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扬州印记
扬州,地处江淮之间,是唐代经济极为发达的都市,也是唐代士人极其向往之处。张祜有诗称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17]将扬州的繁华与士子的向往表露无遗。
杜牧在扬州的三年,身在幕府之中,如其自称:“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18]闲暇之余,有冶游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付之笔墨,堪称杜牧的“扬州印记”。
晚唐之际,扬州数经兵火。《资治通鉴》称:“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及经秦、毕、孙、杨兵火之余,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19]《资治通鉴》所透露出来的,一是扬州初时极为繁华富庶,二是经晚唐秦彦、毕师铎、孙儒、杨行密兵火之乱,渐有凋敝之意。经晚唐兵燹,宋初扬州已非初盛唐时所可比拟,欧阳修有诗为证:“十里楼台歌吹繁,扬州无复似当年。古来兴废皆如此,徒使登临一慨然。”[20]
但随着北宋的国力增强、经济发展,扬州也渐趋恢复,“万竿苍翠隔晴川,寂寞芜城三百年。此地重闻歌吹发,扬州风物故依然”[21]。宋人除了常通过扬州感慨一座城市的兴废、一个王朝的兴亡,更多的是对杜牧扬州期间裘马轻狂、纵情享乐生活的期羡。流露在宋人的诗词作品中的期羡,恰好是宋人追求世俗享乐的真切反映。
一 二十四桥:地理印记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杜牧诗中对扬州并不是最为精当、细腻、传神的但却是对宋词产生最大影响的咏赞。自此句出,“二十四桥”与“琼花”一道,成为扬州的地理印记。
大和七年,杜牧三十一岁,其年四月,自宣州赴扬州,在牛僧孺幕府中做推官,后转掌书记。在扬州期间,有《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文章,纵论军国大事,“论唐代藩镇问题及用兵方略,其中大部分是切于事情,深中肯綮,所以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都摘要采录”[22]。可见杜牧确有经世之才,绝非好言大语之辈所可比拟。
除此之外,“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王建《夜看扬州市》)、“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张祜《纵游淮南》)的繁华扬州,也让杜牧度过了一段裘马轻狂、风流不羁的浪荡生活。大和九年,杜牧离开扬州,赴长安任真监察御史。离开之后,仍念念不忘扬州,诗歌中对此段生涯颇多描绘。
(一)明月歌水调
《扬州三首》大抵作于大和八年(834),时在扬州。其一诗云: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旧游。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诗歌看似着重渲染扬州的繁华与喧嚣,却在首联、颔联埋下伏笔——埋骨于雷塘的隋炀帝,能否料想到当年所创之迷楼仍然矗立,能否料想到昔日创作之《水调》依然流行于市井之中?后之诸人,念及此事,难免不感慨万端。只是衮衮诸公,泰半只注意到了小杜诗中的“喧阗年少”“骏马闲出”等。小杜诗中自注云:“炀帝凿汴渠成,自造《水调》。”将《水调》与扬州打并在一起的,当首推杜牧此诗。后人咏及扬州时,亦常采《水调》入诗、入词。
宋诗之中的《水调》与扬州相合,流露出来的多是兴亡之感。苏辙有《扬州五咏·九曲池》诗,其云:
嵇老清弹怨广陵,隋家水调继哀音。可怜九曲遗声尽,惟有一池春水深。凤阙萧条荒草外,龙舟想象绿杨阴。都人似有兴亡恨,每到残春一度寻。[23]
诗人主要以隋事入诗,颇多兴亡感慨之意。苏辙又有《送杜介归扬州》诗,首两联云:“扬州繁丽非前世,城郭萧条却古风。尚有花畦春雨后,不妨水调月明中。”[24]无疑化自杜牧诗句。王岩叟有《扬州感旧》诗,为感怀之作,颔联点化杜句,其云:
隐隐芜城枕碧流,繁华曾是帝王州。一声水调满明月,十里春风半画楼。白鸟不离图上去,江云长在鉴中游。废兴屈指千年事,何异行人寄传邮。
杜牧称“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王岩叟将两句合而为一以成“一声水调满明月”,感慨这曾经繁华的古扬州,经唐宋之世,多所乱离,兴废几在转睫之间,流露出浓重的忧伤。
