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小说
一次别离
王玉玺
一
马草草和我分手的那天其实是忧伤的。尽管她当时还笑着夸我,说我第一次把她骗上床的时候她就知道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聪明得让她常常产生上当的感觉。
我相信她是真心夸我的,但是她的话并不完全符合实情,而且很容易让别人误解。我发誓我对马草草是真心的,也从来没有骗过她,如果她坚持认为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也算欺骗的话,那我骗她上去的也绝不是床。因为那时候她的理发店里根本就没有床,只有一组沙发,两个单人的,一个三人的。后来我们还多次有过肌肤之亲,但马草草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我多次给马草草强调过,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亲热,都应该是纯洁的、高尚的,且不可亵渎。但是马草草不以为然,我每次和她谈及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时,她都会表现出蚂蚁钻进裤裆里的样子,浑身的不自在。
当然,马草草所说的那种上当的感觉我也有过。因为在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马草草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关系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叫马草草,内蒙古人,仅此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就这,我还觉得马草草这个土气的名字与她完美的身材和如花的容貌极不相配,我甚至一度怀疑过她的真名到底是不是叫马草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马草草为什么经常说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在我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到底有哪一件事能够体现出我的聪明,但这和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处女肯定无关。一个稍微懂点生理常识的男人肯定都知道如何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女,更何况我还是个正规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如果这也能算聪明的话,那就是对我智商的极大侮辱。
分手的那天傍晚,我和马草草没说多少话,她一直夸我聪明,夸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让我抱着她,认真地吻她一次。那会儿她还没说要和我分手的事情。我按照她的要求,双手捧着她的脸,由温柔到粗暴,一直吻到我自感呼吸不畅的时候才放开她,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肺活量要比我大很多。然后她问我:“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说:“最近熬夜多了,没什么食欲,就吃了两个猪蹄子。”
马草草立即扭头呕吐,她干呕了一会儿,呕得眼里都盈满了泪花。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从小就不吃猪肉,闻着那味儿就恶心。我有点吃惊,她从来都没说过这事儿,细细一想,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还真没和她一起吃过汉餐。后来马草草就说:“我们分手吧。”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么聪明,我想我就不用多做解释了吧。”
聪明,又是聪明,我到底有什么可聪明的呢?我有点生气,心里想,分就分吧,没什么了不起的!你马草草除了长得漂亮,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背景,现在(也可能是很久以前)连处女膜都没有了。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法改掉我自信又自负的毛病了,所以我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分手,便直接平静地遂了她的意:“那就分吧。”
马草草那天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裙裤,两边有裤兜,她左手揣在裤兜里,右手在下巴处轻轻地摆了摆,连拜拜都没说就走了。在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甜蜜的微笑,和我们每一次约会后各回各家的情景没什么两样,我感觉这不像分手,反倒更像马草草和我开了个玩笑。
事实上马草草根本没有跟我开玩笑,在她和我微笑着挥手作别的那个晚上,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城市。马草草的离开没有带给我太多的痛苦,她留给我的只是漫长的失落,我觉得这种失落在某种程度上比痛苦更加折磨人。可是,马草草的种种表现都不像真的要和我分手,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只是在用一次残酷的别离来考验我的耐心和诚意。
