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伤别离都督出走 犯醋心姑爷施暴
经过半月奋战,礼言完成度支银行的全部资料审核,提交一份厚达三十页的改组方案。度支银行上海分行的现有资产及负债也由西人评估公司完成评估。挺举召集股东会,就度支银行的并购重组进行讨论。就银行及并购来讲,多数股东不懂,但他们认准的是挺举。只要挺举要做的事体,他们全都同意,无一迟疑地在股东决议上签字画押。
陈炯去南京了,股东会未能参加。从南京回来,陈炯匆匆看过挺举提交给他的改组方案并日人洋行出具的度支银行资产评估报告,当晚约见挺举。
挺举拉上礼言,一并参加。
“这些我已看完,”陈炯扬扬手中资料,“合情合理,也非常专业。我先讲句题外话,此番面见孙先生,在下专门谈了银行事体。听闻度支银行上海分行交给伍兄,孙先生很高兴,当即表示同意。”
“谢孙先生信任!”挺举望空揖礼。
“这个提案我基本同意,只提两个要求。”
“陈兄请讲!”
“第一,合并后的新银行,不能再叫民立!”
“这……”挺举欲言又止。
“这是原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陈炯语气决断,“名字决定性质,我们必须慎重对待。就眼前局势来讲,中华民国政府的大格局已经厘定,孙先生正式辞去临时大总统职,由袁世凯继任。袁世凯将全面接管全国银业,主要是大清制下的度支银行与惠通银行。惠通本为官商体制,可保持不变。度支银行则需改组,克强提议叫中华银行,我认为不妥,提议叫国民银行。”
“为何叫此名字?”挺举问道。
“因为孙先生正在整合革命党散布各地的组织,拟将它们统一组合为一个政党,名字就定为中国国民党。然后,由国民党统一协调,参加新政府的议会及政府组阁。否则,革命力量就会分散,号令不一,难以协调,无法与北洋抗衡。”
“这个甚好。”挺举赞道,“但作为党派,想叫什么都成。作为银行,这个名字就欠妥了。”
“何处欠妥?”陈炯直盯过来。
“党派再大,也是个组织,就事论事,其作为只要服务好该组织就无可厚非。银行不同。银行是个具有公司性质的便民机构,是服务于全体公民的,不针对或服务于某一个组织。民立二字,可以体现这个性质。如果叫国民银行,听起来就会成为国民党这个党的银行,会产生歧义。”
“在下要的就是这个歧义!”陈炯握拳,“国民党要组建国民政府,国民政府要领导国民,作为国家银行,这个银行自然要服务于国民政府,服务于国民党。因而,国民二字必须带上!”
“若是必须使用国民二字,也当掉过来用,叫民国银行。”挺举辩道。
“咦?”陈炯盯住他,“民国与国民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挺举讲道,“民国,是先有民后有国。国民,是先有国后有民。”
“嘿!”陈炯笑了,“若是伍兄在较这个真,这顺序真还不能动哩!”
“为何不能动?”
“没有国,何来民?”陈炯朗声解道,“大河无水,小河必涸!中华民族历尽磨难,饱受欺凌,致使民不聊生,这个教训我们不能不汲取啊!”
“唉,”挺举长叹一声,“陈兄所解,刚好颠倒!顺序应该是,没有民,何来国?小河无水,大河必涸。中华民族历尽磨难,饱受欺凌,根源正在于民不聊生。”
“伍兄,”陈炯急了,“我且问你,民为何不聊生?”
“因为官不让他们聊生。”
“这就得了!”陈炯朗声道,“官就是政府,政府就是国。官不好,不让聊生,民就受苦。这不是先有国,而后有家吗?”
“陈都督,”一直旁听的礼言忍不住了,接道,“官与民,是由制度决定的。中国的制度,历来是官本位,官大于一切,是大人。而民如草芥,是小人。制度是官订立的,民是由官决定的。中国是帝制,所有的官皆由皇帝任命,也自然听命于皇帝,因而,所有制度实际上是由皇帝一人制定的。皇帝所制定的制度,自然要为皇帝服务。而西方不然,是民本位,民权大于官权,制度由民决定,官是由民票选出来的,自然要为民服务。东方与西方刚好是两种模式,孰好孰坏,孰优孰劣,近几十年已经决出胜负了。这也是今朝大清朝覆灭的原因。”
“这样吧,”陈炯眼珠子连转几转,“既然究起字眼,我来解个和。新立的这个银行,既然是国家银行,银行名称必须首先是个国字,这事体没商量。至于后面的民字,大可以不要,因为你们已经有了一个民立银行。这个新银行可以叫作国立,而国立是由民立并购的,也体现出二位所讲的先有民后有国这个概念。我这就讲给孙先生,将各地所有的度支银行统一确定为国立,以便统筹管理。”
挺举将手捂在脸上,揉搓几下,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伍兄,”陈炯接道,“这个名字也不是一无是处。中国是国,国民是民。国立为国,民立为民。民先立,由民立并购重组国立,可体现出不同于前朝的新政。再说,根据你们提出的这个改组方案,民立银行占股八成,官股仅占二成,这已充分体现了民权的重要了!”
“好吧。”挺举苦笑,“你既已定下,再争确实无益。”盯住他,“方才你讲有两个要求,还有一个呢?”
“既有官股,政府就必须参与。”
“这个自然,”挺举应道,“关键是,政府如何参与?”
陈炯应道:“政府充分尊重上海分行的一切规制,日常管理也由新的银行班子自行决定。政府只是派人参与国立银行上海分行的董事会,任监理。”
挺举、礼言互望一眼。
“陈先生,”礼言应道,“这个已经写在这份报告里了。政府按照新银行所占的股份比例选派人员参与股东会与董事会,出任监理。”
“呵呵,是吗?”陈炯笑了,“若此,这个就不算了,我再提一个。”
“请讲。”
“中国国民党行将成立,在下受孙先生之托,恳请二位加入。国民党迫切需要管理经济的人才,尤其是金融。”陈炯一脸热切地看向二人。
“请陈兄转告孙先生,”挺举拱手,“挺举谢孙先生厚遇盛情!也请陈兄代为转呈,挺举有言在先,只营商务,除总商会之外,挺举不会参与任何党派!”
“这……”陈炯闭目有顷,看向礼言,“礼言不会与挺举一样吧?”
“是的都督。”礼言抱拳,“我在美国也是这样,只读书,不参加其他事体。”
“嘿,你俩真就是一家人哩!”
礼言、挺举也都笑了。
“陈兄,政府欲派何人出任董事?”挺举问道。
“眼下是两个人,一个是彭伟伦,可以代表政府,另一个叫江允执,我在日本认下的小兄弟,可以代表我。”陈炯应道。
“成。”
“好了,这个事体算是定下。”陈炯将报告材料收进提包,“伍兄,按照袁世凯要求,上海军政府行将裁撤,我还能再做三天都督,也就是说,你有三天辰光就银行并购事体拟定正式合同。过去这三天,事体就麻烦了。我已与彭伟伦及江同志讲好了,你们明天开始讨论细节,抓紧拿出协议,我好有个利索的收宫。”
“成。”挺举点头,“敢问陈兄,新政府哪能安排你呢?”
“工商总长!”
“太好了。”挺举一脸惊喜,“有陈兄做工商总长,中国工商业有望矣!”
“事体不是那样的。”陈炯缓缓摇头,“袁世凯以种种理由不肯赴南京就任,要我前往北京当这个总长。你说,北京那地方,我能去吗?”
