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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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天班里的聚会还好吗?”楚凡温声道。

这骤然而来的和善的问候却也算不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她的声音甜婉,散泛着色泽浓邃的蛇果的香味。它们携带某种令人深知危险却又不得不去殷勤奉承的诱惑,抑或是压迫的东西。她向来精通这些权谋式的数术。

像某种凶残的风暴,掀扰了那些曾歃血决誓过的敌对与厌恶。那些盖覆在舍棚顶上的废弃三合板、破旧的衣物被翻扯地到处都是,它们像一群极端天气过后的于半毁的圈舍中混乱逃窜的鸭鹅,在极慌乱中只顾得沿着最常被驱赶的路径往熟悉的囹圄中奔趋了。

它们近乎是某种不容任何思考参与的本能了。

“挺好的,嘿嘿。”我忙不迭地递上自己的热切,甚至是某种对其主动关怀的感激,像有幸被垂怜的穷苦的民众哭泣着拜在过往的轿辇旁。

我终究丢失了对自己忠诚的能力。

“外边挺冷了。”我难以自禁地进献着卑微,继续某种难以原谅的背叛。

“还行,还行呢,刮风的时候会有一点儿。”楚凡认真回应着,语声中竟是带了感念的,一如于黑暗中惶恐着的人倏而看见了街灯般松释,柔软,继而便是某种源于惜视的忧患与紧张。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感受它们。

像年迈的喜剧演员坐在观众席上,甚至辨不得那是不是在为刚刚排演的作品做剪辑而进行的回放。我再没了与竹缘谈论她去向时候的忿恨了。

“伶禾她们真够磨蹭的,还没回呢。你们班的聚会选在哪家饭店了”楚凡闲搭话道,语气舒驰进而松悦了许多。

“上铺,咱们洗漱去吧,啧啧,看你邋遢成什么样子啦。”

在我尚未复应的时候,竹缘揽了揽我的肩膀,那种慵懒式的肆无忌惮似乎在向谁展示着某种亲密。她见不得对方获得分毫的喘畅时间,楚凡一分的松悦足以成为她八分的怄火。

大概是自己对伶禾去哪儿的好奇心被鲁莽打断,我倏而对这个才刚同仇敌忾的战友由衷厌恶了顷刻,某种东西的迅疾当真是极不可思议的,我暗自惊叹,随即依和着竹缘与之嬉闹搭肩站起身去。

“喂喂喂,还说我邋遢呢,看看你。”我泼皮地将双臂搭在这个被依和着的自得的人肩膀上,在共同营漫出的波谲云诡、利刃浮没的亲昵中搜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些长长的线络像被唤醒的触须,于周遭再度出现缠叠出最是繁复无章,却又是最简单显朗的格挂来。它们驰放开曾紧紧绞索着的核结——那些视为专供施暴玩弄的东西,腾出些丝纤去挥迎拢纳那些被驱赶至边缘最贫瘠限界里自生自灭的,那些曾被其重意损毁的,旁逸斜出的落单蔓系。

我便一时成了最受追捧的那个人,或者仍旧是某种物件罢了。只不过在某种混沌的快意侵浸下,是什么似乎没也多么重要了。像是合眼在被众人追捧试玩多次的秋千上忘乎所以地摆荡作乐——享受在某种程度上确信了安全的坠落感。

只是无论如何,那都是种坠落罢。

像是已然被编织进了一张盘结错落的网中,甘心情愿填补那些随呼吸而微妙地挪移远、近了的缺漏,开始尝试着攀萦、周旋在某种被隐于绒毯般看似平软的绿苔下的隔阂缝隙间,竟也是乐在其中了。

我主动、被动地支离它们太久了。

我并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时候发生了的事情。

竹缘挽着我的手臂昂首挺胸地走过背对她欲往床梯上的楚凡的时候,大家的身影叠映在框括着迷蒙夜色的窗玻璃上,竟是合拓模糊成一人了的。

莫利哭的厉害。

她伏在课桌上,全然顾及不了周围的人们了。

在莫利怨恨地近乎凄厉的哭号声传来前,我一直盯着讲桌上那架塑料球棍模型发呆,它们会在任何地方分出受力支叉来,那些辛苦思索出的眉目便会在瞬间分崩离析掉。

结构力学向来难以掌握。

“先别哭,你想一想,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湘凝轻拂着莫利搐栗着的肩膀温声道。

“名单已经递上去公示了。”莫利的呜咽像一叠新晋的波浪又汹涌了几分。

深秋的空气异常凛冽,我听到枯涸的落叶彼此轻刮的声音,像年久失性的透明纸脆碎在风中。

伶禾改了那份几经投票定下的花名册,用自己的名字更换掉“莫利”,在将其送往院系公示前的瞬间。她于前几排隔此很远的座位上闻见这哭声,不得不走了出去。

坐在她旁边的楚凡随之皱眉瞥来一眼,起身追随到门外去。

小白和冷雪瑞走过来安慰了几句后便去往楼道里吸烟了,临走的时候湘凝勾拉住冷血瑞的卫衣帽绳,执傲地兜嘴挑衅了一番。

当然这调情尚都是哑剧。

独坐在最后排边缘座椅上的竹缘聊赖地望来一眼,下意识地挑眉摇头笑了笑。

课间玩闹的男生们擦撞在多媒体设备的金属桌罩上,蛋壳青色的推拉盖倏而滑搓往讲桌角上,巨大的声响过后,那座有着若神经突触般繁复缔结的恢宏模型倒塌了。

那些小球嘈嘈切切地泼洒到地板上,像是山崩下许许多多碎石滚落、划切的声音。

那些东西像混乱堆砌着的墙砖,于秋风微启的时节便颓圮倾坠而下,更无望抵护住他物了。它们实在羸弱。

我觉得头痛欲裂。

大抵是夜晚的窗子虽总是被着意掩了的,可终究还存了缝隙的缘故,一觉醒来便已然鼻塞混沌,保不齐会大病一场了。

我摸来手机,慌忙支付了铁路官网上最后一张硬座车票。就像突然哮喘的人挣扎着往口袋中翻扒那个白色喷瓶。

我不得不回家去了。

我终于跌撞进那个与车票铅字一致的座位里。

背着草青色破旧编织袋的中年人在狭窄的过道里挤簇不已,在落座的瞬间,拧在眉心的肉疙瘩便舒展地像是从未存在了,他回手与挎包里抄抓来一把瓜子,单手抱肘边嗑食边观望仍在艰难寻座位的人们,那是种颇为自得的悠哉了。

汽笛悠长,火车开离了那个晒着很多白色布幅的站台。

那些烟囱匆匆杠过窗子,像老旧的电视机里时时荡扰画面的雪花乱纹。城际原野上横陈着一垅垅伐割完毕的玉米秸秆,它们覆着斑驳的霜斑的样子很像染了霉菌的身体。

只是那并不可怕,像祥和而去的老者在以被人们尊崇的某种仪式礼葬,像是一场电影和缓温暖的结局的颜色。

我听到婴儿咿呀,那声音像是被他稠澈的口水润地圆顿的橡皮头彼此调皮弹顶着。

夕阳灿动着掠过为其揉拭奶渍的母亲的额角,将印簇在那儿的憔悴轻痕融晕成了脉脉温馨来。那孩子往自己浅杏色的松阔绒衣里蜷遁着,像只捉迷藏的小狮子般笑与周围的人们。

他眼睛里的晨曦最是轻灵透澈了。

我赤脚下了床,木地板若储了一整个季节明朗阳光的山石般温热,于脚底升漫到周身尚惺忪慵适的神经末梢去,竟是痒痒的,像冻僵的肢体缓缓复苏着。家里早已是开始供暖了的。

“妈,我饿了。”

我悠悠走出卧室去,玄关处的木质摆件隐约着温厚的若微微焙过的红茶的香。

“灶台旁边有黑豆浆,还热着呢。”她正蹲身侍弄花木,闻声回身嘱候道。秋阳映在文竹的层层纱扇上,像萦在梗米粥煮上淡淡奶青色的炊雾。

“学校里都还好?”我妈培培袖口上的土,往洗脸池旁走着随问道。

“人很多。”我喃喃,醇厚的豆香若绸玉滑淌在喉齿间。

“又很少。”我仰喝掉最后一口掺淀着些许瓤沫的浆汁想想笑道。

“一会儿咱们要去医院呢。这个南瓜饼咋样?”我妈随手掰下一角尝嚼道。

“去医院?”

