敬,连道:“沛公在何处,沛公在何处,快引我去见。”

牛良引着中年人来到店外槐树下,正待通禀,那人一步上前双手作揖道:“在下颍川张良,听闻沛公驾临,特来拜见。”

“张良”二字一出口,刘邦顿时睁大了眼睛问:“足下便是博浪沙行刺始皇的张子房么?”

“正是在下!”

“哎呀!幸甚幸甚!”刘邦伸手牵着张良的衣袖,那喜悦和敬佩都写进一双丹凤眼中了,“当年在下在泗水亭,听到始皇博浪沙遇刺,壮士勇冠贲育,名高泰山。原以为举事者必魁梧奇伟,今日一见,竟是一儒雅才俊。”

“沛公过奖了,在下不过运筹谋划而已,执椎者乃至今不知生死的武士。”张良连忙打拱,将话题转到两人相遇上来,“良闻沛公奋剑而起,龙行虎随,率从风云,征乱伐暴,招集英雄,应者如云。今日幸得相会,实乃人生大幸。”

刘邦也把随来的周勃介绍给他。张良观周勃行敏言讷,器宇不凡,料定此人他日必前程远大。两人寒暄之后,张良邀刘邦一行到客栈,两军合为一处住宿。昔日冷落的客栈,因为忽然来了两路兵马而显得十分热闹。当晚张良做东,两军兄弟推杯换盏,至月上中天方尽欢而散。刘邦被安排在张良右首,周勃左首,既为着叙话方便,更为了刘邦的安全。

这是江淮大地的五月十五夜,春月融融,将缕缕清辉洒向大地。也许是因为从丰县到留县域内皆系各路义军占领,故而相对平静些。临窗而立,张良毫无睡意,与刘邦的不期而遇,使他带着百十来从者一路漂泊的孤独感都悄然消退了,心中仿佛投进一道阳光,充满了温暖。在西来路上,他不断听到刘邦胸怀坦荡,广纳贤才的传奇。现在,他就在隔壁,何不来个竟夜长谈呢?

张良起身来到刘邦居室门前,敲了两下轻声问:“沛公,可安寝否?”

刘邦立即拉开门,喜出望外地道一声“子房来也,请到房内”,却被张良按住胳膊道:“今夜月明如昼,公我何不就近走走呢?”

刘邦正有此意,于是两人各自佩了宝剑,悄悄下得楼来。

夜很安静,一座座店铺人去屋空,连成一道黑色的“墙”,分外冷落,不远处的树枝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鸱鸮的叫声,平添了恐怖的气氛。刘邦蓦然回眸,却发现牛良带了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正要喝退,却被张良拦住道:“由他们去吧,公我只管叙话就是。不知沛公率部欲往何处?”

刘邦将丰县经过详叙一遍后,长叹一声道:“眼下攻城军力不足,欲前往留县向景驹借兵。”

“不瞒沛公,在下此行亦是投奔景驹。在下邳举义后,在下本欲有所作为,孰料贼军甚众,良势孤力单,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寻求可倚之力。听说景驹兵盛,便来投奔。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在下已得知,两月前景驹与项梁在彭城有过一次大战,景驹、秦嘉被杀,项梁招降了景驹所部,现已拥众十万了。”

刘邦很吃惊,若非张良北上,他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借兵不成,丰县不下,他就只能再回到沛县去。

“暴秦未灭,义军自相残杀,岂非自毁长城?”刘邦望着天空的月亮道。

可张良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为刘邦打开了一条思路:“项梁广张告示,极言陈王首事,虽战之不利,然未闻所在,今秦嘉背陈王立景驹,实为大逆不道。”

刘邦“哦”了一声,张良接着道:“听说陈王曾命中涓吕臣向项梁颁布诏命,任命他为上柱国,故而师出有名,一路得道多助,百姓拥戴,景驹、秦嘉为民弃之,故而大败。”

刘邦转过身,与张良面对面站着说话:“子房可有破丰之策。”

张良几乎没有思索,似乎一切已了然在胸:“眼下义军之最强者,非项公莫属。彼现军薛县(非薛城),如公不弃,良愿追随沛公往项梁营中借兵,收复丰县。”

月光下,刘邦紧锁的眉宇展开了,情不自禁地挽起张良的胳膊,由衷的话冲出胸臆:“得遇子房,乃上苍眷顾我也,我闻子房在下邳时,得黄石公传授兵法,韬略在胸,我当拜子房为师,何如?”

