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代领圣体
希拉克略没有告诉孩子们确切的时间与地点——免得另生事端,到现在阿马里克一世也没能找寻到任何有关于麻风病源头的蛛丝马迹。
正如塞萨尔推测的那样,距离亚拉萨路最近的一个麻风病人聚集点,一个麻风山谷也远在五十里之外,就算朝圣者中有将自己藏起来的麻风病人,他也无法轻易接近鲍德温。
鲍德温才九岁,连侍从或是扈从都不是,除了鲜少的几次外出狩猎,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圣十字堡的内城,身边的人不是领主的继承人就是大臣的儿子,而且事后他们也没有发病的迹象,难道说真是上帝不满于戈弗雷以及后人不愿将亚拉萨路交给其代言人的行为,派来天使惩罚他吗?
希拉克略和阿马里克一世在这方面的想法完全一致,这不是天灾,只能是人祸。
为了避免第二次人祸的发生,希拉克略当然不会将自己与国王的筹谋与第三个人详详细细地和盘托出。
“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希拉克略又说:“明天望弥撒的时候,你要代鲍德温领圣体。”
“冒领圣体?”鲍德温惊讶地道:“这难道不是渎圣大罪?”
“冒领圣体指的是未领洗、未告解、未受过教规、教理者的僭越行为,你不在其列,鲍德温。”希拉克略平静地说,完全看不出这几天里他和阿马里克一世为了这件事情与圣地的宗主教辩论和争执了多少次。
鲍德温急促地呼吸着。
“您的父亲和您说过,”希拉克略说道:“您可以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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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可列位在众人之前?”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的儿子亚比该紧盯着与公主希比勒并肩而立的黑发男孩。
“因为他代王子鲍德温行事,”博希蒙德懒洋洋地低声说道:“当然有这个资格。”
“但他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亚比该狠狠地道:“这样一个低贱的家伙……”却能站在距离她这样近的地方,呼吸间漫溢着她的芬芳。
博希蒙德只是轻蔑地抬了抬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那么你要去吗?”他蠕动着嘴唇,音量与周围的人差不多,又带了一点模糊不清,保证只有紧靠着自己的亚比该能听见:“我可以向陛下请求,允许你去服侍殿下,问题是,”他略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圣十字堡的礼拜堂位于主塔的高处,但还是无法避免被石料的阴寒渗透。
“你有这个胆量吗?时刻伴随在一个麻风病人的身边?端着他的金杯,抱着他的斗篷,睡在他的床下,吸入他吐出的气息,你敢吗?若是我没记错,一听说国王的独生子,你的好友与将来的主人是个麻风病人,你就被吓得流泪不止,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对我苦苦哀求,再也不要做王子的侍从。”
说到这里,大公甚至提起了唇角:“你说你宁愿去做一个修士,去和撒拉逊人打仗,去死,也不愿意和一个被上帝惩罚的罪人朝夕相处。”
听到父亲这么说,亚比该顿时涨红了面孔,他翕动双唇,呼吸急促,但等到修士们唱完了一个章节,他也没有鼓起足够的勇气,最后只能嗫嚅着说道:“只是个奴隶……”
“‘因为他们是我的仆人,是我从埃及地领出来的,不可卖为奴仆。’”博希蒙德重复了一段经书上的话(我们可以在《利末记》中找到),“当阿马里克一世把他从那个以撒奴隶商人手中买下来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个奴隶了。”
亚比该无言以对,可要这个固执的少年人放下心中的不甘,可没那么容易,博希蒙德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心中酝酿着何等的恶意,不由得在心中哀叹自己如何有了这么一个平庸的长子。
希比勒,亚拉萨路国王的长女,今年十三岁了,腰肢纤细,花苞鼓胀,嘴唇、额头与面颊即便不涂抹胭脂,也犹如早晨的天空一般明艳,有人说她与帕拉提诺山的维斯塔贞女一样洁净无瑕,也有人说她有着马里卜的示巴女王那样的智慧与才能,从最北的加利利,到最南的哈利勒,想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多如旷野中的沙子。
这样的佳人,望一望她留在尘埃中的影子也是亵渎,现在却有这么一个卑微的奴隶,只因为做了王子的侍从,就可以与公主犹如密友般的相处,从她的手中接过金杯与圣饼。怎能不令单纯的少年心生妒火?