“嗯,去看望你姨姥姥。”她擦了擦我漏在桌上的些许汤滴和饼碎,侧身将吸浸了它们的纸巾递扔道杂物桶中去。说着起身将冰箱里冻成坨的鲫鱼放进菜盆中,拧开龙头冲水解化着。

“晚上再让你爸煲点鱼汤喝,他昨天钓了不少呢。”

“还是老毛病吗。”我走到窗边扬手拉了拉懒腰,折汇在防盗栅杆上的阳光成了颇为白耀刺眼了。

年迈的姨姥姥常说有虫子在自己周身咬噬,被近乎灼痛的瘙痒感扰地日夜不安。医院皮肤科的医生每次都在她儿女的嘱托中开些保健类的药膏,留院观察一二,以安抚这个查不出任何病灶的异常焦虑的老太太。

“是啊,你姨姥姥年轻时候受了不少婆家、妯娌的欺负,现在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也可能是稍微矫情了点儿。”我妈闲话家常道,握了握挂在洗菜盆上方的厨房巾吸拭掉手间的水珠。

“或者只是想让你舅舅们多关心一下,老小孩了。”

“年纪大的人愈合能力不好,也说不定是夏天蚊虫叮咬的遗下的疮口呢。”

可能是很久前留下的,再愈合不了的疮口啊。

姨姥姥不住地找些温软的药膏——缺失过的东西来缓解痛痒,她大概是极为惧怕它们的,以至于那仓促搜寻甚至焦虑本身都烙刻成了一种本能了。

“老人也实在可怜。”我说。

病房楼后的阳光透澈,景观树前的绳架上晒着许许多多干净的床单,很多复健的病号在家人的搀扶下微蜷着脊背在那儿缓缓散步,那些身影时而被遮拂在轻飘起来的床单后面,他们尚是虚弱的,却也是欢喜的。

“应该是在四楼。”我妈点了点大厅的导视图,拐往楼梯间的方向。

藤篮里的瓜果颜色鲜丽,姨姥姥看见也会觉得轻悦啊,我上移了移跨在肘弯上的篮弧,蹦跳着跟了上去。

快速路两侧的杨树生的高高的,它们敛拔着枝桠向上的样子较在才刚过去的季节里更为蓬勃英挺,即便遗在那儿的叶片寥寥无几,也远非是全然盈腴的绿色了。

它们裸露出浅褐掺驳了些许银白的骨脉来,像初历风雨的户外运动爱好者腰身上渐而明晰的肌肉线条,像最具力量的男孩手臂上搏动着的血管微微绷斥着。

服务区的充电桩漆着明朗的颜色,它们排排站在那儿,像年轻骑士们默默欢悦着充满未知的冒险战场,那些防护罩框稍突成了新的层面来,像新制的硬朗而可爱的盾牌。混合动力车的主人们归放好线销后跳回驾驶座,车子便轻而迅速地往高速主路上去。

它们变得马力十足,像睡饱了的孩子一般再度奔跃开了。

大巴的车窗净透,车身渐升,视野亦较私家车广拓了许多。似乎可以平视甚至俯视那些曾因匆忙、陌生而向来含糊不清的路景,便也不必再因看不到车侧而平白担忧着护栏刮划到它们,抑其中一个轮转撵空失衡坠落到某处深渊中去——那些因迷盲徒劳而生的惊惧。

它盘缓坡而上,因车身厚重发出某种辨不得是安定还是痛苦的滞钝声音,像极度疲惫过后的从容了的熬耗,若浅唱低吟般和缓的,咆哮。

小型车们于超车道扭拐到前面去,它们的身盘很轻,岔出互通口的时候让人想起结伴逃课的高中生们于深夜的巷子里往后抛扔烟蒂的狂妄。

颇为可爱的姿影。

车子倏而旋转起来,仍柔曼若会跳圆圈舞的玩具小熊裙摆一般。只是上过大半个学期交通概述课程后,我知道了这种每次驶离高速的路都有着像游乐场长滑梯样的弧度叫匝道。

生硬而确切的名字。

“凭什么都给你呢。”后座的小姑娘嗔斥妹妹道。她们就旅行带回家的五香豆干和碎花头饰的占有权谈判,因那更幼的孩子实在贪婪而起了争执。

路坡渐起,我觉得并在底盘上的脚被机箱下的引擎震的发麻,像某种神经供养不足的暂痹,关乎衰颓的病症。车身狠狠跌宕了一瞬,司机紧随咋咒了句,那块不知如何兀现在高速路上的石棱实在是危险。

“你们俩这...”后座女人对两个孩子纠纷的介于开场白被这不合时宜的骤晃掐截了半拍。

石头,食物、鲜艳发饰和那些孩子都成了亟待解决的惊患。

窗角上别着一把精致的小红锤。

我惊艳不已,扬手地去抓够。

那是种近乎本能的悦悸,像在最是明朗的十月的山坡游漫,看见了溪澈岸树上结挂着三五盈亮鲜润的红苹果。

“那是破窗锤,你要小心啊。”侧后方的阿姨轻道。

她耳垂上的水坠珍珠触憩在驼绒围巾的自然折掺的纹缝里,若一滴融映着涵凝无尽醇郁而却温淡了的咖啡。她的枯玫瑰色唇角随之涡出一括指尖旋合般的隅落,像暖风皱了沉了半络柳絮的湖,像稻米羹稠上影绰着的一处豆沙点红。

像于风浪里碎在沙滩上的,阳光下泛着亮橘色的指甲形状的小蟹的壳。

“若是遇到事故,可以用它砸那个虚线框出的区域。”粗略呵斥住纠纷的女人亦由此向孩子们告知起乘车常识来。

“被闷在封闭的车厢里是最危险的事情,它可以击碎玻璃帮人们从那儿逃离,拥进清新的空气中。”那阿姨松释微笑往窗外忆去。

“本身也是极为美丽的东西呢。”

我抬眼沉迷盯叹,举滞着手肘执着晃懈那只牢牢支嵌在几钉铁别蹶间的它。

它倏而被拔拽下来,与那只尚未随之调敛力气的手一并击撞在我的额头上,那样惊悸而猛烈的东西将人刹那推贴到椅背上,它们有着近乎俯冲向石岩猎物的鹰眸里的亢悦——某种实在无可抵御的魅惑。

“没关系吧?”阿姨闻声匆忙抬身下意识地探手关呼,语声中些许着某种深知后果却犹疑了继而措手不及,终究未劝住孩子的前辈的懊恼。

像渐渐解冻后,遇风便疾速败释了的东西,在那极致纤灵,极致短暂的美妙过后,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灼,像几根烧的通红的极度细锐的针正搓捻进皮肤甚至生生的刺压进骨缝里。

像冬月的雪化在腕上。

“没事儿的。”我看了看手上紧握着的破窗锤,揉按着暄胀着辐向周围的剧痛笑道。大概是光线的缘故,那红漆颜色竟也稍显寻常了。

即便如此,我万幸自己动了那样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后悔去摘撷它——那个聚匿了锋利在圆堆般憨钝光洁而将四处的景象融汇若童话里七色糖果浆琼、若梦幻的金属端头上的物什。

