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山湖上
早晨
在我们亲爱的祖国,有一个微山湖。离湖四十里,有一个杏花庄。
庄里有个小男孩儿,名叫二牛。
这天早晨——一个普通的早晨,也是一个快活的早晨,天才蒙蒙亮,他就一个鲤鱼打挺,像个小冬瓜,骨碌碌从炕上蹦下来。他用胖嘟嘟的小拳头揉揉小鼻头,看妈还没醒,就从炕前悄悄拿起昨天拴的放牛鞭,赤着脚朝街上跑去。
你知道,今天二牛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一想起这件事,他就高兴得直想在地上连翻它九九八十一个跟斗!
他要到微山湖去放牛哪!
老是待在自己村里,抬脚西场院,落脚东河口,就算连上逮猫、撵狗、打赌黑夜里到坟地去折松枝吧,他全都玩腻了,而妈妈又老是嘟囔他:
“二牛,别爬树!”
“别骑小黄犍!”
“你再上墙爬屋,摔破头我可不让你进门!”
如果到了微山湖,妈妈就不能跟他叨叨啦!他要去参加铁道游击队!二牛看过连环画,认识那个老洪。他手提驳壳枪,突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朝鬼子吼:“缴枪不杀!”
于是,鬼子就倒在水里哇哇叫娘。
更重要的是,到了微山湖,二牛就嗓子变粗,个子变大,嘴巴上生出胡子楂——像个大人了。你知道,他这是去劳动!这是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整劳力重活儿!
现在,他要去叫他勇敢的战友小驹子一道进湖。
村子里很静。月亮还没落下去,树影在街心轻轻摇晃着。几棵杏树从路边短墙里探出头来。不过它们很狡猾,那指尖大的青杏,全挂在墙内高枝上,矮树条上竟连一枚小的都没有。老槐树顶上的喜鹊窝里扑棱棱一声响,这是那个白顶心的喜鹊儿子睡蒙了吧……
拐进胡同口,二牛脚踏一块大石头,脑袋探进一个临街的窗口,小声喊:“小驹子!”
小驹子的老奶奶从炕上颤巍巍地坐起来。她耳朵不灵,可也能听出这是二牛,就一面叨叨着数落二牛这夜游神来胡闹什么,一面伸出手,就着月光哆哆嗦嗦地去摸她的小孙孙。
被筒是空的。老奶奶大吃一惊!
老奶奶就问二牛见没见到小驹子。她说,半夜醒来时,他还睡在炕上呢。也许,小驹子又偷偷爬起来帮民兵去巡夜啦。她又数落二牛,说一定是他们两个又想了什么鬼点子,要去作孽,还装模作样地来问呢。
二牛不说什么。他想:准是小驹子半夜就起来了,撇开大家,自个儿赶着牛群进湖啦!先到饲养棚去探探情况吧。
二牛从石头上跳下来,才走了几步,突然小狗白脖儿从什么地方跑来了。它抬起前爪,高兴地扑到二牛身上。又围着他撒欢,用鼻子讨好地呜呜着。它身上满是露水,猛打个喷嚏,摇摇脑袋,露珠儿就飘飘洒洒溅到二牛的光脚上。
白脖儿是小驹子的一条狗,那真算得上一条聪明、勇敢的猎狗。它天天不离开小驹子,一定知道小驹子的消息。于是,二牛就跟着它,跳过篱笆,拐进饲养棚旁边的一个柴草园子里。
这里原是一家地主的柴草园。从前,里面堆着几十年的陈柴烂草,长着十多棵半搂粗的摩天大树。大草垛里又有黄鼠狼又有刺猬,又有野狸又有蛇。老人们说,曾经有两个老佃户就在这里被狗腿子捆绑吊打……现在这里盛着大队里的柴草,轻易也没有人进去,还是显得阴森森的。
现在,让月光一照,园子越发显得阴冷可怕。高树树梢漆黑幽暗,脚下几丛矮树棵子冷清清站着,一动不动。什么小虫儿偷偷叫几声,又胆怯地停下来了。
二牛啥也没想,跟着白脖儿蹦了进去。白脖儿冲到一个谷草垛跟前,用前腿把谷草猛朝下扒。谷草叶子瑟瑟地抖着,沙沙地响着。接着,一捆谷草奇怪地自个儿蠕动起来。二牛屏住气,弯腰抓起一块碗大的石头,做出准备投掷的姿势。
谷草垛裂开一道缝,并没冲出什么妖怪,却露出一张头发乱蓬蓬的、沾满谷草叶子的脸。原来是小驹子!
嘿,他深更半夜跑到这可怕的地方藏猫猫哪!二牛刚想叫喊,见小驹子猛朝他做了一个手势,他连忙把没喊出的话乖乖地咽到肚里去。
在二牛眼里,小驹子是位大英雄。他听小驹子的话从来不打折扣。现在小驹子一摆手,二牛随他拱到谷草垛里去,白脖儿也跟着塞了进来。里面完全像一间小房。下面的谷草上铺着一件棉袄。
二牛奇怪地问:“你在这里睡觉的啊?”
小驹子点点头。
“你啥时候来的?”
“奶奶睡着了就来啦。”
二牛还想说什么,小驹子又摆手让他停住。两个人侧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饲养棚里有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老人走路的拖拖的脚步声,随后又听到扔拌草棍子的声音和牛刨蹄的声音,接着是饲养员老爷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又听到他一边咳嗽一边到井台上打水去了。
“要动身啦!”小驹子轻声说。
停停,他又绷起嘴唇,神秘地说:“要想把咱们扔下,没那样的事儿!”
“谁要扔下咱们?”二牛急忙问。
“你还不知道呀?”
二牛哪能不知道?可他睡了一夜,早把这事忘到枕头上了。老爷爷昨天不就抖着胡子讲过,不让他们这些毛头娃娃跟他进湖胡闹吗?他这才明白了小驹子藏在这草垛里过夜的原因!真该感谢小驹子,二牛就高兴地偎在小驹子身旁,拿下巴轻轻摩着他的脑袋瓜儿。
“你不害怕吗?”二牛问。
小驹子摇摇头,没回答,顺手拍死一只爬到腿上来的小虫儿。
问得真傻!小驹子当然不害怕!他什么都不怕!
东方逐渐放亮,杏花庄醒来了。井台上辘轳响起来,树上鸟雀开始欢叫。早晨的第一阵风掠过树梢,掠过村庄。接着,生产队吊在树上的大铁钟在潮湿的空气里嘹亮地响起来……
“走!去找老爷爷,一同出发!”小驹子说。
两个人大声叫着朝饲养棚跑去。那新制的牛鞭在半空里抡得啪啪响。白脖儿在他们前面撒着欢儿。
新的家
有一个童话里讲,湖是天上仙女们的宝镜,落到人间来了。有一首诗说,湖是大地的眼睛,所以它永远金闪闪,亮晶晶,一尘不染。当孩子们来到湖边的时候,他们才明白,比起宝镜和眼睛来,湖还要更美更美……
谁猜得准呢?也许真是由于小驹子的监视,老爷爷才没有扔下他们偷偷进湖吧。反正,当生产队长——就是二牛的爸爸,把劳动力不够分配的情形一遍一遍跟老人讲了以后,老人一声不吱,一声不吱就是同意孩子们到湖上去了。不过他当着队长和家里大人的面,朝孩子们瓮声瓮气地说,谁要不听话,他就用牛鞭狠狠抽他!然后,他就背起一块狗皮,带领着小驹子、二牛,还有另外一个叫丫头的小男孩,外加小狗白脖儿,赶着四五十头牛,到微山湖来了。
孩子们第一次看到湖,一下子都惊呆了。天和地突然变宽了,变大了。水呀,那么多水呀,也许把世界上所有的水,不管它是井里的、河里的、缸里的、碗里的,还是墨水瓶里的,一块儿全搬到这里来了。水草那么多,一大片,一大片,一直伸展到天边。肥叶子的、瘦叶子的,还有可以做哨子吹的,各种各样,什么都有。要割牛草,一眨眼就可以割一担。草地上,远远近近,搭了一顶顶席棚,像一个个大蘑菇。这里那里,一群群黄牛、白羊在吃草。有几个小伙子,一面挑着牛草担子朝湖外飞快地跑来,一面放声唱着歌儿。一个穿大红袄的小姑娘,赶着一头毛驴,上面驮着割来的青草,身后还跟着一条雪白的小狗儿……
身后一片麦田,翠绿翠绿;身前一片水草,翠绿翠绿。天是绿的,水是绿的,湖心的小岛也是绿的。
前面不远是一个席棚。太阳底下,一个老汉,下身穿条棉裤,上身却光着膀子,正让一个小伙子替他剃头。另外一个小老头儿在给一头小牛搔痒。小牛眯缝着眼睛,抿着耳朵,亲昵地偎在小老头身旁,一动不动。
那小老头儿站起来,乐哈哈地跟老爷爷打招呼:“老哥,身板还壮实呀,快喝上这杯接风酒。”
队伍停下来,喝着那小老头递来的开水。那水,有点咸味,有点腥气,碗底落着一层白碱。孩子们却觉得顶香、顶甜。
那小老头儿又朝老爷爷说:“今年换上小将啦!这是谁家跟前的哪?”
那意思是问,这几个小家伙是谁家的孩子。二牛扭过身子生起气来。他们有名有姓,是大人了!对于大人应该这样问:“这个社员是哪个队的?叫什么?”二牛立刻觉得这小老头挺可恨,就赌气把他递给的半碗水泼了。
休息了一会儿,老爷爷就让孩子们赶着牛去放一放。他告诉孩子们,头一次吃这么好的草,不要让牛吃得太急,别伤了食;叮嘱他们别到处乱疯,早点回来。孩子们巴不得这一声,就跳跳蹦蹦地朝湖里跑去。
让老爷爷歇歇吧。他老了,跑了这半天,早累得不住地咳嗽啦……
不过他并没有歇。
老爷爷抽了袋烟,就开始扎席棚。那个小老头儿想来帮忙,他谢绝了。人家早知道他那怪脾气,就没强来帮。老爷爷这人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巧手,不论是耕耩锄割、盖屋上梁,还是铁工木匠、编筐结篓,样样都是行家。他年轻时甚至还能穿针引线,绣花绣朵,缝鞋做袜。因为这样,他对别人干的活就常常看不顺眼,放心不下。谁帮他做点啥,就算做得天好,他总还能挑出毛病来,少不了还要自己重新返工。现在他看好地势,埋好柱脚,搭上带来的芦席。他仔仔细细,一板一眼,就像要建筑一座住几辈子的大楼一样。果然,不多一会儿,一座压倒湖边所有席棚的、第一流的建筑物出现了。棚脚压得紧,多大的风也刮不倒;席铺得平,竖得陡,啥样的雨也漏不进来。甚至还有窗子,而且还是自动的,用绳吊着,一松就关,一紧就开。最好再贴几张画,比如,可以把那年城里剧团来庄里演戏,送他的那张抗美援朝的戏报拿来贴上,一定很好看。
房子盖好了,他又铲几片泥坯,精心地去支锅。庄里的妇女都知道,老爷爷支的锅费柴少,火头旺,不会倒烟呛人。他把锅放正,安好,又用手当泥板,到牛脚窝里蘸着水,把锅台抹得平平正正,油光锃亮。抓起一团硬泥,捏捏拽拽,又在锅台后面竖起漂亮的烟筒来。这样的锅台,就是最爱挑剔的老奶奶看了,也只能说就少着一张灶王爷的画了。
“再挖口井!”他自言自语。
你见过挖井吗?在杏花庄挖井,那要准备特制的短柄铁锨镐头,扎好木架子,找来柳斗和粗绳。必要的时候,还要准备炸药。要有十几个劳动力,干个十天半月,运气好撞到泉眼才能挖出水来。老爷爷半辈子打过多少这样的井啊!不过在这里不用施展那么多武艺,只要拿出铁锨,随便掘它三五下,就能掘出最旺的清泉来了。先挖一眼给人吃水用的,再给牛预备一眼又粗又大的。牛吃了那么多比得上鱼翅燕窝的青草嫩叶,肚里太饱了,应该喝杯“清茶”哪!
老爷爷累了。他抽袋烟,想了想,接着又在窝铺旁边掘了一个“洗脸盆”。他在洗脸盆前面铲好了两个站脚台。谁蹲在那里洗脸,一定舒舒服服,把脸洗得白里透红。然后他又去检查了一下拴牛桩,把盐从口袋里倒出来,准备牛回来吃。
孩子们赶着牛群回来了。牛一个个肚皮滚圆,小牛犊高兴得乱跑乱闹。大牛就伸出肥厚的舌头来,满足地舔着鼻子。那嘴有滋有味地嚼着,就像小孩子在嚼那舍不得一口吞掉的水果糖一样。
孩子们看到这新的家,高兴极了。二牛一眨眼做了一个小泥人,弓着身子,坐在锅台前面烧火。又给它手里放一枚草叶,当作切菜刀。然后几个人又一齐摸到“房子”里去,躺在地上,你压我,我压你,哇哇乱叫,打滚翻跟斗。
“不怕脏了衣裳?”老爷爷说,“去弄点干草铺上!”
“哪里有干草哪?”二牛说。
“你那手呢?五个指头就是柴草垛哪!”
老爷爷说罢,在近处走了一圈,居然就拾回一大抱干草来。孩子们把草铺到房子里,弄得软软的,棉花团一样。他们又在上面打滚翻跟斗,白脖儿也跳进来碰头撒欢。
多么好的家呀!世界上没有比这再好的房子了。这房子,这漂亮的宫殿,前面对着起伏的微山,背后靠着辽阔的绿湖,又宽敞,又整洁,空气流通,阳光充足。房舍周围,是望不到边的碧绿的地毡;房舍顶上,飘着一片片雪白的云朵;从漂亮的窗子里射进来的,是春天明亮温柔的阳光……
荷花
第二天中午,牛吃得肚大腰圆,都回到窝铺旁边休息的时候,小驹子拍拍二牛和丫头的脖子,三个人朝湖里面走去。
越走水草越高,牛脚窝里积满了水,碰巧浅滩上还有几枚贝壳。再朝前是丛丛芦苇。那里水鸟很多,至少有一千只,像在举行露天音乐会,一只比一只唱得好听。湖边浅水里,一个老头儿划着一条小船在撒网。他轻轻一抖,慢慢拉起来,就有一些活蹦乱跳的鱼花花在网里跳呀跳呀,像一兜银星星。
突然,白脖儿在草丛里汪汪叫起来。
二牛一个箭步冲过去,接着高兴地大叫:“鸡蛋!”
他手里拿着两个银亮的蛋。谁家的鸡坐着小船跑到这里来生蛋哪?
“不是鸡蛋,”小驹子说,“也许是天鹅蛋哩!”
“是天鹅蛋。”二牛没头没脑地说,“我会掐算,保险啦!”
他把一只大的送给小驹子,把另一只轻轻装进口袋里。
“我看看行吗?”丫头朝二牛说。
丫头也是个男孩子。他娘怕他难养,才给起个闺女名字。
“它咬人哩!”二牛说,“不能给你看。你给看到眼里扒不出来咋办?你忘了我的鹌鹑啦?”
丫头不吱声了。去年因为用鸽子换鹌鹑,二牛这个愣头青吃过丫头的亏,他就老忘不了啦。丫头就低着头看草地,希望能一脚踢出一堆天鹅蛋来,并且侧起耳朵听白脖儿是不是又叫了。
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这才真叫河呢!比起这来,他们杏花庄的小东河,就只能算作河孙孙了。这就是那条在地理课本上讲过的、每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京杭大运河。它从这里伸过去,像一条长龙一样,搭在微山湖的胸脯上。
到河对岸去看看多好啊!那里的青草一定更嫩,那里的水鸟一定更美,那里的天鹅蛋一定更多……
忽然,从对岸一只小船里钻出一个小女孩来。她有十岁光景,穿着红花夹袄和绿碎花裤子,短短的辫子上扎两块绸子布。她模样很漂亮,下边却赤着脚。
她朝这边喊:“我摆渡过你们来吧!”
没等他们回答,那小姑娘就解开小船,轻轻撑着篙,顺着水流,斜着船头划过来了。她小人小马,舞着那长篙,真像俗话说的“蚂蚁抱大树”。可那傻大个儿老竹篙,在她小手里却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半点儿也不敢违抗命令。
她很快就划到这边来了,跳下船,笑着说:“上吧!”
小驹子和二牛纵身上了船。丫头有点怕,但也手扶船帮捧着心口上来了。单留下白脖儿,在岸上跳来蹦去汪汪叫。等船要开的时候,它一下子跳起来,像扔出一个黑绒球,飞进了小驹子的怀里。
那小姑娘却先不上船。她站在岸上,抬起一只赤脚,朝船尾轻轻一蹬。船离开岸,箭一样射出去五六尺远了,她这才把竹篙朝水里轻轻一插,两手握住竹篙梢梢,腾地一跳,飞起身子,在半空里画个圆圈圈,悄没声地落在船尾上。她随手把篙朝前一推,船犁开水面,朝前悠悠划去,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然后,她飞身站到那只有一寸来宽的船舷上,轻轻撑着竹篙。她站得稳稳当当,不歪不斜,就像二牛站在炕头上一样。风吹起她的红花夹袄,映得她的圆脸越发黑里透红,神采飞扬。
“你叫什么名儿?”二牛问。
“叫荷花。”小姑娘回答。
一眨眼就到了对岸。大家下了船。应该谢谢这位小姑娘呀。可是这几位男孩子,什么本事都有,单单就从来不曾学会说句客气的、感谢人家的话。那实在比爬一棵摩天大树还困难。小驹子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嘴唇乱动,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了那只宝贝蛋。
他连忙掏出来,递给荷花:“给你!”
二牛吐一下舌头,把自己那只也掏出来,朝荷花手里硬塞,一边大声说:“天鹅蛋!天鹅蛋!”
“什么?”荷花没有接,却歪着短短的小辫辫,笑着问。
“天鹅蛋!”二牛认真地说。
荷花咯咯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里蹦出两滴快活的泪花花。
末了,她好容易止住笑,说:“这是野鸭蛋!”
“能不能比上天鹅蛋?”二牛问。
“比得上。”荷花说,“你把它孵孵,就能孵出小野鸭来。”
“拿去吧!”小驹子和二牛诚恳地说。
既然这礼物这么好,就请荷花收下吧!
荷花推开他们的手,笑着说:“我可不要,我们不稀罕这个。”
丫头觑着小驹子和二牛手里的蛋,馋得叹了一口气。
听了小姑娘的话,他就讷讷地说:“给我一个小的蛋,好吗?”
多亏他没讲清楚,也许荷花没弄明白他的意思。要不,多让人家看不起杏花庄的人哪!二牛连忙伸手推他一把,不让他再说下去。
荷花笑着说:“我明天帮你找,给你找一大堆!”
小驹子学划船
小驹子瞅瞅竹篙。这竹篙真像神话里哪一位英雄的长枪。他又摸摸船身。这小船新油漆过,一身米黄,船头上画着一颗红五星。
他朝荷花说:“我划划你的船,行吗?”
“当然行。”荷花热情地说,“来,我给你解开船索。”
“我自己解。”小驹子说。
刚才,荷花划船的时候,一举一动,小驹子都看在眼里了。现在,他学着她的样子,叉开腿,挺着胸膛,站在船头上。
在小驹子的心里,至少有九百九十个美好的心愿。最迫切、最重要的一个,是盼望自己赶快长到十八岁,到祖国辽阔的海洋里,去当一名人民海军。他有一位当副艇长的舅舅。舅舅每封信都让他激动得半天静不下来,他甚至盼望真像什么人说的,手抓住上门槛荡秋千,就能很快长成大个儿。他把舅舅的照片放在贴身的一个本本里,把舅舅信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遍遍讲给朋友们听。在他的小本本上,他画满了军舰、水兵、飘带和指向天空的大炮。他也画了海,虽然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海是个什么样子。他把每一个水兵,都有意无意地画成了他自己的样子:宽宽的前额,硬硬的头发,微微朝里收缩的下巴,笔挺得像用凿子刻出来的鼻子。画水兵的线条也是粗粗的、硬硬的,就像他自己的脾性。现在,站在船头上,对着这滚滚长河、茫茫绿水,他觉得,他简直已变成了一位人民海军,在保卫着这百里微山湖……
他学着荷花的样子,把竹篙插进水里,朝前推去。可这又笨又重的家伙,就像不知道他是一位未来的海军,故意欺负他,一点也不听使唤。他一滑,差一点跌倒。那船却像陀螺一样,在大河中心滴溜溜转起来了。
“朝左撑呀,朝左撑呀!”荷花朝他喊。
他没灰心,腿颤几颤,又站定了。他这才感到风挺大呀,简直想把他掀翻到河里去。他定定神,把竹篙一推,却不想用力过猛,竹篙插进河底,一时拔不出来了。他一急,用力一带。船朝右一侧,再被水流一冲,河水劈头盖脸泼下来。船晃两晃,险些船底朝了天。他一慌,仰面朝天倒在船舱里。那竹篙就一下子掉到水里去了。
没有了竹篙,就像战士丢了武器,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处使了。
荷花在岸上尖着嗓子喊:“不要慌,不要慌呀!”