宋词对此诗歌的化用,并无太多的历史凝重,相反多了一些世俗生活的平淡,如苏轼有《南歌子·游赏》,词中数用杜牧诗歌: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首《南歌子》作于哲宗元祐五年(1090)端午,为登楼游赏之作。上、下阕分别化用了杜牧“谁知竹西处,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和“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扬州三首·其一》)两诗,前者是反用,写游人登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后者正用,写歌声萦绕,声声入耳,以写游赏的闲适与惬意。贺铸《浪淘沙》(雨过碧云秋)亦用杜牧成句,词云:
雨过碧云秋。烟草汀洲。远山相对一眉愁。可惜芳年桥畔柳,不系兰舟。 为问木兰舟。何处淹留。相思今夜忍登楼。楼下谁家歌水调,明月扬州。
秋雨碧云,烟草汀洲。远山如黛,似在凝愁。叹惜昔年,未留游子。只得空问,昔日兰舟,何处淹留。不禁相思,登楼远眺,远处传来悠扬的《水调》声,有几分“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的韵味。这是一首思念游子的思归词,用语平淡,意象雅致,全无杜牧诗中的奢华感或曰兴亡感,而有一股怀人的深长意味。
(二)二十四桥与琼花
《寄扬州韩绰判官》《偶作》《遣怀》等皆为追忆扬州之作。《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云: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是杜牧寄赠淮南节度使判官韩绰之诗。谢枋得称:“唐诸道,郡国之富贵,人物之众多,城市之和乐,声色之繁华,扬州为冠,益州次之,号曰‘扬一益二’。牧之仕淮南,寄扬州韩判官诗,其实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情虽切而辞不露。”[25]由此可以见出杜牧对扬州盛况的追忆。
宋人诗词中言及扬州时,常不离小杜此诗中所塑造的意象和营造的意境。如贺铸有《晚云高》一首,纯是栝小杜《寄扬州韩绰判官》之诗,词云:
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青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
黄周星称:“扬州之二十四桥,存废久已莫考,而至今常在人口者,惟以牧之一诗为证耳。然则,即以此二十八字为二十四桥,可。”[26]明末清初之际,二十四桥存废或已莫可考,在宋时却引领起宋人对以二十四桥为代表的扬州繁华的大力铺写。如宋诗之中:
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欧阳修《西湖戏作示同游者》)[27]
扬州二十四桥月,长忆醉乘明月归。(郑獬《舟次芜湖却寄维扬刁学士》)[28]
淮南二十四桥月,马上时时梦见之。想得扬州醉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黄庭坚《往岁过广陵值早春尝作诗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今春有自淮南来者道扬州事戏以前韵寄王定国二首·其一》)[29]
锦缆牙樯一梦愁,行人空击木兰舟。玉箫吹断青楼锁,二十四桥风月秋。(赵鼎《扬州竹西亭》)[30]
竹西亭下路,二十四桥迂。(徐集孙《送叶靖逸之维扬》)[31]
当然还有部分诗作点化杜牧诗句以写听箫事,如李新“玉人今夜教何处,二十四桥空月明”(《听王子定吹箫》)[32];或化用杜诗以感慨兴亡,如阎苍舒“迷楼九曲烂如画,珠帘十里半上钩。当年二十四桥月,曾照三十六宫秋”(《赠郡帅郭侯》)[33]、文天祥“阮籍临广武,杜甫登吹台。高情发慷慨,前人后人哀。江左遘阳运,铜驼化飞灰。二十四桥月,楚囚今日来”(《望扬州》)[34]等。
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称:“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蕊花也。”周密《齐东野语·琼花》亦称:“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钦定续通志》对琼花究竟为何花考订甚详,本节不去纠结琼花为何花,而是关注宋人同时言及“扬州后土庙”与“琼花”的诗歌中,仍不忘以“二十四桥”入诗。换言之,即是在主要关注对象是“琼花”的宋诗中,宋人仍然习惯将“二十四桥”这一唐人杜牧无意营造而成的意象纳入诗中,以之成为维扬的特征,如赵文《扬州后土庙琼花香如莲花落不着地丙子一夕大雷雨失花所在相传以为上天云》诗,开篇即以“朔风吹沙淮浪白,二十四桥沉冷月”[35]点出扬州,以下诸诗与赵诗相仿,皆为此类:
后土祠前车马道,天人种花无瑶草。英云蕊珠欲上天,夜半黄门催进表。酒香浮春露泥泥,二十四桥色如洗。阴风吹雪月堕地,几人不得扬州死。孤贞抱一不再识,夜归阆风晓无迹。苍苔染根烟雨泣,岁久游魂化为碧。(谢翱《琼花引》)[36]
水曹江左一诗家,几度哦梅到月斜。二十四桥春色里,相逢只是说琼花。(李龙高《扬州》)[37]
仙种花移上苑难,紫琼谁复对花弹。玉魂不返东风老,二十四桥明月寒。(丘静山《吊琼花》)[38]
周密有《瑶花慢·后土之花,天下无二本。方其初开,帅臣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间亦分致贵邸。余客辇下,有以一枝(已下共缺十八行)》词,亦言及后土祠之花,可与上引宋诗并观,词云:
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翦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这首词亦可与周密《齐乐野语》“琼花”条并观,词人用了较大篇幅对琼花进行铺张描写,凸显其“江南江北,曾未见”的高洁之态。结处词人自叹“杜郎老矣”,“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扬州美景如同转瞬一梦,唯有旧时明月,难以忘却。整首词看似咏花,实则咏叹的是“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情”的老矣“杜郎”,咏叹的是旧事难说的破碎山河。
周密又有一首《踏莎行·与莫两山谈邗城旧事》,中间亦及“琼花”“二十四桥”等扬州典型意象,词云:
远草情钟,孤花韵胜。一楼耸翠生秋暝。十年二十四桥春,转头明月箫声冷。 赋药才高,题琼语俊。蒸香压酒芙蓉顶。景留人去怕思量,桂窗风露秋眠醒。
莫两山,为作者词友;邗城,扬州旧称。故而这是一首与故人谈论旧事的怀旧词。上片开篇所称之“孤花”即是“琼花”,“一楼”当为隋炀帝所建之迷楼,“二十四桥”即杜牧诗中所及之物,可见上片追忆故地旧物。下片情景交融,景中抒情,特别是“景留人去怕思量”句,见出词人不堪的担忧——窗空独自,无友为伴。
由“琼花”这一个小的例子,我们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宋代诗人、词人已经将杜牧的“二十四桥”内化在自己的诗词语言体系之中,言及扬州时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在作品当中。
在宋词之中,最多的便是如贺铸“二十四桥游冶处,留连。携手娇饶步步莲”(《南乡子》)一般,借“二十四桥”表达对冶游时光的怀念或追忆,当然这种怀念可能与扬州有关,也有可能与扬州无涉,唯取扬州情事而已。周邦彦《玉楼春·惆怅》亦为此类,词云:
玉琴虚下伤心泪。只有文君知曲意。帘烘楼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 萋萋芳草迷千里。惆怅王孙行未已。天涯回首一销魂,二十四桥歌舞地。
上片用司马相如、卓文君事写知音难觅,下片随即将这种温馨破坏,以芳草凄迷、王孙远行写出相思之苦,二人身处天涯,忍不住想到当年相遇的二十四桥歌舞喧嚣地。此处的“二十四桥”已经成为青楼乐处的代名词,从杜牧扬州语境中抽取出来之后,已然成为某种符号的标志。再如韩元吉有《南乡子·中秋前一日饮赵信申家》词,写中秋前一日宴饮之事,中间用“二十四桥”追忆旧游,倒是与周邦彦词有几分相似:
细雨弄中秋。雨歇烟霄玉镜流。唤起佳人横玉笛,凝眸。收拾风光上小楼。 烂醉拼扶头。明日阴晴且漫愁。二十四桥何处是,悠悠。忍对嫦娥说旧游。
风雨凄迷,与友朋宴饮,有佳人,故烂醉。结处用“二十四桥”借指旧日的冶游之处。
还有一些词作,则明显与扬州有关,其中包含着较为复杂的内容,或借古伤今,或单纯咏叹。曾觌北上使金,途经维扬之时,追忆昔日,颇多感怀,故有《朝中措·维扬感怀》词,其云:
雕车南陌碾香尘。一梦尚如新。回首旧游何在,柳烟花雾迷春。 如今霜鬓,愁停短棹,懒傍清尊。二十四桥风月,寻思只有消魂。
曾氏虽名列《宋史·奸佞传》,其词作却常有可观之处,此首亦不例外。上片“雕车南陌碾香尘”,一个“碾”字,将南北宋之际的士人心态刻画出来,破碎的也许不仅是旧游之梦,更多的是家国之梦吧。下片点出自己身处老境,回忆起昔日时光,而今“愁停短棹,懒傍清尊”,早年“二十四桥风月”的消魂时光,唯留追忆了。词人“霜鬓”进入老境,心态也进入老境,孝宗秉国的南宋王朝,虽仅二代,却也已然进入老境。刘辰翁《桂枝香·寄扬州马观复。时新旧侯交恶,甚思去年中秋泛月,感恨杂言》寄送扬州友人,中间用“二十四桥”及杜牧事,其云:
吹箫人去。但桂影徘徊,荒杯承露。东望芙蓉缥缈,寒光如注。去年夜半横江梦,倚危樯,参差曾赋。茫茫角动,回舟尽兴,未惊鸥鹭。 情知道、明年何处。漫待客黄楼,尘波前度。二十四桥,颇有杜书记否。二三字者今如此,看使君、角巾东路。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
须溪此词当作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为寄送扬州马煦之作。去年中秋,须溪父子曾与马氏宴饮,分别一岁,作词以怀念。词作通篇多化前人诗词,上片追忆去岁同舟相游,下片转回现实,感慨友人不在,使人空叹悲欢。
也有一些词人言及扬州之时,借“二十四桥”抒发家国之感慨,如姜夔名篇《扬州慢》(淮左名都)即为此类,姜词中流露出来浓郁得无法化解开来的黍黎之悲,众所周知,兹不为赘。再有黎廷瑞《水调歌·寄奥屯竹庵察副留金陵约游扬州不果》邀约扬州之行,词作点染扬州美景,中以“二十四番风信,二十四桥风景,正好及春游”极力相邀。至于王奕“二十四桥明月好,暮年方到扬州”(《临江仙·和元遗山题扬州平山堂》)点化与扬州有关之典,除此之外,了无深意。
再如韩元吉“二十四桥明月下,谁凭朱阑”(《浪淘沙·芍药》)写明月映照之下芍药凭栏盛开,陈允平“渺双波、望极江空,二十四桥凭遍”(《瑞鹤仙》)写女子凭桥思念游子、“惆怅二十四桥,任落絮、飞花乱点。奈翠屏、一枕云雨梦,谁惊散”(《玲珑四犯》)写离别相思,刘辰翁“休说二十四桥,便一分无赖,有谁谁识”(《酹江月·中秋待月》)化前人诗句中秋感怀,以上诸例虽亦用“二十四桥”事却基本上与扬州、与小杜、与家国兴亡无甚关系。
隋炀帝、迷楼、明月与《水调》,是前代留给杜牧的扬州印记,杜氏将其中的兴亡感与迷离感抽取出来,以景语娓娓道出,从而使与之相关的扬州地理印记带上了自己的痕迹。至于“二十四桥”,则在杜诗的反复咏唱与风流情事的传播中,成为后人联系杜牧、杜诗、“杜郎”与扬州的“桥梁”。杜牧也以自己的文人方式,留在了扬州的历史印记中。
二 扬州梦与薄幸名:杜郎意象的初塑造
宋人惯于在诗词中将杜牧描绘成放浪不羁的风流才子。这一形象的塑造,大抵可以分为两个过程:首先便是杜牧诗歌中的夫子自道,其次才是后人在杜牧自我形象基础上的“诗本事”叠加。
如果说《偶作》诗中,杜牧的自我形象还是一位有几分疏离感的贵公子,那么到了《遣怀》诗中,则完全成了一位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甚至还背负着薄幸之名。
杜牧《偶作》诗云:
才子风流咏晓霞,倚楼吟住日初斜。惊杀东邻绣床女,错将黄晕压檀花。
这首诗可视为杜牧有意塑造自我形象的一篇:既有东邻之子的卓然,又有风流才子的优越感——东邻女目睹才子,竟然“错将黄晕压檀花”!此中的才子并没有“借问春风何处好,绿杨深巷马头斜”(《闲题》)诗中的亲昵,而有一种远观、远望的距离感。到了《遣怀》中,则完全不见了距离感,而是一种亲近、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得,或曰洒脱。
贺铸尝有《窗下绣》将“错将黄晕压檀花”直接点化入词,其云:
初见碧纱窗下绣。寸波频溜。错将黄晕压檀花,翠袖掩、纤纤手。 金缕一双红豆。情通色授。不应学舞爱垂杨,甚长为、春风瘦。
贺铸词常有雍容好丽、悠闲思怨之风,本首即写闺中丽人,颇见晚唐流韵。与之相类,又有李吕《临江仙》词:
家在宋墙东畔住,流莺时送芳音。窃香解佩两沉沉。都缘些子事,过却许多春。 日上花梢初睡起,绣衣闲纵金针。错将黄晕压檀心。见人羞不语,偷把泪珠匀。
相较于杜诗、贺词,李吕之作典实与浅白并举,结处“羞不语”“偷抹泪”偏走俚俗之径,饶有闺中生活情趣。
如果说《偶作》反映了杜牧贵公子形象中的距离感,那么《遣怀》则呈现了他放浪游冶的一面,诗云: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为杜牧作于扬州之时,当属无疑,后人对小杜扬州之事颇有艳羡。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称:
苕溪渔隐曰:“《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余尝疑此诗必有谓焉,因阅《芝田录》云:‘牛奇章帅维扬,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临别,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公命取一箧,皆是街子辈报帖,云杜书记平善。乃大感服。’方知牧之此诗,言当日逸游之事耳。”[39]