关于我的婚姻大事,我和父母的意见分歧不是很大,他们虽然不大同意我和马草草谈恋爱,但还是在我们小区里给我看好了一套二手房,而且交了首付。按我的计划,我应该在今年腊月的某一天和马草草结婚,现在这个计划因马草草的悄然离去而落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父母说这事儿。
起初,全家人都反对我和马草草谈恋爱,我父母的想法比较简单,他们只是担心我将来留不住马草草,只因马草草长得实在是太俊俏了,有没有工作倒是次要的。这一点我母亲非常理解,毕竟她自己也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我姐姐的态度很坚决,反对的理由也很奇葩,她嫌马草草长得太漂亮了,不但没有正式工作,还是个理发的,到她店里理发的男人,完全是冲着她的脸蛋去的,谁能保证她和那些男人没有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呢?我姐姐的话让我非常愤怒,但是我能理解,毕竟现在的好多发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发那么简单了。
排除我姐姐妒忌马草草的相貌之外,她的话虽然偏激,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特别是在我感知马草草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后,我确实有过动摇。可是,以我对马草草的了解,我觉得她应该是纯洁的,至于她为什么在我之前已非处子之身,肯定另有隐情。那么,马草草常常夸我聪明也应该与此有关,不然我要那么聪明干嘛?既然我那么聪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二
这一年的夏天,因为马草草的存在,过得确实飞快,而这一年的秋天又因为马草草的离开,显得十分漫长,后来就漫长成一个多事之秋。
起初是我小外甥重感冒,住了半个月院也不见好转,为此,我姐姐和我姐夫互相埋怨,然后发展成吵架,最后竟然发展到闹离婚的地步,期间我调解过几次,也不见奏效。我很惭愧,眼看就要三十岁了,还结不了婚,害得我父母天天去医院里看外孙,我姐就趁机让我父母也做了个全面体检。结果发现,我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心肌梗死,而我母亲则是血糖异常,初步诊断为糖尿病。然后在医生的建议下,老两口都住进了医院,经过半个月的调理,平安出院。遵照医嘱,我父亲戒了烟和高脂肪食物,我母亲戒除了一切含糖的食物,此后我家的饭菜基本上和寺庙里的斋饭差不多。当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随时可以在街上下馆子,吃我想吃的任何东西。一个月后,我们再带父母去医院复查,父亲的心脏保养得还不错,但是母亲的血糖依然居高不下,县城的医院已经黔驴技穷,我只好带母亲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经过各种仪器的检查,医生初步判断是胰腺出了问题,目前还看不出具体问题,建议先回家观察一段时间再看情况。
我原本是挺喜欢浪漫萧瑟的秋天的,但是这个秋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我开始讨厌“多事之秋”这个词了。这个秋天除了我外甥和我父母生病以及我姐姐和我姐夫闹离婚之外,还多出来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小外甥上学的事情。按照划片招生的办法,我外甥只能上县城最差的那所小学,我姐姐肯定不甘心。此前我姐姐因为我外甥感冒住院一事和我姐夫已经闹到都要离婚的地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让我姐夫这个脾气非常倔强的人,装孙子去求人把我外甥弄到县城最好的小学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我姐夫只是水保站一个看水库的,他还没那么大本事,所以我姐姐就哭哭啼啼找我来了。其实我很清楚,现在各学校一年级新生报名,除了要户口,还要拿房产证,没有特别硬的关系根本进不了县城最好的学校。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掏钱买指标,听说学校每个老师有一个指标可以带进来一个非本片区的学生,但是这一个指标要八千块钱,对我姐姐这样的低收入家庭来说,这八千块钱相当于家庭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实在不堪重负。
这件事最终我还是给办成了,是我亲自领着我外甥找副校长办成的。我原本不打算给我姐姐详说办事的过程,但我姐姐是个非常固执且知恩图报的人,她非要亲自感谢帮忙办事的人,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事情是马草草帮忙办的。
我姐姐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有一语成谶的意思。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给你说过,马草草不是什么好女人,你还不信?现在好了,连副县长都办不成的事,她一个发廊女咋就能办成呢?你想想,如果她和校长之间没点啥事情,这事儿她能办成?”