“陈兄为何不能去?”
“三言两语也是讲不清爽。”陈炯长叹一声,“唉,没想到事体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种树,他姓袁的乘凉,在下……不服啊!”
“陈兄,恕我直言,何人种树,何人乘凉,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尽快建立中华民国,收拾国民信心,恢复农工商百业,重振经济!”
“哪能对你讲呢,”陈炯应道,“这个愿望不错,但你不晓得姓袁的,嘴上一套,实际一套,完全不是坦荡君子。我多次劝阻孙先生,尤其是克强,可……”摇头,“好了,不讲这事体。我还有桩急事体,不与你们聊了。”与二人分别握手,起身离去。
为更有力地制约政府,挺举找到一家美国律师事务所,由他们起草协议,将民立与政府在新立银行中的责任、义务、权限及红利分配等全部罗列清楚,由租界公证处做出公证,将政府有可能的任何越权行为全部在协议里限死。彭伟伦害怕陈炯与挺举等过细查账,甚想尽快脱手这个烫手山芋,根本没有心思琢磨条款。江允执不懂银行与经济,只是一个陪衬。陈炯也无心情细究,因他得到协议的正本时已是他行将离职的最后一个时辰,匆匆看过一遍,见设计精细,用词正规,又见注有洋人律师与公证处,也就二话不讲,当即签字用章。
翌日晨起,挺举约祝合义、范礼言等人来到度支银行。范礼言与其助理与彭伟伦、大卫段等办理交接,挺举与合义则站在黄浦路对面的江边,眺望这座位于汉口路与黄浦路口的度支银行大楼。
这是一块绝佳位址,位于外滩月牙弧线的中间位置,是当初批准租界时大清政府特意留下的地块,几经周转,划拨给度支银行了。大楼为三层,是由度支部拨全款盖起来的,楼龄不到十年,看起来尚新。
这座大楼的估值参照的是度支银行向汇丰银行作抵押贷款时的估值数据。当时的估值是按地皮面积、建筑面积与楼房折旧等折算出来的,共折银四十万两,贷出现银二十万两。加上其他亏空约二十万两,刚好将这栋大楼的全部估值抹平。但在作股时,度支银行依旧作价四十万,占国立银行总投资二百万的百分之二十,这就等于民立银行须先拿出四十万两,一是帮度支归还汇丰的贷款,二是帮度支归还其他欠债。至于挺举与礼言仍同意这种算法,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来自官方生意的渠道估值。
“这楼还真不错哩,”挺举越看越满意,“稍稍装修一下,就可大用。”
“在我眼里,”合义摇头,“这栋大楼只有一个点不错!”
“哪一个点?”
“区位。”合义应道,“我几个朋友是搞地产的,就地产来说,重要的不是房子,是区位。”指周围,“这儿是租界,地皮全是洋人的,沿黄浦路一线,是区位中的区位,所有大洋行,尤其是银行,大多设在这儿。国立银行能在此地占住一块地皮,且居于正中,哪怕盖个草棚,都是值钱的。彭伟伦急于脱手,陈炯不懂生意,这事体我们是合算的。”
“这栋房子呢?”挺举指着大楼。
“这栋房子,”合义应道,“如果你听祝叔的,就把它拆掉。”
“拆掉?”挺举怔了。
“当初起此房时,我是晓得的。度支部拨款六十万两,道台府克扣二十万,以四十万下包。工程转包三次,层层缩减,到真正建筑商手中时,仅有区区十五万两。这点儿钱洋行是不肯接的,就由中国浦东一家建筑商承包了。即使这十五万两,也最终未能给付到位,为此,承包商还带着工人闹过道台府哩。”
挺举目瞪口呆。
“看这房子,表面光鲜,其实不然。用料与工艺都是极差的。只在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装饰辰光,做一些表面光的花架子,看起来人模狗样了。”
“那就拆掉吧!”挺举思考一时,看向合义。
“若是重建,就要交给洋人!”合义建议。
“祝叔,”挺举又是一番思考,“小侄之意是,依旧找中国人建!如果可能,依旧找当年建它的那个承包商建!”
“挺举?”合义怔了。
“不是十五万两!”挺举接道,“是真正的六十万两!全部由中国人设计,中国人建造!”
“这……”
“祝叔,”挺举转向黄浦路上林林总总的一排洋行大楼,“所有这些,都是洋人建造的。我们若在此地由中国人自己建造一个大楼,它就不只是一个大楼了。它会成为荣誉!否则,祝叔啊,没有一个开始,中国人是永远不会造出大楼来的!”
“好吧。”合义显然被他的热情感染了,“那个建筑商我认识,可以引见。”
“不是引见,”挺举凝视祝合义,“这事体就由祝叔监管。祝叔不用天天到总商会了,就盯住这个,成不?”
“我……”合义迟疑。
“祝叔,”挺举笑了,“这事体只能您干。建筑的事体我一点儿不懂,礼言更是不懂,而方才听祝叔一番话,真正是个内行哩。再说,有祝叔盯住,我最放心!”
“好吧,祝叔这就豁出去了。”合义亦笑起来,“起房盖屋,是要脱层皮的。”
“祝叔,这是一桩大事体。你先起草一份报告,将你方才讲的所有事体全写出来,我们交由股东会表决。待表决通过,就开干。至于国立银行,可以先挂在民立处,用民立的一套班子先行营运。”
“成。”
张士杰的宅子位于闸北,是个独院。挺举与礼言赶到时,院门敞开。士杰在院中的花棚里莳弄花草,旁边坐着范师傅,抽着旱烟,边抽边指点。
花棚不大,被各种花盆挤得满满的。
听到脚步声,士杰抬头,既惊且喜:“嘿,啥风把你俩吹来了?”
“阿爸——”礼言直走过来。
见到儿子,范师傅激动起来,剧烈咳嗽。
礼言急前一步,为他捶背。
范师傅缓过气,伸出老手抚摩礼言的头,无语哽咽。
“张叔呀,”挺举也走进来,扫一眼满棚的花草,“介清闲哩!”
士杰瞄一眼礼言父子,笑道,“此地窄狭,不是待客处,我俩堂间坐去。”
二人走出花棚,来到客堂。
士杰让完座,缓缓泡茶。
“张叔,”挺举指着外面的花棚,“没想到您干啥成啥,种花也是行家哩。”
“羞煞人了。这不,在向范师傅讨教呢。”
“张叔不会是铁下心来养花育草吧?”
士杰将沏好的茶摆在几案上,对面坐下,发出一声长叹。
“近些日商会里闹猛,遗憾的是一直未能见到张叔。我打问原因,方从祝叔口中得知张叔赋闲了。原讲早几日过来的,可有桩事体没落定,一直等到今朝。”
“正有事体问你呢。听说此番选举,彭伟伦当选会长,傅晓迪当选副会长,可是真的?”
“是哩。”
“你与合义,连总董也没选入,是吗?”
“选上议董了。”挺举笑笑。
“唉,”士杰摇头,“张叔老了,看不懂哩。”
“商会的事体先放一边,小侄此来,是为一桩大事体求请张叔。”
“啥事体?”