旋下那长长若滑梯的弧度后便是清凉的夜色了,阿姨抚了抚我的肩膀微勾起嘴角,轻摇了摇头。有人推拂开半扇窗户,一汪初绽白槐般的甘凛漫了来。

出站口的栏栅缝里,伸出无数双枯槁着某种狠戾的手,它们在混乱几近脏秽的光障下泛着可怖的青色,像被关押,圈豢在某处的恶鬼凄厉着薅抓着什么,像溺在深水中的东西在死命挣扎。

我愣怵在栅栏里半米的地方,哄骗住某种胆怯,无尽拖延着走向它们的时间。

车站对面的几座建筑灯光斑斓,我终究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他们佝偻在军大衣内来回颠着脚,钻蹿在那些几番拒绝,厌烦甚至呵责过自己的刚刚结束长途旅行的人群中,忙惶惶的仓促姿态犹如一只只死命奔碌着的老鼠,某种可怕,可怜的巨大缺失与贪婪。

大概是黑夜晦暗的缘故,竟是辨不得面孔与性别了。

我为那些猩红的,似乎时时要来生吞活剥了我所有脏腑的饿兽的眼睛、抑或是无力却无休止地缠磨着的蚊虫的蚕噬惊惧不已。

“姑娘,可是回北校区的?”在混乱着成千上万种谋求式的、声嘶力竭的呼喊中,那中年司机的语声到底是最厚重平和的。他一把拉夺住我的行李箱,转身往由无数辆出租车泊出的复杂行阵里走去,那儿叠迭繁复,每条狭窄的过道都是一样,却又是不一样的。

像迷宫,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姑且只跟着司机走。

“老张行啊,今儿你这凑了好几车了。”那是某种惯于殷勤而颇为奸滑的语声,一种无意识遗存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恶,在这不过是熟人间的招呼话里。

像是像渐渐于那儿积压了的,一层一层渗进皮肉,损蚀脏腑深处的,沾浸了便再挥之不去的东西。

搭侃的男人蜷斜在开着车门的驾驶位上,他支棱着手肘将时时回弹的车门与车框抵出一块供自己探颈——以防面条上被嘴角抵撞住的汤油抛甩崩溅到座椅内饰上的狭促缝隙。

金属轴页紧实,他拖着泡面桶的手因吃力微颤,那些浮着糟碎料渣的残羹便如荒在化工厂旁的一塘死水,在被很多动物尸体慢慢腐化腾蒸出的浊热蠕晃着,聊赖往复,无望无止。

“呵。你这是等第几车了。”中年司机将我的行李推进后备厢里,边整推以节省空间给后来者边搭言道。

“我今儿够数儿了,天儿实在冷,懒得再去拉找。”他吸溜进着塑料叉挑起已然稀落了的参差残断的稍是僵白的面条惰扬着调子,抽手扭了扭暖风的栅口。

只是那风口不过碗底大小,他不得不再度蜷紧身体缩往暖气所能辐容的极为有限的扇幅里。寒冷渐渐逼仄,终究会连那镰刀般的窄细逸处也被噬尽了。他肩颈自然弯做了与座椅头枕十分相契的佝弧。

久而久之。

那原也不是他们的丑陋罢。

随着最后一趟大巴的旅客散尽,那些围簇在栏上的人们渐而流入迷宫中那些弯弯曲曲的甬径,远近的人声稀落进清冷中,像于行道树最后落下的三两枯叶刮碰在苍色的砖石上。

车子发动了。

车子径直开下了站前广场的边缘路肩,旁边胖男孩的头被颠弹撞到棚顶,他抬手揉揉后继续合臂搭抱着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像个搂握着搪瓷蜂蜜罐子的熊。他稍稍前倾着身体看往挡风玻璃外被劈裂开匆匆于两侧抛掠过的路景,眼神倦怠而清澈。

我闻到淡谧的烟草味儿。

我很想靠他再近一些。

似想以清冷驱散混沌,司机微将车窗撬摇下半丝纹缝,那儿旋即抽啸着疾速气流发出深邃的嗡鸣,像裹挟着泥浆击撞在石崖上,像什么东西意欲刹驻,与海角岩棱的锐利搓擦。

手机铃响了起来,像电棍刺出的海尼兰的,倒满尖短繁杂茬断的剑流阻断某种罪恶,拦抱住那些向深渊的奔赴,或者拯救。那男孩稍抬身将它在裤后口袋中拿出来,望见显示信息的时候弯笑了额角,像才才凝醇的双皮奶酿上温柔的波弧。

线网绵长,听筒那端的声音若椰浆舒漫、馨甜。

那侧窗旁的乘车人在背包里拿出一盒金枪鱼三明治,他拎掐起溢着芝士的面包瓤夹进嘴里咀嚼起来,腥鲜的鱼碎合着温实的麦香味实在是诱人。

胃壁空落落地绞痛了几下,我觉得愈发饿了。

圈围着旁侧行车道的反光锥形筒被翻仰在地,在过往车辆带出的风动里循晃在窄细的幅弧间,像一众踌躇在墙外的蟊贼。

“这排东西怎阻拦得住那些大货车哟。”司机自语哼论道,满是对一些或曾难为他们的交警对道路施工管制手段的不屑。

刚刚那条岔路是距附近玉米仓库最顺直的地方,那些重型运输车循着某种诱惑,甘愿冒被重罚甚至侧翻毁灭的危险。

出租车开进了勉强留于施工区域间被破路机嵌啄过的坑洼路面上,那些四分五裂下的混凝土板块横亘在那儿,彼此压叠不已。草草缠固在钢段上的绿色罩网塌颓着,水泥粉沾滞出很多块苍白来,它们很像被丢弃在半涸了的池塘里挂网上的干臭了的鱼虾尸体。

昏暗的灯光下,那条路上的灰尘漫漫很像去往什么地方的幽森可怕的雾障。

转过树影杂乱的环岛,那桥痕很轻,若颤于初生眸瞳上的汪汪蓝色,恍而承纳了无际空旷与辽远的明暗冷暖,一切识得与未识得的。

那拓括向星河后再度弯旋回闪烁着紫米碎光的桥栏的杆弧上,悬着一团团柔雅颜色,像橘子汁揉浸在绵厚的云朵里,像缀在小麦色肌肤上的饱满的唇瓣,一如雾哑了的暖调丝绒。

它们缓缓熄褪至与夜色融容的倏而,又若雨夜的火涓涓舐着了。

继而便极似了高脚鱼尾杯里的玛格丽特,成了困顿在泥雨过后的玻璃窗里的烛,和蛋壳里的奢华而孤独的光。

像浓妆艳抹而心惊胆战的渴求。

是凝萃了的,透明的希望。

它们随无限蔓延着的栏杆斑驳而去,像稀薄的烟烬,空着了半闻晦涩的香于彼岸阑珊中。车子驰至桥心挣脱掉石水土木,只余了色、温在那儿,任它们于那百分之四的络廓里系绕盈萦。

我感出某种极为美妙的涣散。

恍而回神的时候,桥已然成了遥远水域间的一纹浅印,像灼烫出的净白于周遭肤色的疤。

“这算得上是附近唯一入得了眼的景儿了,只是不知道要白白耗费多少电量。”