我姐姐话没说完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她不是我亲姐姐,我肯定会狠狠地抽她两巴掌。当然,这只是个假设而已,最后我还是冷静地告诉我姐姐:“做人不要这么没良心,人家帮你办成了事,你却在背后地里这样说人家坏话,你要是觉得这件事办得不干不净,你就别让孩子去上这个学校了。”
我姐姐反过来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找马草草这种人办事,娃娃就是上不了学我也不让你摇她马草草的下巴子。”
我咬着牙巴子说:“姐姐,我亲亲的姐姐,马草草没亏咱们家人,更没有亏你,你连马草草找谁办的事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
事实上马草草所找的那位副校长是个中年女人,经常在马草草的发廊里做头发。我和马草草闲聊的时候,她也会讲一些有关她的顾客的趣事,其中不乏机关工作人员,但我并不清楚马草草与这位副校长为何会有如此之深的交情。
听完我的解释,我姐姐脸上似乎有一丝淡淡的悔意,但她嘴上依然警告我离马草草远一点。我很了解我姐姐,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但这并不是一个善良女人的优点。
处理完我外甥上学的问题之后,我就带我母亲去县医院复查,这次我是通过熟人托关系找县医院最好的B超大夫给我母亲检查的,结果是我们预先没有料到的,也是难以置信的。我怀疑是我们县医院大夫水平的问题,毕竟这次检查距上次在省城医院检查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母亲的病情怎么可能从糖尿病直接发展成胰腺癌呢?而且还扩散到其他脏器上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记得我母亲刚患上高血压的那一年她曾经说过,得什么病都行,千万不能得癌症。现在我非常理解母亲当时的想法,这并不代表一个生命对死亡的恐惧,她只是不想过早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大限。这正如我父亲曾经所说,人不管活多大岁数,但是一定不能死在外面。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人担心什么,往往就会发生什么。而我父母最终都没有以他们所期望的那种方式寿终正寝。
我带着县医院所做的B超结果又去了一趟省城医院。最后确诊:胰腺癌晚期。医生说,按照当前病情的发展速度,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这个结果并没有令我大脑一片空白,我除了心里剧疼和视线有点模糊之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我知道,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到处求医,而是我尽快结婚生子,最好在我母亲去世前,让她老人家能抱抱孙子,孙女也行。我和我父亲都是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我父母要比我理解得更加深刻,更加透彻,所以,我觉得眼下没有比我结婚更重要的事了。问题是我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婚生子呢?这的确是个问题,这简直比治好我母亲的病还要难。
三
十月份之前,我母亲尚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和父亲一起叫上小区里的一帮老头、老太太出门走步健身,通常回来都会跟我说一些治疗糖尿病的偏方,说着说着,就把话题绕到我的婚姻大事上了。
这个秋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明知道母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但我还得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回来吃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我甚至都不能太过频繁地帮母亲处理家务,我怕我突如其来得勤快会引起母亲对自己病情的怀疑,我尽量保持着多年被父母伺候的陋习,可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立冬后天气骤然变冷,换了冬装后母亲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宽松了许多。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母亲消瘦了不少,除了癌细胞的侵蚀,再加上近两个月来母亲对含糖食物和高脂肪食物的节制,她不瘦都不行。
入冬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天气变冷的原因,母亲不再早起出门走步健身了,话也少了很多。按医生的说法,我真担心母亲挺不到这个春节,我不得不把母亲的病情告知相关的亲戚朋友。所以,十一月份,各路亲戚朋友就陆陆续续来我家看望母亲。我母亲通常都笑着和亲戚们说:“就是个糖尿病么,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们大老远地跑来看啥着呢。”
我和姐姐,还有父亲,也只能笑着附和着母亲向亲戚们致歉:“就是,你看这寒冬腊月的,真是麻烦你们了。”
说这些违心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直视母亲的脸。我相信我母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可能凶多吉少,不然,亲戚们也不会突然上门看望她,但是母亲始终没有问过任何人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这让我心里非常难受。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命因何而故都不知道,这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渐渐地,母亲除了吃饭已经很少下床了。
陆续看过母亲的亲戚们都建议我带母亲去北京、上海等大医院做手术,或许可以让母亲多活几年,但是我没那样做。我不是怕花钱,也不是不孝顺,我明知医学已无回天之术,又何必让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再次承受比病痛本身更为痛苦的手术呢?与其花那么多钱买来更多的痛苦,还不如用这些钱让母亲尽情享受生命最后的时光。
关于母亲住院治疗的事情,我多次和父亲、姐姐,还有我舅舅商量,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放弃手术治疗,只保留常规的药物治疗。当然,对所有的癌症患者和家属来说,他们都会把生命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灵,我们也不例外。虽然我不大相信神能救我母亲,但是我还是愿意一试。在这方面我姐姐的信息量显然要比我大很多,她第二天就打听到当地一个知名度很高的神婆子,还列举了很多治病救人的例子,这为我母亲的病情好转带来了一丝希望。但是这个神婆子给人看病每月只有两个日子,初一和十五,每次只看九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开始,到下午六点结束,因为看病的人太多,需要提前排队取号,这和医院里挂号看病很相似。