“这几日,民立银行把度支银行吃下来了,改名为国立银行,昨晚与军政府签署协议,我与礼言刚与彭伟伦交接完毕,这就到您家来。合义也是要来的,临时有个事体,坐船去浦东了。”
“好事体,张叔贺喜你了。”
“光贺喜不成,张叔得出山。我与礼言就是为这事体来的。”
“我这老头子,还能做啥事体?”士杰淡淡一笑,看向花棚,“前几日瞄上两只巧嘴八哥儿,今朝正说要去买回来呢,范师傅来了。”
“张叔呀,八哥你照买,花你照种,山你也照出。这三桩事体互不搭界,相得益彰哩。”
“没想到贤侄堵嘴也有一套。”士杰笑了,“你讲,我能做啥?”
“国立银行总理!”挺举敛笑,一字一顿。
“这这这……”士杰急了,“这个不成。我刚卸套,哪能又套上哩?”
“张叔呀,”挺举凝视士杰,“把您套上,只为两桩事体,一是帮帮我,二是帮帮礼言。搞银行,我是外行。礼言虽然内行,却身单力薄,尚欠历练。我俩需要您给撑个背脊!”
士杰眼睛湿了。
良久,士杰揉揉眼睛:“不是张叔不肯,是张叔,唉,思想老旧,赶不上趟了。总理就让礼言干吧。”
“张叔呀,您这话可以讲给别人,对我和礼言,就甭讲了。您这出山,并不全是为我和礼言,也不全是为这两个银行。中国变了,大清朝没了。眼下废旧立新,百废待兴,首要是稳定银根。橡皮悲剧,不能在上海重演哪!”
士杰凝眉。
“张叔,请您做国立银行总理,也是我慎重考虑过的。国立银行,重在与政府沟通。与政府打交通,礼言太嫩。您出面,比礼言好。方才我与祝叔定下一个思路,就是把度支银行的旧楼拆掉,重新建个新楼。在新楼建好之前,国立银行暂先在民立大楼合并办公。对外是两张牌子,对内是一套班子。国立银行,您做总理,礼言为协理。民立银行,礼言为总理,您为协理。这样主要是为对外。有您在侧,礼言就有靠山。有你俩搭档,小侄我就轻松了,能腾出时间盯住商会与新大楼基建。”
“咦,你不是会长了,还要盯住商会做啥?”
“张叔,”挺举应道,“商会也好,银行也罢,我们要重在制度设计,重在决策程序,而不要重在谁是会长、谁是总理。制度设计好了,谁做会长、谁做经理都成。制度设计不好,依靠会长、总理威严,这不就与旧政府、旧钱庄一个样了吗?”
“是哩,是哩。”士杰连连点头。
“就此番选举来看,”挺举接道,“章程初稿是我写出并由大伙儿共同讨论出来的,虽不完美,但就目前来看,能防止的漏洞,都写出来了。此番选举,也是严格按照章程设计的程序进行的,彭伟伦与傅晓迪等人当选,是一票一票数出来的,因而是完全合法的,我们必须尊重。至于他们能否干好,在今后工作中能否依据商会章程做事体,我们就要盯牢。水能载舟,也可覆舟,是不?”
“是哩。”士杰再次点头。
“张叔,出山的事体——”挺举盯住他。
“没讲的了!”士杰笑了,“张叔这就上工。”
当报纸上刊出民立银行并购度支银行上海分行,共同成立国立银行上海分行的重大新闻时,顺安好半天没有透出气来。
闷坐一时,顺安拿起报纸,来到泰记,将报纸扔给车康,有气无力道:“车叔,你看看这个!”
车康瞄一眼,笑道:“早就看过了。”
“车叔是哪能个想哩?”顺安问道。
“伍挺举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下一桩戆大买卖!”
“戆大买卖?”顺安盯过去。
“姑爷请看,”车康捡起报纸,摇头晃脑,“从文章中看,新银行额定资产为规银二百万两,民立出实银一百六十万两,占股百分之八十。度支银行以大楼物业折价四十万两,占股百分之二十。但这是账面上的,实际是,度支银行大楼的所有物业被抵押给汇丰了,贷款二十万两,加上各种债务二十万两,全由民立代出,刚好是四十万两,这就是说,民立出资二百万两,占新银行的八成股份,而度支银行分文未出,却占两成。这不是戆大买卖,又是什么?”
“唉,车叔呀,”顺安长叹一声,“账不是这般算的。伍挺举一点儿也不戆大,而是做下一桩大买卖啊!”
“哦?”
“别的不讲,单是伍挺举由民办到官商兼办,就与我们惠通平起平坐了。”
“这有个屁关系?”车康耸耸肩膀。
“关系大哩。”顺安接道,“如果不并组,民立不过是家民营银行,而中国是官本位体制,即使在新政府,政府仍是主导。在中国,民不信官,官也不信民。社会百业,政府最关心的是税,最想管的是钱。政府管钱,过去是经由钱庄,现在是经由银行。伍挺举本事再大,只要他是民营,政府就不会更不敢将生意交付给他。没有政府生意,伍挺举闹腾不出来。这下好了,伍挺举官商兼具,在上海滩就可以左右开弓,挥洒自如了。”
车康倒吸一口冷气。显然,他低估这事了。
“这且不说,”顺安拿过报纸,缓缓闭目,似乎是讲给自己,“大清只有两家官行,一家为度支银行,一家为惠通银行。惠通行在老爷子手里,度支行在袁世凯手里。时过境迁,老爷子下野了,袁世凯行将成为新政府大都督,在过去就是皇帝爷,正如日中天,是不会将银把子交给我们惠通的。今朝度支银行改组为国立银行,一定是袁袁凯同意的。彭伟伦是袁世凯的人,他空手套白狼,占下国立银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就是在这个银行里插上一腿。伍挺举有袁世凯的新政府做靠山,我们惠通今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怕他个啥?”车康应道,“度支银行有九个分行,伍挺举不过是拥有一个!”
“车叔呀,你是老江湖了,还不晓得上海是啥地位?苏浙富庶,但富人全在上海做生意。只要在上海做生意,就只能将钱存放入上海的银行。至于其他分行,哪一个能与上海分行比吗?”
车康再吸一口凉气。
显然,顺安远比自己看得远哪。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呢,”顺安指着报纸,“车叔看到没,在这儿,国立银行上海分行聘任原惠通银行总理张士杰为首任总理,成心与我打擂台哩!”
“姑爷呀,”车康苦笑一下,“这个车叔也看到了。姓张的哪能与姑爷比呢?惠通不就是在他的手里才成原来那副模样的吗?伍挺举不识人——”
“车叔呀,”顺安摆手止住他,“叫小侄哪能对你讲哩?你只看到一面,没有看到另一面。熟悉惠通与中国官府银业的,在上海滩莫过于张士杰。再说,他手里不知握有我们多少老客户哩!他加盟伍挺举,外加一个范礼言,我们……天哪!”抱头。
“是,”车康也觉出问题的严重,看向顺安,“姑爷看得远!眼下哪能办哩?”
“车叔呀,”顺安略略一想,苦笑一下,“一步跟不上,步步就跟不上了。眼下我们只有一招,就是趁国立银行重组之机,安排合适人员打入其中,以便收集资料,掌握动态。他们是官商银行,我们也是官商银行。官商对官商,大家一个样。他们哪能个做,我们就哪能个跟!时代变了,老爷子有力帮不上不说,还曾是袁氏对头,这对我们的惠通不是好事体。小侄以为,我们不能想得太美,只要不让国立银行把咱甩掉,就是赢了。”
车康叹服,拱手:“听姑爷的。”
根据南北和谈协议,上海军政府解散之后,陈炯必须离开上海,随孙先生、黄兴等党人北上京城,与袁氏共同组建新政府内阁,筹建议会。
“阿妹,”将行之际,陈炯征询陈隽意见,“奉孙先生电令,阿哥决定明日进京。你哪能个办哩?要不,随阿哥一起北京耍去?”