司机的闲叹语声,像是某种粉饰过的冲动——下意识的分享。即便人过中年,也还是会为这些多少明了过的声色烘唤出刹那欢悦的啊。

那些电量、和阴森的雾障都算不了什么的,终要有若穿过几亿的幽暗、和无数星球冰冷的尸身只为墙下那丛沾着晨露的草木得以苏醒的阳光一般的勇气吧。

司机合密了窗玻璃。

它们在那撬缝被缓缓合实的须臾安默,映一灿模糊的影儿闪瞬而去,像是在草草印祭某些悄然无声的悲壮,凄角和惨烈。

车子再度驶在了平直规矩的柏油路段上。

树影若才刚于流水线模具中淬来的金属栏杆般均匀地掠荡过车子,像绷着脸的安检人员生硬地贴刮过肋下的扫描仪,将很多危险品搜揪撇进一个破旧的塑料笸箩——所有明艳的流放地,待其自生自灭后便利落清空,为下一波被视为祸害便扼杀掉的东西腾出空间来。

就像对待妇产手术台旁的垃圾桶里,那些被流掉的成型,未成型的血肉模糊的胎儿。

我听到轮轴绞轧含混着车站出入口传送带沉闷异常的声音,某种如偌大工厂车间里机器的嘁喳聒噪侵噬刺入耳间。

那胖男孩仰颈微鼾,确也沉沉睡去了。

前排的人仰靠在座椅上歪了头,他被锁束在疲累里再无暇挑起眼皮了,或者只是实在厌烦了种种而避到自己也辨不得真假的困倦中。

驾驶室里被塞得满满的,挤坐着的互不相识的人和那些从各自家里带来的吃食和不相关甚至相悖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只是一旦拼凑到这辆车上,多半是要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我并不感到害怕,在独自走在那条通往学校正门的最后几十米的石板道上的时候。甚至想让那些同车而来、远远走在前面的人们尽快消失掉,他们的拉杆箱轮搓拉地面的声音像临界点上的沉困,让人难以睡去,或者醒来。

夜冷下去,屡屡寒风旋在灯柱顶支挑着的黑铁栅罩间。

在校门口那两条由矮树篱自然分隔成的出、入车道岔口端头,我停住脚。我厌恶左侧路面上拓映了的如泥沼蛇群彼此勒缠着的枝桠的影就像恨弃另一条上龟裂不堪却勉强咬捆在一处的破碎丑陋的沥青纹缝——任何被死死掩盖住的龃龉会让人无时无刻不陷在某种担忧甚至惊慌中。

温度一降再降,我不得不选上一条走到对面的建筑群中,那儿的某间屋子里有我的床铺,到底能躺下囫囵的,稍稍暖和些的隅隙。

我深吸了口气,单手抱肩继而往里走去。

我感到胸腔被压挤粘合住,似呼不出半丝气息了。

莫利的尖笑叫闹如此令人惊惧,也彻底唤醒了我。

我感到有东西在撕拉着我的手肘,以某种监工扬鞭驱赶穷苦劳力般肆无忌惮到近乎宣泄的方式。

“别睡了,每次都是你最慢!”她的胳膊攀附在我的床栏上,像一条扭曲的蛇。

“这就起来了。”我于那些蟒段般的肘壁镂出的缝隙往床下看去。

“看你还赖床!”莫利玩闹般的拉敞开窗户。

湘凝正穿戴整齐坐在莫利的床铺上,专注得刷着手机等待着,那是某种颇为冷漠的胸有成竹——是觉得自是有人愿意去做些并不讨喜的事情的缘故吗。

我倏而战栗起来。

我忙拉过外套,披在被掠夺者一举掀去被子而裸露在外的身体上,我知道这里的冬季向来寒冷,却也从没预料风竟是凛冽若刀刺的。

“哎呦呦,怪冷的耶。”我愧疚而谄笑着,慌忙地依循着她的赶促拉来那些满是褶皱了的衣服。

挂在床栏上的小圆镜呼打了几下,发出若手指肚轻拍护肤品往脸颊上的,渐而更像是某种为了达到更好的羞辱而放轻了些的高频率的扇打,那儿似乎浮现出某个叠合了许多面孔的讪笑的脸。

风若是再大些便能将它刮离那根儿半钉入墙体的钉子了,若是它摔到地板上一定会碎地惨不忍睹,水银色的锋刃横飞的场景实在诱人了。那又该是种多么美妙的声音啊,我想。

“哎?嘿。”湘凝顺滑垂下的长发被旋翻凌乱到脸颊上,她惊呼微嗔了声。涌进这间屋子里的寒风肆虐,尚不懂得某种进退与禁忌。

莫利匆匆关上了窗户,排挡住那些不明方向的鲁莽东西。她下意识的望向湘凝,露出某种与谁极为相似的小心翼翼的谄笑。

“她刚醒,别吹感冒了啊。”湘凝温柔喃喃道,微微皱眉道。她的语声绵软若蚕丝被瓤里浸含着阳光的羽绒,足以消弭净化掉曾铩刺而来的无论多么险恶的犹疑。

大概我早已错乱失合,病入膏肓了。

不然就是她们。

“再等会哦。”湘凝笑道,鼓翘起嘴巴娇赖了声,那句明知会被应允的祈求里点饰着粉柔的愧疚与自责,它们最是可怕的。

“嘿嘿,电影还差一点儿下载完呢。”

“什么类型的呢?”莫利饶有兴趣地问起来。

“不怎么着急,我刚好想换双鞋子呢。”她俯身探手去拉床下的半摞鞋盒,胸颈连并侧脸全然贴伏到了湘凝垂搭在床缘的膝盖与小腿上。

“《香水》,听说很不错呢。”湘凝低头晃了晃腿亲昵逗闹着说。

我穿挂着随手抓来的囚服般脏皱的外套愣站在门边等待着,那些久未清洗而渍满了汗污的布料隐隐散出肠肚下水噬化作的,积淤在鱼市石板缝隙里腥臭泞秽。

我并不想再去换件干净的来了。

她们从前并不会耐心等我直到可以与之一并出门的时候,我总是刻意磨蹭到所有人都离开,或者偶尔被同样滞后的竹缘拉伴走去坐满了人的课堂桌椅间。

“等会!”莫利不由分说地薅住我的衣领后侧,随即专注地将窝折在那儿的布料捋贴好。

“你怎么总这么邋遢呢!”她嗔翻了个白眼与我,继续小步蹦跃着往下一截楼梯去,脚掌时而忘乎所以地半踩虚空。

我厌恶这样为所欲为式的所谓亲近,那让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狗。或者在她们眼中,我本来就是一只不必被理会情绪的犬类罢了。

最邻近出口的楼梯段很陡,若是失足而下会异常惨烈吧。

楼梯间门侧向来是一些人寄放打满开水却又不马上回去的人的暖壶的地方,某个为防尘而缠箍在盖帽上的水红色塑料袋脱落下来,在众多的壶身间擦坠着,宛若一滩鲜艳诱人的血。

“呦呵,你们仨上课去啊。”有人猛地揽住我的肩膀说笑起来。

我倏而回神,莫名觉出某种幸悦。颈背松泛着落去冷汗,像破晓时分躺在温热踏实的土炕上于寂寥的梦中醒来。琪哥的白绒卫衣的胸前有一簇颇为清亮的蓝色,那图案有着类似华表的轮廓——两条写意的蛇交盘在一根擎着小翅膀的针柱上。

莫利亦是被勾揽住了的。

“嗯嗯,去上运筹学。”莫利道。

“是不是大长脸的讲师,迟到必抓啊,那个老变态。”琪哥将影响自己讲述前车之鉴的棒球帽檐拨转到脑后去,露出像喜之郎男孩儿般白净的圆脸来。

“我的平时分都被扣去三分之二了。”我抬眼勾了勾嘴角笑诉。

“哎哎哎,以后给我小心点儿,听见没。”琪哥皱眉佯怒着撸了撸我的头顶道。

“怎么呢?”我将头抵在她的臂弯里笑道。

“那样真的会万劫不复的啊。”她严肃起来。

“每个学期挂掉的科目解决不善便会推堆到下个学期去,久而久之会被把人弄得喘不过气来的。”琪哥垂目告诫与我。

可是有些欠缺已然是层层积压的了,它们终究会如岩浆般喷涌而出,带来许许多多灾难吧。若时时背负着难以弥补的恶果,便再不能回头了啊。

“不和你们唠叨了,先走一步喽。”