亚比该如何倾慕公主,博希蒙德并不在乎,他在意的是自己的长子竟然愚蠢到完全看不清自己真正该掌握的东西,本末倒置。
对于如博希蒙德这样的大贵族来说,希比勒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她有对亚拉萨路王国的继承权。
亚拉萨路王国,的黎波里伯国,安条克公国与前几年覆灭的埃德萨伯国,以及圣地宗主教,承认的都是长嗣(男性继承人优先)制,若是国王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他的女儿就能继承他的一切,并把它交给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说,若是一国绝嗣,外来者可以凭借婚姻得到一个王国。
当初亚拉萨路国王戈弗雷一世极力赞成这个制度的时候是因为他有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陆续与安条克,的黎波里与埃德萨的主人缔结婚约,并如戈弗雷一世所期望的那样,在自己的丈夫死去之后短暂的成为了摄政太后——除了埃德萨,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的埃德萨伯国与亚拉萨路王国的关系十分疏远与冷漠,以至于它被撒拉逊人与亚梅里亚人夹攻的时候,亚拉萨路连带另外两个盟友无视之前的诺言,袖手旁观。
可笑的是,博希蒙德在心中想到,戈弗雷一世大概没想到,他设定的继承法也未必永远有利于亚拉萨路,他死后无嗣,由他的兄弟,也就是当时的埃德萨伯爵鲍德温继承了亚拉萨路,没想到的是鲍德温之子鲍德温二世又无子,他的王国不得不交给了他的女婿。
鲍德温二世的外孙,也就是鲍德温三世,博希蒙德,还有的黎波里的雷蒙都是他的侍从,也是朋友和兄弟,他们一同在圣十字堡里度过了整个儿童与少年时期,直到博希蒙德必须回到安条克履行他的职责,但不意外的是,他很快就会被召回到亚拉萨路,成为鲍德温三世的左右手,拥有莫大的权力。
但命运弄人,鲍德温三世骤然离世,甚至还未来得及婚配,他的弟弟,埃德萨伯爵,后来的阿马里克一世成为了亚拉萨路的新主人,他虽然也召回了博希蒙德,但发自内心地说,博希蒙德与阿马里克一世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早早将自己的长子亚比该送到阿马里克一世的独生子小鲍德温身边,期望他能与他一样,与将来的国王建立起牢固的友情。
让他失望的是,亚比该与小鲍德温关系平平,或者说,他将应该投注在国王之子身上的精力与时间,全都转移到了国王之女身上,不过在小鲍德温被发现染上了麻风病后,博希蒙德的态度就从反对变成了暧昧——谁都知道麻风病人活不久,也不能让女人有孩子。
但让安条克大公烦恼的是,在亚比该与希比勒之间,显然是希比勒占据上风,鉴于戈弗雷的女儿们留下的前车之鉴,不由得不让博希蒙德担心亚比该终将成为被希比勒随意摆布的一个傀儡。
还是很多中的一个。
这里倾慕公主的少年人可不只有亚比该,的黎波里的大卫,圣殿骑士团的尤德思,善堂骑士团的罗杰,阿颇勒的威廉,加利利的纳西,阿拉比亚的居伊……
他们都曾经是国王之子的侍从,也是最受希比勒爱护的弟弟的朋友。他们之中或许也有亚比该这样的懦夫,可也有大卫这样勇敢到有点莽撞的少年——他在得知小鲍德温染病后依然请求回到王子身边。
当然,阿马里克一世没有允许。
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只要略微倾泻出一点恶意,就够这个毫无根基与来历的侍从受的了,博希蒙德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他的蠢儿子竟然连这都没能想到,倒是急不可待地,第一个露出了难看又无用的嘴脸——不想想若是这男孩出了什么事,他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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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接过金杯。