他哪能不慌?早急得头上冒出汗来了。小船打着旋,左拐右拐朝前滚,天和地都滴溜溜转起来了。
前面不远,河中心停着一条大船。小船几个跟斗就会突然撞上,一下子撞得粉碎。
岸上,二牛和丫头急得满头冒汗,大喊大叫。丫头急得哭起来了。
白脖儿抬起前脚,朝着运河狂叫。
小驹子极力保持镇定。但是,他手也没处抓,脚也没处蹬。他是小驹子,不是小鱼。在陆地上,他有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但是,在这里,他的手脚好像都被绳子捆住了。
“不要怕——”荷花双手做成喇叭,朝小驹子大喊。
她赤着脚,跳过芦苇,蹚过泥地,急急朝小船追来。突然,她一头跌到水里去,就不见了。
二牛和丫头惊呆了。停了一霎,荷花突然在小船旁边露出那胖胖的圆脸来。乌亮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黑里透红的两腮上。她捉住船尾,用手抹一抹脸上的水花花,喘口气,轻松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小驹子要把她拉上船去,她却不上船,脚蹬绿水,手推船尾,就那么把船推到了岸边。
她上了岸,还没站定,就笑起来,笑得弯了腰,自己叫“哎哟”,笑得半天喘不上气来,眼里又蹦出几朵泪花花。
她一边笑一边朝小驹子说:“原来你不会划船呀!”
小驹子红着脸,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地说:“不会。”
“你们家没有船吗?”
“没有。”
“那你们逮鱼怎么逮?那你们上学校怎么去?”
她真不明白,世界上还有没有船的地方呢!
二牛说:“你划船一定是天下第一了。”
她看看二牛,想起刚才他那急得浑身冒油的样子,又咯咯笑个不住,停停又朝小驹子说:“你呀,那么大个子为啥不会划船啊?你呀……”
小驹子脱下自己的小褂,请她换一换。
她说:“湿点怕什么?我们才不怕水呢!晾晾就行了。我得上学校了。”
“你学校在哪儿?”二牛问。
她指指远处一个小岛子。在那里,几棵垂柳下面,露出学校的红瓦粉墙,旁边停着几条大船。
荷花跳上小船走了。
这时候,大家才又想起来,不论怎样,应该把那两只野鸭蛋送给她呀!但一看,早在刚才那一阵慌乱的时候,一发急把它们捏碎了。蛋青流满了二牛的小手,还不知道呢!
小驹子一声不吱。一开始就丢了人,他很生自己的气。
他狠狠抓住一绺头发,停一会儿,突然粗声粗气地朝二牛和丫头说:“刚才的事谁也不准告诉老爷爷!”
“不告诉。”二牛说。
“不告诉。”丫头也说。
牛吃麦子事件
咱们现在单讲讲二牛和丫头。因为在这一章里,他俩遇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倒霉的事儿。
应该埋怨谁呢?还是埋怨螺蛳壳吧!是谁把这么多漂亮的螺蛳壳扔在这里呀?湖边的孩子们真傻,他们怎么不知道这里藏着这么些宝贝呀!两个人就泥里水里捡起来,把刚才老爷爷嘱咐他们好好看牛的话,全忘记了。
捡呀,捡呀……二牛捡到一个最大的!丫头捡到一个最好的!二牛捡到一个“挺肚子老汉”。丫头捡到一个“歪脖儿大公鸡”……
他们捡了好久,后来抬起头来一看,糟了,牛犊小黄犍不见了!
两个小家伙呆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急得团团打转。捡到了螺蛳壳,丢掉了牛,这号赔本买卖,让两个小家伙急出油了。丫头蹲下来,瑟缩着,眼睛胆怯地望望二牛,一句话也不说。二牛前额上的青筋一根根鼓了起来,像一条条小蛇。他把那些好容易捡来的螺蛳壳,朝远处狠狠地扔去……
二牛说:“这全是你惹出来的事,光知道瞪着大眼捡些破螺蛳壳!”
“你没捡?”丫头反问。
“你先领头捡的!”二牛说。
“你先领头捡的!”丫头说。
“你要不捡,我就不能捡!”二牛说。
“你要不捡,我就不能捡!”丫头说。
停了一会儿,二牛说:“好好看着这些,我去找!”
他狠狠地哼了丫头一鼻子,走了。
天气突然变得燥热起来。二牛脱下小褂,光着膀子,泥里水里满湖乱窜起来。他东跑一气,西转一圈,不时停下来,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很想在草丛里、泥地上,或者一个牛脚窝里,突然发现那头小黄犍。但是哪里也没有发现,倒是汗珠从他头上、身上,大批大批地冒出来了。
二牛恨不得立刻变成一个什么神仙,把全湖给翻过来,连每一棵小草都拨开来找一找……
就在这时候,小黄犍找到了。
这小家伙偷偷跑到了湖边老远的麦田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扯住它的缰绳,用力朝道上拽。小黄犍呢,挺住四条腿,屁股向后坐,死活不走。旁边还有几个小男孩,一个手里拿根拇指粗的柳树条子,朝小黄犍摆出很不友好的架势来。不远处还有几个上工路上的小姑娘,扛着锄头,望着这边叽叽咕咕讲着什么。
那牵牛的孩子,见拖不动,就朝那拿柳树条子的小孩说:“给它个糖蘸子吃!”[1]
那孩子就朝小黄犍鞭子一样猛抽一柳条。小黄犍后腿一纵,蹦一个高。它看到二牛了,一面猛力朝这边挣,一面张开口哞哞大叫。
二牛像一粒子弹一样,猛地射过去,狠狠抓住那小男孩的手,朝他吼:“你凭啥打我们的牛?”
那牵牛的孩子并不发急,朝二牛扫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好呀,正好满天撒网找不到你哩!”
他反而拉住二牛的手,继续说:“走吧,别跑了,到我们辅导员那里理论一下!”
二牛哪听他这一套?一把将他推开。
那孩子又说:“牛少不了你一根汗毛,谁也不能把它烧烧吃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们的麦子!”
路旁麦田里,有半间屋那么大的地方,即将成熟的麦子乱七八糟倒下来,有些被吃光,有些被啃断了。二牛这才明白,小黄犍惹下祸了。
我们必须交代一下小黄犍了。
它还是一个牛娃娃,现在只有半岁多。这小调皮鬼还不会干活,只是在它妈拉车或犁地的时候,在车辆和犁杖旁边跑前跑后凑热闹。有时候,还会当着大伙的面,拱到它妈的大胯裆里去吃奶,一点也不感到不好意思。它长得很漂亮,两只眼睛滴溜圆,一身黄毛软软松松的,闪着亮光,像披着一匹黄缎子。
刚才,这淘气鬼趁着二牛、丫头没注意,偷偷溜到这里来了。这个小东西,正像那些贪嘴的孩子一样,不用别人招待,也不管礼貌不礼貌,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张口大嚼起来了。
二牛看看那片给糟蹋了的麦子,没话说了。
半天,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不三不四的话:“我们社有的是好麦子!”
对呀,二牛的社里,麦子比这强多啦!因此……因此嘛,吃你们这么一点点麦子,有什么了不起?
“你是哪个社的?”那男孩子问。
二牛不吱声。
“你是哪个村的?”
二牛仍旧没吱声。
二牛哪能把他们的村、他们的社讲出来啊!他们社、他们村在全县拔尖,名声顶风能传四十里。要说他们社的牛糟蹋了人家的庄稼,那还了得!
“你叫什么?”那男孩子追问。
“你管我叫什么干吗?”二牛终于爆炸了,“我们赔好了!”
“那顶好!”那男孩子伸出手来,“拿来吧!”
二牛呆了。赔什么呢?他的背上并没种着两亩麦子呀……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把手里的小褂卷了卷,呼地扔给他们,说:“赔你们这个小褂!”
小褂口袋里装着二牛的宝贝:一把没柄小刀,两截粉笔尾巴,三颗小纽扣,四只小螃蟹,半打螺蛳壳……这些宝贝也全被附带着扔过去了。
“再添上这双鞋!”
他一扬脚,就用踢足球的姿势把那双涂满泥水的新布鞋踢了出去。
孩子们没拾他的小褂,没拿他的鞋,倒笑起来了。笑得最响的是那几个扛锄的小姑娘,一面笑,一面朝二牛乱比画。
二牛拧着眉毛说:“喝过夜猫子[2]尿了?”
大家没理他,笑得更厉害了。
仿佛什么事情都完全解决了,二牛就动手去牵牛。但是那男孩不撒手。二牛动手去夺,三四个男孩子就一齐围了上来。有一个故意碰了二牛一膀子。二牛扭转肩膀狠狠还了他一下,撞了他一个趔趄。在大家的包围中,他撅着下巴,挺着胸膛,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两只拳头,就像随时准备射出的炮弹。那神气,简直能比得过当阳桥上的猛张飞。
多亏现在来了一个人。要不,说不定会闹出一场乱子来的。这人高身材,宽肩膀,一脸络腮胡子。
他站在不远的小船上,朝这边喊:“别打别打!你们老师来了!”
那群孩子一齐回过头来,没找到老师,就朝那大个儿亲切地喊:“赵大叔!”
孩子们没注意到,这位赵大叔在这儿停了好大一会儿了。他竟喜欢起二牛这个倔强的,甚至有些粗鲁的小家伙来。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大甘心,但终于让开一条路,让二牛走了。一个孩子朝小黄犍后臀偷偷揍了一土块儿。
接着,孩子们一齐围着赵大叔,说:
“赵大叔,讲个故事吧!”
“讲个打鬼子的!”
“讲个抓汉奸的!”
赵大叔说:“你们数数这地里有多少棵麦子。啥时候数完了,我就讲。”
孩子们哄地笑了。
船轻快地划走了。
赵大叔又回过头来说:“快一点,把那小家伙的小褂跟鞋子给送回去。”
那个拿着柳枝的小孩迟疑了一下,就拿起二牛的小褂跟布鞋,一面朝二牛追去,一面喊:“等一等……”
惩罚
应该说,小黄犍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它不该不守纪律,满湖乱跑,害得二牛把腿都跑直了,才把它找了回来。它不该贪图嘴皮受用,偷吃人家的麦子,差一点给自己社里抹一脸灰,招一身脏!
必须把它惩办一下。
罪过最大的,是它的腿。它长的是四条猴子腿,跳来跳去没有停歇的时候。要是它没有这四条捣蛋的腿,它就不会跑到麦田里去,惹出这场祸来。
绑起它的腿来!
说干就干。二牛扑上去,猛力一推,把小黄犍推了一个趔趄,趁势用力抱住它的前腿。小黄犍抬起后腿来,结结实实地踢到二牛的胳膊上。
这就像踢到一座小山上一样,二牛根本没理会。
他向手心吐口唾沫,大声喊丫头:“拿绳子来!”
“绳子在哪里?”丫头问。
“解下我的腰带来!”
丫头胆小,他怕小黄犍踢破他的头,就侧着身子把二牛的布条条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二牛用手抱,用腿挤,用肚子压……他集中了一切力量,终于把小黄犍的四条腿全给绑起来了。
“晒晒你这小子吧!”二牛说。
小黄犍四条腿被绑在一起,侧卧在地上。它很不甘心地乱刨乱蹬,很快就把地上的青草揉烂了,扒出一个泥水坑来。
它瞪眼睛,挺脖子,鼓肚皮,又半侧起身子,竖起尾巴,敞开喉咙,愤怒地大吼起来:“哞——”
好呀,你这张混账的嘴!嘴的罪过实在不小。就是这张贪吃爱嚼的馋嘴,偷吃了人家一大片麦子。现在,这张不虚心的嘴,又在哞哞地号丧!好!绑起它的嘴来!
“把你的腰带解下来!”
丫头解下腰带,把单裤打了个结掖好。他看二牛没发生危险,胆大一些了,就上来帮二牛握住牛嘴,把它也给结结实实地绑起来了。
小黄犍仍旧不服气,口里吹出很多白沫来,打着响鼻,两眼鼓鼓地射出愤怒的光。
“你什么时候承认错误,什么时候再放你!”二牛擦擦汗,在泥地上坐下来,吐口唾沫,朝小黄犍说。
风从芦苇深处吹来,清凉得很。这风也许刚刚在湖水里泡过吧。早晨的湖是碧绿的。太阳落山的时候,湖水是金黄的。现在呢,湖水迎着太阳,一片银光。雪团似的云朵在蓝天上飘,一片片白帆在银湖里荡,轻轻地,轻轻地,像怕惊动了谁似的。也许等一会儿,朵朵白云就会落进银湖,变成片片白帆吧;也许等一会儿,一片片白帆就会飞上蓝天,变成一朵朵白云吧……
多么美好的世界呀!
可是,倒霉的小黄犍却被绑在那里,气得眼睛就要裂开了……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二牛很爱社里的牛。要是别人随便把他们的牛绑起来,他一定跟他闹翻天。可是现在,你知道,小黄犍这是犯了错误哪!
他跟丫头商量了一下,要是小黄犍连着点两下头,就算承认了错误。第一下,表示不再满湖乱跑。第二下,表示永远不再偷麦子。那样,就立刻把它放开。
他们把这跟小黄犍讲了,并且给它表演了好几次。小黄犍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它一定全部听懂了。不过,它却坚决不照着做。它仍然甩尾巴,鼓肚子,呼呼地喘气,大口大口吐白沫,没有半点儿求饶的意思。多么倔强的小黄犍哪!
丫头数呀数,数到一百啦,它还不点头。现在,他们也有点腻了。
丫头说:“让它只点一下头吧!”
但它仍旧不点。
二牛掐住它的脖子,逼它点。它脖子硬硬地直挺着,嘴里呼呼叫。
二牛叹口气,说:“让它扇一下耳朵算承认了吧!”
但这头固执的小黄犍,连耳朵也不扇,只朝二牛鼓着眼睛。
这时候,小驹子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奔来了。
他刚刚割完牛草,手给青草染绿了。他一眼看到小黄犍那满身泥水、口里的白沫、身子下面的泥水坑,脸上的青筋猛地鼓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二牛的胳膊。
“你!你……”
丫头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吱声。二牛正想朝小驹子申述理由。小驹子却猛地推他一跤,然后,三把两把,把绑在牛身上的腰带解下来。他轻轻扶起小黄犍。小黄犍哞哞叫着,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轻舔着小驹子的两手。那腿,却站不大住,险些跌一个跟斗。小驹子弯下腰,扶它走几步,又拔几棵最嫩的草放在它口边。看它张口吃草了,他才放了心,嘘一口气,直起腰来。
小驹子握紧拳头,红着脸,朝二牛和丫头气势汹汹地走来。丫头吓得张开口,却哭不出声来。小驹子像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停住了。他弯腰拾起那两根腰带,狠命扔到远处去,又从泥坑里捧起一把泥水,劈头盖脸朝着二牛和丫头泼下来。
丫头告状
二牛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冤枉了他,那你就是天王老子他也要揍你三百拳;可他要真犯了错,你朝他肚子上插一刀,他也不会说句二话。看看小黄犍被折磨成那样子,他不好意思地扁了扁嘴,倒觉得自己被泼满头泥水是应得的。他随便朝头发上抹几把,就赤着脚,不好意思地牵着小黄犍去遛弯。
丫头却咧开嘴,呜呜咽咽地哭了。他连腰带也不要了,一边揉着小鼻头,一边哭着朝窝棚走去。
泥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像多少只爬虫一样,分几路纵队爬到他的肩膀上、胸脯上。口袋里那几只宝贝螺蛳壳也沾满泥水。他摸出来,在小水湾里洗了洗。水湾里有几条小鱼秧。他不哭了,张开两只小手去捉。鱼秧没捉到,却提了两手烂泥巴。
他忽然把这烂泥巴当成了小驹子,狠狠地扔到水里,说:“你个死小驹子,淹死你,淹死你!”
是啊,随便欺负丫头可不行,让丫头娘知道可不能答应。丫头娘年轻守寡,大眼小眼瞅着这棵独苗,真是俗话说的,顶在头上怕跌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娘从来不让他下地干活,那样又是太阳,又是风雨,这小娇娇可受不了。在家里,他娘和他姐姐都得由着他的性子。他每次从街上回来,娘都一把拉住他,像亲一个吃奶娃娃一样亲着他。
你想想,随便朝丫头脑门儿上泼泥水,哪能是件太太平平的事?
不过,现在丫头觉得已经把小驹子扔到水里去了,报了仇啦,心里就又舒畅起来。他开始在草地上拔一种圆梗梗黄缨缨的草。他吮一吮,甜丝丝的。他拔了一大把。一定不能给小驹子吃。二牛要吃的话,可以用野鸭蛋来换。一把甜草换一个野鸭蛋,多了可不换。不换就是不换,朝丫头哭鼻子也不成!
“你这要唱老包黑呀,咋抹这一脸呢?”
他面前站着老爷爷。
他想呀想,好容易才想起刚才的事来。
他嘟起嘴,朝老爷爷说:“都是小驹子给泼的!”
爷爷把他拉到窝棚前面,让丫头蹲在“洗脸盆”跟前。盆底水里立刻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小泥娃娃。
老爷爷给这泥娃娃脱去衣裳,伸出那像老树根一样的大手,一边轻轻给那泥娃娃搓着,一边说:“你自己也不知道洗洗,大半是满湖水你捧不起一滴来。快擦擦脸。对啦,耳朵后边……”
泥娃娃渐渐变成了丫头。清水流到身上,凉凉的,真舒服。有一口水流到舌头上,挺甜挺甜的。
“小驹子为什么泼你这一身泥?”老爷爷问。
“他用手捧起泥水汤,一下子就给我泼上了。”丫头说。
老爷爷看看丫头的眼睛,丫头连忙把头转过去。
爷爷又说:“大半你也不是那老实材料。”
“我老老实实的,又没惹着他。我看着牛……也没把牛绑起来。”
老爷爷让丫头自个儿学着洗洗衣裳。丫头把小褂扔进“洗脸盆”。
老爷爷又说:“往后有劲没处用就学着干点活,别光是又打又闹的。”
“小驹子爱闹。”丫头说。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老爷爷,老爷爷一定会收拾小驹子的。说不定他会扬起满把泥水泼到小驹子脸上,给丫头报仇呢。
他悄悄跟老爷爷说:“小驹子还偷着去划船哪!”
“怎么?”老爷爷冷不丁震动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他去划船,到大运河里去的。”
“你见啦?”老爷爷急急地问。
这件事引起了老爷爷这么大的兴趣,丫头心里挺快活,就越发添油加醋地说:“当然是看见啦,他一下子就掉到河里去了!”
老爷爷脸上的皱纹颤动了几下,额头上沁出了几粒汗珠。
“亏一个大人用绳子绑住他的腰,才拖了上来。有一条大鱼,差一点就咬去他五个脚指头……”丫头继续说。
老爷爷两手捉住丫头的肩膀,严厉地问:“真的?”
“真的。”
老爷爷嘘口气,腮上一块肉不住地哆嗦,然后,胡子抖几抖,搜肠刮肚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然后回到窝棚,咕咕咕,喝几口凉水,才嘘口气,朝丫头说:“你看着家!”
然后,他一歪一斜,跌跌撞撞地朝湖里走去。丫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害怕起来:老爷爷这是怎么啦?
“给我回家去!”
老爷爷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又一下子颤抖起来。
他一步三喘,走走停停,颤巍巍地朝远处喊:“小驹子——”
老爷爷顶生气孩子们干冒险的事。他小时候,没爬过树,没下过湾,没扔过石头,没掏过雀。他从小是个古板的人,事事讲个谨慎,讲个本分。他一辈子早起晚睡,拿着身子当地种,弄几个铜钱给两个弟弟讨上了家口,而他自己却还是出门人一个,进门一个人。他把街上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儿女。街上哪个娃娃没吃过他从高粱地里折的乌麦儿[3],没吃过他从豆子地里捡来的香瓜?哪次他外甥给带来的糖果点心,不全便宜了左邻右舍这些小豆子?
可他又是个厉害的爷爷。连亲爹亲娘都不敢吵的孩子,他敢吵;连亲爹亲娘都不能管的孩子,他能管。一听小驹子背着他去划船,他一分急,两分气,三分担心。孩子们是他领来的,要少一根头发,他老脸胡腮的怎么见人?
他早就知道小驹子是个不怕狼、不怕虎的孩子。平常在家里,孩子们事事都跟小驹子学。他下湾打水仗,孩子们也打水仗;他要学着赶大车,孩子们也赶大车。现在又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牛,哪能不跟他一道去作孽?必须结结实实地把小驹子收拾一顿。
小驹子和二牛正在练响鞭。
老爷爷找到了小驹子,说:“你给我回来一趟!”
回到窝棚里,老爷爷踉踉跄跄走到草铺跟前。他嘘口气,滴溜溜转圈儿,到处找烟袋找不到,最后发现烟袋原来就握在手里。他两手抖抖地点着烟,却又不抽,让烟自个儿燃着。
他朝小驹子说:“你卷起铺盖来,给我回家去!”
小驹子一愣。老爷爷继续说:“你有几条命呀?谁叫你去玩那水葫芦瓢?”
小驹子明白了。他一猜就猜到这是丫头给告了状。
他说:“不怕的,爷爷。”
“你能怕什么?”爷爷说,“不把脑袋撞出个大窟窿,你就不信山神爷那脚后跟是石头做的!”