琪哥径直顽跳过去最后三五台阶,以半蹲马步的姿势站落在楼梯间空地上,她轻吼出“嚯”声来为这自己完美的亮相喝彩。或者琪哥是个很快乐的人啊。

“一定要小心啊。”她在奔迈过那漆白金属门槛前一秒钝停下来,再度转身嘱托道。

我点头。

“排球队有阵子没集中训练了。”莫利聊赖地晃了晃手臂。

“最近一周学校安排了不少重修科目的考试,他们哪儿还有空理这些了。”湘凝随口说,那是种淡若无物却极为凌锐的冷漠语气,像她对待很多曾被莫利盲目崇拜过的学长的态度那般,像某种透彻审视后的不屑一顾。

这便是那些连当事者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某种忌惮的缘由——丧失了一切遮掩后的本能的紧张不安,那儿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别人窥见的,它们像一树繁茂枝叶下的于潮晦中微微朽烂出斑点——生着无数种类别的不至坏死亦无法疗愈的菌落——的半截根脉。

“别人也有很多挂科吗?反正我知道恩旭是有重修的。”莫利道,语声中像是刻意刹滞着某种欲说还休,那到底是种炫耀了。

湘凝将脸别过一个微妙的角度,嘴角兀自抻搐了一丝平纹。

“瞧早上那人对竹缘那亲呼热脉的劲儿,想想都满身的鸡皮疙瘩。”她轻吸了吸气,并未就排球队的事儿接话下去,只错手搓了搓另一侧的胳膊肘提起早晨的事情。

某种厌恶于她向来舒展着的眉心显现出来,那儿的皮肤稍稍蹙作一个界限模糊的弧,像婉转了一夜的真丝床品上拂旋而出的圆润错落的栉皱。

那朵美丽的破绽,散泄了所有月白色的清冷。她再度走下了三两台阶去,薄薄泛了油的乌黑发缕的缝隙间现了一二皮屑,像于某处颓涣而来的苍惨的灰沫。

“肉松面包里的蛋皮很香呢。”湘凝说罢伏脸咬了口,大抵是晨起匆忙又实在有些饿了的缘故,向来不在外面随口啃嚼零食的她竟那般吞咽了起来。

在助学金时间发生后,我与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被动地延长了。

就像被冷落了许久的竹缘受到了来自施虐者的原谅,理应感恩戴德地承奉起那诚挚的邀请般,她早已领会了某种东西近乎妖邪的腕力,不得不真真假假地乖巧追随了。

那个早上,她惊诧一愣后便默默收拾好书包跟她们结伴同行了,像是四处寻不到食物果腹的人对已然搜掉的剩饭的妥协。

终究都是会被驯化了的。

寝室楼侧砖石地上的一滩水结了冰,那虚实不均的冰上嵌着许多银白的碎片,它们在刺眼的光亮下就像一立立锋凌的刀刃,红色被凝锁在那儿,一如来不及逃亡的薄豆沙。

那是昨天傍晚,一个突然爆坡了的灌满开水的暖壶残下来的。提着它的女孩尖利喊叫起来,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那半掌被割破、被灼烫而疼的抽搐的地方。血渗出来凝成珠,不住坠向腾腾迷蒙热雾中。

“那叫声真是惨,跟杀猪似的。”莫利玩闹着抖了抖肩膀,佯作出极度后怕的姿态。

“现在天越来越冷,壶胆承不住温差特别容易那样。”湘凝本能地皱皱眉,无论如何她的语声中确是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

她小心翼翼地迈过那儿,右脚脚跟仍不可避免地触在了溅出的扭曲着的火柴棒状的细冰兀上,她倏而趔趄了一下。

我迅而扬手去扶护,惊悸不已。像是看着某个剔透玻璃杯即将翻落到苍灰色的水泥地上,我渴望却又恐惧那些清脆甚至有些悦耳的声音。

她腰部倏而弯弹,轻而易举地平衡那突如其来的危险。湘凝的感觉敏锐,身体纤软灵活若初春新生的柔嫩青草般,自是不会在任何风向中惊慌失稳的。

“没事。”她握了握我的手,柔慰道。她笑与我的专注的眼神中盈着感激,和某种悲悯式的悔意。

“嘿嘿。”我竟是有些腼腆了。

“哎,你那三分之一的平时分不要啦,还磨蹭,到时候有你哭的了。”莫利在阶下回头呼呵起来。

我踩踏到那摊脏兮兮的冰冻上不住夯搓起来,很想踢碾开那些尖利的碎片。冰薄微微泛绽成鱼肚翻白的颜色,那些隐在锁困在那儿的无数细密气泡下的纹丝渐而破拓浮露上来。

“她太坏了,我从没想到她会抢走我的助学金。”莫利忿忿道,将喝光的雪碧厅甩到垃圾桶里,薄金属相碰撞出异常嘈杂的声音来。

“当初竞选团支书的时候,才是可怕呀。”湘凝轻哼了声,这大概也是她坚决站在莫利这边的重要缘由罢。

我听到类似紧绷的白绫骤而被划割撕裂的声音——冰层开裂出四五贯穿到尽头的巨大沟壑来。那些有着凌锐折角的疤痕般的东西让人觉出难以比拟的真实。

那是种前所未有的松释甚至解脱,是确信,是终究不必再侥幸了的纯粹和爽利,是已然紧握住了极度向往的种种,是绝望。就像孩子口中那只令人惊恐的怪物终于在大庭广众下杀死了数以万计的从不相信它们存在的成年人。

那儿血流成河,崩裂而下的巨大山石磕凿出某种毁灭式的美。

我并不厌恶甚至仍对她们口中那个阴毒可怕的人感到亲切,或是某种感激。

穿透眼皮的晨曦成了樱粉色,像少女指尖微微泛着的温晕。

空气里有清凉的薄荷味儿,若廊道的日式风铃叮咚,我感到一瞬如椰汁倏而漫吻住味蕾的轻甜。我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它们实在是令人留恋的了。

《大约在冬季》的轻音乐仍在被竹缘草草于床头混乱物什中抄赛进口袋的手机里淌着,她正被勒令催促着快一点追到门口去。

“马上好,这就来了。”竹缘手忙脚乱起来,将来不及穿好的外罩甩搭到肩膀上后便

匆匆转身,垂在床栏上的耳机线被带拉下去绊缠到鞋帮上,她反射式的弹跛几下,狠狠皱起眉头。

她应该痛恨这根不怀好意的白色耳机线,或是门外那个颐指气使的人。

竹缘不经意瞥扫到我的目光,于那儿亲切地停滞了一瞬。那是种带着些许俏皮的无奈,颇为默契的哀伤。

“上铺。”她似乎轻声唤了句,耷下抿合了的嘴角来。待我回神的时候,只木门生硬地扇摆着了。

门外到底是些什么呢。

是一个人,很多很多个人吧。

莫利与湘凝的说闹声渐而从水房往屋里来,莫利用臂肘撑开门扇,将脸盆随手推进门口铁架里自己的那一层,轻质的塑料牙杯在那实在不被瞻顾的力道中倾倒,于盆沿半坡滑坠到盆,像个溺到有着锅底弧地势的可怕的深水潭里的人垂死的挣扎。

