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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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父亲的红移

春天来了,慈云寺微微发热,玉兰树马上就要发芽,我颈椎有点疼,想站起来去阳台上透一口气,总觉得西北边有些不对,好像有什么怪怪的打过来。

感觉是昌平那边,昌平和香山中间,有一只大岩羊,正躲在石头后面打量我,打量我的雷蛇鼠标垫,我吃剩的桃李面包,还有我的眼药水。

一看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给我爸发了个消息:我忙着呢别盯着我了!

随后就见他缓缓地从白茫茫的昌平站了起来:嘿嘿嘿,那你忙吧。

我意识到,他果然是一个任性的老头子了。

这种怪事以前就有迹象,最近问题越来越多了。

他先是越来越慢,几乎带着拖尾,然后边缘开始起晕,我妈不时地提醒他“你清晰一点!”但是没有用,让人心累。

晚上还常常会心率过缓,在装了起搏器之后好了一点,但他开始反复梦见一些大蓝光。然后感觉胸闷,醒过来心有余悸地喝一碗水。我曾经看到他偷偷在手机上查,“蓝色的意思”,“梦到蓝光是什么问题”,“蓝瀑布(空格)喘不上来气(空格)是何症状呢”。

之后,听说有几天他把紫外线灯当成台灯来用,半夜在蓝幽幽的光里偷玩手机,一直到脸上开始掉皮,角膜也受损了,才把灯收起来。我妈说他以为那是瓦数很小的台灯,他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太蠢了。

不太对,我想了很多天。

有一天在办公楼下面,看着大楼的玻璃反射过来的阳光,嘴里全是氢离子味,可以确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什么样的老头子,才会在400nm的微光中窃喜,我妈说的那种格外出神的样子,是一种感光的前兆,还是在吸食紫外线,或者是他获得什么高频的激荡了?

后来把灯扔了。他变得比较无聊,偶尔有些暴躁,一辈子中第一次和人动手,就是在七十岁的时候,和一个又贫穷又可笑的圣雄。

圣雄来自河北,总是骑着一辆小黄车在这一带转悠,一本正经,头顶上盘旋着鸟群,号称漂泊的神。

他们以前曾经聊得不错,惺惺相惜,坐在小区的葡萄架下面,在黄昏里几乎共同构成了华北老一代人的精神核心,一起沉浸在初春的气味中,看着天空变成霓虹色,回忆那些漆黑的大风天,还有电力短缺的年轻时光,因为家乡饿死人的往事而互相叹气,普通话都熟练了不少。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翻脸了。

一开始还互相退让,含蓄地表示“你说的也有道理”,后来,不可避免地开始针锋相对,他们的分歧是一种红与蓝的分歧,关于一切的一切是红基还是蓝基的根本争议,所以难免会谈崩。

发展到一定程度了,我爸一瘸一拐,拿着一把芹菜暴击了漂泊的神,直到被人拉开。这也算是一种轻微的同胞反目,一起葡萄架下的混乱事件。

之后我爸就进入了长时间的倦怠。

反正漂泊的神愤而离开了,他也开始不怎么下楼,只是在屋子里画画。抬头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临摹4号楼,二月份的时候,破旧的4号楼一夜之间长出了豹纹斑,他两眼放光,说你们看到了吗看到没有。

豹纹斑是一种眼底病变,为什么会长在一栋楼上,许多事情都来不及解释。但毫无疑问,4号楼是我爸的圣维克多山。

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他跟医生特别客气,“挺好,没事。什么事都不碍。”

医生不理他,跳过所有的步骤,直接查了他的λ0,也就是初始波。

肺气肿和心率过缓什么的都是表征。最核心的问题,是他本身的红移。

红移很难讲,是一种本体的低,用没电了来形容还是过于简单了,low fidelity也只是症状之一。因为不是病,所以无法治疗,甚至不可能准确谈论,只需要保持血糖正常,维持着就可以了。

从情况来看,他已经偏向红端很久了,作为人的结构越来越澥,人们容易把这种涣散看成是安详,耳顺,或者漫不经心,其实是错觉。

本来老年人都是很危险的小型类人猿,心胸狭小,迅猛无比,肝脏里面时常奔腾,动不动就摔烂一个香瓜,并没有安详这种事情存在,安详一定是出了问题,可能是生命的蜂窝煤塌下去了。

我在想,问题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呢,他是怎样开始滑向红端的。

可能是有一年他去救火彻夜未归之后,也可能是和我妈吵架以后,或者是我不知道的一些时候,他在盐碱地里抽烟,看着黑鸟领着细小的旋风四处游荡,一时恍惚,情况就起了变化,他突然降到了2000k以下。

我爷爷的去世,可能也有不小的影响,还有1958年,1963年,松林里火把通明,天上下雨的时候夹杂着小鱼,那些非常凶险的日子。

我问我爸,你自己记得是什么时候吗,什么时候觉得心里一沉,什么时候心里冒出“远去”这个词,他说不记得。

那你有特别惊人的记忆吗?

