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笔记
马卫民
1
2019年的春节长假刚刚过去,我接到中卫市委组织部的文件通知,要求所有的驻村干部必须在2月中旬全部到岗。从文件里我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沙坡头区迎水桥镇的鸣沙村驻村,职务是驻村干部。从此之后,我将以这个新的身份在一个离市区15公里的移民村里工作,时间暂定为一年。
早在春节之前,中卫市文联主席谈柱就找我谈过话,谈话的内容就是有关驻村的事情。他说:“市委要在我们单位抽调一名干部去驻村,我想和你商量商量,看你能不能去?”我知道,文联是个小单位,人员编制一直紧张,抽调一名干部确实困难。我理解领导的苦衷,随即表态,愿意去驻村。那天晚上,我在交流干部的公寓里辗转难眠,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小时候村庄的事情,它们像排好了队似的,在我的脑中不断闪现。儿时的记忆牢不可破,深厚悠长。
我出生在海原县南华山下一个僻静的小村庄,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从小我就知道农民的疾苦,我的身上滞留着农民的味道。虽然早已离开了村庄,我对农村的情感一刻也没有改变。
故乡的土地默默不语,在春天如此,在冬季也是如此。只有劳作的人进入它,它才像突然睡醒了似的,生机勃勃。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在村庄的土地上劳作。
土地犹如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悄无声息地捆绑了爷爷的腿脚,让他一辈子都未能走出自己的村庄。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贴上一个城里人的标签,也没有因为自己生活在城市而滋生出诸多的优越感,尽管我在城市里待的时间比在农村要长出许多。城市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赖以谋生的场所。无论在哪一个城市生存,我的灵魂都无法寄托,我只能以一个暂居者的身份混迹于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家乡的土地遍布父辈的脚印和气息,他们的身上落满尘土,他们的指甲缝里嵌着黄色的泥土。他们的双手因为泥土而粗糙,他们的脊背因为泥土而弯曲,他们的生命也因为泥土而终结。
农村是我的生命之源,农民是我的衣食父母,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可以忘记。
世间有很多事情真的无法预料,让我未曾想到的是,在步入知天命的年龄时,我又一次回到了农村,在鸣沙村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我心里很清楚,2019年是脱贫攻坚的关键之年,也是最吃紧的时候,到村上去做帮扶工作,肩上的担子肯定不会轻。
2月,正是“阳和启蛰,品物皆春”的时节,这个时候,走进鸣沙村,的确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鸣沙村隶属宁夏中卫市沙坡头区迎水桥镇,距离国家5A级旅游景区沙坡头不足2公里的路程,是一个移民新村,村子里的151户村民主要来自于海原县的三个贫困乡镇。
多年来,我渐渐地习惯了机关单位朝九晚五的生活,从公寓到单位,再从单位到公寓,踩着时间的节奏,上班下班,吃饭休息,用不着关心粮食和蔬菜。每天的日子重复着,几乎没有什么意外。
其实,从我的内心而言,我还是希望过另外一种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仿佛是一场久违的梦。
“驻村”这个词语,让我浮想联翩,我原以为是“住村”。我仔细地品味着“驻”的内涵,就像是品味一杯茶的味道那样。我的理解是:“驻”应该是驻扎、坚守的意思,而不是“住”这么简单的。
置办好简单的铺盖和锅碗瓢盆,迎着2月料峭的春风,我走进了鸣沙村。从此,我的驻村生活拉开了序幕。
人的一生有许多可以走的路,有的可以选择,有的却无法预料。但,无论走哪一条路,身后留下来的脚印至关重要。我始终相信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我也深知,只要我们扎根人民,紧紧依靠人民,就可以获得无穷的力量。习近平总书记说的话,给我的驻村工作指出了明确的方向,注入了无限的能量,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说实话,参加工作几十年,在基层工作,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驻村工作于我而言,既新鲜又陌生。
我对鸣沙村的认识,源于一次中卫市政协组织的委员视察,那时候我还在中卫市政协工作,鸣沙村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干净、整洁、有序。视察时正好是春末夏初,正是百花盛开、蜂飞蝶舞的时节,鸣沙村沉浸在一种花香弥漫的氛围之中。村部前面的花园里,芳草萋萋,树木葱茏,姹紫嫣红,鸟雀争鸣。参观的时候,政协委员们无不感慨万千。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在鸣沙村住上一段时间,尽情地享受一下美好的田园风光。
未曾想到的是,几年后的今天,我如愿以偿地走进了鸣沙村,成了一名驻村干部,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处。”
驻村以来,我多次走进鸣沙村百姓家中,通过切身感受,我才真正地理解了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语中所写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光鲜亮丽之下总是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矛盾和问题,这是我驻村之后的第一认识。
2
鸣沙村始建于2012年,当年秋天,一群满面尘土的农民,带着坛坛罐罐,坐上班车,从几百公里之外的海原县山区,搬迁到沙坡头区迎水桥镇鸣沙村。从此,他们开始了一段移民生活。
面对一个新的生存环境,很多人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担忧,离开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些新的移民将会以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谋划自己的未来?
初来乍到,分配的土地只是一个数字,或者说是一种抽象的概念。鸣沙村地处沙坡头国家级沙漠生态自然保护区,辖区内的土地有严格的使用规定。大漠孤烟,黄河落日,对于鸣沙村村民来说,只是浮光掠影,他们不是游人,也不是过客。他们要生活,要面对一个又一个日子。
我带着一些疑惑和问题走访了许多村民,在他们的炕头上,我切身感受到一股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力量。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移民新居里,我看到了一种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即便千难万难、凄风苦雨,他们也会把锅灶擦得锃光瓦亮,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显示出一种生活的姿态。生活的品位和贫富没有天然的关系,一个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的人,绝不会因为暂时的窘迫而放弃自身的努 力。
鸣沙村的女人们是值得歌颂的,村子里的大多数女人没有进过学堂,有的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可以说,她们是一个时代的遗憾。可是,在她们的身上,你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自暴自弃,她们默默无闻地承担着一个家庭的衣食起居,拉扯孩子、赡养老人。她们的付出深刻而繁杂,没有任何一件仪器能够度量出其中的辛劳。
丁发麦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确实是一个苦命的人。刚刚36岁的她,身患尿毒症好几年了。走进她家的时候,她没有向我诉苦,言谈之中,说得最多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长年累月在外务工,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基本上靠她这个病人勉强支撑。当看见埋在她胳膊肌肤里的长期透析用的管子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每周两次的血液透析,让她精疲力竭、苦不堪言,但她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生活的深处。她告诉我,如果没有低保这样的好政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 久。
丁发麦的遭遇,让我对低保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低保如同雪中送炭,可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低保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和最需要的人身上,只有这样,老百姓才能感受到党的阳光雨露。
鸣沙村的孩子是幸福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阳光灿烂的小脸上,我看到了一种无须掩饰的纯真和稚气。如今,移民的后代和城里的孩子一样,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茁壮成长。
每天早晨,孩子们背着书包,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奔向村子南边的学校。我去过他们的学校,这是一所很不错的完小,学校的硬件设施和师资力量足以接纳移民新村的每个孩子。
有时候,我也在村子的广场上看到一些放学回来的孩子,他们在平整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滑旱冰、玩弹珠、跳方格、放风筝、老鹰捉小鸡,这些经久不衰的游戏,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孩提时代,我真想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之中,把自己丢失的童年重新找回来。
天气热了,鸣沙村的男人就像候鸟一样,义无反顾地飞向远方,上新疆、下广州,满世界地去打拼。留在村子里的老人和妇女就在村子周边做点零活,挣点油盐酱醋钱。
在鸣沙村,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人活着就要“跌绊”。我知道,在海原县老家的方言里,“跌绊”代表的含义并不是“跌绊子”(指绊跤),而是“打拼”“努力”“不甘心”的意思,这也正好对应了一句当下最流行的话:“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
3
2月的鸣沙村,春寒料峭,走进村部办公室时,浑身上下有一股彻头彻尾的冷。北方的春天,气候变化无常,看似春光明媚,实则寒冷无比,我不由得想起“二月春风似剪刀”这句诗。没有暖气的屋子,就像冷库一样,让人无法忍受。我在村部前面的花园里捡了一些干枯的树枝,把火炉生了起来。顿时,办公室里暖意融融,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到了村上,我才知道有些困难超乎想象。村子里没有食堂,吃饭的问题全靠我们几个驻村干部自行解决。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在机关食堂里端着盘子挑来挑去,还牢骚满腹,时常埋怨厨师的水平。轮到自己做饭的时候,才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我最拿手的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吃着自己亲自做的饭菜,生活中似乎多了一些阳光。
鸣沙村的3月,桃红柳绿。
村部前面的花园里,最先开放的是杏花,一树树开得如火如荼。其次是桃花,粉色的花瓣在温煦的春风里悄然绽放。蜜蜂在美丽的花丛里嗡嗡嘤嘤,像拉开一场演出的序幕,盛大的春天开始起步。
驻村一个月时,我们几个驻村干部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每天入户调查,忙得不亦乐乎。一本手册记录了鸣沙村各家各户的基本情况。
鸣沙村的村民来自海原县的李旺镇、甘城乡和李俊乡,当初搬迁的时候,原住地政府宣传的口径是,移民村地处沙坡头旅游景区,移民要有一技之长,以便能够适应搬入地的生活。为此,许多身怀特长的人举家迁出,从家乡到鸣沙村,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刚刚搬到新村,依托沙坡头旅游景区的优势,靠景区吃景区,特别是旅游旺季,村民们在景区周边的大道旁边,摆摊设点,向游客出售一些旅游用品和特色食品,收入不菲。
村部前面有一家超市,超市的名字叫“罗氏商行”,超市的经营者叫罗小金。2012年10月,罗小金一家从海原县的罗川乡搬到鸣沙村,住进C区1号。
鸣沙村的住房都是政府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的,按照住房面积大小分为A、B、C三种户型,A户型98平方米、B户型77平方米、C户型54平方米。
在罗小金的超市里,我认识了村子里的许多人,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王。老王名叫王治国,60多岁,黑黝黝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初次见面,我们之间还不太熟悉,言谈之中都有一些保留。后来,经过多次接触,我知道老王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他已经老了,像一张布满皱褶的旧报纸,但我还是希望从他的身上读出一些新的内 容。
在鸣沙村,老王称得上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也是一个能折腾的人。多年来,为了“多人多代”的住房问题,他去上访,成了远近闻名的“上访户”。其实,这也是鸣沙村面临的一个最大难题,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有着和老王类似的问题,一家几代住在几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困难可想而知。老王告诉我,如果没有难肠,谁愿意跑到外面去丢脸。我曾经分管过信访工作,非常理解上访者的心情,有些问题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要了解上访者背后的因素,帮助他们解决矛盾,才是一个驻村干部应有的态度,而不是一味地去责难。
驻村之后,我对老王反映的“多人多代”问题进行了细致地了解,驻村第一书记王文宏、村支书杨生宝、村委会主任罗进宝告诉我,这是鸣沙村最棘手的事情,村“两委”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了这个问题,也打了书面报告。
天气热了,鸣沙村的土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总是闲不下来,尤其是一些留守老人,仿佛永远活在过去的时光里,握在手里的铁锹和锄头还没有生锈,他们佝偻的身影依然留在自家房前屋后的三分自留地里,脚下的土地被他们翻来覆去,有的种上几棵果树,有的种上几垄葱蒜,有的种上几行蔬菜。劳动对于农民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另外,躬耕于脚下的土地,也算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他们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每一天的光阴落在实处。
3月的一个下午,我无意之中听到咩咩声,循着羊的叫声,我走进罗发祥老人的家,在他家院子的一个简易羊棚里,我看见几只绵羊淡定地嚼着干草。这种情景在村子里并不多见。交谈中,罗发祥老人对我说,他的腿脚不灵便,地里的活计干不了,只好养几只羊,不是为了嘴而是为了腿,大夫说他的腿要做手术,手术费就指望着这几只羊。听完老人的叙述,我完全理解了鸣沙村这些无法走向远处的老人。他们守候着人烟稀少的村庄,在院落里养几只羊、几只鸡、几只兔,抑或一条土狗,不仅仅是因为生活方面的需要,更是因为精神层面的需求。我曾经看过一篇描写搬迁移民生活的小说,名字叫“偷声音的老人们”,故事发生在一个移民新村,几个老人从家乡搬到异乡,心中难免会有对故土的不舍和忧伤。刚搬来时,新家园、新生活、新邻居,甚至是新身份,都让他们兴奋、欣喜和激动。但这种新鲜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强烈的不适感代替。特别是村庄里的这些老人无法适应新的居住环境,于是,他们自发成立了一个自救小组。为了找回久违的鸡鸣,他们进行了一次“偷声音”的行动,结果被当作了偷鸡贼。
我承认,在鸣沙村里也有许多这样的老人,他们人搬来了,思绪仍然停留在以前的村庄里。有研究表明:人们对声音的感觉要比对形状的深究早。
故乡的模样可能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故乡的声音的确是不可以忘记的,潺潺流水、鸡鸣狗叫、风过山野、柳笛布谷,汇集而成的山村交响乐,一旦进入记忆,就像刀刻斧凿一样牢固。
4
每天早晨醒来,看见鸣沙村的第一缕阳光,听见杨树上的麻雀唧唧喳喳,我知道这些都是我今后想要的生活。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驻村不久,认识了不少的村民,每次见面,免不了打声招呼。起初,一些人,包括老王都把我称作“领导”,这让我感到极不自在。我反复地解释:“我是驻村干部,连第一书记都不是,哪里来的什么领导?”
老王对我的称呼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由刚见面时的“马领导”,变成“马老师”,后来他就干脆喊我“马兄弟”。随着称呼的改变,我们的关系日益密切。有时候我们盘腿坐在“罗氏商行”的大炕上,抽烟聊天,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在鸣沙村,老王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有他的地方,就有欢乐和笑声,他的话语里常常饱含着一些哲理,充满泥土的芬芳。
老王有一辆电动三轮车,经常开着跑进跑出,他似乎是村子里最忙的人。不大的车厢里时常塞满柴草棍棒,我问他:“你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笑眯眯地告诉我:“兄弟,你不知道,这都是穷日子惹的祸。家里有个炕,没有这些货,炕就热不了,睡在上面拔凉拔凉的,日子再苦再累,总得有一个暖和的地方。”
老王的家在广场东边的A区7号,院子和村子里其他人家的一样,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外的矮墙下种了几株花草,好像是刺玫和八瓣梅,春天里花儿开得极其热烈。
老王给我的印象是大大咧咧。可是,在他家的三分自留地里,我看到另外一种情况,他的日子过得异常精细。不大的园子里种有好几种果树,树上缀满青涩的果子,有风吹来,枝头上的果子轻轻摇摆,模样十分可爱。果树下种了几垄韭菜,几行黄瓜、茄子、西红柿,还有辣椒和豆角。老王对我说:“一家九口的吃菜就指望着这个小园子!”