张良忙双手打拱道:“使不得,使不得,子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唯愿毕生所学有所归宿,今遇沛公,终如愿矣。”

刘邦刚才为借兵而瞬间涌入心头的忧虑都为能结识张良而云淡雾消,他忽然觉得此行的收获已经远远地超出借兵这个目的。他一转身,就对跟上来的牛良和李甲喊道:“速去禀告五大夫,我要与子房做竟夜之饮,请他作陪。”

喊声惊起一群卧在草丛中的飞鸿,横空展翅,朝着北方飞去……

两天以后,刘邦偕张良、周勃一行已到达项梁军驻扎在薛县的大营。

项梁以张楚上柱国的名义迎接沛公与张良的到来,他指定项伯陪同二位到军营中一观。

走在绵延十里的项梁大营,刘邦才真正领略到什么谓之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什么谓之车马之美,匪匪翼翼;什么谓之营帐接衽,云腾龙跃。那气势,除了在咸阳看到过,再未见到。于是,刘邦触景生情,发出由衷的感叹:“人言楚虽三户,灭秦必楚,然以季观之,当今英雄,唯项公耳。”

项伯虽不像吕太公那样断定刘邦必成贵人,然而一见面,他就从彼此的谈吐中感受到沛公与项羽在性格上的差异。特别是在项梁举行的接风宴上听到沛公描述咸阳服徭役时的情景,那句“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十分吃惊,在秦朝的南北端,竟有两人说出意思相近的感言。他很惋惜项羽正在攻打襄城,否则,他真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叙谈一番,也许彼此可以相互补正各自的性格之缺。

项伯为人老实,他在张良面前丝毫不回避项梁帐下缺乏谋士,他不断地往张良耳边吹风,希望他留在项梁身边,帮其参谋军务:“子房若是立于上柱国之侧,必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大业垂成有望,攻克咸阳有日。”

但张良已暗暗选择了刘邦,就不能犯“东食西宿”的错误,他笑了笑自嘲道:“良浪迹天涯,居无定处,若是今生有缘,自有共济之日。”

闻言,项伯很失望,只好将这个话题打住。过了一天,当他陪同两人到薛县城外蟠龙河游览时,干脆直截了当地邀请沛公加入项梁大军。站在河边,望河水自东北而西南缓缓流去,项伯充满感慨地说道:“千流归海,独木难撑。江淮义军只有归于一统,才能不被章邯军各个击破,沛公若是深明情势,不妨与项军合流而为楚军,行陈王大义,兴大楚基业,岂不快哉?”项伯还告诉刘邦和张良,过些日子,项梁将在薛县召集各路义军共商讨秦大计,彼时将群英荟萃,豪杰咸集。

当着项伯的面,刘邦和张良虽然都没有说什么,可在当夜,两人已达成共识,为借兵攻丰,不妨暂且归附为上。

这话一出口,就遭到周勃的反对:“万万不可,所谓人心叵测,未知项梁枭雄乎,义士乎,倘是他如景驹一样挟名行奸,主公不是陷入危局了么?”

“这个将军大可放心。我观项伯其人,慈眉善目,行侠仗义,可信可交。有他在,我等无恙。”张良说完,众人当下商定,第二天便去见项梁。

回到房间歇息,刘邦心里一直牵挂着丰县之役,想着该怎样应对项梁的问话,怎样说服他借兵给自己,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启明星刚刚升上东方的时候,他就无论如何躺不住了,干脆邀了周勃在营帐前舞剑,直到天放亮,才收了兵器。恰恰此时项伯进来,看到刘邦和周勃脸上热气腾腾,不禁称赞道:“二位朝夕不倦,跨鞍驱驰,真英雄气概也。”

“项伯言之甚是,想我义军群英竞奋,何愁暴秦不灭。”说话间张良也从厅内出来,加入叙话的行列。项伯要他们快用早饭,上柱国要见。两人相互看了看,喜色不掩地暗自握了握手。

……

大约是巳时一刻,刘邦和张良在项伯陪同下登上了上柱国议事厅,刚刚上到第四个台阶,就听见守在厅堂门前的卫士高声喊道:“沛公刘邦、张子房到……”