那儿俨然是连一浮稻草也没有了。

“我下课回家以后,你们要保重,一定要保重啊。”湘凝佯作严肃甚至凝重地压了压莫利的肩膀一字一顿,她鼓嘴瞪眼若革命时期对执行艰险任务同伴嘱托着的地下党员。

“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一定抗争到底。”莫利回拍了拍肩膀上的手,扫获过我——同样被提及的人的目光后坚定地宣誓出自己信仰。

她们随即嗤笑起来,这惯常的对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嘲讽再度令其获得了某种满足感。

“咱们也快点,那群人都走了,肯定把好位置全占去。”莫利朝伶禾的床铺撇撇嘴道。

“呵,她们那股子狠劲儿...是有多匮乏呢。”湘凝坐到桌旁擦干脸啧叹了句。

“什么啊,哎!最近脸上爱出痘呢。”莫利随口应了句那难懂的话,顺将湘凝撑立好的梳妆镜一把抽挪到自己面前,惊慌而专注地顾影自怜起来。

湘凝哑愣了一瞬,微皱了皱眉。她抬手摘去奶色绒发带,拉过旁侧另一面小镜继续涂抹山茶花色的保湿乳液。她脑侧的头发被绒带拂逆暂定而上,向来柔顺的发丝竟若狮鬃般不动声色地腾悬着了。

墨色毛玻璃上写满了习题,那些止于点头之交的符号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像随时出剑锁喉的冷漠杀手,它们似乎要为那些被忽略的课时复仇,杀光堆满座椅的那些曾慵蠕懈怠,此刻又仓皇鼠窜跪地求生的动物们。

这学期要结束了。

“下一个轮到谁了?”讲师用笔尖于名单上推划向上,不时勾画掉那些已然被叫上讲台于人群中出丑局促、无限屈辱的号码。

被男生围簇着的莫利乐此不疲地为他们解答那些颇为浅显的习题,她笑的像难得遇到饱润雨露而势必要极致灿烂的野花。

“这个微积分符号是怎么个意思,有点像扑克牌人物的胡须嘞。”小白斜坐在她旁侧的座椅上,侧头端详着一长串的字符玩味轻笑了句,他聊赖地转着笔杆,目光空洞若刚刚吸食过上等鸦片的富家少爷。

“哎呀,不是刚和你说过的那个嘛!”莫利嗔怪着靠过身去,拉来演算纸似要再细细讲解一遍。

她认真的样子到底是有些可怜了。

“算到这一步就卡住了,我记得这儿是不是提过要用什么定理来推的。”冷雪瑞斜过自己的笔记本支肘问道,他咬着笔头无辜地望着那个可以答疑解惑的人,那种求助式的眼神实在令人动容了。

他确是个幸运的人——拥有某种东西且深谙如何以此换取别物望尘莫及的便利。

“笨啊,用刚给你俩讲过的那个定理嘛。”莫利戳了戳他的额角笑道,像个拥有着美丽光环的公主,傲慢地沉浸在某种东西带来的绝对的服从与宠溺。

自然也是有人要暗淡下去了的。

湘凝略瞟了瞟他们,伏案继续着那些最是无聊的写算,她稍稍歪下脖子,在将一整排公式全然勾涂地瞎乱后姑且将头瘫枕到了伸贴于桌侧的手臂上。

“你做了几道题了。”她疲惫地攀援住我的手肘,温柔问候道。那是于我十分罕见地会被赋予的专注,别无其他的最纯粹的对话,或者仍不过是种稍稍浅淡了目的的寻求——无可奈何的寄托。

仍旧是寻求罢了。

“你算出这道题目了。”湘凝有气无力地挪移过我的本子去,淡漠地览了览那些步骤。那是种近乎于饿到虚脱了的人的眼中的涣散神情。

她甚至是以那些东西为生的啊。

我掏出背包里的半袋膜片,那是我在很多时候用来缓解饥饿的吃食,它们价格便宜,在随意的一家超市都可以买到,习惯了那味道后便也不觉得比新鲜饭菜差的太多了。

“尝尝这个吗?今天的是孜然牛肉味儿的。”我看了看绘着色泽油亮的菜品的包装上的字,递给湘凝一块沾满了调味粉粒的枯干物。

她咀嚼着,那半疑惑的样子就像才刚下乡的城市知青挨饿后第一次吃到热腾腾的玉米饽饽,她吞咽掉那些终于被唾液润湿的糠谷,缓缓展开眉头,长长舒了口气。

“再来一颗,挺好吃的呢。”她喃喃道,娇敛求要着,那是某种再不同于为撒娇而刻意示弱、最底色却是胸有成竹的傲慢的求要。

那是某种谄媚的雏形,悲剧的开场。

像是被抽拔掉椽冧的架构,因缺失而颤颤巍巍,内里终究会无限局促战栗了啊。可它依旧要撑住那派巍峨甚至华丽,久而久之便会扭曲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歪斜丑态来——逢迎、支吾混乱,敏感而惧缩。

我害怕那些声音

像鼻中隔移位手术中脆骨被生生折别出的近乎木质彼此离裂的震颤,从那以后,我便会惊惧所有患者仰鼻向医生时的皱眉,惊惧那扇反光环形镜回聚在他们人中上的诊灯枯黄的光色。

不时为探他人入院,或偶因旁病取药,必是要躲避耳鼻喉科室的了,在不得不经过的时候,也只闭眼堵耳仓皇逃窜而去的。

对于它们,我向来最是懦弱。

我慌乱地递了一颗去,蠢笨失章竟连带许多膜片洒落到地上。

“很香呢。”她将头侧歪在我的肩膀上慵憨笑着。

幸而这尚只若于泳池的短溺,到底会在唇色紫胀于窒息而亡的空隙中寻得归岸呼吸的机会的。

“那就,再多吃些。”我稍有些不知所措,只结巴了这实心的话来应这由衷的温纳,忙再选了最厚满的模块递于她。

“我应该是第二步出了差错,落下的公式从这儿和你不一样了。”她认真地用指尖在我算出了正确得数的公式笔迹下划对着自己的错误所在。

我鼻下一酸,那是种若被压僵木的肢体骤而循血般的难以承受的瘙麻感。我实在应该感念这个手脚温润的健康的女孩——在那间颇为拥挤的混乱肮脏的屋子里,只她与伶禾这样过罢了。

“你的脸色有些不好,感冒了?”

像是只被星陨击中的猫狗获得了某种超能力,或者久久困失于那儿的生命被宽释归来了。我觉得那个探贴手背于她的额前温声关切的人陌生至极,却又恍惚是在很多个日子前相识过的。

“嗯,就是有点累了,人家对那些病痛的抵抗力强着呢。”湘凝柔声道。

初冬的阳光擦碰过半遮在窗前的珊瑚绒帘幔,澄泛出一汪透泽的红。它们滑降在浅姜蓉色桌纹间,耀漫出的光亮一如祛寒调身的姜汁枣饮上的萦萦暖霭。

某种尖厉的传来,像刀刃骤而刺入,将所有的碗盅荡扫摔落而下。

“看你勾抹的啧啧,先化简,之后一步就算出来了啊。”莫利难以置信的笑声里藏匿着若沾满灼辣液体的芒刺般的嘲讽。

她一把抽去湘凝手肘点压住的习题册,那不由分说的迅速中充斥着某种杀戮式的蛮横。像偷盗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日记本后,在讲台上高声诵读的得意姿态,那胜之不武的战斗归来,也终究算得上凯旋了。