坐在老王家的热炕上,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园子里的蔬菜绿意盎然,满园春色尽收眼底。从井里抽上来的水缓缓地流入菜地,静静地滋润着每一个生命。在鸣沙村,许多人家的园子里都有一口这样的水井。这个地方靠近黄河,地下水储量丰富,随便挖几米就能出水。村民们买一台水泵,就让地下水流到自家的三分自留地里。我走访的时候,老百姓说得最多的就是用水方便。有了水,生活就有了另一番滋味。
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只是过好当下的生活,还在于如何设想未来的生活。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承担苦难的人,可以向生活提出最大的要求,获得打开智慧和想象之门的机会。”我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总觉得它的内涵特别深厚。在我的驻村生活里,我时常看到这样一种景象,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村子里的人总是满怀信心和希望,因为他们一直相信,明天的日子肯定比今天好。
我喜欢独自一人漫步,走在彩砖铺就的村道上,像踩在一排排钢琴键上,身后发出叮叮咚咚的音符。或许是命中注定,我的生活里会有一段与鸣沙村朝夕相处的经历,这让我有理由相信:命运就是你不一定想走,但不得不走的那条路。
鸣沙村的夜晚,极其安静。躺在宿舍里的高低床上,我的思绪如潮水一样涌动。
安静的夜晚,特别适合回想。记忆如水,蓄积在巨大的安静中,如同大地,默不作声。
越来越厌倦没完没了地奔波,很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远离市井的嘈杂,退避到灵魂自由的世界,好似于荒郊野外,不慎闯入一清闲温柔之地,只为过一种简单而安稳的生活。
活着的人,不可能没有记忆。
每次面对日益消瘦的村庄,我的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故乡的大地上驰骋。
那些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人,身处苦难的夹缝里,把自己的一生毫不吝啬地交给了命运,任由风吹日晒。他们面朝黄土的背影,如刀刻一般牢固,在我的脑海里经久不衰。
我的许多文字,都与记忆中的村庄有关,与那些发生在土地上的事情有关。
我知道,这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割舍的乡愁。
沿着父辈们反复踩踏的地埂,我甚至听见麦子拔节的声音,闻到荞麦花散发的甜香,看见蜜蜂在苜蓿地里飞舞。
每个村庄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气场,不时地吸引着远道而来的游子。每次融入这个遥远的,却又触手可及的村庄,那些封存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像流水一样,在心底荡漾。即使身在异乡,我也经常与它们相遇。它们是我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收藏,是我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
一轮孤月,高悬天空,月光透过门上的窗户,直射在我的床上。
5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总算可以不见那些不想见的人,不说口是心非的话,不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管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一晃就到了4月中旬。鸣沙村的4月,春意正浓,花开花落,草木葳蕤。我忍不住内心的欢喜,用手机拍下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瞬间,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引来好多朋友的评论和点赞。
不想辜负每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鸣沙村的一草一木逐渐融入我的生活之中,我对村庄的感情越来越深。鸣沙村的父老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亲戚,恍惚之中又一次走到我的面前。
每次走进一栋栋白墙黛瓦的移民新居,听到那些熟悉的乡音,内心有一股热流暗自涌动。
不期而遇的驻村生活,让我又一次走进老百姓当中,每天面对这些需要关注的群体,不仅是一份责任,更是一种良知。
村庄是我们赖以生存、不败的精神之地,几千年以来,我们的祖先从居无定所的渔猎时代跨入定居生活的农耕时代,村庄将人的生命、感情与土地扭结在一起。
2012年10月,第一批移民搬到鸣沙村,当时的村庄名叫“龙湖”。几年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庄的名字改成了鸣沙。
入住鸣沙村的移民,分配的土地全部流转。习惯了土里刨食的人,突然之间失去了土地,内心的恐慌不言而喻。
我见证了鸣沙村土地确权的过程,从而更加坚信农民对土地的感情非常深厚,土地是他们的衣食来源,是他们的命根子。
为了做到公平公正,村“两委”班子决定成立一个土地确权工作组,成员由村民自己推荐,最后成立了一个由五人组成的土地确权工作组,专门从事鸣沙村700多亩土地的确权到户工作。经过十几天紧张而有序的基础工作,704亩土地终于按照土质、位置等因素划分出两个等级,然后编号,等待各家各户抓阄。
抓阄那天,村部前面聚集了许多人,大家都在等待那庄严的一刻。抓阄很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意外。
抓阄是一种古老而实用的解决棘手问题的方法,之所以能够沿用至今,肯定有其合理性。在农村,许多疑难问题都是通过这种途径去解决,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鸣沙村的土地确权结束后,我走访了几个老人,他们众口一词,对抓阄几乎没有什么意见。这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多么好的一个群体!
4月的鸣沙村,正是杨柳醉春烟的时候,行走在村庄的每一个地方,便有纷纷扬扬的柳絮迎面扑来。路边墙角也有,一团团、一簇簇的,如雪一般,风一起便凌空飞舞,整个村庄都被这飞絮所笼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诗句。古代文人墨客,给柳絮杨花定了一个基调——飘零愁苦、相思离别,后来的人怎么写似乎也逃脱不了这个路子。
季节的转换,时序的更迭,让人猝不及防又心生感慨,自然,草木、人心深深地交融在一起,无法分割。“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到鸣沙驻村之后,我尽量撇弃自己常有的小情绪,克制利己主义,把自己置身于鸣沙村的百姓之中,关心他们的冷暖疾苦,关心他们的粮食和蔬菜,为鸣沙村老百姓的幸福而幸福。
生命与时间是人生最为纠结的事情,我常常感到时光的匆忙和生命的无奈。驻村期间,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寻找一切机会,坦然面对鸣沙村的每一寸光阴。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广阔的田地里,和村子里的人一起植树、一起种菜、一起浇水、一起说笑,日子过得匆忙而充实。
6
鸣沙村的西北侧,有一片100亩左右的枣园,春末夏初,枣树就开出密密匝匝的小黄花,花儿开得细碎,并不引人瞩目。可是,花香却极其浓郁,铺天盖地,几乎淹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闻着枣花的甜香,心情格外惬意。
枣园承包给了一个来自河南的客商,听说姓孟,60多岁。我至今没有见过其人,几次想去枣园看看,都被铁丝拉起来的网拦在外面,只好站在路边,远眺园子深处的景象。老孟住在村子北边的一幢砖房里,我去他住的地方时,人不在,他肯定在枣园深处的某棵树下忙碌。院子里拴着一只黑狗,但并不凶猛吓人。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主人良善,狗也不会穷凶极恶。
村子里的好多人家都养了狗,不是城里人养的宠物,而是农村经常见到的看家护院的土狗。遇到它时,它也会汪汪汪地叫几声。你朝它走去,它就像见不得生人的小孩子,夹起尾巴躲得远远的,怯生生地盯着 你。
每年秋天,枣树上就挂满红枣。收获的时候,就是老孟最高兴的时候。老孟雇人把枣子摘下来,然后销往河南老家,一年的辛苦终于尘埃落定。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为了有尊严的日子,在生活的夹缝里努力拼搏。
在鸣沙村,还有一个人需要说一说,他就是宁夏鸣沙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杰。李杰出生于中卫,刚刚步入不惑之年,正是干事创业的年纪。我和李杰认识的时间不长,算不上特别熟悉,但能看得出他是一个想干事,也能干事的人。
李杰承包了鸣沙村669亩土地,专门从事观光农业的开发。鸣沙村地处沙坡头景区附近,正是因为这独特的地理优势,让李杰横下一条心,准备在鸣沙村大干一番。
第一次见李杰,是在他承包的地里。当时,他正开着一辆四轮拖拉机,给刚刚移栽的果树浇水。我以为他是干活的农民工,后来,第一书记王文宏告诉我,那个开拖拉机的人就是李董事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把一个满面尘土、两脚泥巴的人和董事长联系在一起。
李杰的公司就在鸣沙村的东北侧,他租用了村上的一家民居,简单装修了一下,作为自己洽谈生意、接待来客的场所。有时候,我们村上的几个干部也会去他那儿蹭几杯茶水。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一幅字,上面书写着“天道酬勤”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就是对李杰为人处世的最好写照。
在李杰的办公室里,有一张鸣沙村旅游发展规划图。图纸上明确地标示出李杰的一些想法,在他承包的669亩土地上,详细地勾勒出各种旅游功能区。图纸上的五颜六色,代表了瓜果采摘区、土鸡散养区、儿童游乐区、休闲垂钓区、自助烧烤区、农耕体验区以及葡萄长廊和枸杞采摘。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李杰完全可以过一种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是,他的目标并不是眼前的苟且,而是更远的远方。对于他这样的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如何生活,而在于如何设想生活。
理想很丰满,可是,现实却很骨感。李杰在实施自己的规划过程中,遇到了一些无法回避的矛盾和问题,让他束手无策。为此,李杰也有过打退堂鼓的想法。鉴于这种状况,镇、村两级干部多次做工作并积极协调有关部门,尽量扶持他的一些项目。
在李杰的菜地里,我时常看到两个老人手握锄头,在认真地锄草。起初我以为是李杰雇来的农民工,后来通过与他们交流,才知道他们是李杰的父亲和叔叔。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了自己的至亲,依然不肯放下手中的锄头。
夏日的阳光极其火热,灼灼地照着两个高大的身躯。他们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干活,黑黝黝的脸上汗珠晶莹闪亮。我理解他们的做法,对于一个长期劳作的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们永远的牵挂。如果没有了日复一日的劳作,他们的生命该怎样前行。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农民没有退休这一说法,他们的幸福就是吃得下、睡得着、有活干。
地里的青菜迎风招展,两个老人的笑脸和阳光里唰唰作响的青苗一样舒缓。
7
每年5月,鸣沙村的槐树就会开出紫色和白色的花儿来。花开时,总会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觉。站在繁花似锦的槐树下,与一树槐花无声交流,内心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敬意。紫色的槐花清新淡雅,白色的槐花香味醇厚,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它的香气。
在鸣沙村,守着一树树槐花,一览其芳容,于我而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遇见花开不仅能获得感官上的享受,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激励。
一群上学的孩子路过我的身旁,他们争先恐后地和我打招呼,向我道一声“爷爷好”,然后,欢快地奔向该去的地方。在鸣沙村,我已经习惯了孩子们对我的称呼,从我的头脸上,早已显露出当爷爷的资格。年轻的时候,根本就不把时间当回事,总觉得来日方长。可是,当我突然间苍老时,一下子感觉到时间弥足珍贵。一个人必须等到年岁已大,才有可能透悟人生。记得有这样一句歌词:“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站在树下久了,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棵树,安静地守候村庄的每一寸光阴。我感恩遇见开在鸣沙村的这季槐花,瞬间,走进我的文字,走进我的心田,直至永远。
村子里的一位老人告诉我,槐花和榆钱一样,都是穷人的“救命粮”。我完全懂得老人的意思。小时候,每遇灾荒,槐花和榆钱,还有漫山的野菜,都是穷人果腹的食粮。如今,它们已变成了餐桌上的调味 品。
槐花是大自然对人的一种恩典,同时,槐花也凝聚着人的一种情 怀。
槐树的周围,还长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它们同样开在这美好的季节,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存活着,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寂静中,我竟心怀感激,感激它们的存在,感激它们的陪伴。
驻村生活,让我与鸣沙村有了一次偶然的相遇。这种有缘的邂逅,从一开始的某个时间节点,一直到永恒的不离不弃。
广场那边传来一阵嘹亮的“花儿”,我知道,那一定是“盲人歌手”罗发俊。严格来说,罗发俊还算不上是鸣沙村人,他的户籍在别处,只是暂住在弟弟罗发祥家里。
罗发俊出生在山大沟深的罗川乡。罗川这个地名,总会让人望文生义,以为那里是一马平川,其实,去过罗川的人都知道,那里全是沟坎墚峁,没有多少平地。鸣沙村的很多人都是从罗川乡搬迁来的。
1岁多时,罗发俊因为一次高烧导致双目失明,从此,他注定要在黑暗中摸索。小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长大。结婚后,妻子又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拐杖。
认识罗发俊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起初是在网上听过他唱的“花儿”,还有他说的快板。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后来,我去固原出差,在一个广场上碰见正在卖唱的罗发俊。他手里握着麦克风,身边放着一个拉杆音箱,妻子手里捧着一个小纸箱,里面散落着一些毛票。
听歌的人不太多,场面有点冷清。可是,他并不在乎,忘乎所以地自演自唱。说实话,罗发俊的歌唱得的确不错,我非常喜欢听他唱歌。他主唱“花儿”,当然,也唱民歌和流行歌曲。他对节奏的把控十分到位,具有一定的音乐天赋,对于一个没有受过正规培训的盲人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感动,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郑重地递到他的手里,他似乎感到有点意外,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只是他的一个老乡,也是他的观众。那一刻,我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对他的一种尊 重。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没想到我们又在鸣沙村相逢。在鸣沙村的广场上,罗发俊特意为我唱了一首《想念妈妈》。
“那一天我拉着你的手,多么希望能把你挽留。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走?我任凭泪水肆意地流,你已经不会再牵我的手……多希望你是到天国去旅游,可天堂的路啊来去不自由……”
歌曲还没有结束,我看见罗发俊迷蒙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那一刻,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如今,罗发俊在鸣沙村已经有了固定的收入,凭着他的歌声,他成了宁夏鸣沙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签约歌手,再也用不着风里雨里地讨生 活。
在鸣沙村农家餐厅的壁柜上,摆满了罗发俊多年来获得的荣誉,其中含金量最高的还是那块“非物质文化遗产回族花儿传承人”牌子。
每次见到罗发俊,他都是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悲戚。上苍给他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他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是能感受到身边的一切。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凡是听过的歌,可以说是“过耳不忘”。
8
鸣沙村的移民,主要来自三个地区,大多数都是回族。所以,村民的生活习俗基本一样,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差别不大。住在这里的人,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和纠纷。当然,也发生过一些小的问题和摩擦,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经村委会和一些老年人的调解,最终烟消云散,一笑泯恩仇。
走访村民的时候,我发现村子里好多人都姓罗,而且有些人还同名同姓。村子里有两个“罗发财”、两个“罗发有”,还有两个“罗成龙”,而且有几个女人也是同名同姓。
中国的汉字那么多,对于那些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人来说,只能选择几个熟悉的字,难免会出现同名的现象。
村子里好多人都有亲戚关系,凭着这种独特的关系,村子里的人相处得极其融洽。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许多人依然保留着以前村庄的一些古朴的民俗,一家有事,人人帮忙。
驻村期间,我也不遗余力地帮助村民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这些年,我在市上工作,认识了不少人,有了一定的人脉关系,有时候帮助村民在孩子入学、看病住院、大病救助方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每做一件事,村民们都记着我的好,渐渐地,他们就把我当作自己的一个亲戚,空闲的时候,到我住的宿舍里拉拉家常,说一点知心的话。也有人从自家的园子里摘几个杏子、几个桃子或者李子,悄悄地送到我的跟 前。
住在村部后面的罗永华,已经过了70岁,还是闲不下来。在鸣沙村,罗永华算得上是一个年龄最大的打工者。每天早晨起来,老罗就急匆匆地出门,到村子东边的葡萄园里干活。我问过他一天的打工收入,他告诉我大概是90元,而且还有点不服气地补充道:“给我的工钱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太看不起人咧,不管咋样,我也是一个男人嘛。”
老罗边说边笑,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9
人活一世,不管生活多么艰难,总有一些激励人的生活细节支撑着你,且行且远。
在鸣沙村,我常常看到一些人,不为贫穷所困,也没有陷入到“穷日子穷过”的循环中去。按照村子里的一些人的说法:“人活着要跌绊 呢!”