他不说。

不过按医生的说法,红移不是心理、精神或者器质问题,不好界定,所以也不好找原因。

你知道巴丹死亡行军吗,医生忽然这样问我。我很吃惊。

然后医生笑了起来,按住我爸的肩头,说别动,接着手持强光,稳稳地在他眼底打了一个耀眼的茶杯盖。

他吓了一大跳:你为什么要这么震撼我!

医生又笑了起来,为了治疗。

这个大光斑收费三万多,将会在十几年后逐渐消失,对于减缓情况有一定的作用。

这次震撼治疗的副作用,就是导致他突然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之间卡住了,算是预后不良,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慢慢变得有些客观,不再沉浸在自己之中,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淡漠。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种卡住,让他有点像生疏的演员,一边在镜头面前吃饭,一边在心里看着自己在镜头面前吃饭。

这让他有些拘谨和做作,总是下意识地修正自己,过分注意以前那些蠢不自知的细节,总想做出一个优秀老年人的样子,或者调整肩膀,好在孩子们面前以一个安详的姿势看夕阳。

而且发微信也开始用电报书面语:

“反复掀看一本巧虎图书”

“狗来自手机画报图岁寒三友取自芥子园画传看着画的”

“今天下午我用热水袋敷了腰部和小腿疼痛大有好转了那么就接着敷上几天”

这种自我修正,让他有些不溶于生活,像是一个没有抠好的图层。再也没有那种沉浸在第一人称中的盲目感和愚蠢热情。

每次去看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光标,一边徐徐经过自己的星期一,经过4号楼,经过葡萄架,一边不得不阅读这种经过,甚至读出声来。

精力好一些的时候,他一个用力,就升起一米多,从上面看着自己,搓着废纸球,回忆和漂泊的神的斗殴,念叨着:一击即中,再击再中……

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新酝酿的是什么人设。不管怎么样,他看起来活力有了一些,健康是第一位的。

在以前,最饿的时候,街上经常有一排人在白墙下晒太阳。他们一句话也没有,在耳鸣一样的阳光里揣着手,和时间一起慢慢卷曲。

忽然有四只狗,像马一样跑过去,高抬着腿,跑得整整齐齐。狗的静电掠过他们,噼噼噼,人们忽然清醒了一些,感到某种不适,有人像做梦一样吭的一声笑出来。

我爸回忆说,那时候他还年轻,他看到了他们身上那种轻微的小激灵,像是一种奇怪的集体走神。

他琢磨了一辈子,可以确定,就是他们的膝盖骨忽然集体觉醒了。

但没有人说穿,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每个人都觉得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情况。

从医院回来后,有一阵子他心情还行,所以说起了这些。

我想知道他当时是不是也在其中,他说没有。我想质问他,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是隐蔽地倒挂在枣树上注视着他们吗。

然后我感觉到我爸有点恼了,他不像以前那么满不在乎了。

从那之后,我开始观察他的膝盖,想偷偷把汤洒在他的膝盖上。但这些事情都不能太过,时至今日,我非常了解老年人的幼稚和脆弱。不能轻易打破他内心的一条细线。

疏导老人,一般要让他做回自己,未完成的自己。不管是想当一个科学家,还是想当一棵树,都不用管,要支持他,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我也是这么做的,随他去吧。他以前喜欢发空白短信,现在则总在群里发一些乱码,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常发的是一句“李约真棒<:/”,然后就扔下手机,随风潜入夜了。

随他去吧,只能这样。

上班之余,我计划让他重新认识一下万事万物,了解一下世界上深不见底的相似性。

也没什么,就是走到高处,指指点点,看看风吹树,看看这壮丽和虚无的人间,一直到世界的水晶响亮地摔碎,街上的乐队陆续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