清人田雯亦流露出相似的羡慕:
此二诗乃牧在扬州为牛僧孺书记时作也。牧负才不羁,日为放浪狎邪之行,僧孺纵其出入,且遣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其爱才如此。数百年后,山阴徐渭得胡太保宗宪而事之,草露布,为幕府上客,放浪狎邪,无复拘束,亦如牧之在扬州然。余于此叹杜、徐二子之奇,尤叹牛、胡两公之爱才,前后一辙也。[40]
扬州生活对杜牧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在诗中多次提及。正如余成教所称:“杜司勋诗‘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扬州尘土试回首,不惜千金借与君’、‘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何其善言扬州也!”[41]
宋代士人笔下的冶游生活也常有杜牧《遣怀》一诗的影子,从中流露出来的正是异代同赏的冶游之乐。元祐七年(1092)离扬州任时,晁补之多首词作皆化用杜牧此诗。《虞美人·广陵留别》词云:
江南载酒平生事。游宦如萍寄。蓬山归路傍银台。还是扬州一梦、却惊回。 年年后土春来早。不负金尊倒。明年珠履赏春时。应寄琼花一朵、慰相思。
词作“不说自己对扬州风土人情的眷念,反从扬州诸友人忆己、折琼花以寄相思落笔,便觉曲折荡漾,韵味深了一层。而杜牧‘落魄江南载酒行’诗意的化入,更增添出疏放豪旷的姿致”[42]。《定风波》亦为同时之作,词云:
跨鹤扬州一梦回。东风拂面上平台。阆苑花前狂覆酒。拍手。东风骑凤却教来。 谪好伯阳丹井畔。官满。平台还见片帆开。上界虽然官府好。总道。散仙无事好追陪。
《殷芸小说》尝记:“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43]《定风波》首句即将传说逸闻与杜牧诗句结合起来,紧扣扬州本事。下片点化韩愈诗歌,称自己远离扬州官场,要做洒脱的散仙。《殷芸小说》本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之说,加之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推动,宋词之中出现了大量“扬州梦”的咏写,主要集中在追忆旧游、怀念故人以及离别相思等方面。以下诸词皆为此类:
甘酒病,废朝餐。何人得似醉中欢。十年一觉扬州梦,为报时人洗眼看。(黄庭坚《鹧鸪天》)
玉觞潋滟谁相送。一觉扬州梦。不知何物最多情。惟有南山不改、旧时青。(晁端礼《虞美人》)
豆蔻梢头,鸳鸯帐里,扬州一梦初惊。忆当时相见,双眼偏明。南浦绿波,西城杨柳,痛悔多情。望征鞍不见,况是并州,自古高城。(晁端礼《雨中花》)
十年一觉扬州梦,雨散云沉。隔水登临。扬子湾西夕照深。(贺铸《忍泪吟》)
回首扬州,猖狂十载,依然一梦归来。但觉安仁愁鬓,几点尘埃。醉墨碧纱犹锁,春衫白纻新裁。认鸣珂曲里,旧日朱扉,闲闭青苔。(贺铸《雨中花》)
十年一梦扬州路,空有少年心。不分不晓,恹恹默默,一段伤春。(周密《眼儿媚》)
琼壶歌月,白发簪花,十年一梦扬州。恨入琵琶,小怜重见湾头。尊前漫题金缕,奈芳情、已逐东流。(周密《声声慢》)
眉黛敛,眼波流。十年薄幸谩扬州。明朝短棹轻衫梦,只在溪南罨画楼。(辛弃疾《鹧鸪天·和人韵有所赠》)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秦观《满庭芳·三首其二》)
怎分剖。心儿一似,倾入离愁万千斗。垂鞭伫立,伤心还病酒。十年梦里婵娟,二月花中豆蔻。春风为谁依旧。(吕渭老《扑蝴蝶近》)
扬州一梦,未尽还惊觉。自恁在心头,拈不出、倚时是了。吴霜点鬓,春色老刘郎,云路远,晚溪横,谁见桃花笑。(吕渭老《蓦山溪》)
十年一觉,扬州春梦,离愁似海。(卢祖皋《水龙吟·赋芍药》)
回首旧游如梦,记踏青饮,拾翠狂游。无端彩云易散,覆水难收。风流未老,拚千金,重入扬州。应又是、当年载酒,依前名占青楼。(晁冲之《汉宫春》)
情知道、明年何处。漫待客黄楼,尘波前度。二十四桥,颇有杜书记否。二三字者今如此,看使君、角巾东路。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刘辰翁《桂枝香·寄扬州马观复。时新旧侯交恶,甚思去年中秋泛月,感恨杂言》)
除却以上主题,刘克庄还在《沁园春·维扬作》里淋漓尽致地书写了扬州的破败与萧条,这与此前文人笔下的维扬繁华形成了鲜明对比,词云:
辽鹤重来,不见繁华,只见凋残。甚都无人诵,何郎诗句,也无人报,书记平安。闾里俱非,江山略是,纵有高楼莫倚栏。沉吟处,但萤飞草际,雁起芦间。 不辞露宿风餐。怕万里归来双鬓斑。算这边赢得,黑貂裘敝,那边输了,翡翠衾寒。檄草流传,吟笺倚阁,开到琼花亦懒看。君记取,向中州差乐,塞地无欢。