说实话,我也是从穷日子里走出来的。小时候,家境非常困难,特别是父亲去世之后,艰难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我时常感恩母亲的辛劳与付出,让我们几个子女读了书,从而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轨迹。经常听母亲说:“人活一口气”“三天不吃饭,也要装个卖面的”。
如今,在鸣沙村,也有一些村民逐渐摆脱了贫困意识,靠自己的双手不断地改变现状。
住在B32的马志奎,家庭人口多,拖累大,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可是,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2019年春天,马志奎在沙坡头景区附近的童家园子盘下了一家农家乐,有几十间客房,还有厨房和几亩地的菜园,一年的承包费是6.8万。
前不久,我们几个驻村干部专门去了一趟童家园子,实地走访了村上几户开农家乐的。除了马志奎,还有马德、罗小金和寇文弟。今年的农家乐境况都不是太好,可以说举步维艰。好在他们都没有放弃,心里巴望着以后的情况会好起来,人都是这样,总是被希望牵着鼻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其实,童家园子的田园风光的确不错,可以说是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茂密的果树下,斑驳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枝头鸟雀争鸣。见园子里的各种蔬菜郁郁葱葱,我忍不住拍了一些视频和图片发到朋友圈里。许多朋友问我:“这是哪里?”我就自豪地告诉他们确切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也算是一种对外宣传吧。
后来,我又独自去过几次童家园子。从鸣沙村到童家园子,只有1公里左右的路程,步行十几分钟。每次去,他们都热情地招待我,泡上一杯热茶,端来一盘从自家园子里摘下的桃子和李子。到了饭点,给我做一份家常便饭。当然,我也给他们付钱。起初,他们总是推来推去,不肯收我的钱。我反复地强调:“我是驻村干部,有纪律要求,过去讲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现在也有‘八项规定’,你们不要让我犯错误。”
在马志奎的“童家大院”里,我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安宁。其实,生活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只是人心,心若简单了,整个世界就简单了。与鸣沙村的百姓打交道,我的日子简单了许多,再也用不着去揣摩人情世故。
盛夏时节,“童家大院”的果园里硕果盈枝,最先熟了的是杏,黄灿灿的一片,格外诱人。老马说:“兄弟,我给你揪几个杏儿。”我看了看高高的杏树,感觉上树去摘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老马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有的是办法。”
不一会儿,老马拿来一根三米多长的木棍,棍子的一头绑着一个矿泉水瓶,瓶子的底部被剪开。老马举着木棍,瓶底的口子对着熟透了的杏子,轻轻地一推,圆润的杏儿就落在瓶子里。这种摘杏子的办法,看起来很简单,却凝结着百姓的智慧。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高手在民间 啊!”
我和老马坐在树下的茶几前,一边吃杏,一边聊天。枝头上的小鸟也在唧唧喳喳地聊着。那一刻,时光静美,尘世安然,生活恍若梦境一 样。
10
在沙坡头旅游新镇的停车场里,我跟踪走访了鸣沙村开农家乐的几个村民,目睹了他们的一切。为了生活,他们奔波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之中,口干舌燥地向游客推介自家的农家乐。
在鸣沙村开超市的罗小金2019年也在童家园子承包了一家农家乐。按照他的说法,他想闯一闯。这些年,他的超市开得不愠不火,两口子一个进货,一个守店,每个月的收入也就3000多元,只能维持一种不好不坏的生活。
春天时,罗小金就对我说过他的想法:“马老师,我还年轻,不能死死地守着一个超市。我要换一种活法,我想到童家园子去经营农家乐。”不知道是得到了我的赞许,还是他们早就下定了决心,罗小金和妻子杨彩琴就真的行动了起来。他们交了定金,签了合同,用一年5万的价格承包了一家名叫“沙坡农家”的农家乐。然后,又花了3万多元,更新了客房的被褥、床单和厨房设施。
自从罗小金两口子承包了农家乐,我就很少见到他们。为了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们俩每天早早地开车去旅游新镇等待客人,让弟弟罗银守着“沙坡农家”。
罗小金的二弟罗银学过烹饪,曾经在新疆等地当过大厨,现在专门留下来帮哥哥经营农家乐。亲兄弟明算账,罗小金照样付给他工钱。
在鸣沙村,罗银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名气的厨师。这些年,由于家庭方面的原因,罗银的性格变得孤僻,平时很少与人交流,除了锅碗瓢盆,他几乎不关注其他事情。
在旅游新镇的农家乐咨询处,我看见罗小金和妻子杨彩琴戴着太阳帽,围着纱巾,胸前挂着农家乐营销员的牌子,眼巴巴地排队等候游客。每天的日子重复着,几乎没有什么意外。
长久地等待,总会迎来一些愿意到农家乐去消费的客人。有付出就一定有回报。罗小金的农家乐终于有了收入,我问过杨彩琴,她告诉我,现在是旅游旺季,每天的收入都在1000左右。这个消息真的让人欣慰,我从内心替他们高兴。
走进鸣沙村之后,我渐渐地把自己沉到移民的生活之中,关注他们的衣食起居,关注他们的喜怒哀乐。每个人的生活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有奋力挤进生活的深处,你才有资格窥见那些丰饶而多彩的生活景象,窥见那些斑斓而多变的生活节奏。
在走访鸣沙村的百姓时,我和驻村第一书记王文红都有一个同样的感受:村子里的闲人少了,好多人家都是人去屋空,即便有人,也是一些老人和孩子。王文红书记告诉我:“以往的鸣沙村,并不是这个样子。”王书记在鸣沙驻村已经3年多了,他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一切。在与王书记的闲谈中,我知道了过去的一些情况。前几年,来村部的人大多是要低保的和要救济的,一些人“越救越急”,甚至还出现胡搅蛮缠的现象。可是,今年的情况出人意料,老百姓都在忙自己的光阴,打牌聊天的人少了,来村部要救济的人少了,就连平时爱串门的女人,也都见不到人影了。
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穷人不单是缺钱,你给他钱他也富不起来,他的主要问题是陷入到一种穷活法里去了。”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扶贫更应该扶志,人一旦有了志气,就会燃起生活的热望。所以,脱贫致富贵在立志,只要有志气、有信心,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我们要不断地改进工作方式和方法,改变简单的给钱、给物的做法,要教育和引导广大群众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实现脱贫致富。
11
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出命运的圆。其实,圆上的每个点,都有一条腾飞的切线。只有少数人,被命运垂青,有机会挣脱这个圆。
2018年的暑假,对于刚刚初中毕业的买菁菁来说,无疑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假期,她和鸣沙村的另外几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以及一名最美妈妈,在上海启明星公益慈善基金会的鼎力资助下,乘着“放飞鸣沙梦想”的列车,抵达首都北京。作为移民新村的孩子,他们是幸福的。
在北京,启明星公益慈善基金会的老师带着这些第一次远离家门的孩子,参观了特训营,观看了天安门升国旗仪式,游览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校园,身临其境地感受了鸟巢、水立方的恢弘,游故宫、登长城,十几天的北京生活,孩子们开阔了视野,增长了知识,实现了他们去北京的儿时梦想。
买菁菁是鸣沙村买玉龙的女儿,住在B61号。2012年秋天,上小学三年级的买菁菁随着父母一起移民到鸣沙村。在移民新村,买菁菁有了一个新家,这里的一切,对于初来乍到的她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 的。
在学校,买菁菁是一个读书用功的好学生;在家里,她也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从北京回来的买菁菁,忍不住内心的欢喜,写了一篇纪实性的文章,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分享了在北京的所见所闻。她在文章中写道:“我儿时的梦想,一直想要去北京看看,因为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听人们说,北京很漂亮,北京夜晚的霓虹灯很漂亮,北京的天安门是人们都敬仰的地方,北京的长城,北京有中国最著名的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但这些都只是听说,都只是从书中看到的,什么时候我能真的去一趟北京呢?”
“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扶贫和移民,这样的字眼一定会让人觉得我们这里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吃不饱饭,住不上房。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们的鸣沙新村环境幽美,树木葱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很幸福。”
在孩子的笔下,鸣沙村宛如一座人间天堂。其实,驻村几个月之后,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如今的鸣沙新村,变化之大,令人感慨。
2012年10月,海原县三个乡镇的十几个贫困村庄、151户贫困群众,响应国家“十二五”规划生态移民的政策,搬迁到现在的鸣沙村。当时的移民,都是家徒四壁的贫困户,而且大多数村民都是文盲,外出打工总会遇到没有文化的困扰,好多人只能在家门口的农田里从事一些繁重的体力活,收入微薄,入不敷出。
2018年7月,在中卫市妇联的牵线搭桥下,鸣沙村迎来一批特殊的客人,上海启明星公益慈善基金会在鸣沙村启动了“扶贫扶志乡村振兴公益计划”,来自全国的诸多企业家给鸣沙村的孩子们带来了衣服、书包。更重要的是,带队企业家Apple老师在详细地了解村里的情况之后,决定在鸣沙村捐建一座公益书屋,并且成立鸣沙村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定期举办活动。同时,每年都会放飞5个孩子和1个最美妈妈去北京的梦想。
启动仪式之后,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们依然生活在各自的小圈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是,到了暑假,基金会的老师们又来了。他们为鸣沙村的公益书屋新增了一批图书,挑选了5名品学兼优的孩子和1名最美妈妈,把他们带到了北京。
如今,在鸣沙村公益书屋的前墙上,“精准扶贫扶志,放飞鸣沙梦想”这12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每次走进鸣沙村的公益书屋,看到村子里的孩子们安静地阅读,我的内心都会荡起一层感激的涟漪。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爱心援助,鸣沙村如今才会生机无限。
我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善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力量。”
12
第一次见到张芳芳,是在鸣沙村的公益书屋。她在书屋里忙着整理图书。听说我是来鸣沙驻村的,她满面春风地说了一句:“欢迎到我们鸣沙来。”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也很流利,而且气质非凡。她的穿着打扮与鸣沙村的女人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异,言谈举止却与众不同。驻村第一书记王文红告诉我,张芳芳是公益书屋的负责人,也是鸣沙村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的兼职主任,是村主任罗进宝的妻子。
后来,通过耳闻目睹,我知道了许多有关张芳芳的事情。她是一个热心于鸣沙村公益事业的女人,为了鸣沙村的孩子,她舍小家而顾大家,在没有一分钱报酬的情况下,默默无闻地做着公益,为鸣沙村的孩子撑起一把知识的大伞。
每个周末或节假日,张芳芳都会来到村部西边的书屋,开门等候鸣沙村的孩子们来看书、写作业,寒来暑往,从未间断。在敞亮的书屋里,孩子们沐浴在知识的阳光里,尽情地享受着一段静谧而美好的时光。
书屋的墙壁上贴满了激励人的名言警句和孩子们的作文,其中有一些赞美张芳芳的文章,这些发自孩子们内心的文字,就是对她的最好褒 奖。
有一种爱,是要拿生命一样宝贵的时间来做代价的。
上海启明星公益慈善基金会启动的童心圆梦乡村振兴计划走进鸣沙村一周年后,张芳芳应邀做客全国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主任群,分享了鸣沙村的变化以及她做公益的感受:“当我第一次接过鸣沙村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主任的任命书时,我很害怕,我的文化水平这么低,我能够胜任吗?”
“后来也有人问我:‘又不给你钱,你一天天把时间耗在那里,到底图什么?’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为了村里的孩子们,也为了我的孩子,将来还有更多的孩子,我应该成为一块垫脚石,让他们踩着我的肩膀,走入大学的殿堂。”
公益是一片沃土,它孕育着温暖的力量。
张芳芳告诉我:“刚移民到鸣沙村的人,还没有找到新的出路,男人经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聊天,日子过得像破麻袋一样,到处都是窟窿。女人们则东家串门说西家短,西家串门说东家长,大家对孩子的教育没有丝毫的概念。”
“当时,孩子们只有在学校在课堂接受教育。放学之后,无人督促孩子们完成作业,更谈不上上辅导班、兴趣班。窝在家里的村民,等政府的补贴、靠政府的资助、要政府的低保,很多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以前的老路上。”
“幸亏有了启明星公益慈善基金会的及时点拨,鸣沙村的天空才明朗了起来,基金会带着这些爱心企业走进鸣沙村,或许他们带来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他们带来的理念却能够改变鸣沙村的未来。扶贫不只是给钱给物,更重要的是要扶志、扶智、扶骨气。一个人一旦有了骨气,有了知识,就会爆发出磅礴的力量,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有人曾经这样定义“文化”:扬在脸上的自信、藏在心底的善良、丰盈在大脑里的知识、融进血液里的骨气……
从张芳芳的身上,我的确理解了文化的范畴,她确实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浑身散发着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息。
暑假,鸣沙村在外面读书的孩子们像小鸟一样飞回来了,村部前面的广场上、公益书屋里,到处都是唧唧喳喳的孩子。家长们忙着打工、忙着生活,孩子们就交给了书屋、交给了张芳芳。
张芳芳一如既往地把孩子们召集到书屋和村部的会议室里,督促他们看书、做作业,并且聘请了几个回村的大学生给孩子们讲课。
听说我以前当过英语老师,张芳芳就来找我,让我给鸣沙村的孩子们辅导一下英语。我愉快地接受下来,并且积极地准备。
上英语课的当天,村部会议室里挤满了鸣沙村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说实话,这节课其实不好上,虽然我当过17年的中学英语老师,但从未教过如此参差不齐的学生。最后,我不得不因材施教,给孩子们上了一堂:“How to learn English(怎样学英语)? ”并且教了他们一首英语歌,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彩虹之上的某个地方,蓝色的小鸟在飞翔,小鸟飞在彩虹之上,它们能,我为什么不能?”
这是我一生中上的最有意义的一节课,为移民的后代们讲课,的确出乎意料。课后,鸣沙村的孩子们都叫我“老师”,这种称呼听起来很舒服,仿佛让我回到了久违的过去。
上课期间,张芳芳一直忙着拍照片、拍视频,并且制作了“美篇”,配了音乐。
我把上课的场景转发到朋友圈里,我以前教过的学生纷纷留言说:“马老师好棒!”“马老师威武不减当年。”
说起来都是一些凡人小事,它却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我们常常无法做伟大的事,但我们可以用伟大的爱去做小事。”
13
时光如梭,每个日子的消逝,都让我无比慌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承受着内心深处每时每刻都发生的战栗。
不知不觉,我的驻村生活就过了半年时间。
在夏日温暖的阳光里,生命内部,是那么遥远,它以更接近真实的状态对抗着身外的虚空和假象。
不知道什么原因,2019年夏天,鸣沙村的雨水特别多,只要天空中有点云,就会飘下几滴雨。下雨的日子,就是鸣沙人忙里偷闲的日子,当然,也有人冒雨在自己的三分自留地里忙碌。
下雨的时候,是读书的最好时光,在风声雨声的陪伴中,度过一段安然的时光,再好不过了。手头有一本从文联同事那儿借来的《瓦尔登湖》,翻开扉页,有一段文字吸引着我的眼球:“你必须活在当下,乘着每一个波浪前行,在每一刻找到你的永恒。”“有时间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休闲。”这些能拨动心弦的文字,似乎很适合我当时的心境。
在读书方面,我一直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端坐在书桌前,手捧书本,边读边写读书笔记。近几年,我已经写了好几万字的读书笔记。前不久,我和知名作家石舒清在微信里交流,他告诉我,他一直坚持写读书笔记和日记,已经写了200多万字,这着实让我震惊。相比之下,感觉自己在读书方面实在是少得可怜。
曾经有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跟我说过一件事,她说有个作者给她发过许多文章,可是没有一篇能够达到刊发的水准。后来,这位作者问她是什么问题,她就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写得太多而读得太少。”
雨过天晴,鸣沙村的天空碧蓝如洗,广场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我走出宿舍,看到篮球场上孩子们正在比赛。
2019年暑假,鸣沙村显得分外热闹,一批又一批游客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这些年,鸣沙村利用毗邻沙坡头5A级旅游景区的独特位置,着力打造特色旅游村,吸引着游人慕名而来。
有一个住在童家园子的上海籍老奶奶,组织了好几拨来自上海的朋友和亲戚到鸣沙村体验西部风情,并义务教鸣沙村的孩子们吹竹笛,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演课本剧。
听村子里的人说,这个上海老奶奶每年都要来鸣沙村做公益,鸣沙村的孩子们亲切地叫她“水果奶奶”。我见过这位“水果奶奶”,很想为她写点东西,可是她拒绝了。她只告诉我,她是一名退休医师,她的家人都在国外,她喜欢孩子,尤其喜欢鸣沙村的孩子。她说,这里的孩子率真朴实、憨态可掬,目光清澈如水,没有受到丝毫的污染。
与“水果奶奶”的接触是短暂的,但她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深刻的。看着“水果奶奶”满头银发和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内心盈满纯粹的敬意。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总有一些人默默无闻地为他人做着善事,不张扬、不造作,不图虚名,不谋私利。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敲打心灵、呵护善美。
2019年暑假,鸣沙村还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她就是来自非洲的埃米尔。在鸣沙村村部前的旗杆下,我们碰巧相遇。通过简单的交流,我知道她来自塞内加尔(Senegal),来中国已经好几年了。这次来鸣沙村,不是旅游而是在银川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担任英语老师。那是一家专门针对中小学生进行篮球培训的机构,叫做“篮球语言吧”,负责人叫马乾,是鸣沙村村民马举的亲弟弟。马举住在村部南边的B65号。整个“篮球语言吧”的孩子和老师都吃住在马举和他的邻居马福忠家,而且一住就是十多天。
埃米尔的到来,给鸣沙村带来了许多新奇与欢愉。村子里的人都凑过来和她照相。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摆出各种动作,满足村民的好奇心。
我问过埃米尔对鸣沙村的感觉,她竖起大拇指说了好几声:“Good, very good。”而且她还告诉我她拍了许多有关鸣沙村生活的照片和视频,发到她的家乡。那一刻,我也很自豪,我们的鸣沙村已经走向世界。
我把与埃米尔的合影也发到朋友圈里,有一个朋友调侃道:“马老师真白啊!”然后,就是几个龇牙的表情。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埃米尔在鸣沙村的会议室里给孩子们教英语,鸣沙村的孩子们跟着沾了外教的光。在孩子们的心里,不管是谁,只要书教得好,就是一个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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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立秋这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气立刻凉爽了许多。季节的变幻,对那些奔波在生活中的人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村子里的人照样早出晚归,为生活而忙碌着。
在生活的逼迫下,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殚精竭虑却又井井有条,再贫穷的生活都有丰富的细节。不管什么时候,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生存的根本法则都不会轻易被改变。
最近几天,我看见老王总是笑眯眯的,他的三轮车也开得像小车一样,在平整的村道上奔来跑去。我问他:“老王哥,有什么喜事?”