“人家挺小的小孩都敢划呢!”小驹子说。
“给我闭死嘴!”老爷爷火了。
这个小驹子,不躲不闪,一句接一句,还有三大车道理呢。
老爷爷胡子抖抖的,喘口气说:“你爹还没敢顶我句嘴呢……你,多亏了你本事大,才能在水里那样玩命;要本事再大一些,就不用回来了。打量谁还不知道你在水里那点能耐呀!”
一句话刺伤了小驹子的自尊心。这就是说,连老爷爷也不相信他能学会划船。他成了让人家笑话的、什么也不中用的人了。他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一绺硬硬的头发,倔强地竖在脑门子上。现在,不管老爷爷的话像冰雹,还是像排炮,像闷雷,还是像机枪,他只一声不吱,就像老爷爷离他很远很远,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听到……
突然,窝棚外面二牛压低了嗓子,叫:“伸出舌头来,我给你割了去!省得留着它去告状学舌!”
接着是用力推推撞撞的声音。什么东西突然倒下来,压在棚子上。一根支撑席棚的竖棍折断了,半边棚子塌了下来。
就听丫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二牛,二牛,打人,打人……”
又听到二牛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人模狗样站出来比个高低,别只会张开大嘴学驴叫!”
丫头呼天抢地,大声哭叫起来。老爷爷喘着气,从窝棚里走出去。二牛早撒丫子跑了。丫头倒在席棚上,害怕地缩着脖子。在他衣领上,有一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一条胖胖的、圆鼓鼓的豆虫,在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蠕动着。
老爷爷骂了二牛几句,帮丫头把这只豆虫捏起来扔掉,又转过身来,走进窝棚,猛抽几口烟,气喘吁吁地朝小驹子说:“你不用跟我耍牛脾气不说话!你当我爱管你这个天不收地不管的牛筋骨呀?我,我是为了你爹你娘呀……”
娘
小驹子没有娘。娘永远离开他了。
小驹子记不大清楚娘了。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娘会剪窗花,剪个胖娃娃抱鲤鱼,还会剪小黑驴驮着新媳妇走娘家。
有一次,谁送给他一只黄雀。
娘说:“放了吧,也是个生灵。”
娘哄着他把它放走了。临放走以前,娘还用桃花瓣瓣,给它染成了个红嘴红爪爪……
娘是个要强的人。奶奶说,娘纺线,车子疯了般地转;娘下地干活,膀大腰圆的男人抵不上她;娘穿针引线做手工,南村北村是第一把巧手。有一次,她做的棉布袜子在集上卖,有人说袜底纳的花样不好看。她三天三夜没睡觉,下回赶集卖袜子,就拿出了压倒全集的好针线!
那一年,小驹子才三岁。夜里,咚咚咚,有人砸门。娘把小驹子紧紧抱在怀里。进来一群歪鼻子斜眼的坏蛋,口口声声问爹哪去了。娘一句话不说,就被拉走了。从那娘就一去再没有回来。
小驹子天天伸着小手,瞪着哭肿了的眼睛,问奶奶娘哪去了。奶奶紧紧抱着他,用那干瘪的腮颊擦着小驹子的额角,说娘到姥姥家去了,出远门了,到什么深山里去请仙姑回来杀坏蛋了……老人的眼眶陷下去了……
娘到底在哪里呢?她被坏蛋们拉去关在私设的牢房里,天天受到残酷的折磨,不久就被折磨死了。
庄里的叔叔伯伯们偷偷把娘抬出来,含着热泪把她埋在村东的山坡上。人们没有把这告诉奶奶和小驹子。奶奶天天拉着小驹子的小胳膊到野地里拾草。回来,关上大门,奶奶让小驹子跪在炕前,她也跪下,一面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一面说:“菩萨呀,你睁睁眼,叫咱那人回来,把他娘救回来吧……”
后来,老人渐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就哭着说:“菩萨呀,你瞎了眼呀!菩萨呀,你没天理呀!你怎么不叫我这老婆子去替她呀?怎么不五雷轰打那些坏种呀……”
这样,一直盼到解放,盼到爹背着匣子枪回来。小驹子不认识爹,藏在奶奶背后不敢到他前面去。
奶奶扑上去,用劲捶打着爹的胸脯,哭着说:“你好狠心呀!你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你那媳妇好命苦呀,你怎么不给救出来呀?你怎么不拎刀割了那些坏蛋呀?”
爹一句话都没说。不过,他的牙齿咬得嘴唇都出血了,手指甲把手心攥破了。爹只住了三天,就亲了亲小驹子,安慰了一下奶奶,又随着部队出发了。现在他是解放军的一个军官,驻守在祖国的边疆。小驹子明白,爹在保卫着祖国,使祖国的人民不再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受到坏蛋们的欺负。
现在,老爷爷因为划船的事又提起小驹子的爹和娘来。这并不能说服小驹子。爷爷的抢白反而使这个执拗的小家伙满头冒火呢!
“我爹我娘又怎么惹着你啦?”小驹子自己跟自己说,“我爹我娘也没叫你不让我划船呀!”
他忽然想,要是娘在,一定会赞成他去划船。娘信得过她的儿子,知道小驹子有本领。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替娘到院子里抱做饭的柴草,抱了一大抱。娘就高兴地称赞他:“大小伙子好大劲,真能干!”要是他去划船,他想,娘准会说:“小驹子真有本事,划得真好!”
至于爹,那更没问题。爹是个勇敢的人。就是他回来的那一天,还抱着小驹子骑过高头大马呢。马跑得飞快,天地都像在打着旋翻转。爹就跟他说:“睁开眼,挺起身子,没什么可怕的!”
你看,爹早就说过“没什么可怕的”。真的,这点儿水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左想右想,越来越觉得这个学习划船的决定,真是十二万分正确。未来的人民海军,要劈波斩浪,征服海洋,不会划船,行吗?现在的农业社小社员,在湖边放牛,睁开眼就看见水,闭起眼就碰到水,不会划船,行吗?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同意他去划船,不同意他去的就只有一个老爷爷!
“笑话我学不会划船,笑话得太早啦!”他恨恨地说。
这天晚上,丫头因为告了状,怕小驹子找他算账,不敢吱声。小驹子没理他。老爷爷还没忘记划船的事,躺在被窝里又把小驹子数落了半天。小驹子一声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小驹子跟二牛悄悄说:“你看着老爷爷。”
“你干什么?”小驹子朝湖里努努嘴。二牛立刻明白了,他问:“你要去划船?”小驹子点点头。
“哪有船?”
“找荷花。”
“又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反正跑不出这个湖去。”二牛也要去,小驹子不答应。去的人多了,容易让老爷爷发现。二牛只好停下来。
他对小驹子说:“去吧,对付老爷爷,有我呢!他跑不快,要追你也追不上的。到明天咱们再一道去划!”
到船上做客
快活的钟声在湖面上扩散开来,声音飞过片片白帆,飞过丛丛芦苇,飞过群群野鸭……
钟声是从一个小岛上传出来的,是从一杆红旗下面传出来的。
这小岛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大关。
提起“大关”两个字,好些老一代的渔民,就会恼得骂娘,有的会气得浑身发抖。那时候,这里是鬼子兵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关卡,是这些匪徒拦路打劫的地方。在每一个昏暗的白天和漆黑的夜晚,有多少渔民,他们所有的财物被说成是“私货”,是“通敌物资”而被抢走,有的稍有反抗甚至带着一肚子仇恨被夺去了生命……
如今,这小岛成了指挥来往船只的司令台。夜晚,汽灯闪亮;白天,红旗飘扬。在几棵垂柳下面,有微山湖的渔民们的第一所小学。
早晨,钟响了,从四面八方开来一只只小船。站在船头的,是一个个背着书包的渔家孩子。有一个孩子手里还抱一只准备送给老师的肥鹅。在这里,孩子们受着老辈里从来没受过的教育。有多少老渔民,听到这召唤孩子们上学的钟声,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背了书包走进学校,曾感动得老泪纵横……
现在是中午,正是放学吃饭的时候。小驹子在小岛对岸的草地上等荷花。
从学校里划出来的小船很多,但没看到荷花的小船。小驹子问一个男孩子,那孩子说荷花已经回家去了。他指指远处,告诉小驹子,荷花的家就在那碧绿碧绿的深湖里面。
这下子小驹子发愁了。
这时候,来了一条小船,朝荷花家的方向划去。划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一脸络腮胡子,肩宽腰细,脸色红得像紫檀木——这人咱们早就认识了,他就是赵大叔!
“喂喂,同志!”小驹子朝那人打招呼,“你把我带到荷花家行吧?”
“你找荷花干什么?”赵大叔停下来问。
“有要紧的事情。”
赵大叔轻轻笑笑,没再追问,就让小驹子上了船。
“你认识荷花吗?”赵大叔问。
“认识。”
赵大叔早就从小驹子上船的举动上看出了他不是湖里人。他朝小驹子说:“朝里面坐,不要害怕。”
小驹子没回答,朝赵大叔翻了翻眼皮。别看不起人啦!我的朋友荷花,划船比你这大个儿强多啦!他很想夸耀一下荷花的本事,让这人见见世面。可他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没张口。小船划了一段路,来到几条大船跟前。鹅群迎着小船嘎嘎地叫起来。
“到啦!”赵大叔说。
小船停在一条大船面前。这船新涂了奶黄色的油漆,亮得能照出人影来。船头上贴着大红对联,船尾放着一盆洗好的鲜鱼。船舱正面贴一张毛主席像,旁边一张画,画一个高大的解放军,手里紧握钢枪。船舱门口放一盆什么花,叶子碧绿,花朵盛开。小驹子一眼就看到舱顶有一个燕子窝。一对燕子闪着瓦亮的翅膀,簌地飞了进去。接着,几只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燕雏儿,挓挲开没有长出羽毛的肉翅膀,张大嫩黄的嘴,焦急地啾啾叫着。而船尾炉子上,正冒出一缕缕蒸汽,散发出鱼虾浓浓的香味……
“爸爸!”荷花从船舱里出来,快活地喊。
原来,这络腮胡子就是荷花的爸爸。
小驹子难为情地笑了笑。荷花看到小驹子,先是一怔,接着就高兴得满脸通红。她请他到大船上去坐,回头就教他去划船。
原来,这条船就是荷花的家。
多少年来,世世代代,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就拖儿带女来到湖上。风霜雨雪,寒冬炎夏,年老的死去了,年轻的长大起来。陆地上没了他们立脚的地方,就只好在湖上漂泊。那长不过五尺的小船,就是他们的家园!这些小船在湖里漂着,成为一个个移动的、穷苦的水上村落。
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在湖边修建了一些房屋,建立渔民新村,帮助渔民安顿下来。但有的为了生产方便,也有的过惯了湖上生活,不愿意到陆地居住的,也都换上了新船,加入了渔业生产合作社。荷花的爸爸赵大叔,是社里的党支部书记,又亲自负责看管社里的鱼苗,就一家人住在了深湖里面。
“吃饭吧!”荷花的妈妈放下手里还未编好的鱼篮,细竹在怀里像金丝一样乱蹦乱跳。
她把小米干饭一碗碗盛出来,放到船头的小桌上。说是干饭,其实不如叫炖鱼合适。饭里有一半是肥嫩的鲜鱼。锅里炖的是昨天刚打来的野鸭。
所有的微山湖渔民都好客,荷花家自然也不例外。碰到这样的事,小驹子真为难啦!荷花的妈妈硬朝他手里塞碗,朝他的碗里盛菜。荷花叽叽喳喳作动员。荷花的爸爸一句话不说,只是微笑着望着小驹子。小驹子并不是不喜欢吃,只是不好意思罢了。他扭扭捏捏了一会儿,便低头张口大嚼起来了。
“你家在哪个庄?”赵大叔问。
“杏花庄。”
“杏花庄?”赵大叔惊喜地说,“庙台上大伯还在不在?”
小驹子不知道庙台上大伯是谁。赵大叔又说,就是住在关帝庙里的老汉。小驹子就说,关帝庙早拆了,没什么老汉。赵大叔又把老汉的名字告诉小驹子,小驹子也不知道。赵大叔皱皱眉头,脸上阴沉沉的,不再问了。
“你到俺庄去过吗?”
“吃你庄的饭不少,喝你庄的水也不少呀!”
“你啥时候去的?我怎么没见你?”
“你呀,那时候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你去干什么呀?”
“不是去走亲戚呀!”赵大叔笑笑说。
这时候,赵大叔看看太阳,知道又到看鱼苗的时候了。他吃了几口饭,就登上小船,匆匆走了。
“有空就来玩,”他朝小驹子说,“我很想到你们庄去看看,就是没有空。”
“忙得连饭都无法吃饱!”荷花的妈妈望着赵大叔的背影说。
“我们也忙,我们要去划船。”荷花说。
妈妈疼爱小女儿,要她再歇一歇。
荷花说:“爸爸叫我们快去划,好好划!”
妈妈不再说什么,她信赖地看着小女儿登上小船,荡着双桨,跟小驹子一道走了。
荷花一边划船一边悄悄地跟小驹子说:“我爸爸到你们那里是去打鬼子的。”
“打鬼子?”小驹子眼里闪出惊喜、崇敬的光芒。
“他是八路军的游击队员哪!”
她从小日记本里拿出一张褪了色的照片。照片上是穿着农民汗褂却打着裹腿的赵大叔,他年轻的脸上闪着一双锐利、聪明的眼睛……
湖上
小船像条小梭鱼一样向前划去,绿水在身后哗哗响着。
“可好划啦,”荷花说,“一学就会!”
她先认真划了一会儿,表演给小驹子看。桨在她的小手里,一闪一闪,活像蝴蝶的两只翅膀;一摆一摆,活像金鱼的两条尾巴。桨落下去,溅不起一点水花。桨在水下面轻快地划过,又悄悄钻出水面来,咿呀咿呀地轻声响着,船在水面上不一霎就箭一样飘出老远去了。
还是那两支桨,一到小驹子手里,就变得又沉又笨,不灵便,不听话了。他不是摇桨,简直像是用镐头在刨地。不时刨起一瓢水,劈头盖脸直泼下来。自己从头顶湿到脚下不算,连荷花的新褂褂也溅湿了。荷花就咯咯笑起来,笑得船身也快活地摇晃着,笑得湖水也迎着阳光跳跃起来……
“来,咱俩一人摇一支!”她说。
不一会儿,小驹子猛抬头,见小船已从湖边划到湖心来了。
仿佛小驹子从出生到今天,眼睛一直闭着,现在突然睁开了。小驹子看着面前这神奇、美妙的湖,一下子惊呆了。
他原本以为湖里只是水、水、水,现在发现湖底却是个神话世界。有一种水草,像一条条碧绿的绸带,在水里漂来漂去。用它做“电话线”,比地瓜蔓强多啦。另一种水草,肉乎乎的肥叶子,翠绿翠绿,娇嫩娇嫩。要是黄牛学会了游泳,到这里来吃这种草,简直太美啦。一只老大的蜗牛,懒洋洋地停在水草的叶子上,伸出软软的触角。船从它身边走过,它睬都不睬。小鱼从这丛水草游进另一丛水草,就像从东家到西家来回串门一样,也不知道它们正忙着什么事情。这里那里,小鱼突然调皮地跳出湖面,哗啦一声。等小驹子回头看的时候,就什么也没有了。几只野鸭在前面的水面上停下,歪着嫩黄的小脑袋瞅瞅小船,又大胆地把整个身子倒插进水里,吃起什么东西来,只留一对米黄的鸭蹼,在水面上扑打着……
白云在水里飘呀飘呀。小船和鱼群就在白云上游呀游呀。水并不深,看得见水底的细沙和像小星星一样的贝壳。湖面上,微风吹来,荡起微波,迎着太阳,好像谁撒下了满湖碎银子。
现在,小驹子把划船的事全忘了。他很想连衣服都不脱,就跳下水去,睁着眼睛在水底潜泳,看看这湖里到底有多少秘密。
突然,荷花站起来,立在船头上。她叉开两腿,身子前探,屏住气望着泛起一圈一圈细波的湖水。在她手里,有一根长杆子,杆头上有几根锋利的铁齿。船随着水流轻轻荡着。就见她突然一扬手,把长杆猛地朝水里投去。
长杆带着一阵风飞出去。船向后一坐,又慢慢退回来。她从水草里拔出那长杆,身子晃一晃,就看见一条金翅银鳞的大鲤鱼,高高挂在杆头。它不甘心地摇着尾巴,把一些水花花溅到船上来。太阳照到它身上,反射出道道银光。
小驹子欢叫一声,用手去摸摸鲤鱼那滑滑的身子和一张一合的鳃。
他连忙问:“你怎么看到的?”
“我听见它泼水啦!”
小驹子用赞佩的眼神望着荷花。突然,身后哗啦一声响。
小驹子立即抢过铁叉,连忙说:“快,快,大的!”
荷花头也没回,轻声说:“不理它,一条小白条子鱼。”
“你咋知道的?”
“咋不知道呀,”荷花说,“泼水的声音不一样。小白条子是‘哗啦’;大鲤鱼呢,是‘噗噔’……”
小驹子真想不到,这位十岁的小老师,有这么大的学问哪!
前面水皮上落着黑压压一片野鸭。荷花说:“有鸭枪就好了。”
“干什么?”
“把鸭子打下来。”
“你会打吗?”
“我爸爸会打。我爸爸打得好。那一年,一枪就打了半小船。你喜欢吃野鸭肉吗?我不喜欢吃。我妈说,吃多了长得太胖,船上就盛不下啦。”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看看天,应该上课了。小驹子也该回去放牛了。
小驹子忽然想起来:“还没学会划船呢!”
“咱们比赛,一人一支桨。”
两个人划着桨,比赛开了。小驹子用的劲太大,船一会儿朝这边扭头,一会儿朝那边摆尾。一会儿小船像发了疯,猛朝前一蹿。有时候,它又像陀螺一样打起旋来。他光着脚用劲蹬住船底的横梁,满头大汗。自然,小驹子现在划得还不算好。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最出色的划船能手!看看小驹子的眼睛,我们就会相信这一点。
临走的时候,小驹子告诉荷花:“明天我在你们学校对岸等你。”
“嗯。”
“你可别告诉老爷爷。”
“哪个老爷爷?”
小驹子想起荷花不认识老爷爷,就没再说什么。他顺手捞了一大抱肥嫩的水草,准备带回去给牛犊吃。
逮鱼
老爷爷病了。
他从小出力出得过了头,挨饿受冻,落了个陈病:见风就咳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热天小咳嗽,冷天大咳嗽,从正月初一,紧一环,松一扣,断断续续一直咳嗽到腊月三十。社里本不想让他来,可他这饲养员又不放心把牲口交给别人,就强扭着来了。这几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饭吃得不按时,觉睡得不安生,老人的陈病就又厉害了。
一黑夜,他没睡好。喘着喘着喘成了一团,害得他不得不拥着被子坐起来。
早晨吃饭的时候,他朝孩子们说:“你们吃吧,吃了去看牛。不用管我。”
话没说完,就又噎住了。花白的胡须,在风里一抖一抖的。
小驹子把二牛叫到一边,问他带来的猪肉丁炒咸菜还有没有。二牛把小罐拿出来,底儿朝天举到鼻子上瞅,不好意思地吧嗒着嘴唇。其实,没连小罐一起吃到肚子里去,这就不错了。要是还有,吃饭的时候,他早就大吆小喝乱张罗,把小罐举到你跟前,要你尝一尝了。
要是能有一点好菜,老爷爷也许能吃饭……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青草,除了白云,除了湖水……
“有鱼!”小驹子想起来了。
他立刻跳起来,拿过放牛鞭,摘下鞭鞘来。然后,从腰里掏出他那雪亮的小刀,绑在鞭竿头上。他说:“咱们做个鱼叉!”
“鱼叉?”
“鱼叉可好啦!”小驹子说,“就跟什么神仙的飞刀一样,一下子就能把鱼叉住。你可要仔细听,一听‘噗噔’,就是大鲤鱼,就赶快叉。‘哗啦’,是小白条子鱼,不用理它。”
“给我叉个小螃蟹行吗?”丫头问。
“给你叉个豆虫吧。”二牛说。
“你好好看着老爷爷,不告诉他,就给你叉小螃蟹。”小驹子朝丫头说。
自打那天告了状,丫头就有些怕小驹子。
他说:“不告诉。”
“咱们拉拉钩!”小驹子说。
三个人把小拇指拉到一起,一齐唱:“拉,拉,拉一拉,谁乱说是个癞蛤蟆!”
唱完这庄严的誓词以后,小驹子和二牛放心地走了,走前说:“不等退了露水我们就回来,耽误不了放牛。”
扛着那根鱼叉,两个人急急朝湖里走去。
二牛问:“你不恨老爷爷吗?”
小驹子没有回答。
他实在没法说清楚。要说不恨吧,自打老爷爷吵了他以后,他就一直不跟老爷爷说话。就算两人走了个面对面,差点碰下半块鼻子来,他也不吭一声。这一来,气得老爷爷直叹气。可是,要说恨吧,为什么他一听到老爷爷咳嗽就难受,还急急地去给他逮鱼吃呢?他是爱老爷爷的。但是他的脾气,正像奶奶说的,简直是牛板骨转世投胎,实在太执拗啦!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条渠道旁边。在湖边,有的是这种小船来往的渠道,它就像农村地边上的小路一样。早晨的水面上,像冒着一缕缕淡淡的轻烟,又像吐着一团团朦胧的雾气。朝城里送鸭蛋的小船,排成一行朝前划去,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人们大声打着招呼,声音在清晨的水面上嗡嗡响着,传得很远很远。
一开始逮鱼就很不顺利。
那宝贝鱼叉,根本就是个废物。几次扔出去,几次满心喜悦地把它拔出来,但每次都是只叉住一些湖底杂草。他们断定,这里的鱼一定比湖里的狡猾,所以叉不住。而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溅满了泥水。
“跳下去摸!”二牛说。
没等说完,他就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水很浅,只没到他肚脐。
他嬉笑着,朝小驹子泼出一捧水,说:“下来吧!”