神婆子住在距县城约十公里的一个村里。此前关于问神求医看病的事例我听过很多,但我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这一次我亲自去“神”那里为我母亲求医问药,多少也是有些好奇心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到神婆子家后,院子东边的小偏房门前已经围满了人,房子里面很黑,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神婆子请神,她只有把神请下来附上她的身体之后,她才能以神的身份给人看病。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当这位神婆子开始以神的身份说话的时候,令我大吃一惊,她说话用的既不是我们方言,也不是普通话,她的口音有点湖南方言的味道,不知道这位神婆子请的是哪方神圣。
轮到我问神看病的时候,我刚跪到神龛前还没说话,神婆子就先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是个教书人,不相信这个。”
这话再次让我头皮发麻。她怎么知道我是个当教师的呢?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没考虑好怎么解释,神婆子就又问我:“你给谁看病?”我说我给我母亲看病。
神婆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说:“你母亲这病,我只能给你舍些药,适当延长她的寿命。”然后,神婆子在空中抓了一把,双手搓了搓,从香案上抽出一片麻纸,往纸里包了几粒白色晶体状药丸。这个过程像耍魔术一样看得我目瞪口呆。最后神婆子还给了我一道符,并叮嘱我:“药,一日一次,连服七日,服完药的第二天,赶太阳出来前,把这道符在你家东北方向烧掉。”
后面等着看病的人还很多,为了不耽误别人看病,我没敢多问,赶紧拿了药,然后虔诚地磕头作揖,还往香案上一个有很多零钱的盒子里丢了五十块钱。
在神婆子家亲身经历的有些事情,让我的某些观念发生了变化,至少我现在觉得我没有让母亲承受手术之苦是正确的。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当时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向神打问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呢?在目前来看,我能尽快结婚生子应该是我母亲当前最大的心愿。
这一年的冬天比秋天更加漫长,更加难熬。进入腊月之后,母亲全身开始疼痛,起初我们每八小时给母亲打一针杜冷丁,后来缩短为每四小时打一针杜冷丁,为了按时给母亲打针止疼,那一段时间,我通常都睡在母亲卧室的地毯上。有一天晚上,给母亲打完杜冷丁之后,母亲说她梦见马草草了。这让我非常惊讶,我和马草草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都没梦到过她,我母亲怎么突然就梦到了呢?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我母亲说我和马草草分手的事呢,我母亲又说:“草草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母亲的问题突然提醒了我。我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马草草和我分手的那天不是还强调过我那么聪明,就不用她多做解释了吗?是啊,她确实不用解释,马草草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我们从来都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为什么一年多来她就没有怀孕呢?我想,这也许才是马草草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应该感激马草草良心发现,对我和我们家来说,我绝不能娶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冷静下来之后我就问我母亲:“你怎么知道草草怀孕了?”
我母亲说:“我梦见的,清晰得很,草草挺着个大肚子,在咱们乡下老家门口闲转着呢。”
我父亲说:“你妈怕是病糊涂了胡说呢。”
我说:“就是,我和草草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怎么可能怀孕呢?草草回内蒙古都三个多月了,她咋可能在咱们乡下老家呢。”
幸好我姐姐当时不在跟前,要是让她听道马草草未婚先孕,那我真的无法想象她会如何猜测如何瞎说呢。
后来我母亲又说:“其实我和你爸对草草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就是觉得女娃娃家长得太俊俏了容易招惹麻烦,娶回来容易守住难。”
我仍然没有告诉父母我和马草草已经分手的事情。我说:“没事的,过完年草草就和她父母一起过来了,到时候订婚结婚一次过,争取正月里结婚。你好好养身体,明年这个时候还得伺候月婆子呢。”
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消失。我心里掠过一阵电击般的刺疼,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母亲一定是在拷问自己,她到底能不能坚持到我结婚的那一天。
四
其实马草草回到内蒙古后一直主动和我保持着联系,在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联系中,我对马草草的了解才算真正地开始了。她的名字的确就叫马草草,她十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十二岁的时候有了继父,十四岁的时候继父被她母亲杀死,然后,她就成了孤儿,她母亲把她托付给远在我们这座县城的表兄,也就是马草草的表叔,这就是马草草这个内蒙古女孩为什么只身来到我们这个县城的原因。马草草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她母亲为什么会杀死她的继父,她说她以后会告诉我的。她这次回老家的目的就是去接她的母亲出狱,所以她不得不和我分手。马草草每次提起这件事都会强调,虽然她母亲曾经杀过人,但她依然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六年前的那场噩梦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换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会义无反顾地那样去做,没有人责怪过她母亲,包括法官在内。
