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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寒门学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阿V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虽然成绩不咋地,顶着“猛铁屎”的帽子不受老师们待见,但是这几年杨树直的小生意倒是做的稳当,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在罗山屋也是排在前列的。
别的小朋友有的玩具和学习用品,阿V也是应有尽有,至少不用为学费这种事担心……
但是从1998年开始,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样子。
这一年,杨树直的西瓜生意和窑厂生意都相继出现亏损,杨树直还因此欠了外面一大笔钱。
杨树直和赵小兰夫妇为此还跑到沈阳去打工还债。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之后的好多年,每年腊月过年前几天,南塘老街池塘边,杨树直家的老旧房子里都坐满了各地前来追债的人。
这些人或是被杨树直好言相劝延期再还,或是以物相抵,家里物品除了电视机和电风扇其他东西好像都可以被拿走。
包括爷爷留下来的那个老烟筒……
阿V后来想起,一直没办法原谅杨树直对这件事的做法。
“不是之前还看起来挺红火的吗,为什么突然欠了这么多人钱?”少年阿V无数次地在心里问着这个问题。
我们都知道阿V的数学不早不晚、恰巧就是在杨树直生意亏损,家道中落的这一年逆袭考了满分的,从此走上了罗山屋神童的道路。
贫穷像洪水一般冲少年袭来。
五年级下学期的开学,杨树直连100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了。
“你先去学校上课,跟老师说一声,学费过几天给。”
杨树直对阿V说道。
“跟老师说一声,学费过几天给。”
这句话成了往后好多年,一到开学时间最让阿V无奈恐惧的一句话。
来到学校,虞再根老师正在教室里收取学生们的报名学费,家长和学生很多,虞老师看起来忙的有点心烦气躁。
“老师,我爸爸说让我先上课,学费过几天给可以吗。”
“等一下,没看到我正在忙吗!?”虞老师快速地看了阿V一眼,然后大声吼道。
在场的同学还有一些家长都在场,阿V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一个人偷偷地走开,想要快速地逃离出他们的视线,少年的背影是那般的无助。
第二天上课,阿V和其他村几个同学因为没交学费,都没领到新书,尴尬地坐在座位上,虞老师从学校和家里找来了上一届的旧书发给了他们,第一个发给了阿V,然后依次发给其他同学。
“你们先用这个用几天,等发了新书再换。”
又过了几天,其他没交学费的同学也都交了,领了新书,只有阿V还没有新书。
新旧两届版本的课本有所改动,所以阿V上课不得不经常让同桌帮自己共用一下,无论是上课还是回家做家庭作业都有诸多不便。
老师和同桌开始有了怨言……
第五天的时候,阿V就没去上学了,一个人跑到罗山屋后山的废旧破瓦房里,看着从堂哥杨先飞那里借来的小人书。
后来被上山放牛的堂叔发现。
“我肚子不舒服,在这里休息一下。”
堂叔把这件事告诉了杨树直夫妇。
当晚,杨树直终于拉下面子去跟阿V的大伯杨正规借了100块钱。
新一周的礼拜一早上,也是开学的第六天,杨树直把借来的100元钱交到阿V手里,阿V拿着钱,一张十块的,两张二十,还有一张五十的,其实已经陈旧,其实很轻,但在阿V看来却是沉甸甸地、仿佛泛着金光的钱。
拿着钱换到新书,打开课本,书页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世间最美的香气。少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间最幸福的人,比他数学考第一名还幸福。
我时常在想,如果上天给阿V重新选择的机会,是要家庭富裕但是数学不行,还是要家庭贫困但是数学满分,我很好奇,五年级十二岁的阿V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每年的农业税,村里经常会有很多人交不上或者借故拖延。今年交农业税的时间,杨树直刚好出去做工了,只有妈妈和阿V兄妹在家里。
当村委主任带着乡里追缴工作人员走进家里时,妈妈赵小兰跑进卧室床内侧躲起来了,阿V和妹妹站在卧室门口,村主任虽说不姓杨,但也是南塘的姑爷,站到卧室门口往里看了看,其实已经看到了窝在床边的妈妈。
“你妈妈呢?”
“出去了。”
“走吧同志们,家长不在。”
“和你妈妈说一声,抓紧把农业税交上,再不交明天小方队就要来收了。”
村主任说完转身就走了。
“小方队!?”少年阿V在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这是一个以前在少年心中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组织。
那是九十年代初,阿V所在的石镜乡从各村挑选很多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组成行动队,负责乡里计划生育和农业税收缴的具体执行,因为队长好像姓方,所以后来大家就直接叫他们“小方队”。
如今事隔多年,难道还有小方队?