刘邦抬头看去,但见阶陛两旁士卒阵容整齐,逆目而迎,伴随着他们的脚步,追随他们的身影,目送他们一步一步走进上柱国议事厅,才齐刷刷地收回目光。

张良暗地打量将士的装束,一色的镀银盔甲配铸铁弯刀,刀背靠肩,刀刃朝外,冷森森的似乎时刻都会架到来人的脖颈。

真虎贲之师也,刘邦在心底发出由衷的称道。

迎面走来一位身着银色锁子甲的将军,虽然个头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瘦削,脸色有些青白,手按剑柄,擦肩而过。刘邦和张良颔首示意,他似乎只是礼仪性地点了点头,并不曾过分的热情。

“这是哪位将军,似乎从来没有见过。”

刘邦摇摇头表示也不认识。

一俟进到厅堂,刘邦与张良共同行了礼,同声道:“拜见上柱国大人。”

“得知二位英雄驾到,我未能远迎,见谅见谅。”项梁起身回礼,朝站在旁边的卫士道,“为英雄赐座。”

于是,项梁坐在上首,刘邦和张良分坐在两旁,项伯坐在下首,说话时彼此都能瞧得见对方的表情。刘邦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项梁,果然剑眉星目,印堂如岩,直鼻阔唇,一副大将气概。想象其父项燕当年也一定是神采奕奕,气度不凡了。正思忖间,就听见项梁在一旁劝茶的声音,急忙举起茶盏应对。

“不知二位英雄到此有何见教?”

项伯在一旁插话道:“二位英雄欲投奔上柱国帐下,共图灭秦大计。”

项梁摆了摆手道:“想二位英雄久历战阵,博见洽闻,自有韬略在胸,何须由你代言。”

项梁虽然脸上含着笑意,可这话显然是逼着他们亲口说出此行的目的。事已至此,刘邦也直言不讳地将周市如何策动雍齿反叛,自己率部收复丰县,兵力捉襟见肘之事和盘托出,末了道:“季此行就是想从将军处借兵,一俟收复丰县,即行归还。”

“同为义军,本该桴鼓相应,唇存齿固。孰知周市私行其奸,离间策反,如此行径与景驹、秦嘉何异?将军今奉陈王之命主持讨秦大计,当除邪扶正,广张道义,良与沛公当追随将军左右,勠力杀贼,共图大业。”张良不失时机地在旁边附和。

这话对于刚刚结束了与景驹一场大战的项梁来说,真是太对心思了。从举起义旗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恢复故楚作为自己的目标,只有这样,他才能恢复项氏的尊严,自然不会对雍齿将丰县献与魏国坐视不理,特别是张良一番话令他顿时目光灿烂射人,一只手狠狠地击打在案几上怒道:“如此逆贼,岂有此理。”他把脸转向对面的项伯问,“与刘将军五千人马如何?”

不等项伯回答,刘邦急忙起身连道:“足矣,足矣。”

但项梁跟着的话更是令刘邦和张良震撼:“再与你五大夫将十人归你节制,驱除雍贼,收复丰县。”

刘邦、张良和项伯相互看着,厅堂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接着,刘邦起身来到项梁面前,大礼参拜,口中慷慨陈词:“刘季谢过项公,将军如此宽怀大度,真乃盖世英雄,大楚砥柱也。”

走出议事厅,时光已近午时二刻,刘邦问送他和张良出来的项伯:“季刚拜见项公时,看到一位青面将军,不知是何人?”

项伯沉思片刻,“哦”了一声道:“二位是碰到了宋义将军吧。此人早年乃楚国令尹,现为义军将军。处事稳健多思,常有良谋奉于项公。”

“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聆教于宋将军。”刘邦和张良同时点了点头。

闻言,项伯高兴道:“在下乐为穿缀。”

回到住处,刘邦即行收拾行装,并要周勃到楚军营中清点兵将,准备回到丰县前线去。周勃刚一出帐,就被张良拦住,拉了一起来见刘邦。

“沛公这就要走么?”张良问。

“然也!”刘邦一边回答,一边往身上披戴盔甲,“丰县不拔,季夜不能寐。况乎人心叵测,万一项公变卦,前功尽弃。”

“沛公可否听在下一句话再行不迟。”张良横在刘邦面前,并不等他表态就直接道,“沛公如此草草离开,才最易引起项梁生疑。”

“那依子房之见呢?”