这首《沁园春》作于宋嘉定十一年(1218),时刘克庄随尚书李珏巡边初至扬州[44]。此首以“鹤”开篇,却不是惯见的“骑鹤上扬州”,而是用了丁令威学道成仙千年之后化辽鹤飞归故里之典,同样用“鹤”典,一则欣赏人生繁华,一则感慨人生无常。从“春风十里扬州路”到如今的“不见繁华,只见凋残”,如此境地,自然失却了“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的雅兴与杜牧冶游的兴致,虽然家国故土仍在,却是闾里俱非,唯有“萤飞草际,雁起芦间”。“萤飞”用隋炀帝聚萤夜游典,仍紧扣维扬典实。下片“不辞露宿风餐”“开到琼花亦懒看”,抒写爱国之志。结处的“塞地”,当为“(宋绍兴十一年,即1141)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割唐、邓二州畀之,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45]之事而发,若以此为界,则扬州正近边疆,故称“塞地无欢”,可见出词人感慨国事的愤激之情——前人可以“烟花三月下扬州”,而今的扬州却变成了两国边界,此中悲痛,莫可名状。
时移世易,感情基调自会不同。面对同样的江山胜迹、家国故土,小杜诗中有放浪形骸的自嘲、有自伤不遇的戏谑,而转到刘克庄这里却大抵只余下满目疮痍的悲痛了。在家国沦替的大背景下,面对和思考的往往是更为宏阔的大问题,儿女情长、稚子牵衣之类的表达常被时代的洪流有意无意地掩埋,这类题材的出现常要待到兴复无望、壮心已死时方才凸显出来。
大和九年,杜牧转真监察御史,赴长安任职,离开扬州之时有《赠别二首》,为赠送妓女之作。诗云: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其一)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其二)
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赴宜州贬所途中,邂逅衡阳妓陈湘,陈氏“向山谷学书求字,非徒以色事人者”,故而山谷亦颇属意,以《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蓦山溪》(稠花乱蕊)、《阮郎归》(盈盈娇女似罗敷)等词相赠[46],其间多用杜牧诗作。《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词云: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上阕写陈湘年少美貌,下阕恐再会之时“绿叶成荫子满枝”,两用杜牧诗。魏庆之对“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极为称誉,指出秦湛“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句当源自此词[47]。王若虚则不以为然,称:“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实不惬。又云‘婷婷袅袅,恰近十三余’夫近则未及,余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豆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邪,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邪,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48]
后人对杜牧诗中的“豆蔻”为何争讼纷纷[49],除却这种实物的考辨,宋人诗词中对此诗的关注更多体现在对旖旎香艳的风流时光与年轻貌美的歌儿舞女的书写,以及对扬州生活的回忆上,特别是杜牧诗中的扬州,成了后代文人向往之地。
正如谢叠山所云:“此言妓女颜色之丽,态度之娇,如二月豆蔻花初开。扬州十里红楼,丽人美女,卷上珠帘,逞其姿色者,皆不若此女也。”[50]此说确然。宋词之中多用“豆蔻梢头”喻指年轻女子,如贺铸《第一花》多点化前人诗句入词,上阕“豆蔻梢头莫漫夸,春风十里旧繁华。金缕玉蕊皆殊艳,别有倾城第一花”色调浓艳,错彩镂金,不从正面着笔,以侧笔写出了女子倾城姿色。正可见出贺铸善熔铸唐人诗句化为己用,故而命篇不假脂粉而浓丽毕出。再如晁补之“豆蔻梢头春尚浅,娇未顾,已倾城”(《江城子·赠次膺叔家娉娉》)、陈师道“袅娜破瓜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南乡子》)、谢逸“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蝶恋花》)、张元幹“豆蔻梢头春欲透,情知巫峡待为云”(《瑞鹧鸪》)、仲并“豆蔻梢头春正早。敛修眉、未经重扫”(《大圣乐令·赠小妓》)、侯寘“豆蔻梢头年纪,芙蓉水上精神”(《西江月·赠蔡仲常侍儿初娇》)和张孝忠“豆蔻梢头春意浓,薄罗衫子柳腰风”(《鹧鸪天》)等皆为此类。