小驹子不想下去。五月的早晨,水还是挺凉的。二牛却从沟底挖了一把烂泥,一下子甩到小驹子身上,然后哈哈大笑着朝远处逃去了。
小驹子骂了一句,只好跳下水去。他们什么也没有,没有网,没有钓竿,也没有真正的鱼叉,有的只是一双手,就只好用手提了。
空手捉活鱼,这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比如说鲇鱼吧,也许它身上涂了最滑的润滑油,就算捉到手里了,它还会哧溜一声滑出去。而白条子[4],它游得就像支箭,也许只有坐喷气式飞机才能追得上。“豁头[5]”呢,那是位大力士,比得过摔跤健将,你必须小心它鳃两边的硬刺和像钢鞭一样的尾巴。顶容易捉的是鲫鱼。它一定是贪嘴的小家伙,长得胖胖的、短短的,游起来一摆一摆,装出很威严的样子来,活像个大老板。而它又最乐意藏在水草底下和渠道旁边的小湾里。只要你两手从两边轻轻朝前推,一发现什么动静就朝中间猛一压,少不了就能把它捉住的。
但是小驹子和二牛捉鱼的技术不算好。捉了半天,他们只捉到几条小鱼秧子,还有一个大螺蛳壳。这螺蛳壳很大,可以给小弟弟当一顶军帽。他们准备把这送给丫头。
小驹子抬头打量,前面是一片平整开阔的浅水滩。
二牛红着脸,兴奋地从身旁跑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鱼,鱼,鱼!那么大,那么大!”
小驹子跟他一起朝前走去。前面,水里有一道竹篱笆。他们跳了过去,发现里面的篱笆,这层套那层,大圈套小圈,拐来拐去把湖隔成一道道胡同。他们顺着胡同朝前走,脚下湖水里,大鱼小鱼咬着尾巴朝前跑。胡同越来越窄,东拐西扭像个八卦阵,再向前鱼竟没处跑了。一条尺把长的大鲤鱼,慌乱地回过身子从他们腿缝里朝外窜。小驹子扑上去,一把就把它抱起来了。
大鲤鱼用尾巴猛敲着他的肚皮。阳光里,鳞片闪闪发光,耀得人眼都花了。
“噢——”二牛拼命拍着自己的肚子高兴地大叫起来。
“小偷”
芦苇丛里咿咿呀呀划出几条小船来。为首的那条船上,站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子。他把竹篙举起来,上面挑着一个小褂,这是早年间渔民们表示发现了盗匪的信号。
他放开喉咙大叫:“抓住这小偷,别让他跑了!”
小船箭一样飞速射了过来。二牛抬头一看,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在湖边抓住小黄犍的男孩子。
二牛气咻咻地说:“你自己才是小偷!”
“又是你呀?”那男孩子名叫小鹰,他朝二牛大笑起来,“你今天带着几双鞋哪?”
后面一字儿划出几条小船。荷花站在她的船头上,身子前仰后合,笑个不住。
小驹子直起腰来站住。他不看荷花,紧紧咬着嘴唇,朝小鹰冷冷地问:“这是你们的鱼吗?”
“你叫他答应!”二牛蛮头蛮脑地说。
“捉住手脖子了还不认账哪?”小鹰说,“那天你破坏了我们的小麦试验田,今天又来了。你来看看!”
顺着他的手,抬头望去,在“篱笆”上挂着一个白漆牌牌,上面写着:
大关小学少先队
红领巾捕鱼场
原来,这些“篱笆”是人家捕鱼的鱼箔。鱼只要进了这“篱笆”排成的迷魂阵,便再也退不出来,最后只好落进放在“胡同”头上的竹笼里。这鱼箔里的鱼原是有主儿的,人家只消等会儿划着小船来取就是了。看到这些,小驹子愣着,不吱声了。二牛也呼呼直出气,没话讲了。荷花她们看着小驹子和二牛那难为情的样子,笑得东倒西歪。
几个小姑娘一齐喊:
小偷小偷,真不害羞,
逮住逮住,下锅煮煮,
煮煮喝汤,放上辣姜,
辣姜太辣,送给蛤蟆。
“你们崖上[6]别的没有,净小偷呀!”又一个男孩子说。
小驹子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一只烧熟的大龙虾,一下子又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糊窗纸。他猛地把那大鲤鱼扬手扔进水里,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把刚才从湖边渠道里捉的那一串小鱼,连同那个大螺蛳壳,从腰里拿出来,扬起胳膊,把它们狠命朝水面上摔去。小鱼的白肚皮在水面上翻了几翻,打几个转,顺水漂走了。
他这才急扭回身,一面踉踉跄跄朝湖外跑去,一面愤怒地招呼二牛:“走!”
荷花她们怔了一怔,笑劲儿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她们擦擦笑出来的泪花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荷花尖着嗓子喊:“回来——小驹子——”
小驹子不回头,也不吱声,倒走得更快了。
荷花就用又是埋怨又是求饶的嗓音喊:“回来,俺不说你啦!”
小鹰却追上二牛,把他拉到船上去,说:“咱是老朋友了,你可别跑了!”
荷花她们绕过芦苇去赶小驹子。找不到,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她们一边划着小船在芦苇丛中穿来穿去,一边喊叫着四处寻找。找了半天,哪里都没找到。
至于二牛和那个小鹰,却真像俗话说的:不打不成朋友。二牛和他很快就成了老朋友啦,而且互相叫骂开了。
“你这个二牛,吃青草吗?”小鹰说。
“你这个小鹰,让牛一尾巴就敲死了!”二牛说。
小鹰又说:“我帮你逮几条鱼,给你那个什么老爷爷吃。”
他说着,就掉转船头,朝前划出几十步。船停下来,竹篙从水里挑出一个两三尺长的竹笼子来。一离水面,笼子里就乱蹦乱跳。小鹰漫不经心地打开笼盖,随手一倒,把三五条鲫鱼、鲤鱼倒在船舱里,然后又把竹笼放回原处。
“今天天冷,鱼不算多。”他说。
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荷花把鱼用一条水草穿起来。小鹰把它挂在二牛的脖子上。
回来的路上,二牛很高兴。这鱼总够老爷爷吃的了。那条最漂亮的,他放在水草里包着,走几步就让它喝一点水。
他要把它带回杏花庄养起来。
走着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他:“二牛!”
小驹子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脸上好像还带着生气的样子。二牛说:“荷花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小驹子不吱声。
小驹子看到二牛手里的鱼,就皱着眉头问:“你自己逮的吗?”
“他们给的。”二牛说。
“扔了!”小驹子喊。
“这又不是剥削!”二牛说。
“扔了!”小驹子打雷一样吼。
二牛不听。小驹子把鱼夺过来,一把扔到湖里去。二牛气得呼呼喘气。
停一会儿,他委屈地说:“人家跟你闹着玩儿……人家还教你划船……”
“不划了!”小驹子气呼呼地说。
二牛朝湖里望望那被扔掉的鱼,想想半天连个鱼鳞也没逮住,心里很不高兴。向前走几步,走到小驹子的衣裳旁边。在一个小水湾里,他突然发现两三条“豁头”和一条二尺长的大鲤鱼。那鲤鱼又肥又大,金翅金鳞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你空手搞来的?”二牛又惊又喜地问。
小驹子却不回答。他用力捏着左手的中指尖,又低下头,朝它吹吹气儿。指头上,有捉鱼时被划破的一个大口子。他擦擦血,又跑到湖岸上,折一根桑枝儿,剥下它的皮来,用劲缠到指尖上。
炖鲜鱼
忘记是谁讲过那么一个故事啦。说是有一个老太婆,最喜欢偷时间。你要只顾了玩,一个不留神,她就把你的时间偷偷装进她老大老大的口袋里,再不还给你了。也许小驹子跟二牛今天遇到这位老太婆了吧。他们本来打算青草上的露水干了就回去放牛(带露水的青草牛吃了容易生病),可现在猛一抬头,发现天快晌午了。
两位小伙子急了。小驹子让二牛赶快跑到草场上帮丫头看牛,自己就赤着脚,满头大汗,急急忙忙朝窝棚跑来。
窝棚门上草帘子安安稳稳地挂着。万幸万幸,天下太平。一定是老爷爷咳嗽了半天,现在好了一点,躺在里面睡了。白脖儿快活地扑上来,伸着毛茸茸、暖烘烘的小脑袋,嗅嗅小驹子手里的鱼,高兴地打一个喷嚏,竖着前腿,扇动着耳朵,围着小驹子撒起欢来。
要抓紧时间,在老爷爷睡醒以前把鱼炖好。
要说做菜,小驹子还是位有名的厨师。奶奶六十多岁了,又加年轻时挨饿受冻,身子吃了屈,手脚不灵,眼也不好,一天三餐都是小驹子做呢。
现在,小驹子已经把鱼洗好。但是没有菜刀,没有菜板,没有油盐,没有酱醋……
只有一只小铁锅。在它旁边,二牛用泥做的那个老婆婆,嘴上现在生出两撮漂亮的黄胡子,神气活现地坐在锅台上。可它是个懒婆娘,一动不动,不帮小驹子做菜,也不帮小驹子出个主意。
但这不要紧,真正的厨师是不怕困难的。他拿来割草镰刀——这不是顶呱呱的菜刀吗?他刷刷铁锨头——这不是钢打铁铸的菜板吗?他把小罐里的炒辣椒连水加汤全倒进锅里——这不是油盐酱醋样样有,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了吗?
白脖儿可不跟那懒婆娘一样,它非常爱劳动。它鼓着聪明的眼睛,用头去碰碰小锅盖。它大概是要帮小驹子做饭吧。它又绕到小瓦盆旁边,朝着那切好的肥厚的鱼块,滴溜溜转着眼珠。它猛不丁摇一下毛茸茸的脑瓜,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鼻子,再退一步,打一个喷嚏。它大概是在这里看守着这条鱼,防备它突然活转来,扭身逃回湖里去吧……
火舌呼呼地舔着小锅。不一会儿,锅里开始喷出香味来了。这是怎样一种美好的味道呀,和着泥土、青草、牛粪的气息……小锅里,水噗噗地响起来了,咕咕地唱起歌来了:
鲜鱼鲜鱼,真鲜真鲜,
爷爷吃了,保证喜欢……
窝棚里静悄悄的。阳光懒懒地停在草帘子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点风都没有。也许风都停在芦苇丛后面休息了吧。窝棚里,老爷爷一定睡得很甜很甜,他也许正在做着吃鲜鱼的梦……
鱼很快就要熟了。要挑一碗最肥、最鲜的给老爷爷,最好挑一碗能治咳嗽的,让二牛给他送去。小驹子是不能去给他送的,因为……
因为小驹子还不跟老爷爷说话呢!
这时候,突然听到老牛大罩角的叫声。小驹子抬头一看,牛群回来了。
二牛垂头丧气地走到他跟前,说:“坏了!”
丫头嘟着嘴巴跑过来,朝小驹子伸出中指,说:“小驹子,直钩[7]吧。反正我可没讲……老爷爷自己去的……”
原来,老爷爷并没在窝棚里做吃鲜鱼的梦,他拄着一根拐杖,到放牛的青草地上去了。他一看小驹子和二牛没了影儿,单剩了一个丫头,牛都没吃饱,肚子上都还有两个大坑,就气得脸一下子雪白,身体抖抖的,喘不上气来。
“把我好骂啊!”丫头说,“我的耳朵都快给轰破了。他还真要抡起拐杖打我呢。”
停一会儿,他又向小驹子说:“你藏起来吧,老爷爷说不定要揍你的。”
小驹子没吱声,也没动。这一次耽误了干活,实在是犯了错误啦!在湖里的时候,为什么不看看太阳呢……
这时候,老爷爷来了。
他拄着拐杖,摇摇摆摆,深一脚浅一脚,溅了一身泥水。他看到小驹子了,停下来,扶着拐杖,定定地瞅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嘘了口气,坐在草地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抽了一袋又一袋,抽了一袋又一袋,好像他存心要把烟袋锅子烧烂一样。烟袋管子痛苦地吱吱叫着……
半天半天,他站起来,谁也不看,颤巍巍地走到窝棚里去了。
孩子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二牛盛了满满一碗鱼,给老爷爷送去。
小驹子侧着耳朵,忽听老爷爷愤怒地大喊:“你倒是炒牛肉给我吃吧!”
他说完就拼命咳嗽起来。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嗓子里像有个什么妖怪在呼啸着,喉咙眼看就要给揉烂了,汗珠从灰白的额头上滚了下来……
二牛没精打采地把鱼端回来,放在锅台上。
多么好的鱼呀!那细嫩的、像蒜瓣一样的肥肉,那满碗油花花,那扑鼻冲来能把人香个跟头的香味……
小驹子咬着嘴唇,把苇笠上的席篾子一根根朝下撕。那鱼,他瞧都不瞧一眼。二牛和丫头很想尝尝。看小驹子不吃,他们也不敢吃,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呆呆地站着,像那些最有礼貌、最不贪嘴的孩子一样……
白脖儿却不客气。它伸出前爪,把一只碗推倒,看准一块最肥的鱼块,打一个喷嚏,有滋有味地嚼起来了……
赵大叔
赵大叔自从那天见到小驹子后,竟忘不下他了,勾起心事来了。
他想起了杏花庄,想起了他最初听到的革命道理,想起了他的同志和战友,想起了共过生死的老乡亲……
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个子比现在的小驹子高不了多少。鬼子挑死了他的老爹,湖霸夺去了他的小船。他两眼通红,怀着满肚子仇恨,扛一杆锋利的鱼叉,参加了游击队。他小人小马,只能当个通讯员,以后又当警卫员、侦察班长。为了开辟根据地,发动群众,他随首长出湖到了杏花庄一带,天天打游击,攻据点,学习抗日救国道理。杏花庄一带就是他的另一个故乡……
那天他检查鱼苗回来,小驹子已经走了。他很想跟小驹子详细扯扯,打听一下熟人们的消息。可他是党支部书记,又要亲自看管鱼苗——那是从千里之外用火车运来的优良品种呢——因而老抽不出空来。今天到县里开会,他特意起得早一些,绕几步路,顺便到小驹子他们那窝棚跟前来。
孩子们正在草地上练响鞭,看谁打的鞭响声最脆。他们看到赵大叔,一齐蹦跳着迎上去。
“你也在这里哪!”赵大叔朝二牛说,“牛又吃麦子没有?”
二牛从来没有怕过生人,他看看赵大叔的小船(上面有个小发动机,二牛自然不认识),说:“这船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人民的。”赵大叔笑着说。
“你把我们带到湖中间去玩玩行吗?”二牛指指湖水深处。
“行。”
“咱们这就去,行吧?”丫头胆小地望望窝棚,小声说,“别让老爷爷知道……”
“干吗这样叽叽咕咕的,让人看着不顺眼?”赵大叔笑着说,“哪能这么胆小,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哪!”
老爷爷闻声走了出来。他正为孩子们偷偷进湖逮鱼而生气呢。他这下子误会了——原来是你领着孩子们去闹腾呀!
他抖着胡子,朝赵大叔火辣辣地说:“你,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
赵大叔一震,注视着老爷爷那满是皱纹的脸膛,那闭不紧的缺牙的嘴巴,那眼睛下面神经质哆嗦着的肉……
他突然抢上一步,说:“你是庙台上大伯?”
老爷爷愣了。他抄起衣袖,擦擦眼角,怎么也认不出赵大叔来。
赵大叔说:“我是小赵……”
老爷爷头向前伸,一时呆了。停停,他两手捧起赵大叔的下巴,高兴得眼圈一红,呼呼喘起粗气来。这下子,小驹子他们都怔了。想不到,老爷爷就是赵大叔向他打听的那个人,一时小驹子也糊里糊涂地笑了。
老爷爷张着口,转了几个圈圈,把赵大叔拉到他身边坐下,从腰里掏出一个羊皮烟荷包来,递给他:“哪!”
赵大叔接过烟包。老爷爷从腰里取出火镰火石,碰着火。
赵大叔说:“还用这老古董呀?”
“用惯了。火柴还使不来呢。”
赵大叔轻轻抚摸着那短短的烟管,说:“还是那个老关西铜烟锅哪!”
“嗯。”
十几年前,有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他躲在庙台上的破房子里,就这样抽着老爷爷这根烟管呀!爷俩一袋又一袋,抽的大都是茄子叶、棉花叶,也偶然有老爷爷从某处弄来的陈年烤烟梗……而且抽着抽着,两个人就顶起嘴来了……
那时候,赵大叔年轻气盛,啥也不怕。为了完成侦察任务,他常常掖个手榴弹,一个人在敌人窝子里转,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老爷爷是个谨慎人,心比针尖还小,有时候少不了说说他。
赵大叔根本听不进去,说:“不怕!小鬼子成不了精!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呢。”
老爷爷就又生气又埋怨地说:“咳,小赵呀,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
有一次,赵大叔一进村就遇上了汉奸队。按照当时的情况,他本来应该躲一躲,让开敌人。他却跳到房顶上,藏起身子,冷不丁扔出几颗手榴弹。敌人让他炸死了好几个,而且还缴获了一支新“二十响[8]”。不过,他自己的胳膊也挂彩了。夜里,老爷爷把他藏在神像后面,一面拿什么刀创药给他抹伤口,一面叨叨,劝他以后谨慎小心些。
赵大叔说:“不怕,天塌下来有个地接着呢!”
“你就怕乱子小了不热闹!”老爷爷喃喃地说。
老人嘘口气,让赵大叔睡下,自己就把耳朵贴着窗口,听听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鸡鸣狗叫……烟锅在黑暗里闪着小小的、不倦的光……
后来,奉上级命令,赵大叔离开了杏花庄一带。这一去,跋山涉水,渡江跨河,风里雪里,雨里雾里,他走遍了半个中国。十几年的枪林弹雨,十几年的艰苦斗争,使他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现在,人民需要他放下武器,走进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队伍中。于是,他复员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微山湖,又拿起他从小拿惯了的竹篙,荡起他从小荡惯了的双桨,要把微山湖建设得更加美丽、富饶……
老爷爷指指小驹子,朝赵大叔说:“不认识吧?这就是你志刚哥那个……”
赵大叔又惊又喜,一下扑上来,两手重重地捶打小驹子的肩膀:“好小子,长这么高啦!”
小驹子的爸爸志刚是赵大叔的老战友。他们一起给同一位首长当过警卫员。小驹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国民党反动派疯狂进攻山东的年月。他是妈妈藏在村头一个地窖里生的。赵大叔跟爸爸一起转移的时候,小驹子才两个多月。孩子自打落地起就担惊受怕。娘吃糠咽菜,又没有好奶水,因此他的小身体长得瘦瘦的,那眼睛,却晶亮晶亮,像两颗星星。后来,因为工作需要,他和小驹子的爸爸分开了,从那就失去了联系。以后从一位战友那里得到了一个口信,说小驹子妈妈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他心想,大半这孩子也完了。想不到他却像石头缝里的小树,硬硬地、倔强地成长起来,长得高高大大,成了大人了!
“多大啦?”
“十四啦。”
“你爹在哪?”
“还在福建。”
“想他吗?”
小驹子撇撇嘴,不吱声,停停,又摇摇头。赵大叔把他拉到跟前,身子朝前弓着,两手重重地压着他的肩膀,好像要试验一下他能不能担得动自己一样。他又握着拳头,轻轻在小驹子胸前敲几下。噔噔噔,结实得很。
“怎么,放牛放得不错吧?”
“当然不错。”二牛说。
要是在平时,小孩子在大人讲话时乱插嘴,一定要被老爷爷吵一顿。不过,今天这个古板、严厉的老爷爷,变得和气了。他高兴得烟都忘了抽,连点了三次火都没抽完一袋烟。因为心里高兴,他把孩子们惹他生气的事也忘了。他心里有多少话要跟赵大叔讲呀!这些年来他周围有多少变化呀,有多少忘不了的痛苦、辛酸、欣慰和希望,要一字一句详细告诉自己的亲人呀!他一时又不知道怎样开头才好,只是嘴唇嚅动着,浑浊的眼泪顺着干瘪的眼角流了下来……
抗日岛的传说
孩子们很快就把赵大叔当成自己人,当成了知心朋友。大家围着他,猫儿狗儿,咸的淡的,跟他扯个没完没了。那个二牛,嘴皮子又浅,心里又没个算计,几句话就把他们划船逮鱼、耽误放牛、惹老爷爷生气的事全说出来了。这样,尽管老爷爷没多说什么,他们的事赵大叔还是都了解啦。
听了这些,赵大叔忽然联想起那天小黄犍偷吃麦子的事来。当时,他是不是应该批评二牛几句呢?对孩子们,他是不是太宽容了些呢?回到湖上才几个月,他跟很多孩子就混熟了。
老人们就捋着胡子笑着说:“还是十来年前的老样子,一个孩子头呀!”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了孩子们就从心眼儿里高兴,老是乐意动动她的小辫,敲敲他的脑瓜,故意逗弄他们一下。也许因为他是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在炮火里,为孩子们打过仗,流过血。现在回到故乡,看到这些一场春雨之后的嫩芽芽,就止不住满心喜爱吧……不过,他还应该严格管教他们,就像在部队里,他敬爱的首长对他进行严肃批评和耐心帮助一样……
他沉思着。
二牛是最吃不来这哑巴饭的,说:“赵大叔,你快带我们到湖里面去玩吧!”