湘凝的上肋在那突如其来的掀力与推搡下骤而磕撞到桌边,那由角铁装包着的棱缘狰狞凶厉,她死死皱眉,在短促的懵沌罢,嘴角呲裂出无限的痛苦和怨恨。

随放在桌角的半袋膜片骤被余震冲坠下去,新崭的塑料包装堆折,那些膜扣若被推倒瓶罐里的白色药片般洒落各处。

那是种使人惊骤的清脆,若瓷碗碎片散撞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些被悉心贴续而成的绵软倏而被吹散、消逝而去,像晒在院子里的姥姥在洒满冬阳的暖炕上俯身融沾起来的棉絮衣瓤被狂风掀离,刹那便碎落,散漫作手指再难拢复,甚至难以触摸到的飘忽着的驳影苍烬。

温稳若她,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

它们大抵是世上最阴毒的摧残了。

“还给我。”

湘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低和,只是那语调像是被可以整合过的,有着如军士队列般的利落,肃穆甚至威严地令人生畏的东西,那是某种最雍容的责问,体面的扼制,极致优雅的逼迫与猎杀。

湘凝扬手拿回自己的东西,她的眼神炯炯,再没了才刚的疲惫虚弱。像熬了几个日夜却被高剂量的咖啡因瞬间调起精神的人。

那是种充盈汹涌而至病态的坚定,像死死铆刻在舷上的钢锚,像窜崩出缺口的动脉的血,像回光返照的人挣脱掉那些时日磨耗的乌青的眼圈的那个明晃晃的瞬间,像高度密集的亢奋——疯癫和憋堵着的蓄势待发的,像终究会轰然炸裂的老旧胶管上森森扒离蠕伸如蛇信,如绞绳的长长的疮痍。

那个忘乎所以的人呆愣住,像于荒野中感知到鹰隼虎狼的狡兔骤而惊警,甚至是在周遭仍芒草悠悠,那些强食者尚未露出斑斓的时候,便空白失措,挣逃乏术地只有坐以待毙了。

不用湘凝费半点力拉缴,那凶器若脱落于被唬吓的昏厥失力的人的手上了。

那实在是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她早已无暇去偷偷沾染某种蝇营狗苟而来的虚空享乐——本就架设在慌乱胆怯上的卑鄙的侥幸,倏而抽气跌下惶惶不安的渊涧。

我感到振奋,那是种亦如被咖啡因,甚至毒品透支来的未来所有营养能量的神经的欢悦。这是她应得的——对所有优越式的讪笑,对我的践踏凌辱——的报应。它们极具诱惑,将人勾带到毫无边际的享乐与贪婪中。

那公然亦是一处,或本就是同一处可怕的深渊了。

我惊诧不已,倏而涣散飘忽至无尽弥漫着的悲戚中。

莫利亦是个实在可怜的人罢。

那不过是她不着章法的再一次失败了的自救,她疼痛惊惧,遍体鳞伤,却依旧贲张着某种秘密的凛然——最低微的义无反顾,最悲壮的浩大征程。

或者那只如白蚁离巢奔赴未知堤坝的寥寥踪迹,于被风拂刮而来的枯叶断送,被那些坐满了光鲜亮丽的人们疾驰而过的车轮碾压而逝。它们便重新来过,在那些走了无数次,一次甚至尚未踏足过的森林深处的草芥堆柴中生生不息地寻求着。

战栗,胆怯,偏执而坚韧,万分疲劳。

或者莫利是期待这样严正的对自己的审判到来的——像被谁粗暴地拽脱离那些灯红酒绿中,像于少年玩伴崇羡的眼神中被谁盛怒夺拔下嘴唇的点了火的烟草后,回身甩来的掌掴。

那些刚硬的,非黑即白的哪怕是训斥的东西会弯压下她高翘的尾巴,粗暴地将冒险偷盗而来的馊掉的吃食——那些久久缺失匮乏便极度渴求的东西打翻抛扔掉。

它们将所有的东西圈焊进绝对密闭的、再无伸延缩捏之可能的钢箱里,赐予那些粉刺般茬茬的冒躁某种无须再劳神的真实,像死牢。

像死亡,结束一切。

湘凝的回扼,亦是异样的宽恕。

那无非是种解脱了。

自此便唯余震痛——于足底而生的利冽刺骨却也净澈明朗了的单一感知,在那些受刑劳作的脚狠狠踏在土石间的时候。

她终究要听之任之受之的。

绝望便新生化作无尽的自由了。

下课聚在走廊里的男生们喧哄着,他们燃着的香烟端环旋生升的白雾在后门玻璃镂条中萦渗叠合,离聚变幻不已。

“这是雀巢新出的摩卡球,挺好吃的。”莫利将忙不迭于书包中拿出的一袋糖果推探到湘凝桌角,她垂手站在那儿,眼睛不时溜向授礼者的脸。

她警惧的眼角褶叠中僵滞着某种旧时代向权贵请罪的小民的谄意。

湘凝未置可否,只手捂覆在被磕撞了的肋下,眉间尚因疼痛微微撺聚着。相较于安适自己,她尚无暇于其他——无数人本能地放置化脓的伤口而倾注全力苦苦钻营的对施暴者的揣度、怨怼,仇恨与报复。它们是痛楚,亦是那些实在匮乏的人们的顶药,像吗啡针剂。

湘凝确尚未沦陷于某种流感,她到底还是健康着的。

与那些柔顺的头发,润泽的肌肤和干干净净的指甲上饱满的半月白色一样,它们是莫利,是那些被感染了的人们,是我久久缺失的东西。

地砖反出刺眼的白,像焊光将那教室里所有的秒针死死别定住。那些萤石、水玻璃在火焰高温下扭融,坠落终究成了焊缝疙瘩、一滞滞脏污的疤凸。

莫利肩膀上那一段锄勾般的、习惯卑屈再难以舒展的奴仆式的弧扣缓缓张挣,像野猫发起攻击前怒颤暗转于脊背上线曲,像即欲炸腮的蛇——在她那儿,这未置可否俨然成了某种藏匿了无尽凶恶的刻意懈怠,甚至惩罚。

摩卡球包装边缘的锯齿折角朗锐起来,像深夜寒光下狼牙投于荒野间被早已被杀死、被啃食露出了半幅森森白骨上的阴影,那些被撕烂皮肉,腐臭了的鹿的眼睛已然浑浊不堪。

听说最近升级过的摩卡球的味道愈加醇郁,甚至苦重了。大概咖啡添加量一次又一次增叠了的缘故,我想。

“吃啊,往常你不是见零食最亲的嘛。”莫利转而向我,那是种与湘凝被冷落时一样的寻求,只是她的寻求是需要踩踏的——以嘲顽甚至贬低扰来更怯懦人们的慌乱,使他们不得不自愿卑屈下身背为她垫脚,而在供自己暂离那些可怕毒障后将其弃之不顾,甚至推往了无活路的深渊之中。

那是利用,是谋杀。

这便是我在人群中的遭遇。

“是啊,嘿嘿,我尝个呢。”我笑说,在某种围追堵截来的逼压中再度成了一只撒欢的犬类,来躲避那样的杀戮。

它们实在苦涩。

碳氢的链状循环顶画到了笔记本端崖上,我顿了顿继续将它们回折往下一行格间。选修有机化学的课程习题到底有些繁复了。我不住地记下那些紧密相扣着的分子团,近乎疯癫地将它们狠狠拓印到一行又一行空白上。

翻页回神儿的时候,页眉上的我的学号早已混迹在那缭乱的笔记中面目全非,成了一个,很多个往复闭合着的有机分子式链环中的一结。

“这糖太坑人了,上回吃一块整晚睡不着。”小白抄拎起一颗,以拇指与食指捏甩不屑评笑道。

“那还不好嘛,你们通宵游戏的时候提神啊。”莫利扬起下巴俏皮杠道。

那是与睡饱后的清醒全然不同的感受吧,透支,失控,反噬,终究溃散不堪,像饮鸩止渴,若飞蛾扑火般决绝而直至毁灭。它们淤胀在那儿,勾唤出越来越多的怨恨,像秧茎上的倒刺缓割过闷热发炎的细密伤口般,恶性循环着无休无止的焦灼。