妈妈赵小兰从床里边走出来,脸上似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是笑的却是那样的勉强。
上了初中后我们都知道阿V的学习如日中天,杨树直也终于放下身段,愿意去做一些以前看不上的工地体力活。
何时重操旧业,生意东山再起,杨树直不知道,至少得先让老婆孩子吃饱穿暖,让阿V兄妹有钱读书,不再往后山跑。
我想杨树直心里应该是这么想的。
但是初中学费是小学的两倍,动辄两三百,而且初中是寄宿制,还要给阿V生活费,更让杨树直压力倍增的是妹妹杨文馨也上学了。
所以即便爸爸杨树直开始拼命工作,但是阿V的初中生活依然是拮据的。
学费几乎是年年届届交不起,一拖二免三补交。
但是有了小学时的历练,上了初中之后,即便交不上学费,暂时领不到新书,但阿V还是安坐教室,谈笑风生,一如往常。
少年知道他的成绩是他最好的财富,这或许也是少年钻研学习的内在动机吧。
再说生活费,其他同学是一周十块钱,而我们的阿V几乎是两周才五块钱。
没有人天生会节省,是生活。
学校只提供饭,每个同学需要自己带米和柴火去学校交给校司务长统一管理调配。
学校食堂不售菜,所以每个同学需要自己从家带菜去学校,通常是两瓶腌菜和一瓶蔬菜。
每餐的饭也许是热的,但菜肯定是冷的,放在小瓷缸里拿勺子拌一拌就吃了。
到了冬天,瓶子里的菜都冻成了油疙瘩,即便放在热饭里搅拌,到最后也是变成残羹冷饭。
但同学们似乎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几乎没人抱怨,吃的有滋有味,找一处空地,樟树下,或者在食堂周围,互相分享着彼此的冷菜,期间若有同学带了卤菜或者卤酱干的很快就会被旁边的同学上来围抢分食,少年们边吃边分享着一天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
晚上要上自习,上到九十点,然后回宿舍,宿舍初一时都没有床铺,还得自己从家带凉席过来作为床铺,六七个人挤在一间小红砖瓦房里,床铺和被褥都连在一起,晚上聊天、打斗,热闹倒是热闹,但是一旦有人得了皮肤病,比如疥疮啥的,全宿舍都跑不掉。
阿V初一时就被传染了疥疮,浑身都是,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痛痒了近两个月才被杨树直悉心涂药给涂好了。
宿舍的窗户是塑料布糊的,男生宿舍又在学校的最北边,窗户外面就是一片大荒野,北风劲吹。冬天同学们拼床抱着睡,因为真的太冷了。
初中的学生又正值身体发育、长个子的时候,天气一冷,一到半夜整个男生宿舍就会一片鬼哭狼嚎,甚是凄厉。
不是拍恐怖片,而是好多同学小腿半夜抽筋,痛的死去活来。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呢?
阿V有一天晚上抽筋痛的腿直甩,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发现自己床尾和大脚趾盖上全是将干的血迹。仔细回忆,原来是昨夜抽筋时,估计是脚趾踢进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去了,踢裂了大脚趾盖,竟然当时都没发现……
痛痛抵消。
每个礼拜到了周二或者周三时,之前的冷菜都吃完了,寄宿的同学们就要在上完自习后回家取菜。
阿V就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十几二十个人摸黑急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往家赶,山路上鲜有人家。
有段时间风传说宜城动物园里的狼跑出来了,小伙伴们都很怕,在路上看到一些流浪狗都会吓得要死。
大一点的同学都会带上火机和稻草,还有铁棍,如果真的遇上可以生火驱狼,棍棒击打。
后来一直也没遇上,造谣可耻。
回家的路,阿V也不觉得累,一大群人在路上有说有笑,还挺热闹,回家洗个澡,吃点好吃的,装好后两天的菜,第二天凌晨四点多不管天寒地冻,刮风下雪,就要起来,然后大家再一起回学校。
但也有时候大家时间没约好,或者临时有事就只能有两三个人一起。
有一次阿V的同龄好伙伴杨慧的菜打翻了,不得不在周一就回家,她一个人当然不敢走山路夜路,她找到阿V,想让阿V陪她一起,作为罗山屋87届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位,初中隔壁2班的班花,又是自己小时候青梅竹马的小伙伴,阿V当然答应了杨慧的请求。
两个人特意请了假,提前一小时就下自习往回赶。
两个二愣子没有电筒就直接抹黑往回赶,走在山村土马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完全凭着感觉走,真是少年,无知者无畏。
因为是夏日,估计是一团萤火虫从杨慧眼前掠过,吓得杨慧一把拉过阿V,结果太用力,两人刚好在马路伢子边上,一个没站稳,两个人抱着滚进了旁边的草沟里。
待阿V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唇像是被两片软糖轻轻上下蹭了两下。
“你在吗杨瑄?”杨慧惊魂未定地小声问着,呼吸近到可以煽动少年的睫毛。
“我在……”
“你好像压住我了,你快起来。”
“哦……”
两个少年相互搀扶着爬上马路,好在草沟根浅,里面多是杂草和软土,两个人都没事。
“你没事吧,阿V?”