“我要带你们去的,”赵大叔说,“你们也应该去看看。”
“什么地方?”小驹子问。
赵大叔指指远处一个碧绿碧绿的小岛。
“抗日岛!”
抗日岛,抗日岛啊!孩子们早就听说过抗日岛的故事了!
有一个传说,说是十几年前,刘少奇爷爷到延安开会,乘一只小船从这里经过。渔民们弄来几根柳枝,在小岛上搭一个草棚,迎接敬爱的少奇同志。于是,风雨十年,这些柳枝变成了粗壮的大树。它罩着小岛,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翠绿的小山。另一个传说,说是刘少奇爷爷当年在这里过夜,开完了会,趁着黎明的星光,亲手在小岛上插下几根柳枝。这些柳枝,风吹不折,雨淋不坏,水冲不走,枪打不烂,十年八年,风风雨雨,长成了这粗壮的一丛,碧绿的一丛……当年游击队员经常在这柳荫中开会,定计谋,打击敌人。湖里湖外的老百姓,就把这小岛亲切地叫作“抗日岛”……
另一个传说,说是这抗日岛的柳林神出鬼没,千变万化。日本鬼子眼看着咱们游击队的小船划进柳林,他们开着汽艇,发疯一样追上来,在芦苇丛里三拐两拐,眼看就要来到跟前,这柳林却突然之间不见了。他们气咻咻地叫骂着,疑心重重地掉转船头开走。走出半里水路,回头看时,柳林却又影影绰绰地钻了出来。他们老牛一样喘着粗气反身再追上来,柳林却又突然钻了天入了地一般,连个影儿也不见了。这柳树林就是刀枪林。鬼子兵来追咱的游击队,柳林里,一根根柳枝就变成一支支神箭,一片片柳叶就变成一柄柄飞刀。日本鬼子有来的路,没去的路,有处卖命,没处报丧……
传说三筐九篓,没完没了。这就是亲爱的抗日岛!这就是充满了传奇、充满了秘密的抗日岛!今天赵大叔要带领小驹子、二牛、丫头他们到抗日岛去,简直全天下没有比他们更幸运的人了。
“快走吧!”孩子们一边高兴地说,一边急急忙忙朝小船跑去。
“停一停!”赵大叔说。
“干什么?”
“应该问问老爷爷同意不同意呀!”
孩子们怔了。
二牛说:“叔叔,你还怕个老爷爷吗?”
“叔叔,你是解放军,能管得着老爷爷,是吧?”丫头说。
赵大叔笑着摇了摇头。孩子们立刻都觉得事情不大妙:要去问老爷爷,那不是大瞪着两眼碰南墙吗?
“老爷爷为啥不让你们进湖?”赵大叔问。
孩子们交换一下眼色,不回答。
小驹子说:“叔叔,你来领我们放牛吧。我们保证服从领导,听你的话。”
“那很好,”赵大叔说,“是真话吗?”
“当然是真话!”孩子们一齐说。
这话是千真万确、不打折扣的。
“我的话只有一句,”赵大叔说,“那就是希望你们把牛放好!你们是少先队员吧?”
“嗯。”
“那更没得说了!”赵大叔接着说,“再说,我现在也没空领你们进湖。我跟你们一样,有自己的任务。我现在的任务是进城开会。我总不能先跟你们去遛弯,然后再去开会吧?那样,老爷爷就要批评我了!”
孩子们交换了一下愉快的眼神。
“放心吧,我们保证把牛放好,没有错。”
“说得对,有个少先队员的样子!”赵大叔像对待大人一样,朝他们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赵大叔又跟孩子们亲切而随便地乱扯了好半天,比如又谈到解放军的大炮炮口有多粗,赵大叔坐没坐过飞机,等等。后来看天不早了,赵大叔才匆匆进城开会去了。孩子们沿着渠道蹦着、跳着,跟着他的小船奔跑了半天。
“我们保证放好牛!”小驹子一边跑着一边喊,“我们给你写个保证书。”
“对呀,写个保证书。”二牛和丫头大声喊。
“好呀!”赵大叔站在船头上,大声说,“你们可以开个少先队的小组会研究一下,不过保证书不要给我。”
“写给谁?”孩子们扯长声问。
“写给老爷爷。”赵大叔回答。
小驹子从自己的小本本上撕下一块纸,少先队员们就搜肠刮肚、认真仔细地写起保证书来。
为了表达决心,他们在每一句后面都用了一个惊叹号:我们保证把牛放好!保证不去逮鱼耽误放牛!保证不绑牛!保证为完成任务而奋斗!
三个人都在后面签上了名字。
对于自己伟大的作品,三个人都十分满意。他们派出全权代表丫头,把它交给老爷爷。
老爷爷接了保证书,说:“快老老实实给我蹲着吧!叫得好不如干得好,泰山顶上滚石头,我得看你们实(石)打实(石)的行动呢。”
到抗日岛去
盼望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少先队员们严格地履行了他们的诺言,连那位善于挑剔的、严厉的老爷爷也没话可讲了。第五天早晨,赵大叔来了。孩子们坐上他的船,朝抗日岛开去。赵大叔迎风站在船头上,敞开衣襟,露出一块块腱子肉。
二牛朝他说:“叔叔,不应该叫丫头来。”
“为什么?”
“他胆小。”
赵大叔朝二牛那头发蓬松的脑瓜轻轻揍了一下,又朝丫头伸出胳膊,说:“别怕,站起来!”
丫头看看赵大叔的眼睛,腿颤两颤,真的扶着他的手,鼓鼓劲,大胆地站了起来。
赵大叔扶着孩子们的肩膀,对着蓝天绿水,敞开嗓子唱起来:
天上有个天仙府哟,
地上有个微山湖哟,
一湖清水一湖金呀,
一湖鲜鱼一湖银呀,
鸡头菱角灵芝草哟,
野鸭肥鹅金凤凰哟……
远处,一群渔家姑娘跟着唱起来:
国民党哟,日本鬼儿哟,
朝着咱金水银湖伸猪嘴哟,
惹恼了微山湖上渔家将哟,
桅杆上扯起布衫出了兵哟。
老萧恩钢刀磨得铮铮亮哟,
阮小二、小五、小七抖银枪哟,
抬手搅翻满湖水哟,
跺脚神龙闹三江哟。
国民党、日本鬼子瞪了眼哟,
一个个滚进水里喝清汤哟……
声音在湖面上快活地传开来。小驹子、二牛和丫头高兴得蹦蹦跳,像一头头小牛犊犊。他们也亮开嗓子,不管合辙不合辙,跑调不跑调,南一句北一句,跟着赵大叔直着脖子喊起来。声音像撒欢的小马驹,昂头甩鬃,一会儿扑到水里,一会儿飞到天上……
毛主席来到微山湖哟,
山变青哟,水变绿哟,
灵芝草一夜开花百里香哟,
金凤凰生出金蛋挤满舱哟,
天上那片片彩云落进水哟,
变成金鲤鱼九十九丈长哟。
来到湖中心,四周一片水,陆地全找不到了。在这里,孩子们猛然感到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陆地,没有房屋,也没有吃草的黄牛,有的只是水,水,水。大船张满帆,来来往往,装满鲜鱼、莲藕、鸭蛋、湖虾……
赵大叔信赖地把桨交给小驹子,说:“来,划一划!”
船继续向前行进。小驹子用力扳动双桨,赵大叔只偶尔用篙给他正正方向。船绕过一片一片鱼箔,划过一片一片草垫子。这草垫子有篮球场大小,就用水草一层层叠起来,一直高过水面,底下用硬竹或木料插进湖底当柱脚。它是鸭子的家。晚上,放鸭的人们就把鸭群赶来过夜。
赵大叔忽然问:“你们看过《铁道游击队》那部电影吗?”
小驹子说:“看过。还看过‘小海娃’,还看过打美国鬼子的。”
丫头说:“俺娘不许我看打仗的电影。她说,小孩子魂儿不全,看打仗的电影会吓得不长个儿了。以后,我也要看打仗的电影。”
二牛说:“我看过。”
说着,他便扯开嗓子唱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赵大叔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吱,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在回忆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快到了吧?”二牛问。
“这就到了。”赵大叔说。
他忽然弯下腰,捞起一把水草,随手递给孩子们,说:“你们尝尝,看好吃不好吃?”
小驹子、二牛和丫头,傻乎乎地接过来就向口里填。
赵大叔笑着连忙夺下来。二牛手快,早把半把填进口里,一时苦得他咧嘴扭鼻子,哇哇直叫。
赵大叔帮他吐出来,说:“怎么样,好吃吗?”
二牛嘴里吐着绿水,连连摇头。
“这个不太好吃吧?”赵大叔说。
十多年前,赵大叔和他的战友们被困在湖里的时候,鬼子把住关卡,一粒粮食都不准进湖,他们就常常拿菱角、水草当饭吃。一连几个月见不到个粮食粒儿,弄得看到水草就倒胃,顺嘴角直朝外流酸水……孩子们总算赶上了好年月,不用再受过去那份苦了。但是,应该让他们懂得过去,明白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要他们提高警惕,练好本领,随时准备迎击一切国内外敌人的破坏进攻……
船划过三岔湾,划过老龙坞……
突然,船拐一个弯,绕过一片芦苇。就像从水里突然钻出来一样,面前猛不丁站起几棵大柳树来。那柳树,就像湖水染的一样,翠绿翠绿。红肚皮的、蓝尾巴的、白脖儿的、黄顶心的,各种各样的小鸟,在树丛里欢叫着,飞舞着……
“到了到了到了!”孩子们高兴得大叫起来,话急得都不带标点。
他们眼睛一眨不眨,一个个仔细地瞅着,看哪一根树枝会突然变成锋利的长枪,哪一片树叶会突然变成雪亮的刺刀。又睁大眼睛看看树底下,是不是正有一队端着匣子枪的八路军游击队战士,在朝一队鬼子兵射击……
赵大叔和孩子们一齐跳上岸来。接着,赵大叔躬下身子,把脸插在生满水草的绿水湾里。过了老大一会儿,他才高兴地抬起湿漉漉的头来。
他饱饱地吸几口气,抬头指指一棵最高的柳树:“能不能爬上去?”
小驹子一眨眼就爬上了树梢。赵大叔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又像小孩子那样调皮了。他攀住树干,纵身爬上柳树,跟小驹子一起站在最高的一根枝杈上。
辽阔的微山湖袒露在他们脚下。片片白帆,丛丛芦苇,船船鲜鱼,群群水鸭。水面上银波闪闪,碧湖里声声渔歌……
赵大叔抬起眼睛望望夏镇。多少个雾气沉沉的早晨,多少个阴风凄凄的黄昏,他站在这小树杈上望着夏镇角上那插着膏药旗的鬼子炮楼。现在,炮楼早已没有了。在它的废墟上,盖起了一座红瓦粉墙的学校。操场上,正奔跑着一群穿红绿球衣的学生……
入队
几条小船咬着尾巴飞过来,船上坐满了孩子。女孩子们打扮得花红柳绿,叽叽嘎嘎哄笑着。男孩子们衣裳上最不坚固的地方,比如袖口啦,口袋啦,纽扣啦,大概也让妈妈给缝好了,看上去体体面面,整整齐齐。他们一个个胸前都飘着鲜红的领巾。压阵的是一条大龙船。船头上飘着一面红旗。红旗上金色的火把熊熊地燃烧着。整个湖面被耀得金闪闪,银晃晃……
二牛骑在树杈上,张开嘴,朝最前面一条船快活地喊:“荷花荷花荷花,快来快来,快上树来哟——”
“噢——”荷花拖着长声高兴地回答。
小驹子看到荷花,记起那天逮鱼的事来,有点生分,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候,荷花早跑到他跟前,一手扯着他的胳膊,几步把他拖到小船上:“快走,上俺教室玩玩!”
船悠悠开出几步,朝那不能靠到浅水滩的大龙船划去。龙船上有荷花的很多同学。
小驹子粗声粗气地喊:“停下,我不去!”
“你怎么啦?”荷花问。
她看了看小驹子,见他扭着脖子,绷着青筋,跟那天在鱼箔面前一模一样。噢,那天的事他还没忘呀!荷花忍不住笑起来。
她喘口气,故意大声说:“我还要喊,还要叫!”
她伸手指着小驹子:“小偷小偷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小驹子一把夺过竹篙,想把船拨回去。荷花轻轻一闪,从湖里撩起一把清水,泼到小驹子的鼻子上、眼睛里,小驹子站不稳,一屁股蹲在船舱里。
荷花越发大笑起来,一边唱:
摔得好,摔得妙,
摔得小偷吱吱叫,
吱吱叫,叫吱吱,
小偷小偷看飞机[9]。
笑一阵,她又戳戳小驹子的鼻子,大笑着说:“你干吗不说我呀?你是个没嘴葫芦吗?”
小驹子哭笑不得,真的没辙了。要是荷花比他大,他早就三拳两脚把她打到湖底啃泥啦。可她只是一个小麻雀,一个担不得半根指头的小不点儿。他只急得头上直冒汗。
末了,让她逗急了,他就一把攥住她的小辫:“闭死嘴!你再笑,小心嘴里飞进个屎壳郎去!”
荷花却不害怕,她伸出小手,摸着自己的腮颊羞着小驹子,说:“丢丢丢,当小偷。欺负人,不害羞!你看我不写信到福建告诉俺伯伯,叫他给我打这个狗小驹、猫小驹、坏小驹、烂小驹、螃蟹小驹、虾小驹……”
小驹子只好松开手。碰上这么个小调皮,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她也真的是自己的小妹妹。她是爸爸最亲密的战友赵大叔的女儿呢!
小驹子刚松开手,荷花又歪着头,调皮地说:“我知道你不敢不放开我,你还顶不住我半根小指头戳的哩!”
“荷花,咱们起个誓,”小驹子认真地说,“往后你再不准乱说,再说就一辈子不理你……”
“不理吧,不理吧。”荷花笑着说。
她又唱起来:
东不理,西不理,
变个鱼鹰来咬你,
咬你手,咬你脚,
还咬你的头发梢……
唱完了就又笑。
笑着笑着,她又突然伏到小驹子耳朵上,悄悄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
“先不告诉你,”她又幸福地摇摇头,改了主意,然后大声喊,“快,到了我们教室啦!”
小船在大龙船面前停下来。这船很大很大,竖在小船面前,像一架小山。昂起的龙头瞪了眼,竖着犄角,显出很威严的样子来。船身刚刚油漆过,晶亮晶亮。船头挂着一个小牌牌:三年级教室。
荷花告诉小驹子,这是当年曲阜城里“衍圣公”府里的一条官船。孔府占有微山湖的大片水面,大管家每年都要坐上这条龙船,前呼后拥来到微山湖,收取湖产。新中国成立以后,湖里办了学校,人们把它改装修补,让它变成了湖上小学的一座教室。
小驹子走进教室。迎面是毛主席的画像。黑板两旁是值日表、红旗栏。教室里整洁得很,摆着一排排竹桌、竹凳儿。孩子们大部分到抗日岛去了,只剩下几个小姑娘。一个拿个小本本,正在练习朗诵。看到生人来了,她就连忙藏起来,不吱声了。另外几个正围在一起,拿苇叶包“粽子”。包一个三角的,包一个六棱的,又包一个五角星的……
小驹子一直认为他们杏花庄小学的教室是世界上最好的教室。单说那墙吧,墙角猫道里可以放小燕子,墙根下可以逮到最勇敢的蟋蟀……现在他感到,大概除了杏花庄的教室,这教室就可以数第一名了。而且他还发现了这教室的最大优点,就是一打下课铃,可以直接从窗口蹦出去游泳。不过,他后来又感到还可以把它装备得更好一些:应该在舱外放一些瓦片,准备随时用来朝水里打水漂。
这时候,号声响了。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朝抗日岛的大柳树跑去。小姑娘们在什么地方采了一些野花,小男孩们就攥着刚才逮到的小鱼和螃蟹,有的早把清晨才换上的新衣裳弄脏了。荷花拉着小驹子登上小船急急奔来。
她指指一个跟赵大叔并排走着的姑娘,朝小驹子悄悄说:“这是俺的辅导员。”
那辅导员二十多岁,短头发,大眼睛。她走过来,像对待大人一样,朝小驹子伸出手来说:“参加我们的中队活动吧。怎么样?”
这时候,她看到荷花也在跟前,就又朝小驹子说:“你应该祝贺赵荷花同学,再过几分钟她就是少先队员啦!”
小驹子这才注意到,荷花今天穿了一件红花衬衫,绿花裙子,脚上穿一双新胶鞋,头上扎一个花蝴蝶。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怪不得她这么高兴,这么得意忘形呢!现在她幸福地笑着,笑得合不拢嘴,笑得圆脸上闪着一对酒窝窝……
“出旗!”
队旗从孩子们整齐的队伍面前经过。新队员站在最前排。他们跟老队员一起,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亲爱的红旗,朝它致以少先队员的敬礼。
鼓响起来了,号响起来了。那庄严、嘹亮的声音,那鼓舞着少先队员们认真地学习、勤奋地劳动、英勇地战斗的声音,在辽阔的湖面上,在洒满阳光的天空里,一声比一声高亢,一阵比一阵热烈地奔腾起来了,呼啸起来了……
老游击队员的故事
小驹子多么熟悉这鼓声和号声呀!他还不到九岁,还没成为少先队员的时候,就曾经跟一伙“小猴儿”组织过他们的“小少先队”,并且由他担任“总司令”。他们模仿真正的少先队员的样子,偷偷给五保户老奶奶打水,结果一不小心把水缸给打碎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不敢从她跟前走过,再不敢在她门前的空场上“挖河”“打夯”“修水库”了。在成为真正的少先队员后,他才知道少先队比他们原来想象的不知要好多少倍。他想,明天跟荷花学叉鱼的时候,要对她进行一次“队的知识”教育。这是老队员的义务,小驹子当然明白。
赵大叔呢,听到这号声,看到他的小女儿在红旗面前庄严地举起拳头,忽然想起他自己那个最光辉的日子。十几年前那个晚上,在打退敌人的多次进攻之后,在一片硝烟里,在这个小岛上,他朝着镰刀锤头的旗帜,高高地举起了拳头……现在,他的小女儿沿着他走过的路走上来了。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应该大声唱唱歌才对。但他顾不得多想下去。他是个忙人,还得赶快回社里劳动呢。他招呼一下小驹子,要他们早点回去,免得老爷爷挂念,就跳上船,走了。
辅导员庄重地把红领巾给新队员戴上。
然后,几十条嗓子一齐喊:“时刻准备着!”
然后是文娱节目。中队长宣布由小诗人王小菱朗诵诗。
“是打仗的故事吗?”二牛问。
“打仗的。”中队长回答。
男孩子们非常高兴,就使劲鼓掌。
中队长又说:“这故事里那位英雄,咱们都认识。大伙听完了,看哪个能猜到。”
孩子们活跃起来,互相打赌说自己一定能第一个猜到。王小菱大大方方地走到同学们面前。
“她自己作的诗。”荷花朝小驹子说,“她作文可好啦。有一篇写到五百六十多个字呢!”
王小菱像个真正的诗人一样,朝大家扫了一眼,就开始朗诵了。
诗里说,十几年前,湖里有个大恶霸、大坏蛋,说半个微山湖是他家的,鱼虾喝他的水,捕来就该归他。后来,湖里组织游击队,他夹着尾巴跑到夏镇,趴在鬼子屁股底下当了汉奸大队长。他仗着他是个老水鬼,湖里地理熟,领着鬼子汉奸进湖“清剿”,杀人放火,害了很多老百姓。人们恨他恨得牙痒痒,可又逮不住他……
后来,有一天,汉奸队在夏镇大街捉来了一个小伙子。汉奸队的兵有一些是抓来的。把你拉进营房,穿上“灰皮”,就成他的兵啦。他们看这小伙子浓眉大眼、呆头呆脑,就让他当伙夫。那些汉奸兵看这小伙子老实,就欺负他,干活让他干重的,吃饭让他吃孬的。
“注意,这就是那位英雄!”中队长提醒大家。
王小菱继续朗诵。
她说,有一天,那小伙子用辆地排车拉个麻袋,从“大队部”朝外走。门岗问装的什么,他就说这是昨天抢来的猪,大队长叫分给连里弟兄的。门岗朝麻袋踢一脚。这猪一定很肥,软软的,不断蠕动,而且还闷声哼叫。门岗朝麻袋又踹一脚放行。小伙子拉着肥猪拐上运河口,几个人飞快把它装到一条早备好的船里。
汉奸队忽然几路人马追来了。枪呀,炮呀,喊呀,叫呀……那小伙子让划船的大嫂把麻袋藏进舱底,赶快进湖。他自己却拐弯朝小路上跑去,把汉奸引了过去……
小船平平安安地到了抗日岛。解开麻袋一看,原来里面躺着那个烂醉如泥的大恶霸,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汉奸大队长。
孩子们高兴得乱喊乱叫,摘下帽子朝空中乱扔。有一个男孩竟兴奋得抱起另一个男孩朝草地上摔,笑着叫着。
忽然有人问:“那小伙子呢?”