“你猜猜。”老王故意卖关子。
前几天,我听说老王的妻子在看守所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工资不是很高,但相对清闲和稳定,对于一个50多岁的女人来说,再好也不过如此。
老王的妻子在鸣沙村也是颇有名气的,主要是因为她的油饼炸得好。我曾经在老王家尝过她做的油饼,咬一口酥软香甜,味道与众不同。说实话,我吃过无数个油饼,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我忍不住夸赞了几句。我看见老王的脸上乐开了花:“兄弟,不是老哥吹牛,你嫂子炸的油香,不仅在鸣沙村,就是在全迎水桥镇也找不出第二家。”后来,老王告诉我,炸油饼主要在油和面粉,还有发面的时间。油是从老家带来的正宗胡麻油,面粉是从市场上挑来选去的适合炸油饼的面粉,食品加工全靠真材实料和诚实守信。老王的妻子非常本分,不会弄虚作假,所以,她的油饼就做得实在,味道当然与众不同。这几年,老王家的收入主要还是靠卖油饼。
在鸣沙村,还有一些女人靠着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的人擅长做凉皮,有人擅长做凉粉,也有人做干粮馍、炸馓子。即便没有一技之长,女人们也没有窝在家里吃闲饭,她们到村子附近的宾馆、饭店打扫卫生、端盘洗碗,每月也有2000多元的收入。
驻村生活,让我对农村妇女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她们的确无愧于“半边天”的称号。
鸣沙村的女人支配不了运气和机会,但是她们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劳动和努力,她们不只是依靠男人,更重要的是依靠自己,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她们活得一点都不消极。
在沙坡头旅游新镇的几家酒店,我经常遇见一些鸣沙村的女人。她们有的当领班,有的站前台,有的帮厨,有的跑堂,只要有事做,就会有收入。没有人看不起这些为了生活而拼搏的女人,相反,她们追求最简朴的生活方式倒是值得歌颂的。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角色才活得有意义,尤其是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没有贴近自己生命本身的生活,即便衣食无忧,一生中也不会有一点光亮。
15
寒露过后,天气越来越冷,村子里的人依然忙着各自的光阴,没有人因为季节的变化而停下匆忙的脚步。
住在村部后面的罗永华,也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起早贪黑地出外打工。本来他应该如其他老人那样,安度晚年,可是他却闲不下来。白天,我几次去他家,想找他聊聊,每次去都见不到他的身影,家里只有老伴和几个尚未入学的小孙子。他的老伴告诉我:“老罗最近和村子里的十几个人到外面去剪果树,清早出去,晚上才能回来,两头见不着日 头。”
晚上,我住在村子里,老罗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宿舍,并且给我带了几个苹果。我们在明亮的灯光下聊了许多过去的事情。老罗也是一个怀旧的人,说起过去老家的一些事,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泪花。他告诉我,老家有许多事情,他到如今都忘不了,每年他都要回去上坟,看一看埋在土里的亲人,看一看老家的沟沟坎坎。
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乡愁,每一个告别故乡的人,都有这样的情愫。有人说,乡愁就像一张甜蜜的网,让人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
鸣沙村的夜晚,极其安静,这也是乡村夜晚特有的景致。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浸润着寂静的村庄,晚秋的风轻轻拂过,树上的黄叶像雨点,纷纷落在地上。
送走老罗之后,我独自躺在床上,无论怎样努力,我都无法入睡。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就像一本本无字书,潜移默化地教育着我、滋润着 我。
驻村的这一段时间,让我学到了许多书本上不曾有的知识,生活中有许多人都可以成为我的老师。他们的品行和坚韧,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人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鸣沙村村支书杨生宝是一个充满了朝气和生机的年轻人,为人十分质朴、坦率。其实,来鸣沙村驻村之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彼此之间没有过深的交往。
驻村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交流,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年轻的杨书记对我非常尊重,每每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都非常谦和地征求我的意见。平时,他也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称呼我马老师,我已经习惯了别人对我的这种称谓。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只要听到有人叫我老师,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甜蜜。我曾经当了十几年的中学英语老师,老师这样的称呼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当然也有年轻的弊病。有时候,因为工作的缘故,杨书记也会脾气暴躁,每当看见他火气旺盛,我就委婉地提醒他:“冲动是魔鬼,要克制自己,千万不可让火气烧毁自己。”
杨书记读书少,据他说,他只读到初中二年级,而且还读得马马虎虎。但是,他明事理,做事干练通达,不拖泥带水。他不会掩饰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村支书是一个村子的带头人,村民有什么不满,都来找他。有几次,我目睹了老百姓情绪激动地向他发难。我长期在机关工作,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实在少见。
曾经有一段时间,杨生宝对我说:“马老师,这个村支书我不想当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吃力不讨好,村子里有些人总是不近人情。这些年,为了全村人能过上好日子,我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小家,说实话,我出去干点自己的事,都比当这个村支书强。”
我知道杨书记说的是实话,这几年,他的确为村子里的老百姓办了不少的实事,村子里有许多人都是他帮着找的工作。他和朋友在沙坡头旅游新镇开了饭店和商场,所以,他就千方百计地安排村子里的人去那里打工,帮助村民解决收入问题。2019年,他被评为“两个带头人”。“两个带头人”指的是“农村致富带头人”和“农村基层党组织书记带头人”,这对于一个村支书来说,就是最好的褒奖。
我不止一次地劝说过这个年轻的村支书:“今天,我们所有的付出不一定能得到及时的回报,但是你要相信,播种和收获永远不会在同一个季节,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日久见人心,迟早有一天,鸣沙村的老百姓会理解你的。”
在和杨书记闲聊的时候,我借用了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话:“如果自己不想认真地生活,不管得到什么样的回答都没有用。”
但愿,这个年轻的村支书能够理解这句话的内涵。
16
第一次见到王文红书记,是在迎水桥镇的二楼会堂里。
初次见面,第一书记留给我的印象是随和、亲切,仿佛是我的一个久违的朋友。因为都是驻村干部,我们有缘相会在鸣沙村。
王文红书记是中卫市委党校的一名副教授,也是党校发展研究部主任,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已经好几个年头,先是在迎水桥镇的南长滩村,后来又调整到现在的鸣沙村。
王书记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型干部,浑身上下散发着知识分子的味道,做事认真严谨。驻村之后,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他对鸣沙村的人和事已经做到了心中有数,我刚到村子里,人生地不熟,他就带着我挨家挨户走访,他认识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人也认识他。在鸣沙村几年的驻村生活中,他真心实意地为村子里的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从而赢得了群众的认可和爱戴。
“第一书记”是一个不太好扮演的角色,村子虽然不大,但是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与村“两委”班子的关系、与群众的关系、与其他驻村干部的关系,甚至与上级的关系,每一种关系都要处理得恰如其分,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他却处理得游刃有余。能够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需要的不只是工作热情,更要有一种超凡的工作艺术。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与王书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在好多方面,我们推心置腹,相互补台。
事实上,我们几个驻村干部在协作共事方面步调一致,这不仅表现在工作上,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鸣沙村没有食堂,吃饭就是一个大问题,每次到了饭点,我们几个淘米的淘米、切菜的切菜、剥葱的剥葱,一顿饭就是同事之间默契协作的成果。饭好吃,锅难洗,可是我们几个并没有等谁靠谁,每次吃完饭,大家都是你争我抢地去洗锅。
驻村期间,第一书记时常给我们几个开小会,除了传达上级有关会议精神,他还不时地强调驻村工作纪律,也多次提醒我们注意自身安全,特别是交通安全和住宿安全。这些事情听起来微不足道,却折射出一个人的品行和情怀,真可谓细微之处见真情。
基层工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尤其是到了村这一级。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所有的线都要从基层这个针眼里穿过,特别是一些杂事,占用了基层干部大量的时间,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王书记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一些令人头疼的事情,在他那里都得到了很好的处理。我有时候思忖,如果换作我,肯定没有他做得好。
在鸣沙村的集体宿舍里,王书记和我是上下铺,他比我年轻,自然就住在上铺。高低床都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质量不太好,住在上面颤颤巍巍的,如果睡觉不老实,就有可能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王书记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他的言行举止既有知识分子的睿智,也有农民兄弟的厚道。驻村期间,我们时常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天,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刚刚走进村部,就像一串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火气直冲屋顶。他高声责问:“你们这些干部说话不算数,说的是脱贫不脱政策,可是结果呢?”在场的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来,经过王书记的耐心询问,我们才知道他的孩子要上幼儿园,可是学校里并没有按照规定免除有关费用,也就是说他没有享受到建档立卡户脱贫之后的待遇。本来,按照政策,我们一直强调脱贫不脱政策。弄清楚他的意思,王书记立马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说明情况,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书记的耐心和诚心打动了这个浑身冒火的年轻人,他只好红着脸道歉。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止一次,王书记就像一把灭火器,让那些熊熊燃起的无名大火很快熄 灭。
17
上面一再要求,驻村干部一定要住在村上,实际上我们这些驻村干部基本上都是住下来的。我在中卫市区没有家,平时住在交流干部生活中心的公寓里。住在村里和住在市区并无多大的差别,睡在哪里都是睡。
驻村之后,村里给我们四个驻村干部腾出了一间差不多20平方米的房子,买了两套高低床。其实,住在村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到了冬天要生炉子,一直担心煤烟。我们几个人相互提醒,相互关照,尽量做到小心谨慎。
住在村上,也有许多好处,能够和鸣沙村外出务工的人多一些交流的机会。那些白天在外的人,到了晚上就像倦鸟归巢,各回各家。
当夜的帷幕降临,鸣沙村的夜晚安静得很,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淹没在深沉的夜色中。行走在铺满落叶的村道上,脚下发出簌簌作响的声音,我喜欢这种氛围,这个时候,唯有庄重和虔诚在心头萦绕,自然界的一切都让人心存敬畏。
每一个孤寂的夜晚,我都感到格外珍贵,我不想浪费这么美好的时光,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书写自己内心的万水千山。
在一个孤独者的行程里,冷暖自知,将自己置于一个无烦扰的世界,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还是喜欢住在村子里,或许,我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我喜欢这样一句话:“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会遇见你心目中的另一个自己。”
鸣沙村的夜空,繁星点点,我的思绪也像这些闪烁的星星一样,绽放出奇异而撼动自我的光芒。
夜深人静的时候,最适合胡思乱想,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期而至,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内心早已波澜不惊。
没有经历过风雨的人,就没有资格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样的话。我知道这是诸葛亮写给他儿子的《诫子书》里的一句话“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之所以要求儿子不追求名利,生活简单朴素,不追求热闹,心境安宁清静,那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人生的坎坷之后所悟出的智慧之言,一般人又怎能领会其中的含义呢?
一个人的房间,就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天马行空地去臆想,许多古怪的思想突然之间就会冒出来。牛顿坐在苹果树下,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这是偶然也是必然,这是寂寥的独处带给他的惊喜。
热闹的地方不长草。自古以来,总有那么一些人,算是孤独中自我献身的探索者。因为罕见,所以悲怀。浊流之下,众人皆醉我独醒,司马迁、苏格拉底、凡·高,这些闪闪发光的名字,至今留在时间的长河中而变成永恒。
天气冷了,就得有一个暖和的地方。在鸣沙村的宿舍里,炉火正旺,炉盘上的水壶滋滋滋地冒着热气,窗外的月光投射到清冷的树梢上,呈现出美好的梦幻色彩。
关了电脑,穿上外衣,独自漫步在秋风习习的夜色里,村庄周遭的树木立在瑟瑟的风中,如多年的旧友,相视默然。思绪流淌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回首以往的日子,驻村生活并不像别人想象得那么艰难,每一个从容淡定的过往都值得慢慢品味。
深秋的北方,花草凋谢,树叶飘零,万物在寂静中等候又一个轮 回。
18
时间过得飞快,从立秋到立冬,仿佛就是一瞬间。
立冬意味着进入寒冷的季节,沙坡头旅游景区的游客越来越少,鸣沙村几家开农家乐的村民,几乎在同一时间关门歇业。我有意识地了解了他们2019年的收入情况,他们给我的答案几乎也是统一的:“不错。”简单的两个字让我的心里有了底,我希望能够有这样一种结果。说实话,到鸣沙村驻村,我们几个驻村干部最关心的就是老百姓的收入,只有收入稳定了,鸣沙村才会稳定。
北方的冬天,打工极其艰难,村子里的一些青壮年纷纷走出家门,奔赴更远的地方,为了家人的生活,他们的脚步永远也停不下来。
村子里的一些女人也约好了去阿拉善左旗的工厂里打工,为了每天130元的收入,她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她们的坚强和不屈超乎了我的想象。
其实,每个人都有活得更好的权利,生活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去合适的地方,才会做出一些合适的事情。岁月是一棵枝干遒劲的大树,而生命就是飞出飞进的小鸟,人活着,脚步永远都停不下来,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别处。
村子里的闲人越来越少,留在家里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他们就像一群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各自的家门。
鸣沙村的老人们依然眷恋着过去的生活,只要有一个温暖的热炕、一口可口的饭菜,就别无他求。他们总是早早地上炕,却很难睡着,第二天天没亮又早早地起来。他们在这个世界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少,醒着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天气暖和的时候,有一些老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走出家门,紧紧地靠着一棵杨树,静默地站着。老去的人,老去的树,相偎相依的样子,成为最常见的风景。这种场景,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即将来临的未来,但愿到了那一天,还有一棵大树与我相依偎。
鸣沙村的老人们仍然保留着一种从老家带来的“土气”,他们说着老家的土话,他们面带土色,额头上的褶皱深如沟壑。他们曾经都有一段辉煌的历史,曾经在老家的土地上老老实实地挣得自己的食物。如今,他们只能望着儿孙后代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活着。
鸣沙村的广场上也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时常光顾的人不是老人就是放学回家的孩子,孩子们不是为了健身,而是娱乐,他们把健身器材当作玩具,玩得毫无章法,玩得兴致勃勃。
鸣沙村的孩子们活得无忧无虑,柴米油盐与他们无关,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口袋里有几个零钱,然后到超市里买一点喜欢的零食,上学的路上边走边吃。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童年,童年的时光心无羁绊,不管过去也不顾将来,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
在村部前面的水泥地上,经常见到一些更小的孩子,他们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大人们出去打工了,这些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就像一群散养的小鸡,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我特别喜爱这些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有空闲就逗他们玩,把他们一个个高高举起来,孩子们在空中咯咯咯地笑着,手舞足蹈。后来,他们认识了我,虽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每次见面他们只管叫我爷爷,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多的孙子,我的内心充满欢 喜。
19
驻村之后,我的党组织关系也转到了鸣沙村,每次交党费的时候,村子里的党员很羡慕我,他们说:“马老师,你一个月交90多元的党费 啊!”
