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安的墨西哥北端
世界上那些最出彩的随笔记录,最好的小说以及听来最骇人听闻的新闻报道多半都是以墨西哥北部的边界线为其背景。科马克·麦卡锡[1]、罗贝托·波拉尼奥[2]、查尔斯·鲍登[3]、唐·温斯洛[4]、安布罗斯·比尔斯[5]——他们曾经以不同的视角书写过有关墨西哥北部或美墨边境的种种。我把以上这些作者的书写归为“硬汉写作”——勇士们对艰险之地的深入描写。
墨西哥绝对是个不同寻常的国家。这里干燥、炎热且充满沙尘,和安逸舒适扯不上半点关系。墨西哥最北部便是美墨边境,这条边境线西起圣地亚哥与蒂华纳,东至里奥格兰德河。然而它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干预所致。大约在1万年前,在这条美墨边境线形成之前,成千上万的科曼奇人、阿帕奇人和朱曼诺人自由往来于两片大陆之间。之后,因着来自欧洲大陆不同部族之间的冲突,边境线这个概念开始显现。美墨两边在最开始都力求以最大力量吞噬靠自己最近的土地,直至不得不与对方进行正面交锋,以决定眼前土地的归属。至1836年,两方冲突催生了得克萨斯共和国的成立。得克萨斯共和国在当时不隶属于美墨任何一方,却和二者均有不解的渊源。成立得克萨斯共和国的这批人是当时住在墨西哥境内的美国人,这些美国民众对于墨西哥政府有着诸多不满,其中最突出的矛盾是他们反对墨西哥政府主张废除奴隶制度,而解决矛盾的方式便是成立自己的国家,即得克萨斯共和国。当然,得克萨斯共和国的成立并非易事,他们首先在阿拉莫战役[6]中失败,随后在圣哈辛托战役[7]中大胜,如此才有了成立共和国的可能。建国后,得克萨斯共和国认定自己和美国有着相似的愿景,便在1945年加入了美国,成为其中一个州,而那时他们笃信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随时离开美国,再次自立门户。有了得州的加持,美国再一次发起了对墨西哥的进攻。这一次美军一路进发至墨西哥首都,他们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坏进攻,直至将美国国旗插到了查普尔特佩克城堡上,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战争胜利后,美国人以强悍的征服者之姿,要求重新划定边界。划分原则无非就是将好地方留给美国,看不上的地方就丢给墨西哥。
说到这儿请千万别误会我要通篇讲些枯燥无味的历史或是历数墨西哥的任何不是。我从始至终都认为墨西哥是个充满丰富色彩的有趣国度。此次前往,我的终极目标是要挖掘当地那些令人愉悦的景色和趣闻,对于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我不打算讲太多。
在2008年,我曾经利用当年一次季中休息的空当坐巴士去墨西哥城旅行。我一直想要去探访所谓“真实的墨西哥”,而那一次我确实也看到了墨西哥真实样貌中的某些部分,不过对于那些部分我个人并不中意。我去的其中一站是墨西哥北部城市华雷斯(Ciudad Juárez),当时华雷斯的市长和警察局长为了躲避当地混乱的局势甚至弃城逃跑到别处。在我到达华雷斯的那个清晨,我记得一切都是一副极端萧条的样子,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烟,也没有商店开放,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抵达之时仍是清晨,人们还没有出来活动。在2008年,有人告诉我华雷斯的状况有所好转,谋杀率大幅下降,城市也似乎有了一点点复苏的迹象。我没有亲自验证过这消息是否属实,如果是,那么我非常乐意再去一次华雷斯,看看那里现在究竟是什么样。
我记得在那次旅行中,沿途我总能透过巴士车窗看到穿着棉质衬衣,系着银扣皮带,戴着大草帽的当地人,除了间或向窗外打望,大部分在车上的时光我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而车上一直放着以西班牙语配音的美国电影《风暴突击者》。
车窗外除了干燥的沙漠还是干燥的沙漠。沿着被尘土和褐色大地裹挟的公路一直向前,途中我看到了一座监狱。我暗自思忖,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别想让我靠近这座监狱半步,那里面一定恐怖极了。几个月后,我恰好在报纸上读到了关于该监狱内部发生暴乱的一条新闻,在暴乱中有二十人丧命。