“依在下之见,周将军可率军回丰县,沛公不如留下,一则过几日项梁将召集江淮各路义军首领议事,沛公不妨听听。二则也好见证沛公归附诚信,消除疑窦。”

“依你之见呢?”刘邦又问身边的周勃。

周勃不假思索地回道:“属下以为子房先生所虑不可谓不周密,请主公放心,属下此番率军西去,定当拿下丰县。”

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传来礼赞的声音:“沛公果然宽明之略,云水之怀,天下能不归乎?”

刘邦循声去看,却是一瘦削男子手执长戟,正在门口值守。他心中很不痛快,鄙夷地看一眼年轻男子道:“军国大事,岂是你士卒所能明白的?”

那男子却不罢休,不无夸耀地说:“公以布衣而提剑逐鹿天下,情知将相本无种乎。韩信之言,他日必为公所证。”

刘邦正要申斥,却见项伯从楚营赶来,言说将士集结成阵,要他过去检阅。刘邦立时邀张良、周勃同去,早把韩信之言置之脑后了。

就在他们滞留项梁军营的日子里,一位年届七旬的老者走进了项梁的大帐。在登上议事厅的最后一级台阶时,来自居巢的范增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以示对这次接见的重视。他的目光越过议事厅前迎风招展的“项”字大旗,直视宽阔高大的门楣,他的脚步很缓慢但很坚实地向坐在这座大厅里的将军迈进。他并不为自己在夕阳晚岁出山有丝毫的遗憾,而把自己赋闲在家看作成韬光养晦,一切似乎都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他在前往薛县的途中已准确地获得了陈胜已经遇害的消息,在独宿客栈的那个夜晚,他用了整整一宿的时间为这位张楚王的离去罗织了完整的说辞。而且断定,这说辞必然改变项梁对局势的看法。因此,当他在项梁贴身主簿引荐下来到议事厅的时候,整个表情神清气定,甚至没有想到要对面前这位呼风唤雨的主帅行晋见礼。倒是项梁对他的到来表示了儒雅的谦恭:“不知先生自何处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谢将军!”范增从浑浊的眼睛里露出长者的笑容,“老夫乃居巢隐者,闻将军号令江淮,举义抗秦,故而一路过九江、越陈郡,迢迢远来。”

一想到从居巢到薛县遥遥千里,项梁不免为之动容,忙吩咐赐座。

当两人同席相向而坐时,项梁端起手中的茶盏道:“相传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故知茶可清心明目,我以此敬先生。”

范增一手端茶盏,一手掩其口,一杯入腹,果然神清气爽,话也随之多起来了:“老夫拜见将军,非为饮茶,乃为陈王已去之故……”

这话一出口,项梁握着茶盏的手举在空中停住了,很吃惊于范增以垂老之躯而见事迅捷:“先生何以得知陈王已去?”

“老夫来此途中,得遇苍头军失散士卒,言说陈王已死于司御庄贾之手。”范增看着卫士为杯中续了茶,继续道,“老夫前来,愿为将军来日计。”

这话正中了项梁的下怀,自秦二世命章邯率军出函谷关以来,多在荥阳、渑池一带为战。之后,南下陈县、汝阴,终于与他所率领的江淮义军接战。腊月,章邯军到达栗县,他曾遣将军朱鸡石、余樊击之,孰料为秦将司马仁所败,余樊战死军中,朱鸡石伏法引刀;最令他揪心的是,项羽攻襄城亦不顺利。他知道,如不尽快遏制秦军气焰,久而久之,必致人心离散。也许,范增的到来,能为他破解迷局谏言良策。

“在下愿聆教于先生。”项梁的双膝不知不觉间向前挪动了一步,面向范增打躬作揖,那谦恭都在举止的每一个细节中了。

然而,范增却并不急于陈说想法,而是把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提到了项梁面前:“敢问将军,可知陈王何以败北身亡?”

项梁不想打断范增的思路,只是又悄悄地朝前挪了挪,给范增留下礼贤下士的强烈感觉,那在心中缠绕多日的思绪便顺着项梁热情的目光流出舌尖了:“夫陈王之败,乃为必然。何也?夫秦灭六国,楚国最是无辜。秦用张仪之谋,诳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有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今陈胜首事,不立楚而自立,其势不长。”范增说到这里,将举起的杯子置于案头,目光缓缓掠过项梁的额头,就从中读出了一种欲知若渴的情绪。他内心暗暗兴奋,撩了撩自己的衣袖,从座上站起来,孰料项梁也跟着站了起来,范增这才将话转到正题上来,“请将军再思,今将军起于江东,楚蜂起之将争附君者,乃因君世世为楚将,担当复楚之大任也。若将军效陈王而自立,老夫恐有危矣!”