要说他对身后的灼热视线与汹涌恶意一无所知,那就是在说笑。事实上,礼拜堂里可能除了阿马里克一世之外,没什么人会对他抱有好感——十字军还在和撒拉逊人打仗,他是一个以撒奴隶商人的货物,出身不明,比私生子或是平民更糟糕,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是个奸细,又或是一个异教徒。
如果,他是说,如果阿马里克一世只是让他做一个地位卑下的仆人,这些人完全不会在意。
但在鲍德温染上了麻风病后,阿马里克一世不得不承担起两份沉重的压力——对他本人以及对鲍德温的,他要为自己的国家负责,也要为自己的信仰作战,更要承担起对附庸与臣子的责任……这份压力几乎让他有点疯狂了,以至于他的性情变得偏激起来。
他们越是想让阿马里克一世褫夺他独生子的身份、地位与权力,他就越要把他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处去,即便鲍德温依然无法离开自己的房间,他也要用极度厚待塞萨尔的方式来告诉别人,他的儿子依然是亚拉萨路最尊贵的继承人!哪怕是他的一个侍从,也有资格平视伯爵或是公爵的儿子。
对一些胆小怯懦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但对于塞萨尔来说,这不过是与权力相平等的责任罢了,除非他愿意承受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由于血脉与地位形成的强烈的不平等,不然就不会拒绝。
教士们的不满更多地积累在“代领圣体”这件事情上,“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他们这样喊道,因为弥撒中的葡萄酒和无酵饼代表着基督的血和肉,所以之前都只能由信徒亲自领受,如果有信徒处在无法动弹的状态下,那么就要教士亲自去分发圣餐,也不会让人代领。
但鲍德温的情况又有不同,麻风病究竟是天主的惩罚还是天主的考验暂时还不能确定,虽然麻风病人不能行圣事是写在教会法里的,阿马里克一世无疑是打了一张擦边牌。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抱怨,阿马里克一世也不会改变主意,代领圣餐只是第一步,他会让所有人明白——鲍德温的身份与地位不会因为他是个麻风病人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众人的注视下,塞萨尔擎着装着葡萄酒的金杯,举着用细棉布包裹着的无酵饼,从礼拜堂后的密道离开,看守密道的是一个强壮但愁眉苦脸的修士,他见了塞萨尔就鞠了一躬,然后打开了门。
密道狭窄,弥漫着一股石头特有的腥味,细细的光线从墙壁上的小洞射进来,勉强照亮了台阶,塞萨尔几分钟后就走到了左塔楼。
见到他鲍德温就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看到圣体的时候更是如释重负。
他从塞萨尔手里拿了无酵饼,在葡萄酒里蘸了蘸,就一口吞了下去。
原本鲍德温还想要仔细问问当时的情况,众人的反应,可还没等塞萨尔收起金杯,就有仆人——新仆人,因为那些被绞死的前任,他们个个温顺的如同羊羔一般,或许还是会在心里咕哝着一些不好的话,但像是威特在的时候,公然往水里、门边、走廊里撒盐驱邪,强行索要赏赐,消极怠工,喝酒赌博的事情没再发生过。
他们来禀告说,公主希比勒来看望她的弟弟。
这时候他们已经听到了一连串如同小鎚击打木琴般的铎铎声,那是公主与侍女们的木鞋底或是硬牛皮鞋底正在敲打石头台阶。
还有绸缎与亚麻的裙摆相互厮摩,纷纷掠过墙壁与地面时的细小悉索声,以及如同夜莺鸣啾一般的低声细语,不用亲眼去看,单单倾听也能想象得出那是一群多么活泼与可爱的小少女们。
“不用叫你的侍从离开了,”一个清脆而又美妙的声音在门外说:“这些可爱的女士正是来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