也是在那次旅行中,我乘坐的巴士中途在一个叫亚罕玛达镇(Villa Ahumada)的地方短暂停留。当时我们的司机忽然间不发一言地走下车去,大约有一个小时还没回来。起初我以为他要处理什么事情,所以想着与其这么空等,不如下车买些吃的东西来。当我正要下车,我看到司机在远处向我比画手势,那意思大概是要我留在车上不要乱跑。由于当时我几乎不会西语,所以只能大概猜测司机的手势,是要我们待在车里别动。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司机先生仍然没有返回。尽管当时我略略有些焦急,但不知怎么地却睡了过去。再过一个小时,司机终于回来了。他并没有向我们说明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径直发动车子向前继续进发。在那之后两周,我在一份墨西哥报纸上看到了关于亚罕玛达镇的一篇报道,上面说最近小镇被一个贩毒团伙控制,该团伙在小镇几乎进行了扫荡式的袭击。镇上警察局的所有警员都逃跑了,只剩下一群毒贩为所欲为。
之后车子差不多又开了两天,我终于抵达了墨西哥城。我曾经在那儿的墨西哥城市广场见识了斗牛比赛。那场面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墨西哥城市广场可以容纳45000人,活动还没开始,场子就涌入了差不多4成的观众。斗牛开始的时候,太阳刚要下山。墨西哥人并不把斗牛看作某种战斗,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牺牲——它充满危险性,并且最终以牛的死亡告终。
我记得那场比赛中一共有两头公牛出场,而它们最终都被杀死了。一只是被骑在马上的斗牛士直接刺死,一只则是在被刺了无数次之后耗尽气血而死。在斗牛比赛中,如果主斗牛士技法高超,牛是可以被刺中一次后便应声倒地的。然而在我观看的比赛中,与第二只牛对峙的主斗牛士总是不能精准刺中斗牛的要害部位,以致可怜的牛被刺得满身伤,无力反击也无法靠一死求得解脱。到后来,主斗牛士逐渐丧失了信心,对于眼前的斗牛束手无策,观众也丧失了耐心,纷纷把坐垫扔向场地并发出嘘声。在长时间的对峙后,那头斗牛还是被杀死了,只不过是在被刺过无数刀之后,以令人极不自在,甚至是残忍的方式被杀死了。
总之我并不觉得当时那趟旅程有什么让我分外留恋的场景。
如果你一定要在墨西哥搜罗类似斗牛一样令人略感残忍的场景,那么你肯定不会失望而归。可我志不在此,我不是记者,无需报道些骇人听闻的见闻。我只是个喜剧作家,一个半吊子历史学家,也算是个探险爱好者,我更乐意挖掘那些令人愉悦的景色和趣闻。所以这次墨西哥之旅,我的主要目的还是探寻那些美好的事物。
我此次南行征途的第一站也就是墨西哥城了。自阿兹特克文明出现的那天起,它便从不缺乏那些疯狂而精彩的人、事、物。
[1]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美国小说家,其代表作《血色子午线》(Blood Meridian)便是以美墨边境作为小说的地理背景。
[2]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智利小说家、诗人,代表作包括《荒野侦探》(The Savage Detectives)、《2666》等。
[3] 查尔斯·鲍登(Charles Bowden),美国记者及散文家。
[4] 唐·温斯洛(Don Winslow),美国推理小说家,其代表作《犬之力》(The Cartel),该作品以墨西哥为背景,描写了因毒品交易而引发的种种残酷争斗。
[5] 安布罗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美国短篇小说家、记者、诗人,其代表作包括《鹰溪桥上》(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魔鬼词典》(The Devil’s Dictionary)等。比尔斯1913年为了获取有关墨西哥内战的第一手资料前往当地,然后就此神秘失踪。
[6] 阿拉莫所在区域原属于印第安人,后在墨西哥独立战争(1815—1821)中被墨西哥人占领。当时的墨西哥政府对阿拉莫所在区域施行开放移民政策,于是大量美国拓荒者涌入,该地区也就是后来的得克萨斯。阿拉莫战役(1835—1836)为当地美国拓荒者为了捍卫土地与墨西哥军队间展开的战争。
[7] 圣哈辛托战役发生于 1836 年,其为得克萨斯在与墨西哥人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并且赢得独立的决胜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