有些词人还谱写词中的离别之境:晏几道《玉楼春》以明镜生尘、吴霜侵鬓写离愁别恨,其间的“琵琶弦上语无凭,豆蔻梢头春有信”便用杜牧诗句。晁端礼《雨中花》则以“豆蔻梢头,鸳鸯帐里,扬州一梦初惊”起兴,回忆当年“几多映月凭肩私语,傍花和泪深盟”的山盟海誓,转眼间“三年虚负,一事无成”,幸有结处“此心在了,半边明镜,终遇今生”差可慰藉。
正如前文所称,扬州经杜牧题咏成为后代词人常常言及之处。秦观《满庭芳·三首其二》便是作于扬州怀念昔日汴京之游,上阕及下阕前半部分极力摹写京国春游之乐,“渐”字领起“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情势急转直下,疏烟淡日,凭栏已久,寂寞独处芜城。这里面既有昔日宴乐与今日孤寂的对比,也有汴京与芜城(扬州)的对比,还有时空相异的“她”与“我”之间的对比,“我”酒空金榼之时,“她”亦花困蓬瀛。正是从这些对比中,见出词人的身世之悲与伤感之情。
扬州十里春华的繁荣深深印在宋人脑海中,在他们的诗词中亦留下或浓或淡的痕迹。以下诸词皆点化杜句,或谱写扬州繁华,或有今昔之感:
春水漫,夕阳闲。乌樯几转绿杨湾。红尘十里扬州过,更上迷楼一借山。(贺铸《思越人》)
乱叠香罗,玉纤微把燕支污。靓妆无数。十里扬州路。(曾协《点绛唇·汪汝冯置酒请赋芍药》)
闲蝶梦,褪蜂黄。尽温柔处尽端相。珠帘十里扬州路,赢得潘郎两鬓霜。(韩淲《鹧鸪天·看瑞香》)
明年二月桃花岸。棹双桨、浪平烟暖。扬州十里小红楼,尽卷上珠帘一半。(汪存《步蟾宫》)
曾醉扬州十里楼。竹西歌吹至今愁。燕衔柳絮春心远,鱼入晴江水自流。(吕渭老《思佳客·竹西从人去数年矣,今得归,偶以此烦全美达之》)
东风初縠池波,轻阴未放游丝坠。新春歌管,丰年笑语,六街灯火。绣縠雕鞍,飞尘卷雾,水流云过。恍扬州十里,三生梦觉,卷珠箔、映青琐。(刘褒《水龙吟·桂林元夕呈帅座》)
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扬州十年一梦,俯仰差殊。秦碑越殿,悔旧游、作计全疏。分付与、高怀老尹,管弦丝竹宁无。(姜夔《汉宫春·次韵稼轩》)
扬州十里朱帘卷。想桃根桃叶,依稀旧家庭院。(吴潜《贺新郎·寄赵南仲端明》)
追思年少,走马寻芳伴。一醉几缠头,过扬州、珠帘尽卷。而今老矣,花似雾中看,欢喜浅。天涯远。信马归来晚。(黄庭坚《蓦山溪·春晴》)
花陌千条,珠帘十里,梦中还是扬州。(李之仪《满庭芳·有碾龙团为供求诗者,作长短句报之》)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秦观《望海潮》)
此外,还有词人以杜牧自比,如姜夔“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琵琶仙·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方岳“诗仙老手,春风妙笔,要题教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可曾知此”(《水龙吟·和朱行甫帅机瑞香》)等皆为此类。
以上诸词中的感情基调趋于平稳,全然不似刘过《六州歌头》来得激烈:
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珠帘十里春风、小红楼。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细思,血战成何事,万户封侯。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 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叹灯火,今萧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蒙蒙雨、杨柳丝柔。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东游。