“不去!”陈隽一口回绝,略顿,“对了,阿哥,你该把那个人带走!”
“哪个?”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阿哥应该带走的人!”陈隽小嘴一撇,“有她在这儿,阿妹一点儿也不爽哩!”
“唉,你呀,”陈炯长叹一声,“告诫过你多次,那是一堵墙,可你偏要撞!看来,不撞个头破血流,你是不死心哪!”
“是哩,”陈隽小鼻子哼出一声,“有能耐,就把那个女人弄走。只在家里对阿妹说三道四的男人,算啥本事?”
“你……”陈炯脚一跺,大步走出,在院中转一小圈儿,真就赶到天使花园。
刚好是休闲时,葛荔正与孩子们在场地上嬉戏,见到他来,放下孩子们迎上来。
“总督大人,啥事体?”葛荔看着他。
“能与你换个地方讲话吗?”陈炯看向院子仍在戏耍的孩子,眉头微皱。
“没事体的,”葛荔笑笑,“他们不会听墙角。有啥事体,大人尽管讲就是。”两脚分开,扎下倾听的架势。
“葛荔,”陈炯回她个笑,“我要走了。”
“到哪儿?”
“北京。”
“好地方呢,皇城根下。可惜看不到皇帝了。”
“葛荔,我来不是向你道别。”
“你想做啥?”
“请求你一道去!”陈炯直视她的眼睛。
“想法不错,”葛荔笑笑,指向院中的孩子,“你能把他们全都带上吗?马上就过二百了,我还要加盖房子呢!”
“你……”陈炯苦笑,“真的要做一辈子这个?”
“是呀,”葛荔敛起笑,“我对三清爷起过誓了,这辈子就干这个。”
陈炯蹲下来,两手捂脸。
“想讨回戒指也是可以的,本未婚妻随时恭候!”
“你……”陈炯站起来,盯住葛荔,目光如火,指指自己的鼻子,“葛荔,我告诉你,只要这儿还能出气,这枚戒指就会一直戴在你的指上!”
“谢谢信任!”葛荔拱手,“对了,你明朝啥辰光走?”
“下午4点的火车。”
“明天中午,12时整,本未婚妻为你饯行,可否?”
“在哪儿?”
“依旧是张园。”
“还是那间房吗?”
“换一间,那一间或会坐不下呢。”
“还有何人?”
“我能够想到的是三个人,伍挺举、祝合义、范礼言。都督大人还想请谁?”
“那就再加两个位置。”陈炯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翌日中午12时,在张园一家餐馆里,挺举订下一张八仙桌。除葛荔提到的人外,陈炯带来陈隽与江允执。席位是,陈炯上位,合义陪坐。陈炯左首坐的是葛荔,葛荔不能与挺举坐一条板凳,本应与陈隽坐在一起的,但陈隽想也没想,一屁股坐在挺举的板凳上。挺举躲不得,招呼礼言挨葛荔坐了。下首一个板凳只能是江允执的,他也就乐呵呵地负责上菜。
有祝合义在场,大家都没多余的话,扯些闲筋,讲些祝福,又议会儿时政,辰光也就差不多了。
“挺举,”陈炯朝挺举拱个手,“你我兄弟一场,该讲的话已经讲尽。在下此行,吉凶未卜,别无牵挂,”指向陈隽,“唯有这个阿妹,盖因父母早逝,疏于管教,自幼顽皮、任性,连我也奈何她不得。今朝在下托给伍兄,阿妹若有不到处,伍兄该骂即骂,该打即打,代行管教!”
陈炯的话音刚落,陈隽把头猛地一甩,长长的头发拂在挺举脸上,接着二甩时,被挺举躲过。
“伍阿哥呀,”陈隽甩完两甩,瞄一眼葛荔,身子一歪,趴在挺举腿上,翘起屁股,“我的阿哥放话了,你看打哪儿,这就动手吧。”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挺举猝不及防,又无个躲处,臊得满面通红,将她硬扯起来,按她坐好。
众人皆笑起来。
葛荔淡淡一笑,轻轻鼓掌。
挺举看向手腕:“陈兄,辰光不早了,在下送你前往车站,如何?”
“不用!”陈炯指向葛荔与允执,“有葛小姐与允执相送,就成了!”
江允执走出去,不一会儿复走进来:“大哥,车子到了!”
几人出来,见是一辆黑色轿车。江允执坐在前面,陈炯携手葛荔坐于后排,与众人拱手作别。
送走陈炯,挺举与合义、礼言转身离开,没走几步,陈隽叫道:“伍阿哥,等一下,我有事体寻你!”
“我也有事体,有空再讲!”挺举扬手。
“不可以!”陈隽几乎是尖叫了。
“挺举呀,”合义笑笑,“我与礼言先走一步,在银行候你!”
挺举回他个苦笑,站下来。
陈隽走上前,盯住挺举。
“阿妹,啥事体?”挺举问道。
“我有两个事体,第一个是,我想让你明白,方才送我阿哥前往火车站的那个女人,她是我未来的阿嫂,她的手指上戴着我阿哥的戒指!”
“我晓得。”挺举脸色一沉,语气冷下来,“另一个事体呢?”
“另一个是,方才你应该听清爽了,我阿哥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托付给你了!”
“我晓得。”挺举应道,“你阿哥不在时我就是你阿哥,你有事体可告诉我!”
“我想砸实,你这个阿哥打算哪能个照顾我这个阿妹哩?”
“你讲。”
“我受不得委屈!”
“我晓得。”
“我害怕孤独,需要人陪着!”
“我安排人陪你。”
“我只要你陪!”
“不可以。”
“你……”陈隽跺脚,盯住他,“阿哥本来是要带我去北京的,可我不跟他去,你晓得为啥不?”
“你私人的事体,我不想晓得。”
“你必须晓得,否则,你哪能照顾我哩?”
“好吧,你讲。”
“就因为你!我不想离开你,我想让你陪着我,我要让你一天到晚陪着我!”
“阿妹,你甭讲傻话。”挺举打个寒噤,继而一笑,转换话题,“对了,问你个事体,你还在学校里读书吗?”
“不读了。”
“打算做啥事体?”
“我只做一个事体,一天到晚缠着你!”
“你……”挺举头大了,敛神,正色,“隽妹,从今朝开始,不可再想这些傻事体!若再乱来,我就不再见你了!”
“你躲不开的,你必须见我,因为,从今朝开始,我是《申报》馆的正式记者,我有权利采访你,你有义务接受我的采访!”陈隽摸出一张记者证,“这是记者证,你看清爽!你讲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见诸报端!”
“哟嘿,”挺举化作一笑,“阿哥真还就怕记者哩,一见记者准躲。”
“任你躲到哪儿,我这个记者都能揪到!”