大家这才急了。
王小菱继续朗诵:
小伙子朝东跑,
东边汉奸追来了;
小伙子朝西跑,
西边汉奸追来了。
“朝南跑呀!朝南跑呀!”孩子们大喊。
有个顶坏的汉奸开了一枪。
真糟糕,小伙子腿上受了伤……
孩子们喘不过气来,捏了一把汗。有几个小姑娘急得眼里泪汪汪的了。
小伙子一个跟斗跳进湖里,
扎一个猛子,就从湖东钻到湖西。
这时候,芦苇里很多鸭枪一齐响,
打得汉奸队趴在地上直叫亲娘……
孩子们一下子沸腾起来,高兴得发狂。
这时,小诗人两手一挥,朗诵达到了高潮:
这小伙子真勇敢呀!
从此汉奸再不敢到湖里来啦。
小伙子是位大英雄呀,
我们要向他学习呀!
于是,大家使劲鼓掌。
中队长说:“喂,大家猜猜诗里说的小伙子是谁呀?”
孩子们这才想起来,他们只顾了高兴,忘了比赛谁第一个猜到啦,就一个个不住地眨巴眼皮。
有个胖胖的小姑娘说:“我知道,我知道!”
“谁呀?”大家问。
她却又不说了,朝荷花努努嘴:“问她吧!”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荷花坐在一边,不说话,直搓手。
她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连忙舔一下嘴唇,说:“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那小姑娘就说:“是她爹,是她爹——俺爷爷还去放过鸭枪呢!”
大家一齐望着荷花,就像那汉奸大队长是她装进麻袋,当作肥猪逮来的一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咱不知道。”荷花咽口唾沫说。
这时候,辅导员讲话了。她说,大家猜得对,这人就是赵大叔。她要大家学习赵大叔那种为了打败日本侵略者,不怕困难、不怕危险的英雄行为。为了今天的幸福,有多少叔叔、伯伯们流过血呀!她要求新队员们,记住自己是在抗日岛这个英雄的小岛上宣誓的。她希望新队员们一定要记住和学习老游击队员的英雄事迹。
听着她的话,大家一动不动。孩子们默默地望着湖面,希望在哪个角落里发现那个汉奸大队长,或者几个鬼子兵,大家就会呼啸一声,冲上去把他们装进麻袋里。
孩子们登上船头,准备回家了。太阳把抗日岛的青草绿树镀上一层金粉,整个小岛看起来金灿灿、黄澄澄的,就像童话里那放射道道霞光的宝岛。孩子们举起手来,向它致以庄严的少先队员的敬礼。
队旗飘扬,号声响亮。船犁开水面,破浪前进。孩子们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亲爱的抗日岛,放开嗓子唱起来:
红色抗日岛永放光芒,
给我们勇气,给我们力量,
沿着老游击队员光荣的道路,
少先队员们乘风远航……
扎猛子
丫头长到了十一岁,可从来没遇到过像昨天那样新鲜有趣的事。那柳树,那龙船,那“肥猪”,那勇敢的小伙子……他觉得他现在差不多也是一位英雄了。也许那位把汉奸大队长捉来的小伙子就是他自己吧。他应该把这些冒险的、勇敢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听哪!
大清早,他就跟在老爷爷屁股后面说:“爷爷,那个大龙船,哎呀……”
老爷爷蹲在草地上,眉头紧皱着,一袋一袋地抽闷烟。他不理丫头,站起来,手搭凉棚,四处望望被牛啃遍了的草地。然后,他又闷闷地嘘口气,把烟袋锅子朝老鞋底上重重地敲几下,接着,又装上烟,狠狠地吸几口。
“爷爷,”丫头说,“那‘肥猪’,汉奸大队长……”
老爷爷打断他的话:“到一边玩去!”
丫头就没精打采地朝草棚后面走去。太阳刚升起来。四周一片雾气。他在一堆青草旁边找到了二牛。这小伙子两手抱着自己那床小花褥子,反过来瞅瞅,正过来看看,不知又要做什么文章。
他看丫头来了,就抬起头说:“喂,你说这个当麻袋行吗?”
“不行!”丫头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说,“麻袋当然是麻的,可这是布的……”
“你懂个屁!”二牛说,“用它来玩‘捉汉奸’游戏不好吗?”
这时候,小驹子来了。二牛让他跟他们一起玩“捉汉奸”。小驹子冷淡地摇摇头。
当然啦,这全是小孩子玩意儿。这全是二牛、丫头这样的小娃娃在这儿胡闹,一点意思都没有。小驹子只能干那些大人干的事情。
他说:“走,咱们去学扎猛子!”
二牛立刻感到小驹子这个主意好。他要练成扎猛子的天下第一能手,比赵大叔还要棒,练得能从湖东一头就扎到湖西,那样跟敌人干起来就好办了。三个人就朝湖边小渠那里跑去。
小驹子、二牛一头扎进水里去。小肩膀顶着绿缎子般的湖水,凉凉的怪好受。二牛紧闭双眼,憋住气,侧着身子,头猛力朝前扎,两条小腿乱刨乱蹬,把水猛力踢起来,使得水渠里像落上了一百个炸弹。软软的湖水哗啦哗啦响着,他身子老向上漂。他想,也许应该在腰上拴块大石头吧。后来,不知怎么一头扎到水草里去了。水草像什么妖怪的胡须,一下子把他缠住了。他好容易钻出来,才感到肚子凉凉的。是不是喝了几口水呢?他自己也闹不清楚。
小驹子却早已冲到前面去了。
“来呀!”他招呼二牛,一面又用力朝水底钻去。
二牛对扎猛子立刻没了兴趣。最好还是练习放鸭枪,一枪就能打倒一串汉奸,比扎猛子用处大得多啦!丫头在渠边浅水里,手扶渠底打扑腾。他看到二牛回来了,为了显示一下本事,就用劲踢水。
二牛忽然看到渠边青草里有一只癞蛤蟆。
他眼睛一亮,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然后猛朝前一冲,一把将它抓住,一面大叫:“抓住汉奸了!”
你看它那鼓鼓的、恶狠狠的眼睛,你看它那吓人的、藏着阴谋、藏着危险的一身疙瘩……这就是汉奸的模样!二牛把这“汉奸”狠狠地扔出去,决定用鸭枪来消灭它。
不过,二牛还没见过鸭枪啥样子呢。但那不要紧,反正鸭枪很厉害,也许跟高射炮差不多吧。于是,这两位勇敢的炮手,就在渠边隐蔽好,朝着“汉奸”猛烈进攻了。
“咚!”
“轰,轰——”
“鸭枪”怒吼了。“炮弹”呼啸着飞过去。于是,癞蛤蟆四周的石头和土块急雨般落下来,吓得它叽哇闷叫。嗯,这是汉奸吓得在呼爹唤娘呀!再加把劲,继续进攻……
这时,浑身水淋淋的小驹子跑来说:“回家以后,咱们也成立游击队!”
二牛和丫头当然都同意。
他们研究决定,回家以后要动员民兵队长,把那把当年从炮楼里缴获的鬼子刺刀送给他们,他们就把那东洋刺刀磨得银光闪闪,雪亮雪亮,而且要装上一个崭新的木柄,拴上大红缨子。他们要像老游击队员一样,像真正的八路军战士一样,出操,练兵,喊口号。麦收的时候,他们就背着这锃亮的刺刀在麦场里站岗,哪个坏家伙敢来盗窃破坏,就让他尝尝厉害!
这时候,老爷爷在窝棚里朝他们喊:“哪去啦?哪去啦——”
虽说由于赵大叔给说情,由于孩子们这几天干活干得好,老爷爷允许他们在浅水里洗澡了,但是今儿早晨,老爷爷满脸乌云,像是有什么愁肠,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要再惹得他往家赶他们啦。于是,孩子们就把衣裳朝湿漉漉的身上一披,赤脚踏着凉丝丝的青草,急忙朝窝棚跑来了。
前进
老爷爷真的在为着一件事发愁。
他摸着心口思量,知道社里看重他这个人,街坊爷们信得过他这把胡子,才把这几十条缰绳交到他手里。进湖以后,他没吃过一顿清心饭,没睡过一宿安生觉。一个月以来,眼看黄牛吃得膘满肉肥,滚瓜流油,毛色瓦亮。看着看着,老人就乐得瘪起缺牙透风的嘴,小孩儿一样高兴地笑起来。
可是,有道是“牛肚子本是柴草垛”“十亩谷草抵不住一个牛头”。青草长得再快也不及牛嘴啃得快。近处一片绿草,就像剃头一样,这几天来眼看全给啃光了。别村里放牛的人们,这几天就一帮一伙地赶着牛,绕过湖嘴子,到更远的内湖里去了。自己想不去吧,又不甘心让牛群吃这些残渣剩饭;有心掀了窝棚朝前去,可自己的兵马没有个顶斤顶两、当梁当柱的人。眼看就到雨季了,说声来水,上不着天,下不够地,可怎么办?
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在老粗布鞋上结一副鞋襻儿,收拾得头紧脚紧,然后朝小驹子说:“你们上心看着咱的牛,我回家一趟。”
“爷爷,你也想家了吗?”丫头问。
老爷爷没回答他的话,却又向小驹子说:“你们别作孽!我回庄搬几个整劳力,明天咱们一道进内湖!”
二牛一听这话,知道老爷爷还是信不过他们,就噘着嘴生起气来。
老爷爷走了,湖边剩下三个小家伙。这一天过得很没有味儿。他们费了好大劲,赶着牛跑了不少冤枉路,一直到天黑下来,牛还是没有放饱。眼瞅着大罩角肚子上凹下两个深坑,小黄犍焦躁地刨着蹄子,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说话。
第二天太阳东南晌时,老爷爷还没有回来。湖边那一个个大蘑菇般的窝棚全拆光了,单剩下他们这一家,显得又孤单又落寞。他们进湖时碰上的那个小老头儿,也赶着最后一群黄牛进内湖了。
老头儿走到他们的窝棚前面,停下来问道:“怎么还不走啊?别舍不得这块瘦骨头了,没有多少油水啦!”
一个赶牛的小伙子插嘴说:“他们有任务,不能走。”
“什么任务?”老头问。
“看着这片湖滩啊!”小伙子笑笑说,又朝孩子们眨眨眼睛,“小伙计,好好看着点儿,可别叫什么人把湖滩偷了去!”
他连连甩出几个响鞭,赶着牛群匆匆走了。
望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三个小家伙又是生气又是羡慕。
小驹子一声不响。不知什么时候他嚼了满满一口青草,舌头都染绿了。
现在他猛一口气吐出来,跳起来说:“开会,少先队员的队会!”
丫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红领巾,规规矩矩地戴上。
小驹子问:“二牛,你说说,队里叫咱们来是干什么的?”
二牛没头没脑地回答:“这还用问,放牛啊!”
“可咱这算放的什么牛?”小驹子扫一眼牛群,瞅瞅那一个个空瘪瘪的肚子,“简直是在这里晒牛肉干!”
二牛说:“咱们也赶着牛群进内湖。咱们又不比他们少个鼻子少只眼。”
丫头怯怯地说:“老爷爷不让咱们去作孽。”
“这算作什么孽!”二牛眨巴一下眼,又补上一句,“老爷爷叫咱们去的!”
他学着老爷爷的腔调:“明天咱们一道进内湖。”
“可整劳力没有搬来。”丫头说。
“整劳力关我们什么事?”二牛说,“又不是我们叫爷爷去搬的。他搬不来,咱们管得着吗?”
小驹子说:“队里活多着呢!整劳力搬不来的。”
二牛说:“不管这些了。他那次说的那个明天,就是今天。他叫咱今天进内湖,咱就今天进内湖。爷爷赖账咱也不怕!”
决议很快就通过了。三个少先队员都做了庄严的保证:进内湖以后,不打不闹不调皮,不光把牛放好,还保证不出一点事故。
“什么时候走?”二牛问。
“现在就走!”小驹子回答,想了想,又说,“不过得留下个标记,告诉爷爷我们的去向。这样,他回来后,可以去找我们。”
说着,他捡起一根短棍,在窝棚前泥地上画几个指向内湖的箭头。
好,游击队员行军就是这个样子!二牛高兴得从后面抱住小驹子的脖子,踮起脚来打了个千斤坠,又乱蹦乱跳,一下子掉到他们的“洗脸盆”里去了,溅了一头一脸的水。他不管这些,立即翻身爬到窝棚顶上,把席子揭下来。他又跑到锅台旁边,把小锅摘下来当钢盔顶着,然后又把黄牛赶到一起,准备出发。太好啦!说干就干,干净利落,而且谁也不告诉。这样真是又秘密,又迅速,又勇敢,又有趣!真正的游击队员打鬼子、捉汉奸的时候,一定就是这样子!
不过,应该告诉一下赵大叔。他当然会同意他们去的。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封电报。最好是给他写封信,让军鸽给带去。上面写着:叔叔,我们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了,请您猜猜!您要猜到,并且支持我们的行为,就向您致以少先队员的敬礼。
小驹子把他们的衣裳像解放军的背包那样捆起来。
他问丫头:“你敢去吗?”
“你敢我就敢。”丫头说。
“你害怕吗?”
“你不害怕我就不害怕。”
于是,二牛就南腔北调地乱唱起来:
不害怕,不害怕,
谁害怕谁是块烂地瓜!
对呀,他们怕什么呢?现在这湖上,不再像十几年前,怕鬼子兵,怕国民党反动派,怕飞机,怕大炮……现在,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红旗。再说,他们是三员大将,是少先队员呢!
就算水真的可怕吧,难道能眼瞅着大片嫩草,让黄牛挽起肠子挨饿,自己却缩着脖子躲在湖边吗?
前进!
大军浩浩荡荡出发了。二牛赶几头大犍牛,做开路先锋。白脖儿跑前跑后,四面巡查。丫头手执长鞭,在两旁护卫。小驹子坐镇中军帐,好一个统领三军大元帅!
军号三声:“哞——哞——哞——”黄牛在叫。
礼炮几响:“乓——乓——乓——”鞭子在啸。
迎着朝霞,向着绿水,浩浩荡荡,大军出发了。
大水来了
这片新草场真是个草料囤。“大肚子罗汉”老黄犍,“净槽将军”大罩角,把嘴张成小簸箕,放开肚子吃吧。
可是,第二天中午就来了大水。
这不要紧。水要是乐意来,就请它来吧。小驹子他们来到内湖,早就知道这里没有热炕头。要是害怕湿了鞋,他们就干脆不到微山湖来了。
孩子们在语文课本上读到过这样的句子:“小河解冻了,叮咚咚,叮咚咚,唱着好听的歌。”
你看,水多好,还会唱好听的歌。
但是,现在来的不是那些有礼貌的好水。这是在水的家族里脾气最暴躁、心肠最狠毒的那种坏汤子。每年每年,一进夏天的门槛,这场水说不定就要来了。有一年,它悄悄地扑过来,一口气打翻几十条渔船,两口气吞掉几百块鱼箔。又一年,它爬上湖岸,冲进麦田。这个大强盗把人们辛辛苦苦种的麦子,用大舌头一卷,一口抢走了。那些迷信的老奶奶说,这是天水,是恶龙的尿。水里有吐云的万年鳖,翻雾的独角蛟,于是人们就朝它磕头作揖,烧香念佛……
今年这水势来得格外猛。这一带虽然一直是晴天,可别处什么地方连下了几天暴雨。客水顺着老河道和低洼处冲到湖里来,湖面陡然间上涨了好几尺。一眨眼,微山湖失去了原有的温柔、恬静,变得浑黄、污浊,又粗暴又可怕。黄水像凶恶的野兽,气喘吁吁吐着巨大的舌头,朝湖里扑来。芦苇推倒了,牛棚撞翻了。几只鸭子哆嗦着翅膀,挓挲开翎毛,吓得叽哇乱叫。青蛙鼓着眼睛,急急钻进洞里,吓得一声不吱。愤怒的浪头互相追赶着,大声咆哮着,又伸出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抓起一只破碎的小船,狠狠地扔到半空中……
湖上乱成一锅粥。人喊。牛叫。水啸。满湖是人,满湖是牛。水追着人,人追着牛。第一头牛碰伤了一个放牛老人的腰,它自己又惊得泥里水里满湖乱窜。第二头牛跌进芦苇丛,死活拖不出后脚来。第三头牛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回过身子晕头转向,反冲着水头跑去,一下子撞到第四头牛的肚子上。第四头牛任那小伙子喊破嗓子也不走,分开两腿,让那满身绒毛的小牛崽子吃奶,还睁开一只眼睛若无其事地朝湖里望。第五头牛踢了满身泥水的白脖儿一脚,白脖儿追着第六头牛去报仇……
丫头一下子吓得脸都变了形。他眼神惶惶,紧靠在小驹子身后,这样也许会安全一些。
二牛急得眼珠暴出来,朝小驹子说:“咱们坚守吧!”
他觉得这就像在战场上争夺一个重要的山头那样至关重要,真正的战士,应该勇敢、坚定,宁死不下火线。而小驹子,他的脸现在变得那么可怕,简直是要抡起斧头砍人的架势。他现在才感到身上的担子是这么重!跟老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没有这样的感觉。有几秒钟,他甚至盼望老爷爷能突然来到这里,而且觉得自己有时惹老爷爷生气真不应该……不过,现在他顾不得想这些。
他虎起脸,恶狠狠地喊:“快走!”
于是他猛冲到牛跟前,扬起鞭子,猛抽下去。但牛不走,它弯起腿,抬起双角,鼓鼓的眼珠愤怒地望着他,头却扭到一边转不过脖子来。他这才看到,缰绳还没解开呢。
他弯下腰,把拴缰绳的木桩猛力拔了出来,又回头朝二牛和丫头粗暴地喊:“还不快走,断了腿吗?”
于是,鞭子火爆爆连炸几声。牛一个个撅起屁股,甩起尾巴,又蹦又跳地朝湖外跑去。几十头牛跑欢了,像一把刺刀一样插进前面那乱嚷嚷的牛群里,像刮起一阵旋风,赶过了一帮又一帮,冲过了一群又一群……
迎面来了几个民兵,他们背着真正的长枪。一个大个子赤脚蹚着泥水,单穿一条短裤。
他朝大伙大声喊:“不要慌,朝大堤上来!”
“别乱跑,天没塌下来!像你那样的胆子,两个人架着,也不敢去看个死蛤蟆!”另一个人喊。
人们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孩子们的脚步也稳了下来。
这时候,湖里一个人扬声喊:“哪个社的窝棚啊?哪个社的窝棚啊——”
小驹子回过头,看到一个民兵一边喊着,一边朝湖里一个窝棚跑去。这是一个芦席扎起的小棚棚,它身旁那些大大小小的席棚,刚才全让它们的主人拆除了,单留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它跟前已经满是黄水了。那民兵和几个小伙子跑过去,揭下席来,又从里面抢出几个小包裹。小驹子心里冷不丁一动,这才迷迷糊糊想起来了:这是他们的窝棚呀!
刚才慌慌张张,把什么都忘了。这里面有他们全军的辎重粮秣哪!
他很生自己的气,转过身,迎着滚滚扑来的浪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窝棚走去,同时命令二牛:“赶着牛走!”
二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现在,他变成将军了,变成统率着丫头和一群大牛的将军了。
他猛抡一下鞭子,命令丫头:“冲呀!”
牛群又一蹦三跳地朝前奔去。二牛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逃水,而是在指挥着黄牛大军,向远处的什么敌人猛烈进攻。他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位老师讲过的古代英雄,那位用火牛阵大败敌军的勇敢聪明的田单……
“噢——”他高兴地大喊起来。
分家
不过,二牛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将军。他现在又跟丫头吵起架来了。难道一个好将军,可以跟他的士兵天天吵架吗?
他跑得快,跑起来就像足球场上打足了气的小足球,一蹦三跳,丫头当然跟不上。二牛哪有耐性等他,就朝他喊:“你应该迈大步,迈大步!”
他就叉开腿,一步蹦过三个小水湾,表演给丫头看。丫头用拳头揉揉小鼻子,就真个拼命迈起大步来,但仍然跟不上。二牛又喊:“你应该快抬脚,快抬脚!”
但他还是跟不上,二牛就朝他瞪瞪眼:“你真是个戴红肚兜儿的烂丫头!你还比不上小花蹄哩!”
小花蹄是个才生下十几天的小牛娃娃。
“你才比不上小花蹄咧!”丫头呜呜咽咽地说,“俺不跟你一块儿啦,俺跟小驹子一块儿。”
“不一块儿正好,咱分家!”二牛说。
“分就分。”丫头嘟着嘴说。
“谁也不管谁。”
“不管就不管。”
“鞋子不沾袜子,裤子不沾褂子!”
“不沾就不沾。”
二牛这小家伙真的就把丫头当条尾巴扔下了,自己赶着二十几头牛,冲到前面去了,同时大喊:“冲呀,丫头!看谁先到大堤!”