一语点醒梦中人,项梁本欲纳头拜谢,却被范增死死拦住,连道:“若将军不弃,老夫愿去往民间,觅得楚王之后胄者立为王。”

“在下之得先生,胜于和隋之珍矣!”项梁当下拜过范增。

第二天,范增便离开薛县前往民间访寻楚王后胄,项梁、项伯、刘邦和张良送至城外五里,以酒饯行,直看到范增的车驾融进五月的稻田深处,才相继拨转车头返回。

张良向刘邦使了个眼色,两人都缓了一步,待项梁和项伯的车驾启动后,才要司御挥鞭驱马。这在礼仪上没有任何纰漏,却为张良和刘邦说话提供了短暂的空间。

“在下观范增其人,老谋深算,城府幽深,沛公当提防之。”张良说罢,迅速登上车先一步离开。

等待各路英雄会盟的日子,刘邦除了偶尔应项伯之邀共析军情战势外,更多的是和张良在一起,一方面游历薛县,一方面等待来自丰县的捷报。这一天,张良来约刘邦:“在下闻县东有奚公仙山,山上有夏时奚仲之墓,苍松掩映,清泉碧流,不妨一游。”

两人遂向项伯打了招呼,只带了撰掾吕清出了城门,快马半日,果然前方翠峰争秀,径曲山幽。三人把马交于山下店家,自己缓步而行。刘邦不解地问道:“奚公何功于夏,而致后世祭奠?”

张良看了看身旁的吕清,吕清口中嗫嚅了一下,却被刘邦看见,便带着着揶揄的口气道:“季最厌者乃儒生,故作文雅,言不及义。子房要你说,你看我作何?”

吕清眉头皱了皱,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属下人微言轻,故而不便多言,不过据属下所知,奚公乃夏禹司御,因造车有功,被夏禹王封为车正,无奚公则无车战。”

“你果然有些见识。”刘邦就是这性格,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也欣然接受。

吕清不好进谏,但张良却在一边发声了:“治国之道,要在一民,一民之道,要在兼听。李斯助纣为虐,固然可恨,然其于《谏逐客书》中所谓之‘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实乃为君之道也。”

刘邦何等聪明之人,怎能听不出张良话里的意思,忙向吕清道歉:“方才我言语不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见状,张良就笑了:“人言沛公善得人心,今日一见,果真名实相副。”

两个时辰转眼过去,三人都觉得身乏口渴,下得山来,见前面一家酒店招子飘飘,酒香四散,正要上前向店小二问话,却见一骑人马穿街而过,过往行人纷纷避道两旁。

张良心中很不高兴,从腰间拔出宝剑,当街拦住那批人马道:“光天化日之下惊扰百姓,与贼军何异?”

领队的显然是一位屯长,见一书生模样的人拦住去路,开口骂道:“你有眼无珠,不看看这是哪家军伍。”

张良却不后退:“你若是义军,所过之处当秋毫无犯,岂可如此无理?”

刘邦见状,便要说和,只听从人群后面传来一声“不得无礼”,一中年将军着一身黑色铁甲,骑一匹青色大马,喝退前后士卒,来到张良面前下马作揖道:“属下无礼,还请先生宽恕。”言罢,转身怒视屯长,“还不向先生道歉。”

刘邦在一旁,一眼就发现这将军左脸有墨字痕迹,想来就是六安义军首领英布,顿时脸上就暖洋洋的,问:“阁下可是六安英布将军。”

“若末将没有猜错,足下乃当世英雄,梦中斩白蛇的沛公。”这一问英布也猜出个八九分,便把目光投向了张良,“这位是……”

刘邦拉过张良道:“这位便是当年博浪沙刺秦的张良张子房先生。”

一语未了,英布大呼一声:“久闻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有幸之至。”

张良侧目扫视,发现吕清藏在众人身后,脸上很尴尬,便牵着他的衣袖来到英布面前说:“这位乃沛公帐前撰掾吕清先生,虽系布衣,然见识不俗。”