鸣沙村党支部共有32名党员,除了我们几个驻村干部之外,其他都是农民。农村党员每人每月只交五角钱的党费,相比之下,我的党费就高出很多,可是,我的收入也同样高出他们很多,而且,按照他们的说法,“月月都有个麦子黄”。
农村党组织是党的最基层组织,“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夸张。
多年来,我一直在机关工作,参加党组织活动也是在机关。来到鸣沙村以后,我发现农村党组织和机关党组织之间还是有一些差别,最大的差别在于党员人数。农村党支部每次活动,都有不少党员请假,你在他不在。每次开会或者学习,总有一些人缺席,不是不愿来,而是根本就来不了。为了生活,他们在遥远的他乡打工,有的人甚至在几千里之外,所以,只好在微信群里请假,这些情况在农村极为普遍。
在家的党员,几乎没有不来的,特别是一些老党员,他们依然保持着一个党员的党性修养,尽管有些人目不识丁,发言时也不会咬文嚼字,他们用非常朴素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党的忠诚,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听党的话,坚决跟党走。”用时下最流行的一句话来说,他们仍然“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在鸣沙村驻村,我参加了不少的活动,每次活动都让我受益匪浅,感触颇多。特别是民主生活会上,农村党员的发言可以说是直言不讳,他们不会闪烁其词,也不会云山雾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针见血,有的放矢。
自第二批“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活动开展以来,我们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部分老党员不识字,有几个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针对这种状况,第一书记王文红带头去他们家里,面对面地朗读学习材料,并且实时交流学习体会,虽然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收到的效果却是不错的。
农村党员学习或开会,基本上都在晚上,白天他们忙着各自的营生,忙着自己的生活。所以,村党支部就因人而异,合理安排,尽量让更多的人参加。
村子里有好几个党员都已经过了“人到七十古来稀”的年龄段,可他们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每次开会,他们早早地来到村部的党员活动室,像一群懂事的小学生,等候老师来讲课,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对党的忠诚、对组织生活的向往,他们的脚步正在坚定不移地迈向自己最初选定的终点。
马正安是鸣沙村最老的一名党员,80岁了,他的胸前时常佩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党徽,他瘦弱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共产党员的正能量,党员活动他从不缺席,特别是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活动中,他的表现尤为突出,他克服了重重困难,在自家的炕头上坚持写下了几万字的学习笔记。他没有进过学堂,没有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所有的笔记都是一笔一画描出来的。每次去他家里走访,看见他坐在热炕上,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抄写笔记,我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升腾起由衷的敬佩之情。
驻村之后的生活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的一些想法和习惯,过去我一直以为农民的思想比较落后,我们驻村的任务就是要教育他们,实际上,从鸣沙村许多人的身上,我真正学到了不少东西。
20
在鸣沙村,有一些人起得比鸡还早。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就听到窗外传来咳嗽声和扫帚划过水泥地面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村子里的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初冬时节,村子里到处都是枯黄的落叶,刚刚扫过的地面,不一会儿又落满树叶,两个年过70岁的保洁员,认真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罗永林是一名老党员,也是村子里聘用的保洁员。到鸣沙村不久我们就认识了,并且慢慢地熟悉了。后来,通过多次接触,我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他告诉我他今年72岁了,三个儿子都已成家,大儿子在红寺堡,另外两个都在鸣沙村。
做一个月的保洁,只有800块钱的工资,实在不算多。可是,老罗却没有一点抱怨。按照他的说法:“多少是个够,有一点总比没有强。我老了,出门打工没人要,只能在家门口干点小活,挣一点算一点。”
除了村庄里的环境卫生,罗永林和另外一个保洁员田玉林还负责村庄外一条柏油路的卫生保洁。每天都能看见他们骑着电动车,带着扫帚和铁锹,忙碌在飘满落叶和灰尘的柏油路上。两个70多岁的人,为了简单的生活,依然是“黎明即起,打扫庭院”。
农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群体,他们不会有过高的奢望,一辈子的努力,只求吃得饱、穿得暖、有房住,这也符合脱贫工作的基本要求,就是我们常说的“两不愁三保障”。
到了冬天,天气越来越冷,还是有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冬天也有冬天的活计,有人在工厂打零工,有人在周边的葡萄园里干农活。葡萄树怕冷,每到冬季,树根要深埋在厚厚的土里,保证葡萄树不被冻死,到了春天再挖开。这些活都需要有人干,所以,鸣沙村的一些老人和女人,就有了每天100元左右的收入,靠这些补贴,他们的生活维持了下来。
驻村生活让我又一次身临其境地体验到农民的艰难之处,也让我更加坚定信心去为他们做一些事情。
我的工作单位是中卫市文联,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清水衙门,不管经费也不管项目。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文化扶贫”,听起来很虚,实际上这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在2019年8月,中卫市文联主席谈柱亲自带队,组织机关干部和市摄影家协会以及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给鸣沙村公益书屋送来了一些图书和杂志,并且给村子里的老百姓送了许多书画作品,活动现场人头攒动,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种祥和喜庆的氛围中。
鸣沙村的老百姓不仅仅需要物质生活,他们也需要精神层面的关照,正如有人所说的:“就算贫穷,听听风声也是好的。”如今,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可是,他们何曾懂得精神生活在整个生命里所占的比重。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总有一些人活得从容不迫,自尊地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灵魂世界却广阔无边。
冬天昼短夜长,就像一首“花儿”里唱的:“西边的日头落下了,夜长着啥时间亮呢……”
每逢夜晚,总会想起许多事情,如今我已经开始把一些不重要的事过滤掉,径直坐在电脑前,静静地敲打心中的欢喜,感觉时光慢下来了,渐渐地获得精神上的宽慰,每一段时光都不可以辜负。
早晨醒来,听到鸡叫,才知道这里依然有村庄的味道。
鸣沙村的许多人至今保留着原来的一些生活习惯,他们喜欢冬天睡柴火烧起来的热炕,喜欢用坛坛罐罐腌制咸菜和酸菜,喜欢吃黄米糁饭和荞面搅团。
眼下,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开展,旨在提高农民生活品质的环境治理正在兴起,乡村面貌焕然一新,成效大显。但是一些地方脱离现实,不顾农民的生活实际,强推一些高大上的做法,农民对此很有意见,社会上也颇多微词。
只有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尊重现实,因地制宜,让农民真有幸福感,才是乡村振兴战略的要义所在。
一盏盏路灯彻夜亮着,它们就像一群尽职尽责的哨兵,守护着鸣沙村寒冷的夜晚。
这些天,我总是不停地写,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恐惧、沉痛、纠结、焦虑……很多的时间都碌碌无为,虚度而过,往事如烟,不堪回 首。
21
冬日的阳光极其贵重,但凡投照下来,必定暖意融融。
行走在纵横交错的村道上,随处可见的是冬日的冷意与萧条,村子里的人很少,即便是冬天,他们还是忙着各自的营生。
村庄的树木早已脱掉昔日的盛装,清瘦的身子立在料峭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稀疏的枝头,几只喜鹊喳喳喳地叫着。
我的驻村生活即将满一年,回想这段日子,所有的过往历历在目,生命中有了这些经历,值得回味。
在鸣沙村,认识了不少人,由陌生到熟悉。
在这个移民新村,人们已经远离四季分明的农事,他们不再像自己的先辈那样,在贫瘠的黄土里寻找生活,单纯的传统农业成为历史。因此,许多人开始另外一种谋生的方式,除了打工,有人跑运输,有人开出租,有人开商铺,有人开饭馆,为了生活,他们四处奔波。
和村子里的人相处久了,日常生活也受到影响,即便是粗茶淡饭,素面朝天,也不会有什么怨言。有时候去他们家里走一走,看见他们清淡而自足的日子,对自己的灵魂就是一次洗涤。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于农民来说,最简单的幸福就是“有家回、有人等、有饭吃”。
鸣沙村的多数老人对幸福的理解仍然停留在过去的说法里:“老婆孩子热炕头”“鸡鸣狗叫娃娃吵”。他们活得简单而明白,这是一个人经历了世间的种种,返璞归真时才懂得的道理。他们的期望只不过是有一个温暖的家,家中有自己爱的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安然度过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有人把幸福归纳为:“白天有说有笑,晚上睡个好觉”。
鸣沙村有73户建档立卡户,几乎占了村庄总户数的一半。驻村之后,我们的工作重点始终围绕着建档立卡户进行,每天的入户调查都是针对老百姓的收入问题,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一切都是空谈。
据统计,2020年上半年鸣沙村的建档立卡户享受的各种政策性补贴总计73万,也就是说,平均每户得到国家的扶持资金1万元。党的政策就像阳光雨露一样,滋润着这个移民新村。为此,村“两委”班子和驻村扶贫工作队专门制作了一张2019年度鸣沙村建档立卡户政策性收入明细,其中包含了低保、养老、在校学生补贴、高龄补贴、残疾补贴、医保补贴、雨露计划、贷款贴息、大学生补助、培训补贴、驾照补贴、产业奖补等,并且在村民大会上予以公布,让所有人都明白,为了脱贫攻坚,国家每年补贴贫困户多少钱。通过一目了然的明细,很多人感叹:“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们真是活在福中不知福。”
住在B72的王治福,是一个非常质朴憨厚的老人,老伴双目失明,老两口没有一点劳动能力,生活主要依靠低保、养老金和残疾人补贴,虽然还没有脱贫,但他懂得感恩,每次和他谈话,他总是念念不忘共产党的好处。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党的恩情比海 深。”
这世间,没有谁能真的超越平凡的生活,不都是活在一个又一个被世俗掩埋了的日子里吗?一些人越活越明白,他们经历了世事,饱尝了生活百味,所以,他们懂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22
我喜欢静,有时候也喜欢几个合得来的人一起热闹一番,然后又喜欢小热闹之后的那份孤独。
鸣沙村实在是个清静之地,村庄不大,没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村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彼此相见打个招呼,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也有人请我到家里吃饭,我知道这不是虚假的客套,是村子里的待人之道。
住在A22的马永山,原是海原县李俊乡永丰村人,家中6口人,其中3个女儿还在上学,家庭负担重,拖累大,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是,他很少在别人跟前诉苦。
我刚到鸣沙村的时候,入户调查村民的基本情况,在马永山家里看见他正在帮着妻子做凉皮。第一次见面,他就直接喊我马老师,这让我有点吃惊。接着,他告诉我他以前在海原回民中学上过学,说起来也是我的一个学生。虽然我没有给他上过课,他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老师。
这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无论我怎样回忆,总想不起来他当时的模样,时间真的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把我们彼此雕刻得面目全非。
马永山的妻子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的凉皮做得很好,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吃过她做的凉皮。特别是天气热的时候,来她家买凉皮的人络绎不绝,每份凉皮5元钱,除了成本,一天也能赚100多元,这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就是一种雪中送炭的补贴。为此,他们两口子也极其知足。
坐在马永山家的炕头上,我们聊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一个人想要忘记过去是需要时间的,有时候我们误以为自己早就从历史中走了出来,其实鞋底依然沾着过去的泥巴。我们说着老家土话,吃着凉皮,喝着飘满枸杞和红枣的热茶,忘记了时光。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马永山的妻子又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洋芋包子和一盘酸菜,这都是我喜欢的食物。我吃得很仔细。
多年来,我的味蕾依然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无论天涯海角,每每想起家乡的一些食物,不由得垂涎欲滴。童年时代的伙窑,也就是我们说的伙房,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母亲坐在木墩上,拉着风匣,灶膛里的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不管是什么吃的,我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小时候的食欲特别好,吃嘛嘛香!至今想起母亲做的饭菜,内心充满无限的亲切和情趣。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它总会在寡淡之中安放异美。
正午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暖暖地洒在马永山家的热炕上,我们两个就像多年未见的挚友,话题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关于中学时期的一些事情,马永山的记忆特别清晰,比如说我当时穿的一件风雪大衣,一头浓密的卷发,以及抽的“凤凰”牌香烟,整个楼道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马永山的话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内心,顷刻间泛起一层又一层情感的涟漪。说实话,我至今忘不了在海原回民中学工作的那段岁月,它纯净得犹如一泓透亮的溪水,涓涓不息,没有一点杂质。多希望还能回到那个书声琅琅的校园、那个充满青春气息的足球场,为一群求知若渴的孩子“传道授业解惑”。
总以为,一些往昔的人和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遗忘,但每每再度追溯时,却发现,其实,那些过往的岁月,从没有离开过,它们只是静静地躲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兀自散发着陈旧的香味。
通过驻村,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那些似乎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人,突然之间又走进我的生活,一切好像是冥冥中注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3
到了初冬,西北风刮得邪乎,风带着尖利的哨音,穿过每一个角落,村子里的尘土和落叶被卷了起来,飘到别的地方。脸皮碰见风,像是被小刀子割,生疼生疼的。
冷风穿过村部前的小树林,依然有一些不怕寒冷的麻雀站在摇晃的枝头,随风荡漾,像是荡秋千的孩子。村部灰色的屋顶上,有几只白鸽迎风而立,洁白的羽毛被风吹起,像一把把扇子,呼啦啦地扇个不停。大风中也有一些喜鹊,在树林间飞起来又落下。
每逢吹西北风,屋子里的烟筒就开始打倒烟,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我们几个驻村干部不得不把安好的烟筒调换到向南的位置,炉子里的火苗又开始呼呼地燃起来。
驻村生活让我们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宿舍洋溢着一种久违的烟火气。第一书记王文红亲自掌勺,为我们几个驻村干部准备一口简单的热饭。一盘酸菜土豆丝、一碗大米饭,就是我们日常的午饭,即便这样,我们心满意足,乐以忘忧。偶尔有这么一段生活经历,像一本书里面的插图,至少可以赏心悦目。
对待生活,我历来都是随遇而安。生活中有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或同事一起共进午餐,倒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值得怀念。
闲暇时刻,总会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和妻子,这两个女人,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生我养我,把我拉扯成人;另一个默默无闻,静静地站在我的背后,做我坚强的后盾。
这些年,我以交流干部的身份,来往于家乡与单位之间,与家人离多聚少。回顾以往,内心装满愧疚。所有的家务都是妻子一个人干的,她买菜做饭、洗碗拖地,接送孙女、照顾老人。
母亲虽然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但她明事理、识大体,从来不拖我后腿。如今她已步入耄耋之年,心中依然装的是儿女的冷暖安危。我曾经写过一篇《我的母亲》,把对母亲的感激流露在文字之间。有熟悉的朋友说我孝顺,实在让我汗颜,相比于母亲的恩典,我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每个周末,母亲的电话如约而至,“回来吗?你想吃点啥?”每个周末,妻子也会打电话,“回来吗?回来的时候,把你的脏衣服带回来。”亲人的关怀,让我了却了许多后顾之忧。
前阵子,我的母亲和妻子同时生病住院,母亲住在海原县中医院,妻子住在县医院,我请了一天假,匆匆忙忙地安排她们住院,然后又急急忙忙回到村上。临走之前,我对儿子说:“请你照顾好你妈,也照顾好我妈。”
说实话,这些年出门在外,我早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也习惯了来来往往的奔波,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当听到母亲出院和妻子病情好转的消息,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 定。
前不久,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篇写基层扶贫干部的文章,感触颇多。文章的题目是《请善待基层扶贫干部》,实不相瞒,鸣沙村的群众确实不错,他们依然保留着农民兄弟的淳朴与敦厚,每一次登门入户,他们总是满面春风,笑脸相迎。碰到饭点,他们也会把我们让到自家的热炕上,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洋芋面或浆水面。
我时常听到一些帮扶干部埋怨帮扶对象,说他们不近人情。可是,让我们扪心自问:“如果老百姓都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还需要你来帮扶吗?”人是有感情的,你给他一点阳光,他一定会灿烂。
组织上派我到鸣沙村驻村,是对我莫大的信任,也是对我最大的考 验。
2019年,关于脱贫攻坚的所有考核接踵而至,帮扶干部压力很大。特别是到了年底,基层干部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周末和节假日,白加黑、五加二,似乎成了常态,好在我们每个帮扶干部早就做好了攻坚克难的思想准备。
驻村之后,我始终把自己定位在基层帮扶干部这个位置,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鸣沙村老百姓的脱贫上。平日琢磨的都是老百姓的收入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枝一叶都与老百姓的生活有关。