在我母亲生病的这几个月里,我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从来都不敢怠慢,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个女孩,可是没一个我能看上眼的,她们除了有体面的工作之外,其他方面真的和马草草没有可比性。为此,那些给我介绍对象的人都对我有了看法。失望之余,我就会想起马草草,但是我确实抹不开面子求她嫁给我,况且,她已非处子之身这个事实留在我心里的阴影面积实在是太大了。我们家一向很传统,就算我能接受马草草,但我姐姐肯定不会接受一个失去贞操的女孩做她的弟媳妇。当然,我父母很喜欢马草草,这是个令我姐姐气愤又嫉妒的事实,但我还是不敢保证像我父母这样更加封建、保守和传统的老一辈人,能不能接受马草草这样的女孩做自己家的儿媳。看着母亲日趋憔悴的面容和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常常夜不能寐,没人能体会我内心的愧疚和煎熬。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除了祭灶神之外,就是家庭大扫除。若是往年,这一天母亲肯定是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或祭灶神或打扫卫生,但是今年母亲病倒了,我和姐姐又不懂怎么祭灶神,所以今年索性就免了祭灶神这个仪式,其实真是没心思做,母亲病成这样,人都顾不过来了,哪还能顾得上神呢。
打扫完家里的卫生,我姐姐向我问起了马草草,而且语气也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起上次马草草帮我外甥转学之后我姐姐所说的那些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想和我姐姐再谈任何有关马草草的话题。可是我姐姐依然固执地问我:“你心里现在是不是还想着马草草?你给姐说实话。”
她问我的时候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她之前当着我的面数落马草草的那些话了。我说:“你问这干嘛?是不是又听见什么人倒闲话了?”
我姐说:“没有,我也不是那种没事就倒闲话的人。我听人说家里过喜事能给病人冲喜祛晦气,说不定你一结婚,妈的病就好了呢,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反正别人给你介绍的对象你都看不上,不如你给草草说说好话,赶紧娶回来得了。草草这孩子,除了职业不好,别的方面好像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的理发女都不正经。”
我姐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对马草草的看法变化得如此之快,让我有点猝不及防。她要是知道马草草不是贞洁之身,而且她母亲曾经杀过人,她还会让我娶马草草吗?
我很无奈地瞪了我姐姐一眼,发现她这几个月以来为照顾母亲也憔悴了不少,心里顿时有些同情起来。我说:“行吧,回头我打电话问问。”
我姐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回头再问呢,现在就问,要是草草同意的话,还得提早给你准备婚礼呢。”
我姐姐一直盯着我给马草草打电话,但是天不遂人意,那天我始终没能打通马草草的电话。
五
我母亲的生命期限已经超过了医生预判的三个月,我姐姐说这肯定是此前求来的神药起了作用。好吧,我们姑且相信神的话,实际上,在这种时候除了相信神,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但是母亲活得实在太痛苦了,她现在几乎无法进食了,一吃就吐,没办法,我们只能每天给母亲输葡萄糖来维持她的生命,然后再给她注射杜冷丁来止疼。可是母亲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打过针的地方都结成了硬块,现在基本上找不到一块可以打针的地方了,每次给母亲打针,我们都是流着眼泪打的,因为这远比往自己的心上戳一针要痛苦得多。
然而,神并没有具体说明她能把我母亲的寿命延长多久,眼下,年关将至,我们必须提前为母亲预定寿材、寿衣以及所有丧事上要用的物什,以防春节放假期间母亲突然病故,到时候一定会搞得全家上下手忙脚乱。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和往年没什么两样,街上依然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唯一不同的就是别人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而我们家却在忙着准备母亲的后事。
借神的吉言,我母亲总算艰难地度过了一个没有欢笑也没有喜悦的除夕之夜。不知道夜里几点开始下雪的,第二天全世界都白了,白得让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医院的病房里。
大年初一早上母亲奇迹般精神了许多,早饭吃了五个饺子都没有呕吐,对普通病人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但是对一个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然而,母亲清醒后并没像电影或电视剧里那样,用微弱的气息说自己的临终遗言,她只是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叮嘱我和姐姐照顾好父亲而已,似乎除了我父亲以外,她在这世上再无任何牵挂了。说实话,在我母亲叮嘱我和我姐的时候,我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埋怨。我原以为我才是母亲心中最难以割舍的人,没想到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心里竟然只惦记着我父亲一个人。我可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心里怎么就没有我呢?我很不理解,甚至还有些妒忌。后来,我静下心来,对一个人一生中所有熟识的亲人做了个减法,正常情况下,最先离开我们的应该是兄弟姐妹,因为要各自成家过自己的日子,接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必然会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是子女成人各自飞,而最终能够与我们相伴终生的人也只有自己的配偶了。所以,我很快理解了母亲内心的牵挂,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年近古稀的父亲,今后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怀疑,我总觉得人活一辈子似乎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正月初三那天下午,马草草突然打来了电话,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和矫揉造作,她用一种求证似的口吻问我:“你想我吗?”