丫头被闪在半道里,一下子害怕起来,就急急追几步,眼泪汪汪地喊:“二牛……等一等……”
二牛像一粒子弹一样,早射远了。丫头就哼哼唧唧地大喘着气,红着眼圈赶牛。牛也欺负他,鼓起眼睛竖起角,不听他招呼。不知怎么,丫头鼻子一酸,哭起来了。
这时候那个我们认识的小老头儿又朝湖里走来。他要到里面去接他们那还没出湖的几头牛。
他狠命摇着丫头的肩膀,沙着嗓子说:“怎么,在这里摔了水罐子啦?”
他认出丫头来了,就说:“你爷爷那老头子呢?回家去了吗?撞鬼也不挑个好时辰!”
他看丫头还是哭,就用粗大的手给他擦擦眼泪。他那手就像老干树枝,搓得丫头脸很疼。
老人又气呼呼地说:“怎么,你还嫌湖里水少呀?真个没出息的!我可看不来你这副模样!”
他把鞭子放在丫头手里,“吁吁”喊几声,把牛赶过来,逼丫头赶快把牛赶出去,就又朝湖里去了。
丫头擦擦眼泪,舒舒冤气,终于不哭了。他定定神,四处望望。黄水呼啸着,咆哮着,像一万匹野马,扬鬃甩尾、气势汹汹地朝他扑来。起风啦,风卷着大片黑云团,猛朝他头上砸下来。也许下一分钟,他和他的牛群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
丫头害怕了,实实在在地害怕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没有手呀?你没长脚呀?”刚才那老头儿又在远处停下来,气咻咻地朝丫头大吼,“你不会赶着牛走两步呀?你等着我用鞭子去抽你呀?”
丫头惶惶的,气也顾不得喘了。停停,他终于横过手臂抹一下满脸的泪水,抖抖地举起赶牛鞭……
听说,许多人身上都有一个秘密仓库,里面储存着勇气、力量、智慧。平常,仓库的门紧紧锁着,连主人也不知道他自己有那么多好东西。等到需要的时候,仓库的门突然打开,他就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甚至连自己也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有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抗日战争时期,有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平常连黑影都害怕。可为了给八路军送一封信,她竟敢一个人走三十里黑路,还必须从坟地里转。过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看来,丫头仓库里的好东西并不比别人少。现在,当他一切依赖都没有了的时候,当他必须拼上一切去闯关的时候,他竟长了本事,添了能耐。他举起鞭子乱抽乱抡。鞭梢有时飞到自己的脸上,他没有感到痛,扬起胳膊继续拼命抡,同时放开嗓子大声喊牛。多么不简单!有一次,他竟抡了一个响鞭——响得很脆。
嗓子喊哑了,鞭梢抡得找不到了,丫头满头满脸全是泥水汤了……但是,丫头终于胜利了。他终于单枪匹马把十几头牛赶到大堤上来了。在平常,这样的事情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呀……丫头一爬上大堤,觉得一点劲都没有了,泪花眼看又要冲出来。刚才老头儿已把牛赶了出来,又准备折进湖里接丫头。
他看到丫头了,高兴得没法,就让他脱下衣裳来晾晾,又倒碗热汤给他喝,一边赞叹地朝身旁一个老汉说:“杏花庄这几员小将,别看高不过牛胯骨,都是好样儿的呀!”
他又爱抚地望望丫头和二牛:“十几啦?”
丫头吸一下酸酸的鼻子,连忙回答:“我十一,二牛也十一。”
丫头高兴得心里发痒,嘴角弯两弯,笑了。那眼里却噙着泪花。丫头多么幸福呀!你知道,他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听到人们夸他能干呢!
这时候,小驹子来了。他扛着席,顶着锅,抱着被褥、狗皮和煎饼。他满身泥水,满头大汗。二牛和丫头跳下去,接他上来。
“我第一,”二牛朝丫头说,“我胜了!”
“我也第一。”丫头也红着眼圈快活地说,“往后我自己就敢赶牛,哪里也敢去!”
牛群在堤外草地上吃草,小牛犊子互相追着、闹着。堤是今年新修的,专门用来挡夏天来的客水。它像一条巨龙,一直伸到天边。堤外,小麦一片金黄,远处几个小姑娘给在地里干活的人送水来了,尖声细气地唱着歌儿……
现在,水来了。那凶恶的黄汤子,带一阵狂风,呜呜叫着赶来了。但它终于来迟了。大堤挡住了去路。它哗啦一声撞过来,大堤一动不动。它又扬起乌黑的浪头,遮天蔽日砸下来。大堤仍然一动不动。浪头却被碰碎了,碎成几百个水泡泡,几千个水沫沫。末了,它终于老老实实地退下来,伏在长堤脚下,不吱声了。
不对,它还在叽叽喳喳轻轻地叫着。二牛和丫头听得明白,那是它在轻声细气地向长堤告饶呢!
寻找大罩角和小花蹄
正当二牛和丫头高高兴兴地站在大堤上,乐得直想跟小黄犍碰头、跟白脖儿摔跤的时候,忽听小驹子问:“大罩角和小花蹄娘儿俩哪去了?”
花耳朵吃饱了,跑到大堤下面去,正调皮地朝一个小水湾里吹气儿,吹起一个个水泡泡。长角蛟伸出肥厚的舌头,单挑土缝里新冒出的嫩芽芽吃。嫩草就像刚捞出的凉面条,香喷喷、甜丝丝,被一绺一绺卷进牛嘴里。小黄犍仰头朝西天,太阳从水面上射来,给这位小将军披一身金盔金甲。它竖起尾巴,快活地大叫起来。
可是,就是没有大罩角和小花蹄!
二牛一下子慌了神啦。他四处望望,大堤上下那些牛一堆一片数不过来。可哪头也不是小花蹄,哪头也不是大罩角!
丫头吓得转圈,滴溜溜转了一圈,滴溜溜又转了一圈。
“你赔好啦,”二牛朝他喊,“是你分管的!”
“谁叫你分开的?”小驹子猛跳起来,一把抓住二牛的领口,朝自己跟前提了过来。
“我们谁也不管谁!”二牛说。
小驹子满头冒出了大汗。
他一把把小褂齐胸口撕开,扯开喉咙喊:“大罩角——”
抖抖的喊声让风声、浪声盖了下去。
“我在湖里还看到它了。”丫头呜呜咽咽地说,“大罩角叉开腿给小花蹄吃奶,拉它也不走……”
“你是死的吗?”小驹子朝他吼。
看来,这两头牛是留在湖里了,留到这铺天盖地的黄水里了。
“我去把它抓回来!”二牛说。
他鞋不脱,裤不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步大步朝水里走去。水来到他大腿了,来到他肚脐了,来到他脖梗了。他停下来,脱下裤子,扯下腰带绑住裤脚,迎风一抡抡成一条胖胖的、鼓鼓的风口袋。他是要骑着这条裤子进湖呢!
小驹子扯破嗓子喊他回来,他偏不听。小驹子气咻咻地跳下大堤,手扯胳膊才把他硬拽回来。
“把这些牛看好!”他朝二牛吼。
然后,他急急忙忙朝北面一个小渠道走去,一会儿借回一条小船来。
“我帮你去找。”二牛眼睛一亮,大声喊。
“我也去。”丫头也喊。
“在这里看好牛!”小驹子命令他们,“再少一根牛毛也饶不了你俩!”
船朝前开走了。白脖儿站在堤上,朝前弓着身子,一双恳求的眼睛望着小驹子,嘴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它忽然挣开二牛的手,飞身跳到小船上来。
小驹子没有赶它下来。二牛把手电筒扔到了船上。
船冲进号叫着的波浪里去了。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水面上雾气腾腾。大堤渐渐藏到雾里去,看不见了。大堤上新扎的窝棚里的灯火,眨几下眼睛,也渐渐消失了。湖水在船底哗哗响着……
手电筒的光芒在船头费力地朝前射去。现在四面漆黑,像厚厚的墙壁。但这墙壁终于在手电筒那小小的光柱面前,颤抖了,退缩了,然后给这勇敢的小船让出一条道路……
湖边深夜
二牛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他难过极了。
为什么不好好看牛呢?为什么要和丫头分家呢?为什么把大罩角和小花蹄丢了呢?
他太生自己的气了,开始用劲啃煎饼。碎煎饼气势汹汹地爆开来,溅了一身。
丫头偎在二牛身旁,眼睛朝黑暗的湖里望着。现在,他忽然觉得小驹子原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今天娘要给他煮个鸡蛋,他一定分一多半给小驹子吃。他甚至很想找个办法报答他一下,比如等他回来以后,可以把他背在身上来回跑几趟,让他享受享受……
他原来不喜欢小驹子,因为小驹子胳膊粗,拳头硬,实在有点令人害怕。而且,那天他还泼了丫头一头一脸烂泥汤。可现在呢,丫头丢了牛,小驹子却不怕危险,独自到漆黑的、咆哮的湖上找牛去了。
他是划着船去的。因为小驹子学划船,丫头还朝老爷爷告过状,让老爷爷把他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呢……
丫头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天黑,我们就会看到他的脸确实是红了。
“你猜小驹子找到牛了没有?”他咬口煎饼,问二牛。
“你隔我远一点!”二牛说。
“咱们算算卦,”丫头继续说,“咱用石头打那小水湾。要是打着了,就是找到了;要打不着,就是没找到!”
“算个屁呀!”二牛说。
不过他却站了起来,回过脸,背对着堤外的小水湾。
丫头找来几块小石子,送二牛三块,他自己留三块。
扬起手,闭死眼,石头越过头顶朝背后飞去。有几块石子砰的一声落到小水湾里了,两个人高兴起来,就像小驹子已经找到牛,从湖里回来了一样,就瞪起眼睛眼巴巴朝湖里望着。但这卦半点也不灵验,小驹子并没有回来。
天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星星躲得远远的,好像要逃走的样子。湖面上这儿、那儿偶然有一点火光,阴森森的,灰蒙蒙的,就像农村野地里的“鬼火”。在这些“鬼火”后面有多少怕人的故事呀!青蛙冷冷清清地叫几声,接着又胆怯地停下来。一群野鸭惊叫着从头顶掠过去,扇起飒飒的风声。接着,一切又全静下来。湖面越发黑了,像谁从天上泼下来一摊墨,越显得阴沉沉,黑乎乎,让人气都不敢喘……
在那黑沉沉的远处,小驹子也许正深一桨浅一桨地划着船。也许正嘶哑着嗓子,轻声呼唤着大罩角的名字——他不能大声喊,要不,也许会惊醒湖底深水里的妖怪……就算没有妖怪吧,鲸鱼总会有的。二牛和丫头知道,海里有鲸鱼。那么,湖里大概也有吧。它有一张可怕的大嘴,那嘴用几张整张的新闻纸也画不下……
丫头害怕了,就用劲咬了一口煎饼。
于是,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朝二牛说:“坏了,小驹子没带煎饼!”
是呀,小驹子没带煎饼哪!他一定饿了。桨是好东西,能拨得小船溜溜跑。篙是好东西,一点水,小船就划出一大段。但是,不能把船桨和竹篙一口口当煎饼啃啊!
二牛急得胸口蹦蹦乱跳。
末了,他忽然把自己才咬了一半的煎饼扔下,又把丫头手里的煎饼一把夺过来,扔到包裹里,说:“咱也不吃了!”
“不吃了!”丫头说,他甚至把嚼碎的一口也吐了出来。
这样,他心里才觉得好受一些。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牛反刍咀嚼的声音不再那么响了。它们懒懒散散,有气没力,像要睡觉的样子。有几头在重重地用蹄子刨地。远处村庄睡了,连最后那时隐时现的几星灯火也完全熄灭了。最后一辆列车从山后面隆隆地驶过,声音在雾气沉沉的湖上震荡着。夜深了。
但小驹子还没回来。
“小驹子——”二牛轻轻喊。
“小驹子……小驹子……”丫头也喊。
他声音抖抖的,带着哭腔。声音在黑暗的湖面上哆嗦着,哆嗦着……
但小驹子还是没有回来。
等呀,等呀,两个人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星星晃起来了,有一颗飘呀飘呀,飞呀飞呀,在天上兜个圈子,落到跟前来了。近处堤边几棵树,影影绰绰的,有的变成了一个老头儿,有的变成一匹大黑马,你追我赶,转起圈子来了,飘到天上去,又落到湖里来了……
丫头忽然大哭起来。
他呜呜咽咽地说,他刚才看到一条大鱼(也许是那次他跟老爷爷讲的差点咬去小驹子五个脚指头的那条),头上长两只大角,气势汹汹地朝小驹子扑来。小驹子扬起竹篙去打它。篙失手落到湖里,那鱼大嘴一张(那就是几张新闻纸也画不下的大嘴呀),把小驹子整个吞下去了。
“别胡扯啦!”二牛清醒过来,说。
“我看见的。”丫头哭着说,“咱得去救他……”
风一吹,两个人全都醒过来了。
二牛说:“对,咱们去救他!”
怎么到湖里去呢?两个人没有想。反正去就是啦!这时候一头牛哞地叫了一声,两个孩子才吐了口气。
他们想起小驹子临走说的那句话:“再少一根牛毛也饶不了你们!”
两个孩子就又跳起来,扳头扯尾数了数牛。他们忽然希望能多出大罩角娘儿俩来,或者小驹子根本没下湖,就在牛群后面藏着,准备吓他们一跳。二牛甚至喊了一声“小驹子”,但是没有人回答。
这时候,一阵风呼地卷过湖面,芦苇丛扑簌簌一阵响。远处裂开一道缝,整个湖面惊得一片苍白。接着,头顶滚过一道闷雷。牛不安地蹬着蹄子。青蛙呱呱叫几声,又停了下来。云层中隆隆响,像一万匹战马从远处奔来,几颗大雨点重重地打在孩子们火热的脑门上。接着,大雨呼啸着奔来了。
两个孩子紧靠在一起。雨点猛力抽打着他们的头发和眼睛。
他们一动不动,只是扯开喉咙,嘶哑地喊:“小驹子——”
哞——
“二牛——”一条小船冒着风雨划来。
二牛和丫头高兴得朝前蹿几步,颤着嗓子回答:“小驹子——我们在这里——”
不过,船上并没有小驹子,来的是赵大叔跟老爷爷。
昨天黑夜,老爷爷连夜赶进湖来,天就快亮了。家里正忙,一个人也没要到。他一看窝棚没了,慌得眼前直冒黑花。他并没有看到小驹子画的箭头(就算看到他也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猜到他们是随大家进内湖了。他大气没喘,就朝湖里赶。谁知大水来了。他急得浑身脱了一层皮,连忙拐进河口找到赵大叔,登上小船追过来。谁知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两人在湖里转到半夜,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来。
一听说小驹子单枪匹马进了湖,老爷爷身子猛不丁软了下来。风灯底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他伸出一个指头哆哆嗦嗦地指着二牛和丫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赵大叔也吃了一惊。
不过他立刻就镇静下来,大声问:“小驹子什么时候走的?朝哪去啦?说清楚些,口里要含着沙子就吐出来!好啦,你们在这等着,披上席!”
赵大叔要老爷爷下船,他自己去找小驹子,因为老爷爷很累很累了。不过,现在老人突然变得硬朗起来。雨水泼到他头发上、眼眉上,顺着胡子流下来,他理都不理,仿佛什么都没觉到,反而强撑着,颤巍巍地要去拿船桨。赵大叔扶他坐下,不再多说什么,大手撑起竹篙,船头劈开湖水朝风浪里冲去。电光一闪,只见赵大叔脸色铁青铁青。
小船破浪前进。风号叫着,夹着雨丝,狠命朝人脸上抽打。湖里跟斗把式漂来几块黑东西,到近前才看出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冲来的木板、芦席。几只被冲散了的鸭子,在漆黑的湖面上嘎嘎惊叫着。
赵大叔用手挡住雨,扭过脸朝老爷爷大声说:“咱上大关!”
老爷爷没吱声。
“到大关再想办法!”他又喊。
老爷爷还没吱声。现在他的耳朵也许连打雷都听不到了。黑暗里,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瘦瘦的大手狠命摇着船桨。溅起的水兜头盖脸朝他泼来,他却根本觉不到。一阵眩晕,他哇地吐出一口酸水,接着又撕心绞肺地咳嗽起来。那手,却拼命把住桨,划得更有劲了。
船来到大关的汽灯跟前,好容易顶住风把船湾下。近旁一条大船里亮着灯火,几个渔民特有的粗嗓门在响着。舱里一个小伙子累啦,随便在一条麻袋上光膀子睡了。这是生产队长们在开会呢。
“嘿,你这夜游神!”一个中年人朝赵大叔说。
看赵大叔脸色不对,他就不吱声了。
赵大叔把小驹子失踪的事告诉了大家,请他们动员几只船赶快到湖里寻找。
那中年汉子就宣布散会,立刻要大家分头去叫人。大家乍到雨里,头脑反而清醒了。中年汉子给老爷爷和赵大叔找来两件蓑衣,自己又跑到小岛上去敲钟。
小船上的人醒来了,马灯亮起来了,照亮了浑黄的水。湖沸腾起来了。小船箭一样,一只只朝四面发射。那一盏盏游动的马灯,就像一颗颗流星……
雨渐渐小了,风却越来越大。天快亮了,东方现出了灰蒙蒙的颜色。装满芦席、鲜藕的大船,像黑黝黝的大爬虫一样,停在运河里。风太大,他们只好抛锚休息了。
小岛上有人用喇叭大声喊起来:“小驹子——”
声音立刻被狂风吞没了。
天完全亮了。小驹子还没找到。风呜呜叫着,叫得令人心惊肉跳。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不大有希望了。老爷爷的脸好像变瘦了,两腮凹进去,白头发像枯草一样在风里颤抖着。他两手哆嗦着,更加用劲地划着,划着,两眼直直的,一声不吱……
“进深湖!”赵大叔朝他说。
老爷爷不吱声,帮忙吃力地掉过船头。
风越来越大。芦苇弯腰倒在水里。大船上桅杆呜呜号叫着,浪头一排排冲过来。浮在水面上的野鸭,一会儿被举到空中,一会儿被抛进湖底。这是有名的“净湖风”。碰到这样的天气,渔民都不敢进深水里去。赵大叔不让老爷爷划桨了,要他到船舱里牢牢坐定。老人不听,苍白着脸,抖抖地抓起竹篙……
一直到现在,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船朝着深湖里艰难地驶去。
突然,赵大叔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哞——”
他学起牛叫来了,学得很像很像。老爷爷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撇两撇,也跟着抖抖地叫起来。
声音夹着风浪,在湖面上盘旋着,盘旋着……
“哞——”
突然,与赵大叔、老爷爷的呼喊相呼应,从抗日岛方向,传来了真正的牛叫。现在听起来,这是世界上最美好、迷人的声音呀……
赵大叔猛力摇船,劈开巨浪,拼命朝抗日岛驶去。
近了,近了!
在那棵最高的柳树下面,大罩角嚼一口嫩草,再仰起脖子,朝远处望望,拖着长腔高声叫着。小花蹄伏在它那胯裆下,有滋有味地吮着奶。这小家伙不知道为了它,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
那棵大树密密地遮着它们,瓢泼大雨没有几滴浇在它们身上。长长的柳枝荡来荡去,轻轻抚摸着它们那金黄的毛毛。几条露出地面的长长的树根,像健壮的胳膊,紧紧地把它们揽在怀里……
“可找到了!”老爷爷喃喃地说。
他嘴唇哆嗦着,干涩的泪水顺着干瘪的眼角缓缓流下来。
小驹子啊,小驹子
可是……
可是这里只有两头牛,并没有小驹子。老爷爷穿着长裤,直直地站在没到大腿的浑水里。他愣愣地、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要这样站着待一辈子似的。
老半天,他忽然颤巍巍地爬上小船,从船舱里抖抖地找出赵大叔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咕咕猛灌几口,然后哆嗦着银白的胡子,大声咳嗽起来。
他一辈子滴酒不沾。今天这是怎么啦?
赵大叔扶他坐下,安慰他:“大伯,静静神。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再去找。”
老爷爷垂着两只冰冷的手,一声不吱。也许,他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这时候,荷花赶来了,和她一起来的有她的十几个同学。小姑娘们急得泪汪汪的。小男孩们就互相打赌,说自己要有一架喷气式飞机,保险一眨眼就能把小驹子找回来。
赵大叔安排他们分成几路朝深湖里前进。这时候,突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很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很微弱,呜呜咽咽的,活像一个小孩在哭:“呜,呜呜——”
大家侧起耳朵。这声音却又给狂风巨浪湮没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停一会儿,那声音又从风浪里钻出头来,而且比第一次更清楚了:“呜,呜……汪……”
大家扭过头来,看到咆哮着的巨浪里漂着一个小白点,像谁丢的一只小白帽。一个浪头号叫着朝它砸下来,一下子把它砸进水底。停一会儿,它又从几丈远的地方顽强地露了出来。于是,它猛朝上一蹿,拼命叫起来:“汪,汪,汪……”
“小狗!”一个孩子喊。
几条小船疾驶过去。
“白脖儿!”荷花抖着嗓子叫。
正是它,白脖儿!它顶着风浪,前脚吃力地扒着水,拼命游过来。黄水狠命灌进它的眼睛、耳朵、鼻子里,它竭力昂起头,鼓着红红的眼球恳求似的望着人们,用力朝小船一蹿,一蹿……
赵大叔急急地摇桨,朝前冲出几丈,伸手把它拉上船来。白脖儿浑身湿湿的,冰凉冰凉,连口里喷出的气也是凉的。它却不偎你,也不舔你的手,连忙掉过头,朝它来的地方拼命狂叫。它又回过头,用那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赵大叔,再张口咬住赵大叔的袖口朝前拖,把袖口都给撕破了。
赵大叔咬紧牙,猛划桨。船疯了一样朝白脖儿来的地方射去。很多小船都跟了上来。风狂叫着,浪头像一座座大山,挡住去路,坚决不让小船前进。
孩子们的船也跟了上来。他们脚蹬船底,拼命抱住船桨,闭紧的嘴巴“嗯嗯”叫着。
谁领头喊起来:“用劲划,嗨哟!加油干,嗨哟!”