驻村之后,我坚持写驻村日志,有部分内容已刊发在《中卫日报》《沙坡头》《黄河文学》等报刊上,这些文字的发表,对鸣沙村的宣传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为此,我的内心是踏实的。能够为自己所在的村庄尽一份绵薄之力,甚感欣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回想驻村生活的点点滴滴,回想与鸣沙村的父老乡亲朝夕相处的每个片段和场景,我就情不自禁敲打键盘,用文字记录内心的激越与豪情。
我承认,自己的能力有限,没有什么特别的礼物送给我的村庄,希望有些许炙热的文字留在鸣沙村。这是我唯一可做的,也是我能够做到 的。
“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暂且搬来以表我的心绪。
如果将来某一天,我离开鸣沙村,我会想念鸣沙村,就像想念我的家乡一样,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经融入我的生命之中,它们将陪伴我度过之后每一个阴晴圆缺的日子。
一些海外观察家认为:“中国脱贫的巨大成就蕴含多重世界意义,其探索与实践给解决贫困这一世界难题提供了中国思路,为共建美好世界贡献了中国智慧。”
37年来,中国脱贫攻坚战成就之大,世界罕见。作为一名驻村干部,我们责任重大,同样也无比自豪,每一个成就的后面,都有我们的一份付出和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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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沙村地处沙漠腹地,气候变幻无常,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而且夏天少雨,冬天也很少下雪。
刚刚搬迁来的老百姓,很难适应这里的气候,一些人就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总是稳定不下来。至今仍然有一些空巢,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子。当然,也有一些人为了生活,拖家带口远走他乡,有人在外地开店,有人在他乡打工。
住在A37的马敏玺,一家人长期在西吉,听说他们一家在那里开馍馍店,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问他生活怎么样,他说还可以。
在鸣沙村,我经常听到有人说“还可以”“能凑合”。这些充满地方特色的话语,听起来含糊其辞,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也是我们驻村干部的希望所在,只要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我们心里就踏实。
住在B70的李耀成,是一个“80后”,头脑灵活,办事稳妥,他平时很少在村子里。第一次在鸣沙村见到他,他告诉我,他和我外甥是同学,他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我以前是老师,所以,他也叫我马老师。李耀成在中卫市沙坡头区鼓楼南街开了一家装潢店,名字叫“跃升广告装饰”,听说生意还可以。他在市区租了房,主要是为了孩子上学。在鸣沙村,还有一些和李耀成一样的人,为了做生意,也为了孩子们的学业,租房住在城里。按照他们的说法,再苦再累,也要为自己的儿孙后代铺一条路。这种观念代表了很多鸣沙人的心声,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累也要让娃娃上个好学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孩子重走父辈走过的老路。我时常思考这个问题,要隔断代际贫困,教育就是最好的投资。如今的鸣沙村,家长重视孩子的教育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和共识,很多人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驻村以来,我一直观察鸣沙村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这也是文学所表达的意图。文学,应该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一个甘于淡泊的写作者,才能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点生活。
马金莲,是一位“80后”回族女作家,她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这是典型的从生活到文学的范例。马金莲是离我们最近的作家,她的作品更贴近我们的生活。有位南方的文友问我浆水是什么?我告诉他:“酸菜和浆水是宁夏、甘肃和陕西部分地区一种独特的生活味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它的滋味。”
我一直喜欢吃母亲腌的酸菜、做的浆水面,特别是炎炎夏日,吃一碗浆水面,浑身上下十分舒坦,这种味道刻骨铭心。本来打算写一篇《母亲的酸菜和浆水》,一看马金莲写了,就不敢再写了,写出来肯定没有人家的那种味道。相比之下,我们只有生活,没有文学。
关于生活与文学,张抗抗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她说:“芝麻是很多很多的生活细节、生活故事,但芝麻还不是文学,你把芝麻磨成香油的时候,它才成为文学。”
所以,只有芝麻还不够,你得把它变成香油。
其实,写作者最大的问题就是只看到生活的表象,缺少更深更好的挖掘,好的东西总是深藏不露。
有人说,散文容易写。但是我想说,写好不容易。散文不是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不是个人情绪里的小情调,它应该有自己的格局和筋骨,有自己的温度和意境。
在鸣沙驻村期间,我也会碰到一些吃浆水面的人,每逢这个时候,我的脚步就无法挪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那盆漂着油花和香菜的浆水。主人家看到我的馋相,一定会给我盛上一碗。这时候,我也顾不上面子,拿起筷子,一扫而光,一碗香喷喷的浆水面就到了我的肚子 里。
每到一个地方,食物可以成为人与人之间一个不错的话题,无论什么身份,食物是每个人都能触手可及的东西,即便是生活不济之人,也能说出一些让人饥肠辘辘、垂涎欲滴的家乡菜来。
王治国家经常做浆水面,他时常给我打电话,叫我到他家去吃。每一次我都无法拒绝浆水面的诱惑,里子有时候比面子更重要。吃完饭,我给老王掏钱,他红着脸说:“兄弟,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你是我们请都请不到的客,吃一碗浆水面,收你的钱,你是让村子里的人笑话我嘛!”后来,我就找机会给他几包烟。
驻村久了,有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吃浆水面,也知道我这个人和他们的口味差不多。但凡谁家做了浆水面,总是不忘到村部来告诉我一声。
“最食人间烟火色,且以美食慰风尘。”于我而言,酸菜和浆水面就是美食。
在鸣沙村的这段日子,酸菜和浆水面是绕不过去的一段存在,它必将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永恒的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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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各种考核蜂拥而来,让人应接不暇。尽管中央三令五申,要求为基层减负,把基层干部从一些无谓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让基层干部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抓工作、抓落实上。可是到了下面,形式主义依然存在。在鸣沙驻村,我亲身体会到村干部的苦衷和无奈,他们为工作付出的辛劳,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也没有什么仪器能够度量出来。装在档案盒里的数据和资料,只是一种表象,根本反映不出真实的情况。
鸣沙村的村支书杨生宝、村主任罗进宝,是典型的“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他们只知道埋头干活,却不知道如何表现自己,即便给他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他们也可能把事情搞砸,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演 戏。
两个土生土长的村干部,全心全意为了鸣沙村的老百姓,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的劳动。村支书主外,开着自己的车,跑来跑去、跑上跑下,私车公用,为老百姓办事。村主任主内,每天坐在村部办公室里,接待村子里的群众,耐心细致地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
在讨论村主任罗进宝预备党员转正的党员大会上,村子里有个老党员提出了不同意见,罗进宝转正的事情搁置下来。党员大会上,我忍不住说了几句话,不只是为罗进宝打抱不平。
我说:“作为一名党员,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为党负责,为同志负责,也为自己负责,切不可信口开河,听风便是雨。”会上,我带着感情说了许多话,得到了鸣沙村全体党员的认可,他们对我的发言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经过了解,我知道那位老党员因为自己的低保被取消,把问题看在村支书和村主任的身上,误以为是村上的干部从中作梗,所以就一直耿耿于怀。实际上,低保的取消是系统里自动生成的,他的儿子有营业执照、有小汽车,按照规定他是不能享受低保的。
这件事之后,我找罗进宝聊天,本想安慰他几句,没想到他却看得很开。他若无其事地告诉我:“马老师,村子里就是这么个情况,好多事情我们都经历过,被老百姓误解是经常的。但是,我相信组织,相信大多数人的眼睛,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你可能在某一段时间蒙蔽某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蒙蔽所有的人。”
在驻村之前,我没有在基层工作过,对村干部的情况知之甚少,只是耳闻了一些有关村干部的负面信息,因而就对他们产生误解。到了基层,通过与鸣沙村的干部一起共事,才知道他们的酸甜苦辣,我觉得应该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
多年来,一些村干部被人误解太多,理解太少,他们有口难辩,有苦难言,流血流汗又流泪。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干着繁杂的工作,吃力不讨好,吃苦不吃香。
常有一些不明事理的人,百般刁难村干部。我不止一次目睹了村民指着村干部的鼻子骂娘的情景。这样的事情,对于村干部而言,似乎成了家常便饭。我有时候很佩服杨书记和罗主任的涵养,他们读书不多,胸怀却广阔,肚子里能够容得下一切难容之事。
去迎水桥镇开会,认识了不少其他村的村干部,他们抽着廉价的香烟,穿着朴素的衣服,生活的状态和村子里的农民差别不大,甚至还不如一些家境好的村民。可是,他们肩上的担子一点都不轻,既要养家糊口,还要为全村服务,而且动辄被问责追责,既殚精竭虑又如履薄冰,实在令人同情。
驻村生活,让我重新认识了不少的人和事,许多事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甚至教育着我。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它就以什么样的结果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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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永远也不会被生活欺骗。生活也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人。
在鸣沙这个移民新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逐渐从“穷日子穷过”的浑浑噩噩里走了出来,他们不等不靠,凭着自己的双手,把生活过得红红火火。
村子里的人,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该吃的苦要吃,该走的路要走。哪怕再难,也要咬着牙去赚钱,在他们的词典里根本找不到“容易”这个词,真实的生活就是如此,奔波劳碌,一刻不休,处处都是琐碎和慵常。
住在A18的白占明,也是鸣沙村的建档立卡户,老两口一个有低保,一个依靠养老金,每年享受国家政策性补贴将近8000元,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可是,老白并没有窝在家里坐享其成。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年过花甲的老白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远走他乡去打工,有时候也在村子周边的农田里干点粗活,每个月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收入,按照他的说法:“拾到篮篮里面都是菜。只要能动弹,就要干点事,穷死不能睡着吃。”
天气冷了,没有活计干的时候,老白就和村子里的其他老人一样,拿个马扎,坐在广场温煦的冬日阳光里,打捞那些明明灭灭的往事。到了吃饭的时候,听到老伴喊一声:“吃饭了。”老白立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提着马扎,慢腾腾往家的方向走去。
老白的家,离村部很近,一抬腿就能到他家。驻村期间,我没少去他家,也没少吃他家的洋芋面和黄米糁饭,当然,还有酸菜和浆水面。
每次去他家,他总是把我让到他们家的大炕上。柴火烧的炕,坐在上面暖意融融,我没有丝毫的拘谨。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日子,母亲用羊粪填热的土炕,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人生只有经历了足够的风雨,才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我们这么努力,不过是为了成为一个普通人。”想到自己曾经在某一篇文章里读过的这句话,心中陡然酸楚,热泪盈眶。
鸣沙村的大多数人家,都有一盘热炕,如今虽然没有羊粪和牛粪,但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堆积着一些柴草棍棒,还有一些干透枯朽的树根,这些都是冬天烧炕的材料。天气冷了,炕洞里塞满柴草棍棒,用不了多久,一盘土炕就被烧得热气腾腾,一个冬天便在波澜不惊中悄然度 过。
村医马德义盘的热炕与众不同,他们家装了地暖,所以,炕看起来不像是炕,倒像是一个“榻榻米”,地面离炕不到一尺高,腿稍微一跨,就上了炕。炕很大,足以睡得下十几个大人,这可能是鸣沙村最大的炕 了。
马德义的儿媳妇生了孩子,娘家人来鸣沙村贺喜,也就是民间流行的过满月。村子里也有许多人到他家去凑热闹,一时间家里挤满了人,幸亏有这么一个大炕,才能让来客有个安身的地方。
打发走了客人,马德义就到村部,专门请我们几个村干部到他家去坐一坐。尽管我们再三推辞,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的实诚。
马德义不是建档立卡户,他是村医,也是鸣沙村建档立卡户的签约医生。平时,村子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都要到村部旁边的医务室来找他,他随叫随到,热忱对待每一个患者,从而赢得了村民的好评。
盘腿坐在马德义家的热炕上,我们边吃边聊。炕桌上摆满了酥软的油香、馓子和花卷,还有地方风味的烩菜,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食物。
村民们有自己的待客之道,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是把客人让到炕上,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对客人的尊重。在鸣沙村,我们时常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这让我们心存感激,同时,也让我们忐忑不安。作为一名驻村干部,为鸣沙村的老百姓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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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宁夏日报》客户端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农民摄影师光影中的岁月变迁》,文章是这样写的:“马德是沙坡头区迎水桥镇鸣沙村的一位摄影爱好者。1996年,马德带着自己的第一架相机,从给村民拍全家福和1寸照开始,当起了村民的‘专属摄影师’。”
2012年10月,马德和鸣沙村的其他村民一起搬迁到移民新村,成为鸣沙村的第一批移民。8年来,马德时时处处用自己的镜头记录着中卫市的发展变化,记录着鸣沙村的村容村貌以及群众生活的时光变迁。
我和马德并不陌生,他是我的学生,我是他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从1983年到1986年,我们在海原县回民中学一起度过了三个春夏秋冬。
马德留给我的印象是聪明调皮、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中等,属于比较“玩闲”(方言,指淘气)的那类学生。高考落榜之后,他没有复读,直接报名参军,到遥远的新疆当了一名军人。
说实话,按照马德的资质,如果他坚持补习,考取一个大中专院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只可惜,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命运的安排,让马德由一名军人变成农民。4年的军营生活,是马德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段时光,在戈壁滩的营房里,他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摄影就是其中一项。
1991年底,马德从新疆回到自己的家乡罗川北梁,除了耕田种地,他渐渐地喜欢上摄影,用镜头记录生活成为他生命中一项重要的内容,从此,许多转瞬即逝的场景,在他的镜头里变成永恒,那些用真心真情聚焦过的温暖底色,在流年里历久弥新。
来鸣沙驻村之前,我和马德见过几次,知道他搬迁到鸣沙村,也知道他是一名摄影爱好者,而且在摄影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马德错过了踏进大学校门的机会,但是,在社会这所包罗万象的校园里,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采撷万紫千红的芬芳。
生命中所有的失去,都会以某种方式悄然归来,只是时间未必会马上告诉我们答案。
在马德的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里,经常会看到一些美轮美奂的摄影作品,给人们的视觉带来强烈的冲击。他的摄影作品不断地刊登在各种报刊上,并且在各级各类摄影大赛中获奖。
谁都知道,摄影是一件既辛苦又烧钱的事情,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很难支撑下去。马德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的摄影装备大多是低档货,有的甚至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每一次出门远行,马德不得不精打细算着,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他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给过家人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尼采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 活。”
一个人只要怀揣梦想,再远的路都不在话下。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马德的坚守终于有了回报。
多年来,马德凭着自己的“小米加步枪”,在摄影领域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
在马德家里,我看见了各种获奖证书和收藏证书,其中有国家级的、省部级的、市级的,也有县(区)级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每一份荣誉的后面,都有一份沉甸甸的付出和汗水。
在鸣沙驻村,我和马德之间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交流,有时候在村部,有时候在他家,师生之间,没有忌讳,没有隔阂,正如世人所说:“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和别离,是一次又一次的遗忘和开始。”时光如水,绕着我们流淌而过,很多人和事慢慢后退,但是,留在镜头里的记忆一定会日月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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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天,鸣沙村的好多人家都包了饺子。我和第一书记王文红入户走访的时候,问过几家人:“饺子是什么馅的?”有的人家用的是青萝卜和牛肉,有的用白菜和羊肉,也有大葱和肉的。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老百姓的饭桌上也是琳琅满目。按照民间的说法:“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实际上,饺子不再是过年和冬至时的美食,平日,村子里的许多人家都能吃上饺子。