“没事啊,你呢,没事吧?”
“我没事。”杨慧边说边用手拍打着身上。
“那我们走吧。”
“刚才怎么啦,你拉我?”
“我好像看到一张脸,从我眼前飞过,吓死我了!”
“我去,这么夸张。”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那萤火虫飞在一起了。
两位少年边说边继续赶路,向着家的方向。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力量让少年们鼓起勇气,敢在黢黑的夜晚,奔走于蜿蜒阴森的山路?
我觉得的是对家的思念,归心似箭,让少年们毫无顾忌,勇敢夜行。
因为在初中,尤其是初三,每周只能周五晚上不用上自习,放一晚上的假,所以回家对于阿V和他的小伙伴们来说就像金子一样珍贵。
家里有妈妈烧的热腾腾的美味饭菜,有温暖的干净的被窝,有精彩的电视剧和动画片……
这样的初中生活如果放在今天,估计要上央视的东方时空和今日头条。但是在这个千禧之交的时代,我们的少年们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在校园里,在教室里都是那般的自然和快乐……
而且有些快乐只有在那样清苦的环境里才会迸发出最生动的趣味。
初一初二的时候,全校师生都要在食堂仅有的三个小窗口打饭,每次排队打饭总会有人因为排队和插队干架,打得那叫一个饭盒和米粒满天飞,每天去食堂吃饭,不看到几场架那都不叫吃饭,食堂不是食堂,应该叫拳堂……
后来李校长调到一中,为了解决吃饭打饭难的问题,学校终于想出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办法。
李校长从外面工匠那里定制了近两百多个专门用于盛饭的白铁皮饭桶。然后分配给每个班,每个饭桶十几个人,再选出一名桶长,到了吃饭时间由桶长在食堂大厅找到自己负责的饭桶,并给所辖饭桶的十几个人打饭。
这在一中简直是改天换地的创举,因为从此食堂再也不是拥挤嘈杂全武行的混乱之地了,整个世界一片清净。这也算是在无钱改造食堂情况下的最优选择了。
阿V在身兼多科课代表后又被查子山和江绍凡等人推举为一班2号饭桶桶长,负责他们的打饭事宜。
不过桶长好像也没什么实际权力,完全就是一个无偿义务劳动,桶长不会因为和谁关系好与不好而打出不同的饭量,相反桶长打完饭之后还要洗桶。
为了公平起见,阿V在2号饭桶推出新规,每餐吃饭,谁最后到食堂,排最后一个就负责洗桶。
杨桶长此方案一出,可就有意思了。
每天上午和下午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时,2号桶的十几个人就开始看教室墙上的钟,等下课还剩三五分钟的时候,他们会悄悄把一只脚移到座位外面,还剩一分钟的时候,手上已经攥好了饭钵和勺子,随时做好冲杀准备。
“叮叮叮叮……”下课铃声响起。
2号饭桶的人以0.0000001秒的反应时间抢在老师还没出教室之前飞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其他年级班级的吃饭冲杀人群里。
全校学生拿着勺子边跑边敲打着瓷缸冲向食堂的画面犹如溃堤的洪水和脱笼的野兽般壮观威猛。
当然跑的最快的肯定是阿V2号饭桶的人。不过阿V的这个决定让2号桶有个女同学倒了血霉,因为她太胖,虽然她也努力在跑,但是那跑的还不如其他人走的快。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女同学都要负责洗桶,后来阿V感觉这样对女生不好,在一次打饭的时候,召开了一次2号桶全桶代表大会,会议最终决定每人洗一天来,这才把那位女学生从“剥削”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