我说:“想,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你。”
马草草沉默了几秒说:“我怀孕了。”
我也沉默了几秒。确切地说,我不是沉默,我是被马草草的话给镇住了。
然后我就想起了我母亲之前所做的那个梦。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可能早已把我母亲的梦当成了现实,所以我用一种充满关切的语气对马草草说:“我知道。”
然后我听见电话里传来马草草的哭声,是一种激动的、解脱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马草草哭着说:“你还是那么聪明。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
挂了电话,我掩面而泣。我觉得,与马草草这一次短暂的别离,仿佛让我把我一辈子要经历的人生大事全都亲身经历完了。
[原载《山东文学》2018年第1期]
王玉玺(1973—),宁夏固原人,就职于固原市原州区政府办公室。作品发表于《六盘山》《山东文学》《朔方》《延安文学》等,被《青年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冰溜子
董永红
一点十八分。办公室墙上的表,是个叫人讨厌的小兔子,一不留神,它就把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住在我们科的病人,可不像腮帮子上扎了鱼刺、眼睛里吹进个沙粒子这等来得火急却转身就能回去的病人。你看,病床上的很多人,有的咋叫也不睁眼,有的咋治总不见效。不管你操多少心给他们吸氧输液,费多少事为他们翻身拍背,他们要么一个劲儿装睡着,凭你摆布;要么有意耍态度似的装个看不着,凭你红绿。有的时而狂躁挣扎,时而呼吸暂停。当然,他们冷漠也好,可怕也好,我们都得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时刻陪在他们身旁,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期待他们睡醒的那一天,或遗憾地送他们永远离去。
饿虎,饿狼。大家在水池边稀里哗啦地洗手,还不忘打趣和自嘲,随之,涌入更衣室去抢各自的饭盒。
我风风火火地跑进食堂,饭不是凉了,而是早就没了。往常,我也会和同事挤在一起,抢过自己的饭盒狼吞虎咽,但今天下午轮休,我转身走出食堂,准备到外面的餐馆吃碗新出锅的热面。
医院侧面,有家口碑不错的餐馆。此时饭口虽过,客却还多。正好靠窗的一张餐桌有人离开,我过去,点了一碗面,坐下喝茶,随手翻看菜单。菜单上眼花缭乱的美食令人垂涎欲滴,我实在有点等不及了。我放下菜单,盯着出饭口,盼着那里早点喊我端饭。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服务员喊,转念一想,服务员只叫号,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呢?纳闷之际,才看见有人走近我身旁。
“没认错吧,你是我的老同学吧?”