鸣沙村是一个各民族杂居的移民村,村子里151户居民中有20户是汉族。这20户汉族都是从海原县甘城乡搬来的。在这个新的村庄里,各族群众和睦相处,互相尊重,逐渐形成谁也离不开谁的意识。
2019年9月,鸣沙村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受到国务院的表彰奖励,这些成绩的取得来之不易,这是鸣沙村的光荣,也是鸣沙村各族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
去银川市领奖的那天早晨,村支书杨生宝来找我,他说:“马老师,你有西装吗?借我用一下,上面要求领奖的时候要穿正装。”我说:“有,但不知道合不合身。”我回到宿舍,找出多年不穿的一套“报喜鸟牌”西装。杨生宝试了一下,正好合适。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银川,然后,抱回来一块沉甸甸的奖牌,并将之放在村部会议室最醒目的地方。
住在B26的乔永银,也称得上是一个有手艺的人,主要做木工、搞装修。家中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职高。上初中的女儿乔如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享受国家的低保。平时,学校对这个孩子也是格外照顾,允许她迟到早退。乔永银早出晚归,忙着挣钱养家,家里的事情都是乔永银的老母亲照料,家庭条件虽一般,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冬至那天,他母亲也包了饺子。我们和她聊了聊家常,及时掌握家里的生活现状。
村子里的人吃肉不再是多么奢侈的事,但是肉的来源却非常单一,主要靠开超市的罗小金买来一头活牛,然后请人宰了。每次听到宰牛的信息,村民们便像潮水一样涌到罗小金家门口,排队等候称肉,有买三五斤的,也有买十几斤的,家家户户都有冰箱,吃不完了就存在冰箱里。肉很鲜嫩,不掺假,也不可能注水,而且价格也比市场价便宜,村民们十分放心。罗小金从中赚点辛苦钱,他告诉我:“马老师,我的钱赚在明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都是乡里乡亲,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这是罗小金的聪明之处,做生意贵在诚信,唯有诚信,才可以把一件事做得长久。
村子里经常来一些开着客货车的小商贩,他们的车子缓缓行驶在纵横交错的村道上,车上绑着一个电喇叭,喇叭里飘出“辣子、茄子、西红柿”“芋头、鸡蛋、手擀粉”的叫卖声,录制好的叫卖声在村子的上空随风飘荡,每每听到这些喊叫声,村子里的人便忍不住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围在客货车前讨价还价,价钱说好了,就买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带回家。
如今,鸣沙村许多人家的大门口都挂着一个牌子,这是中卫黄河农村商业银行颁发的“信用农户”的牌匾,这是一个金字招牌。正因为村民的诚实守信,鸣沙村被黄河农村商业银行命名为“信用村”,也被沙坡头区扶贫开发办公室命名为“扶贫小额信贷诚信村”。
这些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的确是世间最美好的存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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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要叙述的内容,看起来似是流水账,但至关重要,我的驻村笔记不能绕道而行,这是根本,相当于一棵大树的根,其他都是枝枝叶 叶。
鸣沙村隶属中卫市沙坡头区迎水桥镇,地域面积1289亩,有耕地774亩,西距国家5A级旅游景区沙坡头1.5公里,东距中卫市区15公里,是“十二五”规划生态移民村。
2012年10月和2013年10月分两批从海原县李俊乡、甘城乡以及李旺镇搬迁151户704人,其中回族131户604人、汉族20户100人。
全村共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73户297人,至2018年脱贫69户287人,剩余4户10人未脱贫;2019年脱贫1户2人,新增贫困人口1户2人。主要是因病、因学、因技术、因资金致贫。
2017年以来,村“两委”班子和驻村扶贫工作队开展了服务、沙瓶画、驾照等技能培训15期,增强了贫困群众发展能力;挖掘地理位置优势,培育乡村旅游产业,有5户经营农家乐,93户依托旅游景区长期务工,53户在外从事种养殖、餐饮、运输、建筑等行业。义务教育阶段适龄儿童在沙坡头小学和黑林学校上学,无辍学学生;村级卫生室配备村医及设备,家庭医生签约率达100%;全村通自来水、户户通广播电视、村子里通班车、村巷道建成水泥路和柏油路。
近年来,我们做的工作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宣传脱贫攻坚各项方针政策和工作措施。二是加强基层组织建设,推动落实管党治党政治责任。培育贫困村创业致富带头人,打造“不走的工作队”。三是开展贫困人口精准识别、精准帮扶、精准退出工作,拟定年度脱贫计划。四是参与实施特色产业扶贫、劳务输出扶贫、贫困户危房改造、教育扶贫、科技扶贫、健康扶贫等精准扶贫工作。五是推动发展壮大村集体经济。六是注重扶贫同扶志、扶智相结合,做好贫困群众思想发动、宣传教育和情感沟通工作,激发群众摆脱贫困的内生动力。七是加强法治教育,推动移风易俗。八是推动金融、交通、水利、通信、文化、社会保障等部门和行业的专项扶贫措施落实到位。
驻村扶贫工作队入住鸣沙村以来,遍访建档立卡贫困户,摸清基本情况,宣传脱贫攻坚各项方针政策和工作措施。我们始终如一地配合村“两委”班子,并且与帮扶干部积极合作,根据建档立卡户的家庭实际,精准对接扶贫政策,让党的阳光雨露滋润每一户困难群 众。
驻村工作,让每一个帮扶干部都有了一些新的思想认识,特别是通过学习习近平同志有关扶贫工作的论述,我们更加坚定了打赢脱贫攻坚战的信心。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以造福人民为最大政绩,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让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满。”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教诲,时常回荡在我们的耳畔,从而成为我们扶贫工作的灯塔,指引我们不断向前。
实践证明,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不会工作的干部。与其埋怨别人,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驻村以来,我们通过有奖竞答、入户提问、微信转发等多种形式,让鸣沙村的每一个群众都懂得党的惠民政策,通过一张鸣沙村建档立卡户政策性收入明细表,让所有人都明白:没有共产党的好政策,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生活。
人都是有感情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实处,对群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翻不过去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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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的脑子里一片乱麻,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掉。或许,这也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问题接踵而至,老眼昏花,记忆衰退,身体就像一部老爷车,到处都是毛病。
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的苏轼的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几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回想自己的过去,自然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但至少也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中的佼佼者。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让一个农民的孩子成为国家干部,这一切应该说得益于我的记忆力,也是我引以为豪的看家本领。可是,最近的一次考试,让我颜面扫地,没齿难忘。
这是迎水桥镇组织的一次精准扶贫脱贫工作知识考试。考试的时候,迎水桥镇领导、鸣沙村的包村干部亲自监考,考场气氛异常严肃,在这种场合作弊显然是不能的,只好硬着头皮任凭考官们“烤烤烤”,结果勉强考了70多分。
“桌上有两张纸,一张是试卷,另一张也是试卷。寒冬,天气颇冷,脊背上却一层又一次热汗。题目照例是不会做了,先生的讲义上全然没有见过。责任似乎并不在我,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我耍棍,能行吗?”这是模仿鲁迅写作特色发布的关于考试的搞笑跟帖。这段话真的很有意思,用来描述我在考场上的情形,再妥帖不过了。
考试结束后,镇党委书记在全镇干部会议上宣布考试成绩,尽管我的考试成绩不是最低的,这已经让人无地自容。事后,我自嘲道:“人老了,弦也调不准了。”这是某部电影里的台词,我借用以表达我的无奈。实际上,我的意思是: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这次考试,虽说是一次脱贫工作基本知识的检测,但足以看出我的短板,平日虽然多次给老百姓宣传有关扶贫工作的知识和政策,但多数都是照本宣科,理解力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记忆力确实今非昔比 了。
2019年的脱贫工作验收,采用省(区)级交叉考核的形式,是国家层面检验沙坡头区扶贫工作的重大事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所有的干部都精心准备,每一个人、每一个村,都不敢掉以轻心。按照上级的说法,我们代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村,而是整个中卫,乃至整个宁夏,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大家的压力可想而知。有些事,我们有可能做不到最好,但是通过努力,我们应该做到更好。否则,就真的“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为了迎接“国考”,我们放弃了所有的周末,大家任劳任怨,无怨无悔。村部办公室成了我们备考的主战场,总觉得某些方面还不够完善,还需要进一步查漏补缺。一盒盒档案资料摆在我们的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顺利通过“国考”的检验。
村支书和驻村第一书记的压力明显比我们的压力更大,尽管做了一切该做的事情,尽管一次又一次地走访建档立卡贫困户,我们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该做的功课都做了,考好考不好,我们说了不算。
最近几天,我重温习近平总书记关于脱贫工作的重要讲话,内心更加澄明。每一个困难群众都是习近平总书记心中的牵挂,脱贫攻坚的鼓声时刻响在他的心中。凡是重要的会议、时间节点,习近平总书记都不忘对脱贫攻坚作出布局和指导。
“全面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脱贫攻坚越到最后时刻越要响鼓重锤,决不能搞急功近利,虚假政绩的东西。”“基本医保、大病保险、医疗救助是防止老百姓因病返贫的重要保障。这个兜底作用很关键。”
习近平总书记的这些讲话语重心长,充满了对贫困群众的深情厚谊,这些蕴含着真理的名言警句,直击人心,令人难忘。
2020年,我们将完成脱贫攻坚目标任务,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每个环节、每个步骤都至关重要。
大道至简,实干为要。让我们在时代的号角声中,冲锋陷阵,攻坚克难,以脱贫攻坚的扎实业绩造福人民,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奠定坚实基础,向党和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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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是托尔斯泰说过的一句话,用这句话来形容鸣沙村尚未脱贫的建档立卡户,也是非常恰当的。
在鸣沙村的73户建档立卡户中,仍然有4户未脱贫,究其原因,确实是各有各的难处。
驻村期间,我对这几户贫困家庭特别关注,时常到他们的家里走一走、问一问,看看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家里有没有余粮。除了B31的罗成有之外,其他三户长期住在村子里。
罗成有的户籍上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两个人都有低保,都到了领养老金的年龄,按照2019年的收入情况,罗成有应该符合脱贫条件。但是,贫困人口“五个不能退”中有一条明确规定:“贫困户家庭成员当年患大病并需持续用药治疗的,不能退。”由于罗成有患病,需长期治疗,自然就不易脱贫。
第一次见罗成有是在村部办公室,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那天罗成有的火气很大,话语中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后来经过了解,他发火是因为不知道听谁说要收回他的房子。他的房子长期没人住,他和妻子在固原某单位找了一个看大门的活儿,一个月1000多元的工资,这收入对他而言极其重要,他需要这份工作。
情况搞清楚之后,罗成有的火气就消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我问了一下他的病情,他告诉我他的病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能靠吃药勉强维持现状,活一天算一天,活着还得往前奔。我理解他的心情,即便千难万难,也要竭尽全力。
每次路过B31这栋锁着的房屋,我总会想起罗成有憔悴的面容,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住在B72的王治福,是鸣沙村年龄最大的未脱贫的建档立卡户,老两口都年近80岁,而且妻子双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两位老人相依为命,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风雨飘摇的人生道路上。每次谈及他的情况,王治福老人都会对自己享受的各种政策如数家珍,言语中流露出对党和国家的感激之情,他的话出自肺腑,一片真心。只有共产党的好政策,才能让像他这样的丧失劳动能力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杨生月一家两口人,是2019年新纳入的建档立卡户,原因当然是收入未达到脱贫标准。
年轻时,因为一次车祸,杨生月的腿摔坏了,不得不装上钢板。为了生活,他拖着一条残疾的腿,风里来雨里去。如今,这块钢板依然镶在他的骨肉里。随着年龄增大,日子过得越来越难。虽然有低保,生活还是没有保障。鉴于这种状况,经村委会提名,村民代表大会评议以及审核、公示等相关程序,杨生月家最终被列为建档立卡户。
谁都希望自己的日子像芝麻开花,没有人愿意走回头路。通过走访鸣沙村几户未脱贫的建档立卡户,我进一步理解了动态管理的好处,生活中会发生许多不可预料的天灾人祸,足以摧毁一家人的信心。
周末去罗成虎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炕桌上摆着一盘土豆丝、一盘酸白菜。罗成虎的妻子丁发麦,还有两个孩子正准备吃饭。我问丁发麦:“掌柜的去哪里咧?”她告诉我:“出去了,可能去超市了。”
罗成虎也是鸣沙村未脱贫的建档立卡户,家中4口人,两个孩子,大女儿上初中,儿子正在上小学,家庭收入主要靠低保和打工,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致贫原因是丁发麦患尿毒症,我在前面写过她的情况。每周两次透析,长期治疗,花费很大,如果没有政府的救助,这家人的生活不可想象。
我问过丁发麦一些关于帮扶人、政策性收入、产业补贴、学生上学补贴等情况,她都能说清楚,对于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农村妇女来说,记住这些琐碎的事项,实在是不容易。看来她牢记着国家扶贫政策的好。
临走时,丁发麦问我饭在哪里吃?如果不方便,就到她家吃。这些朴实的话,让我内心温暖,除了感谢,更是感动。
在鸣沙村,村民们把我们驻村干部当作自己的亲人。不管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他们的心里依然留着一些空间,装着别人的冷暖。俗话说,天上最美是星星,人间最美是温情。
我曾经看过一则新闻,也可以理解成是一个故事:一个骑三轮车收废品的老大爷,不小心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豪车,撞破了一盏尾灯。
老大爷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知道是自己的错,却又无力赔偿。此时,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士走过来,看到车子被撞坏,便问:“你撞的?”老大爷搓着手点头:“对,对不起……”男士又问:“赔得起吗?”老大爷满脸愁苦地说:“赔不起。”男士说:“赔不起,还不走?”
看着老大爷慌不择路地走远了,男士这才掏出钥匙,开着那辆尾灯被撞坏了的车到修理厂。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难肠,只有将心比心,才能彼此谅解。一个真正有涵养的人,应该懂得换位思考,懂得宽容。
32
睡到半夜,感觉浑身发冷,宿舍里的温度很低。揭开火炉的盖子一看,炉膛里的火早就灭了。隆冬时节,鸣沙村的夜晚极其寒冷,尤其到了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一个人的夜晚孤寂、漫长、单调、无聊,一床薄被抵挡不住刺骨的冷。穿上羽绒服,我独自走出冰冷的宿舍,漫步在鸣沙村的夜色中。
一排排白墙灰瓦的农舍,沐浴在清凉的月光中。
脚下的树叶在寒冷的夜风里扑簌簌的响,冷风从衣领处钻进来,浑身上下弥漫着彻骨的寒气。这样的情景,最容易让人怀念一个温暖的家,怀念童年那盘用羊粪烧的热炕。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生动地追忆往昔生活的残留片段,似乎是我毕生怀着最大的热情来从事的一件事。”他的意思是,记忆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精神资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记,越久远的事情反而越记得清楚,这算不算人们所说的初老症的症状。
一生再长,或许都是童年的某种延续。
转眼即耳顺之年,据说,到了60岁,听别人说话便可判断是非真假。我的理解是,到了耳顺的年龄,能够听得了逆耳之言,也能够喝得下苦口之药。
夜半三更回忆旧事,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有诗曰:“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我感觉一生中所走过的路,虽然风雨飘摇,坎坎坷坷,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不管是曾经的教书育人,还是如今的驻村扶贫,都是值得回味的。
走着走着,鸣沙的夜,不再寒冷。
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铺满温馨。
一年的驻村生活,串联成几万字的驻村笔记。想想自己在临近退休的时候,走进鸣沙,书写鸣沙,内心就有一股欢喜油然而生,这是一段不可忘记的经历。
记忆是定向的,把一些记忆关闭的同时,另外一些记忆便被悄悄地打开。定格下来的记忆,似乎超越了现实的存在而成为一幅独立的画面,成为某种隐喻。
我抓紧行走,在这条熟悉的村道上,村庄的灯火稀稀拉拉,却格外地亮。
回到宿舍,我一如既往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认真地敲打每一个炽热的文字。
我想,无论如何,在往后的日子里,对所有被我珍惜的物事,我都要以一种从容与认真的态度去对待。
33
接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但也有少数人依然留在南方,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因为他们知道,还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
一些平时很少见面的人,在鸣沙村的广场上游荡。也有人躲在自家的屋子里玩游戏、耍“快手”,还有人聚在罗小金的商行,盘腿坐在热炕上,聊天、抽烟、打扑克。忙了大半年的打工者,难得有一段忘我的悠闲时光。有时候,我也会加入到他们中间,询问一下他们在外面打工的情况,譬如在什么地方打工、收入多少、吃住咋样?