“怕怕怕,”挺举做出投降状,“阿哥投降,不躲了。不过,今朝真的有个急事体,拜拜!”扬个手,迈开大步,一溜烟儿追赶合义他们去了。
望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陈隽的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火车站位于闸北。陈炯他们赶到时,距发车还有四十分钟。
作为贵宾,陈炯他们没走检票口,直接入站。
车门开着,江允执将两个行李箱搬进陈炯的包厢,见陈炯与葛荔面对面站在站台上,淡淡一笑,远远站定。
“葛荔,”陈炯如火一般的目光盯住葛荔,“我要走了,有几句话讲给你听。”
“你讲。”葛荔淡淡一笑。
“我晓得你欢喜的人不是我,我晓得这桩事体你不情愿,但这就是我,欢喜你就是欢喜你,其他于我,皆是浮云。”
“你欢喜的人不是我,是大小姐。”
“是哩,”陈炯应道,“我欢喜的真还不是天使花园的天使长,而是那个将我一把扭住、掌我嘴巴、讲我坏她事体的大小姐!是的,从那个辰光开始,我就爱上她了。但我不晓得她在哪儿,只是让炳祺捎去我的关切、我的欢喜。后来,在挺举的谷行,我与挺举谈事体,你来了。你见我就躲,我不以为然,是炳祺听出声音,断定你就是大小姐,我这才晓得,我与挺举爱的是同一个女人,而我已经迟了。再后来,我听闻挺举已经结婚了、生子了,我为你鸣屈,这才决定与挺举争你,可你……”
“你晓得即可。”葛荔盯住他,语气坚定,“陈炯,大小姐再告诉你一遍,大小姐的心里只装一个男人,他叫伍挺举。除此,一切皆是浮云。”
“葛荔,”陈炯苦笑一声,“时间紧迫,你就不要再伤我了!”从腰中摸出那把小刀,“陈炯没有什么宝贝好送你的,就请你收下这把刀。”
“你已经送过一次了。”葛荔没有伸手。
“这一次不同。”
“为什么?”
“因为它意味不同。”
“哪能个不同呢?”
“前面一次,是我守着你。这一次,是你要守着我。”
葛荔闭目一会儿,睁开,两手一摊:“抱歉,本小姐没有听懂。”
“这么讲吧,”陈炯解释道,“这把刀是陈炯的最后护身,是不轻易用的。今朝,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最后一道守护神交给你了。”
“这个礼物太重了,”葛荔再次摊手,“恕葛荔不能收,也不敢收!”
“你必须收下!”陈炯逼视她的眼睛,“葛荔,你有所不知,南北议和,不少党人屈从于袁贼,孙先生顶不住内外双重压力,一再退让,还要让我赴北京就职。眼见大好形势行将葬送,陈炯已是生无可恋。陈炯行将远行,唯此一愿,就是将我的这条命交付给你,由你掌管!”
“你的命不是早就交付给革命事业了吗?”
“你错了,是我的身体交给革命事业,但命没有。我的命只交给你由你掌管!”
“如果我不收呢?”
“你会后悔的。”
“好吧,”葛荔退让一步,“那你就讲讲这把刀。前番你送我时,我看过它,刻在它上面的是个‘池’字。你姓陈,它哪能个就成了你家的祖传呢?它又哪能个成了你的命呢?”
“讲来话长,”陈炯抚摩刀鞘,“在三十多年前,夜半时分,我爷爷听到有人敲门,出去查看,是一个受重伤的人,他就躺在我家的大门外面。爷爷背他进屋,请来医生为他包扎,可惜他仍旧死了。临死时,那人将这把刀送给我爷爷,说,谢谢你,好心的人,我没有东西送你,希望它能够带给你好运气。可这把刀并没有给我家带来好运气,相反,我的爷爷因为它死了!”
“为啥?”葛荔震惊。
“因为有人告官,说我爷爷救的是一个在逃案犯,说那人是个毛子,在上海造反,犯下不赦的谋逆罪。官府查抄我家,搜到他的衣服,将我爷爷关进大牢。我阿爸花尽家产仍旧未能救他出来。我五岁那年,爷爷死在牢里。爷爷死前,阿爸带我去牢里看他,爷爷提到这把刀,说是埋在我家地窖里。阿爸葬完爷爷,寻到刀,要把它扔到湖里去,我趁阿爸不注意,偷走藏起来。再后来,阿爸死了,它就成为我的最爱,始终没有离开我身,直到遇见你!”陈炯语气缓慢,如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火车要开了,站台开始催人。
陈炯将小刀一把塞进葛荔手里,大步走向车门。
葛荔捧起小刀,追前几步,与陈炯招手作别。
天色将昏,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麦基原来的豪宅院里。
这是属于顺安的车。自从当上惠通总理,惠通银行的这辆公务用车,基本就成了他的专座。
车门开,顺安从车里钻出来,提着公文包,拄起文明棍,哒哒地走向主楼房门。
顺安有几天没有回到这个家了,住在章虎那儿。但今天,他必须回来,因为一份他正在处理的文件需要倩雯签字。丁家送给惠通银行的股份,写的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任何涉及这些财产的动用都必须有丁倩雯的签名。
顺安是阴着脸走进院门的。几个仆从见他回来,全都迎上来,哈腰与他打招呼。但他视若无睹,一直走进客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抱头发闷。
这些天以来,顺安一直不开心。好运气似乎在离他而去。当初花钱买下的鲁家一系列产业,虽然是个合算生意,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实际的益处。鲁家的大宅子他不敢住不说,还得雇人守着。十几家店铺在章虎那帮兄弟的经营中,没有一家生钱的。唯一能支撑的钱庄,却由于师父老潘的离职,业绩大滑坡,这几日大把头刘叔他们也都纷纷撂挑子了。让他更难受的是度支银行。由于章虎与车康的反对,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伍挺举吞下去。继而是人才之争。他真切地感受到范礼言是个大才。他晓得,与伍挺举对垒,自己本就没有信心,挺举身边这又多出范礼言与张士杰,他就更没有还手之力了。他开始后悔挤走礼言与士杰,然而,话讲回来,这两个人如果不走,也就不会有他的今日!
顺安发会儿闷,见几案上有张报纸,拿起来刚要看,楼上传来一连串的呕吐声。
是倩雯的声音。
“咦,是病了吗?”顺安心里正在嘀咕,倩雯的奶妈提着一个热水壶从灶头处走过来,匆匆踏上楼梯。
“姨娘!”顺安扬手叫道。
倩雯出嫁之后,如夫人放心不下,特意安排倩雯的奶妈过来,服侍倩雯的饮食起居,又陪送两个强壮丫鬟,一为陪同倩雯,二也是保护她。
奶妈停步。
“倩雯,”顺安朝楼上指一下,“哪能吐得介厉害呢?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哪里呀,”奶妈喜笑颜开,压低声音,“倩雯是有喜了!”
顺安脑门子里轰的一声,眼前浮出范礼言,面孔扭曲。
“姑爷?”奶妈怔了。
“真是好事体!”顺安回过神来,挤出个笑,“快上去吧,好好照顾倩雯。”
“没说的。不瞒姑爷,这方面,夫人最放心姨娘了。夫人怀小姐那辰光,就是姨娘日夜服侍的!”
“谢姨娘了。我有点儿事体,先出去一趟。”顺安扔掉报纸,匆匆穿上外套,快步走出,叫起司机,驶入章虎的住宅,拉上他赶到玉棠春,叫来酒菜,一杯接一杯地狂饮。
章虎看呆了。他与顺安喝酒无数,从未见过顺安这般豪放过,且自始至终一句话没有,只是一口接一口。
夜深了。
司机将醉醺醺的顺安载回家里,叫开院门,搀扶他下车,走到主楼。
主楼的房门紧闭着。
司机用力拍门。两个丫鬟赶过来,打开房门。
“你……去吧,外面呆着!”顺安冲司机叫道。
司机怔了下,松开他,退到院中。
两个丫鬟见他醉成这般,紧忙搀他进去,脱下他的外套,扶他坐到沙发上。顺安甩开她们,扶梯上楼。
新房的门锁着。顺安拿钥匙开门,连扭几次,没有扭开。两个丫鬟过来,一个丫鬟见他把钥匙插反了,笑笑,重新插进,扭开锁,打开灯。
倩雯醒了,拥被坐在床上,盯住他。
见两个丫鬟一直守在屋里,顺安喝道:“还不滚下去,守在这儿做啥?”