突然……
突然,在黄水之间看到一只小船。船翻了,船底朝天。愤怒的浪头朝它身上猛力扑打。小船陀螺一样打着旋。风号叫着,呐喊着,鞭打着巨浪,朝小船再次发起更凶猛的进攻。浪头砸上去,回声像破锣一样在湖面上凄厉地响着。风又卷起不知从哪里漂来的烂木板,朝小船恶狠狠地撞去。一只水鸭从半空跌下来,歪歪扭扭掉进小船旁边的浑水里……
小船顽强地抵抗着。它不声不响,碰碎一个浪头,又碰碎第二个浪头……
“小驹子!”荷花突然大叫。
“小驹子!小驹子!”好几个孩子一齐狂叫。
真的是小驹子!
一点也不错,实实在在是小驹子。
他脸色铁青,两手像钳子一样钳住船帮,身子没在黄水里。风浪极力想把他从小船身上撕下来,抛进水底。他咬紧嘴唇,不管风猛浪急,不管天崩地裂,紧紧地抓住船帮不放……
和风浪战了一夜,小驹子实在累了,却一直没见到大罩角娘儿俩的影子。他使出浑身解数把船划向深湖,这时听到从抗日岛传来大罩角的叫声。他高兴地朝前划去,却不想一个巨浪扑来,船翻了个底朝天。但他毫不灰心。他只要抱住船,喘喘粗气歇歇乏,等会儿一鼓气就能把小船正过来,然后划到抗日岛去救大罩角娘儿俩。他一定能做到!真正的游击队员,比如赵大叔他们,遇到的困难比这大多啦,但他们都不害怕,都能克服!
看到人们来了,他自然很高兴,但又怕人们看到他翻了船笑话他。特别是荷花她们,嘴太不饶人啦。他必须自己把船正过来。他鼓鼓劲,用力一推。却不想泡了一夜,手脚都软了,一失手,让一个巨浪卷进水底去了。
他挣扎着。脚在水面上晃几晃,水面冒出几个水泡泡,他就无影无踪了。
孩子们哇地大叫一声,接着有几个就跟赵大叔一起跳进水里。小鹰游得最快,紧跟在赵大叔身后。
几口水把小驹子几乎灌晕了。鼻子辣辣的,头嗡嗡叫。他拼命朝前游几下,又露出水面。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他终于又扑到小船跟前,手像钉住了一样把住了船帮。
赵大叔把他抱到小船上。他身子软了,冰冰凉,头发紧贴在变瘦了的脸上,嘴唇又黑又紫,不住地哆嗦,两脚让水泡得发涨了。
赵大叔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他披上。
老爷爷瞅着小驹子的脸,一句话不说。突然,他抱住小驹子的头,呜呜地哭起来……
“酒,酒!”他喊。
不知谁给他拿来了酒。老爷爷把酒倒在那粗糙的手上,朝小驹子身上狠命搓起来,一直搓得浑身发热,周身发红……
亲人
天亮了。
风渐渐小了,湖水变得平静起来。太阳从水底跳出来了。浑浊的湖水被染成一匹红缎子。水鸟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啁啾欢叫着,轻捷地飞上蓝天。这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的勇敢水鸟呀,变得更美丽、更快活了,那啼声也格外动听,格外嘹亮了……它那矫健的翅膀扇出阵阵风声,在湖面上骄傲地传播着,扩散着。云朵尊敬地给它让开一条道路……
所有的早晨,荷花都快活。她喜欢在早晨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唱歌,听自己的声音顺着雾气腾腾的湖面传开来。早晨,她喜欢去逗弄大白鹅,听它扑着翅膀嘎嘎叫,或者扔两条小鱼给那对爸爸捉来的小鸳鸯。最好是一头扎进凉飕飕的水里,不溅起一点水花,然后就张着湿漉漉的胳膊跳上来,听妈妈数落自己。于是,她就像软糖一样黏住妈妈的腿,一边摇得小船直摇晃,一边放开嗓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可是,所有的早晨都没有今天这样快活。你想,一个小驹子大哥哥,本来丢掉了,现在又找了回来……
不过,她挺生小驹子的气。
“你呀,小驹子,”她点着他的鼻子尖说,“你干吗不叫我一道来?往后,我们有什么事也不跟你讲了!”
一只只小船都朝小驹子跟前划来。孩子们的船冲到了最前面。女娃娃们以看一个真正的英雄的眼神望着小驹子。
“这里夜里也很黑很黑吗?”一个小姑娘问,“你害怕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那个名叫小鹰的男孩子冲上前一步不屑地回答。
由于小驹子的勇敢,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很骄傲、很露脸。
早晨潮湿的风掠过湖面,拂动着人们的衣裳。因为小驹子找到了,大家都变得快活起来。他们用湖里人特有的响亮嗓门说笑着,打着招呼。有人这才发现,玻璃罩子马灯还亮着哪,就连忙把它拧熄了。小驹子身上渐渐暖过来了,有些地方让老爷爷搓得热辣辣的,有些痛。他定定神,四处看看,这才发现船这么多,人也这么多。
他惊奇地问:“干吗来这么多船呀?”
他一边说一边数,想弄清到底是多少只。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船哩!
“你还不知道吗?”荷花说,“都是来找你的呢!”
“都是来找我的?”小驹子惊讶地问。
“都是。”荷花说。
小驹子没吱声。他望望四周的小船,又望望船上的人。这些人,他全不认识。他再望望那些小孩子,那些少先队员,也只见过一面呢。有的人刚才跳到水里救他,衣裳全湿了。虽然是夏天,湖上的早晨还是挺凉的。你看那个小鹰,头发梢梢还湿漉漉地朝下滴水呢……看着看着,小驹子感动了!
多好的人呀!他想,湖上的人多好呀!
小驹子还小,他只有十四岁。要说感动,他的感动也不会深刻。他哪里懂得渔民和农民那些血迹斑斑的昨天,那些可怕的猜忌、摩擦、仇恨,那些玩命流血的往事呀……
渔民和农民是亲兄弟,渔民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岸上没了破产农民立脚的地方,才被赶到湖里来,成了渔民。可正像俗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年年月月,世世代代,由于挖藕、采菱、捞湖草、割芦苇等事,勺子碰锅,锅碰勺子,农民渔民之间少不了就有些小摩擦。小摩擦积累成大矛盾,有时演化成流血事件。这一年,渔民们预祝丰收、烧纸敬神的时候(那时候,渔民是非常迷信的),发现他们的神庙大堂上让崖上人给泼上了屎汤子。于是,他们剥光了膀子红着眼骂大街,找人拼命,村里的头头派人把他们抓起来灌辣椒水……又一年,几个农民进湖去割湖草,被打个半死,顺着渠道给冲出湖来。于是,渔民和农民就不通婚,不共事,世世代代成了仇人。渔民们说,崖上的人肠子弯弯多,跟他们打交道,弄不好就要吃亏。农民们传说着,湖上人多么厉害,一篙把人打下水,捺进烂泥里,连个尸首也休想看见……
要是知道这些,再想想今天这件事,小驹子会受到更大的感动。但是,他只有十四岁,不知道这些。
是呀,他还很小,有很多事还不懂呀!就是今天大伙来救他这件事,他懂得的也很少很少。他还是个小孩子,又是第一次进湖,他哪里知道新中国成立以后渔民和农民们亲密的新关系呀!党照亮了他们的心,他们从梦中醒来,才知道他们原是亲兄弟、亲骨肉,是一家人呀!现在,他们在同一个党的会议上发言,在同一个先进生产者会议上会面,在同一个大礼堂听传达上级文件的报告……他们互相支援,互相帮助。农民把最好的米面、最鲜的青菜送进湖里,渔民把最肥的鱼虾鸭蛋、最好的菱角莲藕送到陆上。他们也有红脸的时候,那是挑战、应战。像今天大家来找小驹子这种事,实在是最普通、最寻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在他们头上照着的,是同一轮温暖的太阳,在他们的天空飘着的,是同一面鲜红的旗帜……
现在,小驹子的视线停在小鹰身上。这小伙子干脆脱去湿湿的上衣,裸露着瘦瘦的小肩膀。他赤着一只脚,因为刚才他的一只鞋子掉到水里找不到了。小驹子忽然想起那天小鹰说他们偷鱼的事来。
从那,他就不喜欢小鹰,觉得他侮辱了自己。那次在抗日岛见面,他也故意不理他。可是,小鹰多好,一点也不记仇,就像没有那回事一样。他比自己强多了。小驹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多想感谢他一下呀,但他嘴嚅动着,找不到合适的话。
“回去我教你骑牛,好吧?”小驹子拍一下小鹰的肩膀说。
“好!”小鹰高兴地说。
“我领你到俺家去,到山上骑。”小驹子又说。
“你家在哪?”小鹰问。
“在山那边。”小驹子指指远处说。
这话小驹子说得也对也不对。要说家,这里有这么多亲人,这么多新朋友,这里不也是自己的家吗?
你听,小岛上的广播喇叭不知道小驹子已经找到了,还在一声声呼唤着小驹子的名字呢。那声音,那么亲切又那么焦急。听到这声音,小驹子想起自己的奶奶来。每次每次,奶奶站在飘着炊烟的屋檐下面,喊自己亲爱的小孙孙回家吃饭的时候,那嗓音和这广播的声音一样,也是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
继续前进
大家都忙呢。湖面上小船一只只划走了。大水冲散了一些鸭群,破坏了一些鱼箔,他们要抓紧时间,向恶水夺回损失。老爷爷老眼含着浑浊的泪花花,嘴唇颤抖着谢了大家。
然后,他朝小驹子说:“咱回去啦!”
“回哪里?”小驹子问。
“哪座庙能待,咱就住哪座庙。咱还回咱那北湖崖。”
回北湖崖最保险!那里地势高,湖水再涨,也出不了事。在那里湿不了脚也脏不了鞋,可是现在,那里只配晒牛肉干。
小驹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指指前面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岛,说:“爷爷,咱到那里去吧。”
他昨天摸到那里去过。那里的水草可好啦!
老爷爷连忙颤巍巍扶住小驹子,苦笑一声,又是疼爱又是生气地说:“咳,王母娘娘那后花园里还有灵芝草呢,可咱捞不到呀!”
自然,荷花、小鹰他们这一群孩子,一齐拼命支持小驹子。他们以湖里人的资格,夸张地向老爷爷宣传,说那里放牛多好多好。小鹰向老爷爷打包票,说少一根牛毛跟他要。老爷爷听不进去,理都不理。孩子们没办法了,一个个鼓起眼睛,求救般地望着赵大叔……
听到刚才小驹子那句话,赵大叔心里高兴,越发喜欢小驹子了。他心里热辣辣的,又甜丝丝的。但他还是严肃地说了小驹子几句,告诉他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应该跟大人商量一下。至于老爷爷,他想好好跟他扯扯。时代不同了,社会不同了,不能按照他那老谱儿来看待、要求今天的少年。他眼望抗日岛,心里默默考虑着小驹子和小鹰他们的建议。他像在战场上一样,迅速地分析了一下情况,从地势高低、水势大小、天气变化到人力安排全想了一下。结论是:可以去,能打胜仗!但是,他并没有讲出来。
这时候,老爷爷抚着荷花的头,说:“不能光凭嘴呀。咱在外边多出点力,牛放不全饱也能放个七八成饱呀。又没个通水性的……”
“小驹子会划船!”荷花说。
“对呀,小驹子划得可好啦!”孩子们一齐喊。
“小驹子,划给爷爷看看。”小鹰说。
小驹子翻身踏上小船,操起竹篙。
爷爷想拦住他,赵大叔笑着向爷爷说:“让他划几下看看吧。”
小驹子站在船头,两脚稳稳的,身子一晃不晃。他轻轻一划,船就像一条小梭鱼,不出声,不摆头,划一道银线朝前飞去。他坐下来,放下竹篙,拿起双桨。双桨悄没声落进水里,不溅起一丝水花。他两脚蹬住脚底的横木,嘴里“嗯嗯”用劲。船眼看要撞进芦苇丛了,突然又猛一摆头,贴着芦苇边沿擦过去。不一会儿,船又悠悠转一个圈回来了。
小驹子站在船头,脚踩船帮。那里多危险呀,一失手就会跌进水去!但他稳稳地站着,就像站在平地上一样。然后,船到岸边了,他手握竹篙,一纵身噌地跳起来,身子画一个圈,悄没声落在岸上。他累了一夜,身子很虚。要不,他划得比这还要好呢!可是他手不颤,心不慌,气不粗喘。那眼睛,那神色,仿佛他是真正的渔民、真正的船家!
老爷爷一下子惊呆了,又一下子乐坏了。他抖着山羊胡子,没牙的嘴半张着,眼里又盈满了泪花花。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呀?真是个能干的孩子,像他爹他娘一样能干的孩子。有这样的小伙子,还怕什么呢?咳,为他学划船的事,自己还狠狠地批评过他呢……
“爷爷,”小驹子说,“咱去看看吧!”
大家登上船,朝前划去。
来到小岛了。这里的草郁郁葱葱,这才配叫真正的牛草呢。葫芦秧张着肥厚的嫩叶,三棱草竖着翠绿的粗梗,香草喷射着暖烘烘的、稍带点腥气的香味……
“这真是草料囤,真是宝地啊!”老爷爷张开没牙的嘴,哆嗦着说。
赵大叔给他指指地势,说从对面湖坡涉一段浅水就可以赶过牛来。他还说要告诉别的社也把牛赶来放。他可以跟气象局说一声,要来大水时早些给个信。
老爷爷顾不得这些。
他拔了一大把青草,嗅嗅,瞅瞅,甚至像小孩子那样嚼嚼,喃喃地说:“真是灵芝草,灵芝草……”
又是一个早晨
水是喜欢勇敢的人的。老爷爷和孩子们赶着牛群直插到内湖,直插到微山湖的心脏的时候,水客客气气、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微山湖不再张牙舞爪,大声咆哮。它变得非常温柔,蓝得像把天空溶了进去一样。浪花轻轻地歌唱着,打湿了他们的赤脚,热情地邀请这些勇敢的人到湖心做客……
很快就过了半个月。牛一头头胖得滚瓜流油,浑身放光。老爷爷精神也好了,咳嗽得也稀了些,腰也直了。
麦子一天天黄了梢啦,到了用牛车朝家拉麦子的时候了,到了应该跟微山湖告别的那个又快活又有点辛酸的早晨了。
这个早晨,三个孩子一爬起来就领着白脖儿跳到凉飕飕的水里去。丫头也快要学会游泳了。他们互相泼水、吵闹,还故意咕咕喝几口略带土腥味的湖水。然后,他们又赤着脚跑遍了岛子,在他们那烧蚂蚱、烧野鸭蛋的小土坑旁逗留了好大一会儿。
再见了,亲爱的微山湖!
芦苇丛摇摇身子,哧溜一声,从中钻出一只小船来。
“干吗不等我们来送哪?”荷花站在船头上说,“你们这些人呀,想自个儿溜呀?”
男男女女,来了十几个同学。
“你们给我们写信,好吗?”一个小姑娘说,又失望地补上一句,“你们男孩子一定不给写的。”
“能给写,”二牛说,“还给打电话。”
他忽然想起在家用牵牛花蔓做的电话线来。要是把牵牛花蔓扯得老长老长,从家里一直连到湖上,讲话就一定能听到啦。
小鹰跟小驹子成了好朋友。孩子们并不握手告别,正计划着举行最后一次游泳比赛,或者由小鹰教小驹子再去打一次水鸭。手推船帮,脚蹬湖水,把小船用水草伪装好,悄声前进。用香一点火药,猛一闭眼,嗵的一声,就能打住好几只……要不,就让小驹子再来教小鹰,怎么样才能轻捷地跳到飞奔着的牛的背上,任它怎样也摔不下来。
二牛想了个好办法,建议同学们不用告诉家里人,偷偷跟他们到杏花庄去。那才有意思呢。他跟丫头一起争着夸起家来了。他们说,在他们家,不光有拖拉机,有大马车,有看不到边的麦田,而且地里有野生的香瓜,树上有通红的桃子,还有嚼不完的玉米秸,可甜啦。小姑娘们不是喜欢嚼吗?那就去嚼吧!
他们家有各种各样的树叶子,最小的可以放到嘴里,吹出各种各样好听的声音。最大的顶到头上,热天可以遮太阳,雨天可以顶得上一只苇笠。有的是蓖麻子,剥去嫩皮,用草梗穿起来,可以当作蜡烛,点着它看书写字,点着它到墙角抓蛐蛐……
荷花说:“俺辅导员说,等有空领我们去。我爹说也要去。”
“我们去了,你们可别欺负我们。”一个小女孩说,“男孩子爱欺负人的,老爱划着船朝人家船上撞。”
二牛就发誓赌咒,说谁敢动她们一个指头,他就像敲一块鸡蛋皮一样,敲破他的脑袋瓜。
“不用你敲,”荷花说,“我们不怕,我们自己会敲的。”
“别敲脑袋瓜,那不卫生。”一个小姑娘说。
“不要紧,”二牛说,“男孩子的脑袋瓜结实。”
小闺女们笑了,挤挤眼皮,咬咬耳朵,就跑进船舱,把礼物搬了出来。
礼物很多:一对小鸳鸯,一对小白鹅,一瓶身上有红星星的小鱼秧——这是荷花和她的同学们送给他们三个人的。一个自制的汽船模型——这是荷花他们小队送杏花庄少先队队部的。荷花的娘给小驹子做了一双鞋、两双袜子。荷花送丫头几个野鸭蛋。小菱和几个小姑娘刚才在船上用水草和野花编了一顶漂亮的小帽,送给白脖儿戴在它那毛茸茸的脑袋上。
“你送给我们什么呀?”荷花问。
小驹子他们大眼瞪小眼,没话说了。这些粗粗鲁鲁的小家伙,哪能想到这些事呀!他们大把撕头发,但头发上撕不出什么东西来。他们又不住地掏口袋,但口袋里同样掏不出什么货色来。
小姑娘们就咯咯笑起来。
荷花从小驹子手里夺过鞭子,说:“送鞭子给我们吧。”
这当然好办。小驹子、二牛和丫头,就教他们抡起响鞭来。鞭梢在半天空啪啪炸响。
“爹!”荷花叫。
赵大叔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抽着老爷爷的烟管,跟老爷爷蹲在草地上,爷儿俩亲密地谈着什么。
“有空你就去看我,领着荷花。”老爷爷说。
“过了这逮鱼的旺季我就去,大伯。”赵大叔说。
他送老人几串干鱼、干鸭,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治咳嗽的药。老爷爷没说什么客气话。不过,鱼他是吃不到多少的,回去他很快就会一星一点地全分给左邻右舍啦。
赵大叔从船里拿出一根柳枝,朝小驹子他们说:“这是从抗日岛砍下来的,你们回去栽在你们庄上。”
孩子们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小驹子庄重地伸出双手,把柳枝接过来。
再见了,亲爱的微山湖!
再见了,亲爱的叔叔,亲爱的荷花,亲爱的同志们!
再见了,亲爱的抗日岛!
是你,教我们劳动,教我们懂得了很多道理,给了我们亲密的友谊!
是你,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坚定,不怕困难!
是你,让我们更加热爱我们亲爱的祖国,亲爱的党!
队伍准备好,出发了。这时,在东天上,在水面上,太阳披着金斗篷,戴着金帽子,亮闪闪地逐渐升起来了。
芦苇变成金的啦,湖水变成金的啦,黄牛变成金的啦,孩子们变成金的啦。水鸟的歌,丁零零,变成金的啦。世界就像打开了的童话里的万宝箱,你看满湖金黄,满天灿烂……
金黄的道路通向远方。孩子们回到杏花庄,第一件事就是要仔细地栽下这亲爱的柳条。然后,就在美丽的家乡,他们要像老游击队员一样,像赵大叔一样,忠诚地劳动,英勇地战斗!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队伍向着太阳,阔步前进!
1957年10月 初草
1959年7月 改毕于济南
注释
[1]“给它个糖蘸子吃!”:指用棍子打它。
[2]夜猫子:猫头鹰。
[3]乌麦儿:高粱、玉米等作物因黑穗病所引发的变异。
[4]白条子:白条鱼的俗称。
[5]豁头:黑鱼的俗称。
[6]崖上:指湖岸。
[7]直钩:手指对手指,表示誓言作废。
[8]二十响:一种驳壳枪的俗称,战争年代最普遍的短枪种类之一,一次可连发二十颗子弹。
[9]看飞机:指仰面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