他这一说不要紧,英布纳头便拜:“世伯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吕清顿时如坠入五里云雾,急忙伸出胳膊要扶英布,却听见刚才发脾气的屯长喊了一声“吕将军到”,霎时吕臣已经跪倒在吕清面前了。

刘邦想起来了,十月时,萧何曾向他转过一封信,说是陈王亲笔为之,为说服沛公归服张楚说辞。他当时正忙于微山湖伏击薛壮,便束之脑后了。

吕清愣愣地望着吕臣,十分震惊,在经历了许久的沉默后,吕臣长喊了一声“父亲”,那久锁在情感堤坝内的浪涛顷刻倾泻而出:“儿子有罪,儿子有目若瞽,不辨忠奸,竟然让庄贾叛贼得手。儿子有罪啊!”

吕清缓缓摩挲吕臣的长发,那感觉中含着一个沧桑老人的百感交集,含着对儿子的宽容和理解,只是此时他竟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安慰泣不成声的儿子。关于儿子战死城父的消息几个月来一直折磨着他。唉!儿子还活着,而且带着苍头军参加义军会盟来了。

吕清的泪水在无言的沉默中流到嘴角,是一种咸涩的味道。吕臣入义军后,他为避乱也投奔了刘邦,本想效力才智,不料刘邦轻视儒生,他就只能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

尽管此前有不少关于陈胜被害的传言,可现在面对陈胜近臣吕臣,他们才确信陈胜早已不在人世。但谁都不能否认,是“等死,死国可乎”的宣示,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叩问拉开了反秦大幕。于是,无论是刘邦、张良还是英布,都感到了这次会盟的不同寻常。

刘邦见吕臣身边一青年将军英气勃勃,须臾不离,煞是忠诚,便打听道:“少将军是……”

吕臣回道:“此乃陈王帐下都尉长史王彤,是他协力我攻取陈县,才得以为陈王报仇。”

王彤忙参见刘邦,心想楚地多奇人,看这刘邦大耳垂肩,一脸福相,定能成就大事。

英布虽然想不出多少话语去抚慰吕臣,可残酷的现实使吕臣的哭声在他心底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幼年起,父亲就常常对他讲起先祖皋陶时代的辉煌,在他青春的季节,有人为他卜筮,言说他“当刑而王”,那时候,因触犯秦朝刑律而被处以黥刑的他还在咸阳骊山做刑徒,只当这是笑谈,并不曾想有一天会号令天下,是陈胜的一声怒吼改变了他的命运。虽数千部属与章邯的左右大战于清波,并且大胜而归。但他也清楚地看到,倘使义军各自为政,必不能持久。清波之战后,他与吕臣便一起结伴到了薛县。

“吕将军为张楚出生入死,功可天鉴。”刘邦撩起衣袖,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吕臣的号啕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吕臣的忠诚也使他对吕清的教子肃然起敬。因而,当吕清将儿子介绍给他时,他从内心已经喜欢上他了,“吕将军不必太过伤心,只要义军万众一心,诛灭秦贼指日可待。季虽不才,然愿与天下同其利,益人之智而纳之,何愁天下不能易主?”

这见识在张良的心弦上久久颤动,余音不绝。虽然与刘邦结识不过数日,但他已明显感到刘邦不同于其他义军首领,他的目光不在丰沛弹丸小地,而在遥远的咸阳。别的不说,仅从他每夺城严令军伍不扰民,不滥杀无辜,不毁坏秦朝官署,就可见其志向远大。

有鉴于此,当英布提出,人生难逢知己,何如一醉方休时,张良婉言谢绝了,谦恭地说道:“诸位!英雄相见,惺惺相惜,本人之常情。然在子房看来,陈王新去,国逢大丧,我等举酒殊为不当。我等居于薛县,乃在拜谒项公。项公未见,岂可醉乎?”

“子房所言,振聋发聩。”刘邦第一个对张良的话给予回应,“诸位英雄,我观今日之域中,能继陈王之志,率各路义军诛灭暴秦者,唯项公尔。故而,季有一言,明日盟会之后,共推项公为盟主,未知可否?”

众人都认为刘邦之言审时度势,沉着冷静。大家相约各自安排好队伍,明日一早拜见项梁。

……

“蠢!”此时项梁正在议事厅中斥责项羽的鲁莽和意气用事,“你领军攻打襄城时,我一再叮嘱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好抢掠民财。孰料你攻下襄城后竟然屠城三日,致使尸横遍野,如此必失民心,你懂么?”