两个丫鬟从未见过姑爷这般讲话,吓一大跳,互望一眼,匆匆出去。
顺安掩上门,闩上。
倩雯盯住他,紧张起来,缩在床角。
顺安两眼如火,射向缩在大床上的倩雯。
顺安一步一步地逼近大床。
倩雯尖起嗓子大叫:“姨娘,姨娘,快上来!”
顺安发出一声低吼,扑向大床,猛地扯下锦被。
仅穿一袭睡衣的倩雯惊呆了,声音尖利,颤抖:“傅晓迪,你……你要干啥?”
“讲,”顺安几乎是吼,“你肚里的野种是不是范礼言的?”
倩雯这才醒过神来,冷笑:“是哩!你要怎的?”
“你这个贱女人,我……我……”顺安骂着她,逼到床边了。
“傅晓迪,”倩雯语带讥讽,“没想到介快你就后悔了?”
“你……你这贱女人,你敢偷情,你……你敢……怀上野种!”
“傅晓迪,”倩雯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骂我!是的,我怀上范礼言的种了!可你哩?我问你,鲁碧瑶的孩子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你的种?”
顺安震惊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哈,”倩雯爆出一串长笑,“姓傅的,我明白告诉你,我不但怀上了范礼言的种,我还要让这个孩子干干净净地继承这份产业!”
顺安恨极,一把拖过她,照脸一拳,大吼:“你……你这个娼妇,你这个恶妇,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看我掐死你!”
倩雯尖叫一声,挣脱他,从枕底抽出一把尖刀,声嘶力竭:“傅晓迪,我……我捅死你!”
顺安暴怒了,扑上来,一把握住捅过来的刀子,奋力夺下,扔到地上,又将倩雯扯过来,按在床上,撕扯她的睡衣。
丁倩雯尖声呼救:“快来人哪,姨娘,快来救我!”
奶妈与两个丫鬟早跑上来,大呼小叫地撞门。
顺安将倩雯的衣服全扯下来,将她压在身下:“我要操死你这个臭婊子!”
倩雯拼命扭动身子,两手又抓又打,大声尖骂。
“小姐,姑爷,快开门呀!”奶妈跑到外面,大声哭叫,“快来人哪!”
顺安的司机与值班的门卫虽然赶过来了,但晓得是神仙打架,没一个肯上前。
两个丫鬟是如夫人派来的,有如夫人的交代,这辰光死命撞门,但门被闩得结实,根本撞不开。丫鬟急了,下楼扯上门卫,吓他:“你这瘟生,快撞门呀,姑爷要杀小姐哩,如果出事体,我就向夫人告你!”
门卫这才急了,上来踹门。
但洋人的门结实得很,门卫连踹几脚,房门无一丝松动。
在这当儿,顺安已将倩雯的两只胳膊扭住,在倩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脱下自己裤子,欲行强奸。
然而,此时的顺安,一则暴怒,二则酒喝多了,三则倩雯激烈抗拒,下面那物怎么也硬不起来。顺安也是气极,将手指伸进倩雯的下身使劲抠,似乎要把里面的娃子给抠出来。
倩雯疼痛,剧烈扭动,却被顺安紧紧压住。激烈对抗中,伴随腹部一阵剧疼,倩雯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顺安抽出手,见手上沾满血污,再看倩雯,鲜血正从她的两腿间汨汨流出。
顺安傻了,酒也醒了,慌慌张张地穿上裤子,跑去开门。
奶妈冲进来,看到倩雯的惨状,抱住小姐号叫:“老天爷呀,我的好闺女呀!”
见司机这辰光也在门外了,顺安大叫:“快……发动车子!”
奶妈将倩雯包裹起来,顺安抱起她快步走出。轿车发动,候在厅前。顺安让奶妈先坐进去,将倩雯递给她,自己坐进副驾:“快,西人医院!”
小车驶出院门,没入夜色。
倩雯流产了。
翌日晨起,当车康陪着如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医院时,一切已经平静。
顺安一宵没睡,手上的血污仍在。
惊惧让他忘记了这些细节。
倩雯醒了,睡在病床上。奶妈坐在她身边,见如夫人进来,泪水流出来。
“姆妈——”顺安跪地,失声痛哭。
“老车,”如夫人冲车康道,“带晓迪出去吧,我们娘儿俩坐一会儿。”
车康扶起顺安,走到外面的走廊里。
“姑爷,小姐她——”车康压低声音,“出啥事体了?”
“车叔,”顺安带着哭腔,“你得救我!”
“讲呀,究底是为啥事体?”
“车叔呀,你不晓得,晓迪……”顺安哭起来,“晓迪心里苦哇!”
“是啥苦,你得讲出来,我是你车叔呀!”
“我……”顺安牙关一咬,“车叔呀,这是家丑,可车叔不是外人,我……就直讲了。车叔晓得的,倩雯不待见我,婚后一直不与我同房,她睡大床,在一边给我摆个小床。我……尊重小姐,就一直忍着。可昨儿个,我回来,见她在吐,问姨娘,说是她有喜了。我从未碰过她,她哪能来的喜?我郁闷哪,就……寻章虎喝酒,喝高了。昨晚回来,她已睡了。见我醉醺醺的,她骂我。我也生气了,就问她哪来的孩子,她直讲,是范礼言的!车叔呀,你想想看,如果是你,你哪能个办哩?我一时生气,也是喝多了,讲她几句,她就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把刀子,要杀我,我……我没奈何呀,又没个地方躲,只好把她的刀子夺下来,”伸手,“这不,车叔你看,我满手都是血呀!她与我厮打,我实在忍不住了,也就打她了,哪晓得她……她流产了……呜呜呜呜……”
“唉,”车康长叹一声,“没想到小姐的脾气介倔!比她娘倔多了呢!”
“车叔呀,小侄惹下大事体了,你快讲,小侄哪能个办哩?”
“眼下没办法呀,”车康想一会儿,“待过去几日,你向夫人道个不是。无论如何,夫人欢喜你,这桩事体也是她做下的,牙掉了她也得咽到肚里,是不?记住,道歉时,要诚恳,不要讲小姐的不是,也不要扯到礼言,要给夫人留足面子。小姐做下啥事体,当娘的自然会搞清爽,姑爷讲多了,反倒不妥哩。”
“谢车叔指点!”顺安连连点头。
倩雯只是流产,住院三日,医生就让出院了。如夫人没让倩雯回家,而是将她带回丁府,依旧住在她的闺房里,派专人守护。
倩雯回家的次日,顺安上门,直入内堂,扑通跪在如夫人脚下,五体投地,泪如雨下,自掌嘴巴:“姆妈呀,您打孩儿吧,您骂孩儿吧,孩儿……孩儿喝多了,孩儿……讲啥也没用了,姆妈呀,您就打吧!您就骂吧,打死孩儿吧,孩儿不叫疼,孩儿……呜呜呜呜……”
如夫人闭上眼睛,由他讲一会儿,方才长叹一声,语气伤感:“晓迪,你去吧,这桩事体不怪你,只怪姆妈!”