鸣沙村的大部分人文化程度不高,出门打工只能干一些体力活,有人在建筑工地搬砖、背水泥和沙子,有人装货卸货,凭体力挣钱,一个月赚几千元。但也有人身怀一技之长,给别人开大车,跑运输,每月收入过万。
罗进虎和罗进祥是亲兄弟,哥俩都是司机,罗进祥在内蒙古一家公司开拖挂车,收入不菲,一个人养活一家。罗进虎给别人开大车,足迹遍布全国各地。
第一次见罗进祥是在沙坡头旅游新镇的杨记手抓餐厅,他和妻子马玉花正一起吃饭。我认识马玉花,她是沙坡头区的人大代表,平时在家照顾孩子,旅游旺季时,在村子里的一家餐厅打工,一个月也能挣2000多元。我们几个驻村干部经常在马玉花打工的那家餐厅吃饭,时间长了,彼此便熟悉了。
罗进祥个子很高,人也帅气,消瘦的脸庞流露着灿烂而自信的光芒。在杨记手抓我们边吃边聊,他告诉我在外面跑车的艰辛和危险,跑长途运输的司机,是在拿命挣钱,为了养家糊口,真的不容易。
杨记手抓的老板是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名叫杨瑞,也是搬迁到鸣沙村的移民,老家在海原县李俊乡。
杨瑞十几岁就走出家门,在外面学习厨艺。搬迁之前,他在迎水桥镇开了餐厅,取名“杨记手抓”。他的餐厅生意不错,主要经营手抓羊肉、烩肉、炒菜以及各种面食。由于饭菜味道不错,加之为人厚道本分,很快赢得顾客的青睐和好评,一时间门庭若市,就连住在中卫市区的人也开车来他的餐厅吃饭,真有一种“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思。
沙坡头旅游新镇建成之后,杨瑞在新镇重新开了餐厅。餐厅里雇用的服务员基本上都是鸣沙村的人,每年给打工的鸣沙人支付的工钱接近10万元。按照他的说法,他也为鸣沙村的脱贫攻坚贡献了力量。
确实如此,杨瑞没有忘记自己的父老乡亲,他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村子里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来鸣沙驻村之前,我曾经和几个海原的朋友到杨瑞的餐厅里吃过一次饭。我们要了几碗烩羊肉,他给我们送了一盘泡菜,并且说这是他们餐厅独有的,用自家的秘方腌制。起初,我们几个人半信半疑。可是尝了之后,不得不信服。泡菜主要用黄瓜条和萝卜片制作,看起来很一般,吃起来却与众不同,香脆味美,沁人心脾。
驻村之后,我和杨瑞接触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在他的餐厅,有时候在鸣沙村。我们几乎无话不谈,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加了微信。每次打电话或者见面,他都叫我“马叔”,我和他的父母年龄相差无几,这样的称呼,倒也合乎情理。
驻村期间,我给杨瑞帮过几次忙。他自己病了,我联系中卫市医院一个熟悉的医生给他检查。他的侄女患病,我又联系在银川市医院工作的亲戚帮忙检查。只要他有需要,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解决。
我一直认为,作为一名驻村干部,帮助鸣沙村的老百姓,是我的职责,我没有理由推脱。
其实,在鸣沙村,我也尽心尽力地帮助过其他村民,我始终认为老百姓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他们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34
第一次见到买玉龙是在罗成旺家的商店门口,他骑着一辆摩托车,车后跟着一只体型高大的黑狗,看起来很是凶猛。狗看着我,我也看着狗,谁也不敢靠近。看到这种情景,买玉龙说:“没事,狗不会咬你的。”然后,他又喊了一声:“闪电,过来。”黑狗就乖乖地跑到他跟前。这时候,我才知道狗的名字叫“闪电”。
买玉龙买好东西,跨上摩托车,油门一轰,车子飞速地行驶在村里的柏油路上,身后扬起一股烟尘。“闪电”撒开腿紧随其后,不离不弃。
买玉龙个子不算太高,身村偏瘦,但给我的初次印象是精气神很充 足。
买玉龙住在B61号,平时很少在家里。他在吴忠市开了一个家电清洗的店铺,专门清洗抽油烟机、太阳能热水器、电冰箱以及供暖管道,收入还算不错。
有一天,我独自去买玉龙家走访,碰巧他不在家。
我站在他家门口,“闪电”似乎不认识我,对着我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狗被一条铁链拴着,但气势汹汹,让我胆战心惊。我小时候被村子里的狗咬过,至今心有余悸,见了狗,总是躲得远远的。
听到狗的叫声,屋里出来一个女人,是买玉龙家的亲戚。她告诉我家里没人,两口子出门去了。
春节前,买玉龙又一次出现在村子里。我们在村部见面,聊天时说起他家那只叫“闪电”的狗。他说:“这是一条德国牧羊犬,也叫黑贝,它很聪明,也很听话。只要好好地饲养、训练它,它就通人性,而且还能帮你做好多事情。”
在疫情防控期间,村子里设了监测站,许多人都加入到防控队伍之中,买玉龙也是其中一个。当然,也包括他的“闪电”。
买玉龙一到村口执勤点,“闪电”就尾随其后。特别是到了晚上,值夜班的人困得打盹,只有“闪电”精神抖擞地盯着远方。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忍不住发声。它的叫声十分响亮,引得村子里所有的狗在不同的院子里狂吠,整个村庄淹没在一片犬吠起伏的波涛之中。
有一天,村口来了一个外村的人,他开着一辆白色的福特,非要让值班守卡的人放他过去。理由是他家在鸣钟村,以往都是通过这条路回家。值班人员不放行,他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
那天,恰好“闪电”也在场,它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盯着被栏杆拦住的这个人。
尽管村子里值班的人反反复复地讲道理,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大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碰到这种不讲理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闪电”对付。
买玉龙拍了一下“闪电”的脊背,轻轻地说了一声:“闪电,上。”接到命令的“闪电”,嗖的一下蹿到卡口的栏杆前,势如破竹。
看到如此凶猛的气势,开福特的人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开着车灰溜溜地跑了。
在村口值班的这段时间,“闪电”渐渐地认识了我。它看到我和买玉龙亲密交谈,也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甚至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突然之间,我对“闪电”不再恐惧,倒有几分喜爱。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它的脑袋,这家伙仿佛害羞了,低着头走到主人跟前,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特意为“闪电”拍了一张照片,把它放在我的QQ空间里,照片的背景是鸣沙村监测站。我给这张照片命名为《忠诚的卫士》。我想,如果“闪电”知道,它一定会感激的。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给它一点温暖,它一定会陪伴你一生。
在鸣沙村的疫情防控工作中,许多老百姓做出了令人钦佩的举动,他们舍小家顾大家,不计报酬,不求回报,心甘情愿为全村人的安全守护大门。有些平时懒散的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主动参与到执勤中来。
买玉龙在这次防控工作中,看到了村党支部的凝聚力和号召力,他被身边的党员感动了。在这个特殊时期,他向村党支部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期望能够早日加入到党组织之中。
35
驻村期间,我一直想用文学的形式记录脱贫攻坚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以及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作为一个热衷于文学的写作者,自觉书写时代是一件非常崇高的事情。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写作无法离开乡土或者基层,离不开接触到的人和事,我的笔就没办法停下来。不知道多少个孤寂的夜晚,面对电脑屏幕,我的思绪像春天的一缕清风,穿行在鸣沙村每一个角落。
立春后,天气一下子变得温润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不再凛冽。春阳暖暖地洒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麻雀和喜鹊在柔软的树枝上晃荡,村子里的孩子也像小鸟一样,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唧唧喳喳。
憋了一个冬天的村民纷纷走出家门,开始在自家的菜园里忙活。习惯了土里刨食的农民,到了春耕的季节,总想做点什么。村子里的土地全部流转了,他们便把体力投入到眼前的三分地里。
我最先看到马志奎在翻地,他拿着一把铁锹,把沉睡中的泥土唤醒,脚下湿润的黄土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味道。我忍不住走到他身边,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马志奎笑眯眯地看着我,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边翻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时间长了不动弹,浑身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吃饭不香,睡觉不好。哎,没办法嘛,农民就是天生受苦的命。”
这些相信命运的农民,无论在十年九旱的老家,还是在搬迁之后的新家,他们不等不靠,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生机勃发的土地上。
我理解他的心情,也理解每一个农人对土地的深情与挚爱。这是一个怀念故土的老农,不忍心土地被撂荒,即便是面积不大的园子,他也没理由让它荒芜。
园子里有两个低矮的小拱棚,上面覆盖着透亮的塑料薄膜,前几天撒下的菜籽已经破土而出,星星点点的绿点缀着春天的意象,像一行行小诗铺展在温润的纸张上。
离开马志奎的菜园,我随意漫游在村庄的小道上,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繁忙的景象。村子里在家的人都在整理自家的土地,他们的劳作构成一幅幅美丽的田园风光图,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春意盎然的诗境里。
家家户户的园子里都种了几棵树,有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还有葡萄树。再过一段时间,各种果木的花儿依次开放,一个盛大的春天粉墨登场。
鸣沙人对土地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对待土地的态度十分虔诚,犹如自己的信仰。铁锹、锄头、镰刀、铲子、耙子以及砍柴的斧头,都被他们擦得锃亮,安置在院子里的某个角 落。
2019年春天,我们几个驻村干部,在村支书杨生宝家的园子里试着种了几畦蔬菜。从平整土地开始,然后起垄、铺膜、插苗、浇水,忙得满头大汗,腰疼腿酸。说实话,我们几个都算不上种菜的行家,平日也不曾干过什么农活。几畦蔬菜折腾了我们一天。事后,我更加深刻地体悟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内涵。
几周之后,园子里的西红柿、辣椒、茄子、黄瓜结得丰硕,模样可爱,格外诱人。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如此美好,我们的内心充满欢喜。劳动虽然是一件辛苦的事,但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只有身体力行,才会有诸多感悟。
36
春节假期还没有结束,一场新冠肺炎疫情席卷神州。举国上下,人心惶惶,一时间微信群里各种有关疫情的信息铺天盖地,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鸣沙村的群众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无 奈。
接到上级通知之后,鸣沙村村支书杨生宝很快召集村“两委”班子成员,安排部署疫情防控工作。宣传疫情防控知识、设卡检查、登记来往人员、测量体温、入户排查、上报有关信息、密切监控外出返回人员、安排部署监测站昼夜值班人员,所有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越来越严峻。鸣沙村“两委”班子和驻村扶贫工作队深感责任重大,为了全村百姓的健康和生命,他们责无旁贷,全力以赴。
驻村第一书记刘巍刚刚走马上任,就投入疫情防控工作之中,他一边熟悉鸣沙村的基本情况,一边协助村支书杨生宝积极开展防控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周末,村干部和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毫无怨言,他们的努力和奉献只是为了一个目标,保一方平安,让鸣沙村的百姓安然无 恙。
这次疫情防控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退路,不能犹豫,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
关键时刻看党员,危难时刻显真情。疫情面前,鸣沙村党支部率先垂范,冲锋在前,充分发挥了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
村支书杨生宝既是指挥员也是战斗员,无论白天、晚上,他始终如一地坚守在疫情防控工作的第一线,村口监测站几乎成了他的家,每天晚上他都驻守在值班室里,成了鸣沙村的第一守门员。
村干部以身作则,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村子里的党员和群众,他们纷纷走出家门,加入防控队伍之中,他们舍小家顾大家,义务承担全村的防控工作,从而赢得了全村百姓的信任和称赞。
为了解决群众生活中的一些实际困难,杨生宝主动承担了全村群众的采购和取快递等繁杂的事务,他开着自己的车到迎水桥镇去购买一些群众急需的生活用品,每天微信群里都有人发来一些买菜、买油盐酱醋和取快递的信息,他义不容辞地跑来跑去,为百姓排忧解难。
疫情,让人与人有了一定的距离,但是,让人心贴得更紧,病毒无情人有情。
村子里有了外来人员,需要隔离观察,杨生宝第一个站出来,承担接送任务,他不是不担心,而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全,关键时刻,他总是考虑别人的安危。他的爱心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了特殊的意义。
2月4日,一名本村外出务工人员从江西南昌回来,需要有人将其送到中卫市定点医院去隔离观察,杨生宝亲自开车把他送去。
2月11日下午,又有一位从银川市回来的村民,按照规定要居家观察,杨生宝带着几个村干部亲自到他家里部署有关防护措施。第二天,这个村民测试体温,有发烧的症状。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为了确保安全,杨生宝主动拉着他到市区医院检查。临走,他告诉几个村干部:“如果我被隔离,不能回到村子里,请你们照顾一下我的家人。”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几个人热泪盈眶。后来,经检查,最后确定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此事的确彰显了一个党员干部在危急关头无私无畏的品质。
由于群防群控,鸣沙村的情况基本稳定,老百姓的日子一如既往。群众的防范意识逐渐提高,他们从内心深处感激所有为他们默默付出的人。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许多人给值班人员送来了水果、牛奶、饮料和方便面,也有人自发到村口值班室替换值班人员,让他们能休息一 下。
灾难面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特殊时期,总有一些人无私奉献,不求回报,他们所做只是为了保一方平安。
从来都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负重前行。
37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会议基本取消,有些非开不可的会议,只通知村支书或者第一书记去参加。村子里除了全力以赴防控疫情,其他事情一律让路。
生死存亡面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小事。
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炉子、打扫宿舍卫生。然后,到村口的监测站替换值夜班的人。闲暇时,打开手机浏览一下有关疫情的新闻和信息。
这些天,几乎不写任何文字,不是没时间,而是没心情。如今疫情成了我最关注的事情,各种消息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认知。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不仅关注自己的内心,也尽力体会别人的内心。
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闹,整个村庄显得空旷而宁静。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所有人在忙乱中镇定下来,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把自己隔离在家,他们和全国各地的人一样,期待着疫情早点结束,期待着春暖花开。
一个多月来,中卫有无数医护人员、社区工作者、基层干部、机关公务员,以及各行各业的普通公民,为抗击疫情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中不少人和事让我印象深刻。
灾难面前,文学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写作者应该从哪些角度去书写,值得思考。我想,作为写作者,更应该关注有血有肉的人,通过自己的作品,把人文关怀表现出来,就像在茫茫黑夜之中,给行人点亮一支蜡烛。
中国文联主席、著名作家铁凝说过这样的话:“文学应当有力量惊醒生命的生机,弹拨沉睡在我们胸中尚未响起的琴弦;文学更应当有勇气凸显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
“那些眼泪,不仅仅是悲伤,也有感恩。它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眼泪。一定要让这样流着眼泪的人去高歌猛进,去意气风发……”
疫情防控期间,有太多的瞬间值得铭记,有太多的感动让人流泪,有太多的故事值得书写。
从疫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医务工作者奔赴荆楚大地,有多少农民工吃住在建设医院的工地。为了每一个需要呵护的生命,他们日夜奋战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最前线,谱写了一曲曲与时间赛跑、同病魔较量的英雄壮歌。
在人间烟火背后,总有数不尽的酸甜苦辣。那些琐碎日常,逐步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我真的庆幸能有这次驻村的机会,让我走进芸芸众生之中,身临其境地体悟他们的喜怒哀乐,书写一个村庄的日常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