刚刚从襄城前线归来的项羽还没有来得及洗掉征尘,眼睛中布满血丝,甚至说话时声音都带着沙哑。他完全没有走出那惨烈的氛围,这不仅因为他对据守数十日的秦军将领十分恼怒,更因为久攻不下而致自己损失了近千名将士而憋闷。他把这一切都迁怒于襄城的百姓,现在,面对叔父的责备,他心里老大地不快:“叔父不曾到过襄城,哪知战阵之酷烈?若非城中贱民与贼军沆瀣一气,岂能使我近千名将士埋骨沙场。依侄儿观之,勿说两万,即便杀他鸡犬不留,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如此嗜杀成性,岂能取得民心。”项梁从座上站起来,指着项羽的鼻子一脸的愤怒,“须知城中百姓乃因秦军胁迫所致,并非有意与我军为敌。”

“叔父如此责备侄儿,难道拔取襄城非但无功,反而有罪?”项羽热血上涌,本来就黑的脸颊霎时一片朱紫。他正要发作,被从外面进来的项伯一把拦住,“你年轻气盛,且平息心境。”

项羽挣脱项伯,脖颈歪到一边道:“是叔父不讲道理,籍儿有何错?”

项伯并不生气,反而转过身对项梁道:“籍儿也是因为我军攻取襄城伤亡过大,心结难解。还请兄长息雷霆之怒,宽恕他的孟浪之举。”

项梁长叹一声,对项羽挥了挥手道:“你且下去,论功行赏之事,明日盟会上我自有处置。”

项羽这才向项梁拱手告辞,“哼”的一声出门去了。那声音在项梁心头积起一团乌云,也在项伯心头打成一个结,他也急忙告辞追了出去。

且说项羽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出了薛县城东门,挥鞭驱马沿着薛河一口气跑出十里地,才住马下蹬,躺倒在蒲草丛中了。

身底的草很绿,头顶的天很蓝,远处的白云飘若丝絮,西斜的阳光洒在脸上热烘烘的,恰如他此时的心境一样火烧火燎,刚才叔侄之间的争论在项羽看来是多么不值。自吴县起兵以来,他就给暗自立下誓言,攻取一城,必坑杀俘虏。若有助纣为虐者则竞相连坐,绝不放过。这有什么呢?当年白起长平之战,一举坑杀四十万俘虏,他此举无非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夫暴政,必以暴力止之,岂有他哉?可叔父竟然小题大做,以罪论之,如此怀柔,岂能取得天下?

他从来不信人心可以用恩惠征服,他觉得手中的刀就是最有力的语言,血与火是他最喜欢看的眼色。从吴县到襄城,他在杀戮中获取人生的成就和快感,在一双双恐惧的目光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把俘虏们惨烈的叫声化作他饮酒的伴乐。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位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觉得可以当之无愧地站在祖宗面前。

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位叔父就不能接纳他的举止呢?第一次他杀了一万人,受到项伯的责备,这一次他杀了两万人,又受到了项梁的斥责,往后去……

像一头暴怒的猛虎,项羽从地上跳起来,举起宝剑朝正在吃草的一头水牛刺去。那水牛受了伤,竖起一对犄角直朝项羽扑来。项羽躲过牛角,转身抱住牛腹,使劲压迫,那牛“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他顺手拿过宝剑,顺着牛的喉咙猛刺数剑,那牛刚开始还奋力挣扎,后来渐渐地断了气息。

他刚把宝剑插进剑鞘,就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吼叫:“何处狂徒,敢宰杀我的耕牛?”

项羽回身去看,见是一农夫,知道自己又惹了祸,遂从行囊中掏出一串钱朝农夫扔去,道一声“赔你就是”,转身就要离去。

农夫死死拉住他道:“壮士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休想离开。”

项羽一边拉扯,一边骂道:“你好生无理,我误伤你牛,赔偿即是,你反而不领情。”

“你无故宰牛,与强盗何异?”农夫力怯,只有抱住项羽的双腿。

“哼!你敢骂我强盗,死有期也!”项羽手起剑落,农夫身首异处。他擦了擦剑鞘上的血,冷笑道,“逆我者亡,岂有他途?”

“籍儿,你在哪……”在草丛的那头,传来项伯焦急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