“姆妈,我的好姆妈呀——”顺安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晓迪,”如夫人语气微变,声音冰冷,“今不比昔了。你已经是惠通银行的大股东,是总董,是总理,这又当选为上海总商会的副会长,声势显赫,是个大和尚了,丁府的庙小了,已经装不下你了。老头子与袁贼也有纠葛,今朝袁贼势盛,老头子落势了,从你的长远来看,有所不利。姆妈在想,从今朝起,丁府你就少来,一心一意把惠通的事体搞好。只有事体成功了,你才能实现远志,是不?至于雯儿,听医生讲,病得不轻,需要在姆妈这儿将养一些日子!”
“姆妈——”顺安再次磕头,掌嘴。
如夫人两眼闭紧,由他自个掌嘴。
“姆妈,”顺安又掌几下,沙哑着嗓子,“孩儿……走了!”
顺安艰难地站起,步履沉重地走出后堂,走过前院,出院门去了。
听到顺安的脚步声远去,如夫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女儿闺房。
如夫人坐到倩雯床头,轻轻抚摩她的额头。
“我听到那畜生走了?”倩雯低声。
“走了。”如夫人声音哽咽,“丫头呀,是……姆妈害了你呀!”
倩雯悲泣。
“雯儿,”如夫人长叹一声,“姆妈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实在过不到一起,这就分手吧。资产的事体,我让律师办去。姆妈打听过了,礼言没有订亲,他是在候着你哩。你俩的事体,姆妈……不再拦阻,姆妈对不住你,对不住礼言,姆妈眼瞎了!”
“姆妈,”倩雯握拳目露凶光一字一顿,“我不会分手!我跟定他傅晓迪了!”
“雯儿?”如夫人惊愕。
倩雯的牙齿格格作响:“他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他!”
“雯儿……”如夫人打个惊战,闭目良久,拉住倩雯的手,盯住女儿,用力一捏,“你这个心劲儿,像姆妈!”略顿,朝楼下,“来人!”
大丫鬟跑上来。
“去泰记,叫车康来一趟,到后堂。”
车康跟从大丫鬟直入后堂,见如夫人端坐于太师椅上,眼睛闭着,脸色黑沉。三条狗蹲在如夫人身前,六个丫鬟一字儿排开,一边各站三个。
车康觉出气氛异样,哈腰站定。
如夫人闭着眼,一声不吭。
车康站有一时,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小声试探:“夫人,您寻老奴?”
如夫人睁眼,目光如炬,射向车康。
车康打个惊颤。
如夫人声音阴冷:“车康!”
“老奴在!”车康的腰更弓了。
“我想问问,你跟从老身多少年了?”
“老奴……”车康声音打颤了,“老奴……跟从夫人一……一十八年了!”
“是吗?”如夫人声音愈发冷了,“老身这都忘记了呢!”
车康扑通跪下。
“车康,”如夫人的声音愈发阴冷,“你为何跪下?”
“夫人……”
如夫人一字一顿:“你别不是跪错地方了吧?”
“老……老奴……”
“车康,你跟随老身介多年,应该晓得老身最恨的是哪种人?”
车康全身打颤:“老……老奴……”
如夫人“啪”地一掌拍在几案上:“老身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人!”
“夫……夫人……”车康磕头如捣蒜,“老奴冤……冤枉啊……老奴对……对夫人一向忠……忠心不二!”
“好一个忠心不二!”如夫人冷笑,“我且问你,傅晓迪给了你什么好处?”
“夫人……”车康一脸惊愕,“晓迪是……是姑爷呀!”
“老身指的是,在他成为姑爷之前!”
“老奴……”车康叩首,泣下。
“讲!”如夫人声色俱厉。
“他……他没给老奴好处呀!”
“他没给,是谁给了?”
“这……”车康语塞。
“是姓章的吧?”如夫人提示,“车康,你晓得老身,在上海滩上,老身的根底比你厚!”
车康重重叩地:“夫人哪,老奴……”
“讲!”
“他……”车康泣道,“他送给老奴一……一箱烟土!”
“这个老身晓得!”如夫人目光逼视,“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了。”
“一箱烟土就让你将老身卖了?”如夫人哼一声,“你把老身看得介贱哪!”
“夫人哪,”车康号哭,“老奴……老奴不敢哪,老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老奴只是为夫人哪,老奴听闻姑爷的牌打得好,就讲给夫人了,是夫人……”
“老身信任你,指靠你,可你呢?你是哪能个对待老身呢?章虎是啥样的人,你就不打探一下吗?还有那个王夫人,她在四马路上开堂子,你晓得不?你把这样的人扯进丁府,扯给老身,居心何在?那章虎是道上的人,杀人越货,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啥坏事体不干?可你呢?跟他混在一起,抽他的,拿他的。他是啥样的人,你若是不晓得,就是个傻蛋。若是晓得,你就是个混蛋!”
“夫人,老奴……老奴是个傻蛋啊!”车康重重磕头。
“好吧,老身就认你是个傻蛋,就这辰光,将你如何犯傻的所有事体,写出来!”如夫人转对身边丫鬟,“拿笔墨来,还有书案!”
大丫鬟拿来笔墨纸砚,两个丫鬟搬来书案,摆在车康面前。
车康浑身打颤:“夫……夫人,在这儿写?”
“你还想到哪儿写?”如夫人冷笑一声。
“是……夫人!”车康拿过笔墨,一个丫鬟早已将研好墨的砚摆他面前。
在如夫人跟前,车康不敢再瞒,将他如何认识章虎,如何认识傅晓迪,如何喜欢晓迪,晓迪又如何让他做媒,他如何为晓迪出主意搞定如夫人等事体,一五一十全写出来,写下整整二十三页,包括那日在医院晓迪与他的对话等,全都入书。
如夫人看过,觉得他没再隐瞒,递还给他:“签字,画押!”
车康签好字,画过押,叩首于地。
如夫人示意,大丫鬟走过去,拿过来。
“老车呀,”如夫人细审一遍,点点头,改过称呼,“你写的这个东西,老身就收起来了。”
“老奴晓得。老奴请求夫人宽恕。”
“老身问你,今后哪能个办哩?”
“老奴……听凭夫人发落!”车康叩首。
“老身问你的是,今后哪能个办哩?”如夫人指一下蹲在正中的一条狗,“去,告诉老车!”
那狗蹿出去,在老车跟前嗯嗯咛咛几声,又跳回去。
“听明白没?”如夫人问道。
“听明白了,”车康叩首,“老奴永远做夫人的一条狗,唯夫人之命是从!”
“你能明白这个,还算识相。”如夫人放缓语气,“前些年,老身把事体尽托予你,就因为你是一条狗。晓得狗不?在家中,狗既耕不得地,也生不出蛋,可谓是百无一用。主人养它的理由只有一条,忠诚,预警,替主人看家护院。可你呢,非但未能看家护院,反倒贪人骨头,引狼入室,与他们合起伙来算计老身,害了老身,害了倩雯,也害了泰记。惠通在泰记占何比重,老爷是哪能个看待惠通的,你难道不晓得?介重要的事体,没想到尽毁于你手……”
“夫人……”车康咚咚咚咚只是磕头,头皮都磕破了。
“唉,”如夫人长叹一声,“甭磕了,起来吧。这桩事体也不能全部怪你!也怪老身大意,以为你与这三条狗一样,对老身是忠诚的,没想到人家几根烂骨头就把你哄过去了。”
“夫人,”车康涕泣,“老奴……该……该死呀,老奴以为他……他和夫人是……是一体的,他和小……小姐……”
“车康,”如夫人盯住他,“你须明白,你跟从老身多年,你有几斤几两,你有多大能耐,老身是晓得的。说你是条狗,你不要听不得。你在老身这儿,还算是条狗。你离开老身,就连一条狗也不是了!譬如傅晓迪,他现在看重你,是因为老身看重你,若是老身废了你,你再去寻他试试!”