自是会发狂的啊。她以狠戾来剜挖那片腐烂了的地方,渴望着剧痛带来无尽的复仇般的快意。

那是唯一的方式了。

像是步入一条再不愿,也难以回头的路。

我顿了顿,将余下的摩卡球全部剥含进嘴里。

“烦人!”湘凝嗔怪道,抬手遮往额前,米色的羊绒灯笼袖半滑落堆于肘弯间,露出一段若凝脂的纤皙白臂。那复盈了某种生命欢悦的语声一如睡饱了的小公主赖揽在父王的脖颈上撒起娇来。

冷雪瑞才刚将珊瑚绒窗帘全然拉挽开,阳光再度洒满了屋子。

“哼,竟然一块儿都没给我留呢,莫利你那儿还有吗?”湘凝温慵道,像是沉睡醒来后与家人闲话喃喃着坐往餐桌旁的感冒痊愈者。她似乎忘掉了那些头昏脑涨,涕泗横流,那全然是白垩纪,或恍惚于榻卧中的细碎梦景了。

“还有很多咧。”被唤到的人喜笑颜开,欢悦而宠溺地撕开新一包糖果的锯齿边递于那个眉宇颦余楚楚的柔弱女孩。

上课铃声响过了好一会儿,门镂里的硝烟似乎稀散了。

湘凝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落笔了那首要发给思远的长诗的最后一字。

窗外绽散了白色绒絮,是今冬初雪。

“她在哪儿等咱们呢?”莫利将强挽的最后一环橡胶圈缠崩在发束上瞥问了句。

“综合楼侧门。”我简应,近来湘凝通知一并上课去的汇集地点的电话皆是打给我了。

“在男寝附近,不如咱们早些去。”莫利道。

邮件发送键上生蔓着新绿的小叶,那是近来软件推广的新的装饰主题。我早已无暇莫利的话,只反复逐个感知那些拂掩在疏落藤蔓间的文字——思远说学院要每班投写一篇关乎青春成长的稿件,若是闲下来可否写点什么帮他完成那额度。

他们站在落了薄雪的绿篱旁相视浅笑。

她的米白绒帽下,栗色的发瀑上缀着许多未化开的雪片,湘凝将缠饶在手上的磨砂玻璃纸袋提晃起来,像个常被逗闹的孩子稚笑着给予自己第一次的宠溺。

她的指尖泛着透明的颜色,像凝在冰里的樱。

那男孩空环臂在她肩膀上的留白,他专注在她孱弱的顽闹中。他们说笑了几句,冷雪瑞撑开那口袋拿出自己最喜欢的椰冻,他挖舀了小勺递到湘凝嘴角,待她犹疑半涩探颈欲试的时候,倏而扔填到自己嘴里。

他笑,站在最亲近她的温暖辐弧里,她只再度找出一份椰冻来嘟嘴推塞到他的臂弯上。

“嘿,你们在这儿,找了半天呢。”莫利扬嗓冲走过去。她的黑衣像一渍甩于古画上的墨,那终究是种破坏了——关乎色格,和某种惯例的。

湘凝愣怔了一下,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她为这出乎意料的碰见局促不已,是娇羞还是落差——惯于在许多男生自愿送来的零食厌倦,将其发散给他人的女孩的自傲,抑或兼而有之吗。

她自是不愿被任何人见到这即便绝美若月光皎皎的卑微姿态的。

像剔透的蜡雕美人面在温热中化落融曲前,人们心生的近乎本能的慌惧,那或者只是种生理式的变化,像最简单的膝跳反射——我不愿认为某种纯粹在决战中落败了,甚至不愿意只是平手。

“黑色线帽很不错嘛。”莫利停驻到湘凝并排的地方,扬脸笑向那张英俊明朗的面孔。她的调侃声实在顽劣了。

“对了小莫利,上次那套题思路太饶,今儿自习再帮我说一遍步骤妥不。”冷雪瑞温柔道,那不过是对幼小者的自然呵护,某种源于教养的和善罢了。

自是不可与待湘凝并论的。

“笨呢,再讲一遍可以,不过帽子给我戴!”莫利骤跳起来,拉夺过那顶线帽欢悦地逃脱开了。

“最近莫利忙的不亦乐乎。”湘凝望向笑闹而去的人们,竟是有些落寞的。

我微微诧异,为她眼睛中的幽幽酸楚。那实在是杞人忧天式的哀伤了——莫利与湘凝的差距远非是几句玩乐便可抹平的,无论是真切的,旁人皆可感知的,还是那男孩本身流露的东西。

向来和缓的湘凝陷入混沌之中,她再看不清那些从前于她实在浅显的缘由,像是所有的章法皆被病毒麻痹、攻陷溃散,那种慌乱竟与许多缠绵病榻的人们了无差别了,甚至有着更为猛烈、难以疗愈的病征——她不能、不愿、不舍再驱散它们。某种时时跃迁冰火中的感知,会让人甘于无限沉沦的吧。

“期末临近,男生们不得不学习了。”我说,“牺牲一些做真正喜欢的事情的时间”

湘凝寻递过一包糖果来,那棉纸包装上绘着许多粉色的简笔线条的小熊。

“剩下的给她。”湘凝嘟囔道,大概是遵循先来后到的公平原则,本分的我得到了更浓郁的巧克力口味。我们一并漫步往他俩追逐的方向。

“他们说考试多半是高数习题册上的原题,你过一遍了吗。”她闲问道。

“除了每一章的阶段小练,应该算过了一遍。”我说。

我不知道那几页阶段汇总里还有没有新的题型出现。

湘凝与归来的冷雪瑞并排走着,偶尔抬手拢束一下散在后背的长发。洋甘菊的清悠便随之于她的指缝中飘漫来一瞬。

“那只护手霜。”男孩侧头笑语。

湘凝回笑向他,停在园圃旁边的绿化车的喷水筒形状很像海绵宝宝床边的那只汽笛闹铃,像在阳光下闲适摆晃着的豌豆射手,纯净的水浇洒成一拱缀满了晶剔珠滴的玻璃桥,藏渗着彩虹的颜色。

男孩将沾挂着奶絮的纸盒抛到垃圾桶里,一阵奶芯涡旋里的提子甜汁的味儿瞥散来,我看了看空杯壁上残疑着的蓝紫色的水纹,想着下次也要到主校的酸奶店买一份儿尝尝。

那一定有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呢。

综合楼底商一家装修许久的精巧店面前围簇着许多人,那些翘首望向人群中的男孩女孩们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活力——某种本能式的期许与欢愉。

空气里浓郁起一阵阵温醇的芝士味儿。

“这家披萨店终于开业了。”莫利被那欢喧吸引探颈走过去。

“快来啊,有很多口味可以试吃呢。”挤簇到桌前的凯莉欢促着扬手手招唤我。

我亦奔走过去。

那些若米稠般绵腻嫩滑的融化了的浆酪实在是诱人的。在那些清甜的、醇酵相继飘沁入鼻嗅后,我便已觉得胃里极度空泛了,那是种前所未有的饥饿。

那串日式风铃声摇曳了的时候,我刚将一小块新品试吃放到嘴里。我匆忙低头将手机在口袋里抽拿过眼前。

“谢谢你啊。”

看罢那四五文字,我感到一阵松悦,恍然察觉到自己整个早上惶惶、欣喜的真正缘由,我原来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关乎那首我修修改改了许久的长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