此首慷慨悲壮,有金石之声。开篇点出扬州镇守淮河的都会地位,接下来追忆十里春风的升平时光,笔触一转点出胡马扰乱、衣冠南渡的萧索景象。下片写报国无门,“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正自有“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之意,道出了“书生无用”、志不得伸的愤懑。扬州、金陵在这里都是词人抒情的载体——正是从这些凝聚着历史意味的场景中,才激发起作者的愁思,而扬州也完成了由“升平日”“小红楼”到“野灶炊烟”“灯火萧索”的过渡,这种转变既见证了王朝的盛衰,又见证了唐宋士子心态由裘马轻狂到低落内敛的转变。
再如吴忆“使君千炬起班春,歌吹春风暖。十里珠帘尽卷”(《烛影摇红·上晁共道》)既用杜句,又暗用苏轼“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51]句,写使君晁共道为扬州女性所欢迎。仲并《蓦山溪·有赠》以“十里卷朱帘,好紫陌、家家未有”称美冰清玉映的闺房之秀,上阕香艳动人,有呼之欲出之感。下阕笔调一转——不是不相逢,泪空滴、年年别袖。从他兰菊,秋露与春风,终不似,玉人人,一片心长久——将上阕的香艳打散,凸显出抒情主人公的情真意切。
当然,也有一些词作中出现了反用“十里朱帘”、不亲女色的现象。崔敦礼《念奴娇·和徐尉》飘洒出尘,一派睥睨今古、傲视尘凡的姿态,“日日篮舆湖上路,十里珠帘惊笑”是词人亲近自然、远离凡俗女性的最好写照。汪梦斗《踏莎行·贺宗人熙甫赴任》为送熙甫赴任之作,结处“红楼十里古扬州,无人为把珠帘卷”点化杜句称扬熙甫虽亦如杜牧一样主政淮扬,却不亲女色,故而“无人为把珠帘卷”。
杜牧的《赠别二首·其二》比喻新奇,将烛痕喻作泪痕。有数首宋词化用此句,或写女子,或写离别相思。晏殊《撼庭秋》为怀人念远之作,起笔便写远隔千里,音信难寄,空有碧纱梧桐,几多无寐。下片登离望远,见天遥云黯,“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从而“使读者所感受的实在已不复仅是一支蜡烛,而同时联想到的还有心余力绌的整个的人生”[52]。晏几道也有类似之作,《破阵子》为追忆歌女小莲之词: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上片铺叙旧日共处之景,下片直以绛蜡陪泪、吴蚕吐丝暗写相思,结处道出时光荏苒、年华老去却仍旧离索。与二晏之风调相类的,还有如下作品:
房栊深静难成寐。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葛长庚《贺新郎·栝菊花新》)
霓裳一曲凭谁按。错□□重看。金虬闲暖麝檀煤。银烛替人垂泪、共心灰。(陈允平《虞美人》)
此外,周紫芝《渔家傲·夜饮木芙蓉下》还曾化用“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句以写花:
月黑天寒花欲睡。移灯影落清尊里。唤醒妖红明晚翠。如有意。嫣然一笑知谁会。 露湿柔柯红压地。羞容似替人垂泪。着意西风吹不起。空绕砌。明年花共谁同醉。
周紫芝习词“本从晏几道入,晚乃刊除秾丽,自为一格”[53],此首虽无法辨别具体创作年代,但言语之间晏氏流风十足。与上引二晏之词的怀人之作不同,周紫芝此首题为“夜饮木芙蓉下”,实则纯为咏花词。“月黑天寒”时分花朵低垂,移灯来照,木芙蓉的红朵与翠绿的叶子相辉映更显得妖娆——似乎还有些美人轻笑的意味。下片写夜色渐沉、露水亦浓,打湿枝条压低花朵,“羞容似替人垂泪”如同那面带羞容而又不忍离别的佳人一般——此处与上片结处的拟人手法相呼应。结处放宽视角,拉开来看,感慨明年再会之际谁人可与共醉光阴。
杜牧《赠别二首》本为留赠之作,颇能见出杜氏的风流才情,特别是其能于红尘游冶中有“多情”“无情”之恼,更能见出性情之真而不伪。宋人诗词之中对此二诗的师法与继承,最主要的是体现在对扬州生活的追忆上,这种追忆又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十里朱帘”扬州乐游,二是时局动荡之际对扬州兴废的感慨。另外,小杜以“烛痕”喻指“泪痕”,这种比喻本身即有新奇之意,宋人对这种反映离别相思的用法进行了引申,转而咏花,更能见出宋人匠心之运。
从杜牧的《偶作》到《遣怀》,再到《赠别二首》,可以看出小杜对于身处扬州自己的反复咏说——当然,这种咏说不是有意勾勒自我形象,而是表达和流露对扬州、对扬州生活、对扬州女性的喜爱与怀念。自我形象的勾勒,仅是我们对诗歌进行研读之后做了侧写而已。这些诗歌中透露出来的杜牧形象,成为宋人诗词中“杜郎”意象的主干,但并不是全部,也不全面。因为此时的“杜郎”仍然是以风流、薄幸为主,后人还要通过所谓的杜牧诗歌“本事”,对“杜郎”意象进行再塑造,附加上率性、痴情等因素之后,“杜郎”意象才会渐趋丰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