“夫人哪,”车康泣不成声,“老奴……晓得了。能做夫人的狗,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夫人……老奴是真心的,老奴……”
“真心不真心,不是讲出来的。老身的三条狗,从不曾向老身表过忠心,但它们全都晓得哪能个忠于老身。过去的事体就算过去了。从今往后,老身会盯住你的,你做任何事体,老身都会晓得你是否忠心。”
“老奴一定将功补过,请夫人监督!”
“你记住,”如夫人接道,“家中任何事体,都不可再对傅晓迪讲。对傅晓迪,你不可再有任何吐露。你要与之前一个样,你要让他继续相信你,无论他让你做任何事体,你都照做,他对你讲过的任何事体,他放过的任何一个屁,你都要回来讲给我听,听我吩咐哪能处置。还有,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包括老爷在内,这事体你都不可讲。这几个丫鬟,皆是老身心腹,是不会透出半个字的。惠通银行的事体,由于多数股份已经移入他们二人名下,老身会慢慢处置。傅晓迪胆敢算计老身,老身是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老奴记下了!”
一连串的变故吓到顺安了,尤其是倩雯的事体。
如夫人越平静,顺安越觉得事体大。从如夫人的后堂出来,顺安回到银行,坐一会儿,如失魂落魄,招来司机,驱车寻到章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体全吐给他。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算是打气,“这事体是如夫人一手做下的,兄弟又没逼她,怕她个鸟!”
“怕倒是不怕,可夫人若是生出外心,兄弟以后的日子怕就难了。”
“今不比昔,”章虎又道,“兄弟占有惠通将近一半股份,是总董,是总理,在惠通一手遮天,等于是掐住了泰记的七寸,纵使如夫人心里不爽,也奈何兄弟不得。再说,兄弟这又成为商会总董、副会长,气势如日中天,反观泰记,日趋没落。袁大人成为总统,丁老头子就是个落水之狗。你也看到了,往年他在上海,声势显赫,跺个脚就会地震。可此番呢?从北京回来小一年了,有啥人晓得他在上海?”
“你讲,兄弟这该哪能办哩?那恶娘们不让我去丁府了,也不让她的贱女儿回家。那个贱女人不回家倒是没啥,可不让我去丁府,若是外人晓得,就不好办了。”
“拉住老车。反正老车让咱拖下水了,想上岸都不成。如夫人那儿,女人嘛,你打她闺女了,生几天气也是难免的。待过些日子,她的气消了,兄弟再去哄哄。至于你那婆娘,娃子流了,说不定是桩好事体呢。她有那个娃子,心里就有仗恃。这下没了,她的心也就死了。再讲,你不是把她日了吗?女人就是这样,你操了她,她就是你的女人。你不操她,她永远不是你的。”
“可……”顺安轻叹,“那辰光情绪不好,没干成,只是抠了她。”
“哈哈,”章虎大笑起来,“一样一样,那辰光她只顾享受,哪能分介清呢?”
二人又扯一会儿,章虎转开话题:“兄弟,有个事体,你看哪能办哩?”
“啥事体?”
“安顺钱庄。”
“啥事体呀?”
“你师父走后,剩下的伙计今儿辞一个,明儿辞一个,全都不干了。阿青生气,寻上门去,打断了你大师兄的鼻梁骨!小娘比哩,这事体传遍上海滩,臭得章哥好没面子!”章虎看向顺安,两手一摊,一脸无奈道,“兄弟呀,你讲,哪能个办呖?”
顺安两手捂脸。
“兄弟,要不,出手算了。”章虎接道,“兄弟已得惠通,这个钱庄就成个聋子耳朵了。”
“那些店铺呢?”顺安问道。
“店铺得留着。”章虎笑道,“兄弟有惠通,章虎还要仰仗这些铺子呢。奶奶的,大不了老子拿它们改卖烟土!”
“听章哥的。”顺安应道,“只是,这辰光流行的是银行,沪上近日冒出许多家,啥人会接手一个一直亏钱的钱庄呢?”
“无非就是亏点钱。反正收进来时也没几个,是不?”章虎应道。
“成。叫阿青挂牌出售,报上再登个广告。”
“价哪能定哩?”章虎皱眉,“没个物业,铺子是租人家的,鲁俊逸付的租金是二十年,眼下还剩五年,其他就是个空壳子,卖不了几个钱。”
“卖多少都成,章哥定吧。”
阿青在报刊登广告出卖,售价五万元。连登数日,没有一人问价。章虎恶名在外,没有人敢买。
振东拿着报纸兴冲冲地寻到家里,示给碧瑶。
“阿舅,我看过了,”碧瑶将报纸扔到一侧,“正要寻你呢。”拿出一张三万元的国立银行支票,“我这儿只有三万块,还差两万。”
“咦,你哪来介许多钱?”振东问道。
“我把阿姨的首饰当了,还有几块金砖,也换了。”
“这……”振东急了,“哪能当你阿姨的东西呢?挺举有的是钱,我去寻他!”
“阿舅,”碧瑶应道,“我晓得他有钱,可这个钱庄,我不能让他出钱,我要自个盘回来。我对阿姨的灵讲过这事体了,先挪用一下,也对当铺讲明了,当期三年。三年之内,我赚钱回来,就把阿姨的首饰再赎回来,供给阿姨。可没想到,还差着两万呢。”
“差什么两万?”振东眼睛一瞪,“三万都给多了!瞧阿舅的!”
振东拿走支票,寻到一个常喝酒的哥们前往钱庄,出价两万。
这是登广告以来唯一出价的人,阿青自不放过,让到四万。振东出到二万五。阿青问过章虎,让到三万五,振东咬死三万,一块也不肯多加。章虎告诉顺安,顺安一心要脱手,应了。
但在交钱时,振东提出新条件,即交易必须经过律师。振东委托一家华人律师事务所,让代理律师起草合同,写明白所有条款。阿青交给章虎看过,无非就是卖个空壳子,也就认可了。
签字时,律师要求双方业主必须到律师事务所,验明身份,当场签约。
安顺钱庄的真正业主是顺安。约定这日,顺安坐着豪车,来到事务所,被当事律师请进一个办公室。
律师递给他要签的协议。协议很厚,一共六页,一式四份,注明买卖双方各执一份,律师与政府部门各存一份。顺安看过,没有异议,接过律师的笔,率先签字,按上指纹。
律师将他签好的协议拿进另一办公室,不一时,买主签完,律师将一份协议递给顺安。
顺安翻到签字页,赫然看到买主签的是“鲁碧瑶”三字,目瞪口呆。
顺安拿起提包,急急出门,却见事务所的大厅里赫然站着二人。
是鲁碧瑶与马振东。
碧瑶一身民立银行职员的工装,长发剪短,飒爽英姿。
“是……是你……”顺安舌头发僵,手足无措。
“是我,鲁碧瑶!”鲁碧瑶一字一顿,“从今朝开始,我要讨回属于我的一切,除去你这个垃圾!”
“碧……碧……碧……瑶,我……我真的不……不晓得……是……”顺安语无伦次了,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