“哦,是你呀。”原来是我的初中同学王耿,六七年没见,他像生长在河边的杨树,挺拔得直而高,从前的娃娃脸上,仿佛贴了一层再也撕不掉的成熟面膜。
“走,咱们坐一桌去。”
我不假思索,端起杯子,转身随王耿到了另一个餐桌前。
餐桌上已经摆着两盘菜,旁边敞开着一个化妆盒,有个披着烫发、戴假睫毛、化了熊猫眼圈的女子,正对着盒内的镜子补口红。
“这是小韩,我的朋友。这是我初中同学。”王耿介绍道。
“你好。”我向小韩点点头。小韩只顾补妆,并没抬头,也没理会。
“坐,快坐。”王耿给我摆好椅子。
小韩补了口红,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向戴着好几个戒指的手上喷洒。顿时,一股刺鼻的奇香四散开来。
又上来了几道菜,小韩收起家当,服务员将菜一一摆好说:“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小韩起身提了提过膝的长靴,坐下。王耿把筷子双手呈到小韩手里,又给我递来一双说:“咱们动筷子。”
我的面好了。王耿帮我端过来说:“你少吃点面,咱们多吃菜。”
我问小韩吃不吃面?小韩冷冷地摇摇头。又问王耿,他笑笑说:“照我说,你别吃面了,这么多菜呢。”我说:“吃面养胃。”
小韩皱着眉头问:“午饭就一碗面?”
我说:“是啊,吃碗面是很幸福的事。”
小韩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说:“吃碗面也能叫你幸福?那你的幸福指数也太低了。哼,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你干啥的?”
我说:“在ICU。”
“啊?晒有?专业炫富的?”
我笑笑,吃饭。
王耿琢磨道:“是不是I see you,我英语差,‘我看见你’,是个啥意思?难道,你是私人侦探?”
我笑着说:“哪有那么神秘,是重症病房的护士。”
小韩似乎有点失望地撇撇嘴说:“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个小护士。就说么,一碗面都能哄幸福的人,说啥也和炫富不靠边嘛。”
王耿可能觉得朋友的话有点那个,就说:“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我与王耿将杯子举到小韩面前,小韩仔细咀嚼着嘴里的菜,直到我的手酸得快要支不住了,她才慢腾腾地端起杯子。糟了,三只杯子轻轻一碰,就把小韩手上的香气撞成了纷纷的碎片,落入碗碟,饭菜一下子变了味。
我忍着难受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准备回去。王耿挽留:“咱们好不容易遇见,你还没问我干啥,咋就要走呢?说不定,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能给你帮个小忙呢。”我又坐下问他:“对呀,你现在干啥呢?”王耿冲我笑笑,扭头对小韩说:“我开装潢部。”小韩说:“生意不错吧?”王耿说:“可以。”说着拿出手机,给小韩和我看装潢部的照片。看了几张,小韩就拿过手机,一个人看去了。我笑着说:“原来,你才是晒有呢。”王耿取出名片给我说:“要是你装房子,全部按进价算。要是你的同事和朋友,给最低价。”小韩剜了一眼王耿说:“这个进价,那个低价,还赚谁的钱去。”王耿说:“客户多了,就有得赚。”小韩说:“赚得少了,哪能养家。”王耿笑着问她:“你经常在哪儿买衣服?”“大商场的品牌才有保证。”“你平常自己做饭,还是在外面吃饭?”“外面吃呀,西餐牛排、韩日料理这些,还凑合吧。”王耿笑着说:“那你的消费档次比较高。”小韩一甩头发说:“不呀,一点也不啊。”王耿说:“我看你的靴子很不错的。”“五千多,不算贵吧。”王耿肯定地说:“不算。”我忍不住插嘴:“你们都是能挣钱的主。”小韩说:“我挣不挣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个挣大钱的老公才是硬道理。”王耿说:“大钱挣不了,家还是养得起。”
这时,小韩要走。王耿一意相送。出了餐馆,小韩径直上了等在门外的小车。王耿望着小车走远了,扭头问我:“你看她咋样?”我说:“很摩登的女郎。”“朋友才给介绍的,你帮我参谋一下。”“你觉得呢?”王耿笑着说:“我觉得行,就看人家的意思。”他满脸中意,我就算有看法,自然就不能说出口了。“你单,还是双?”王耿问我。我说:“他进修去了,等回来我们就结婚。”“房子买好了吗?”“刚交工。”“哈,今天可真是碰巧了。你看,搁着咱老同学不用,还上哪儿找可靠的人给你操心装修去。我一定给你选最好的材料。”
正和王耿说话,电话响了,一看是表妹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接通,表妹含着哭腔叫了一声姐,我问她:“是不是早早不乖了?”“早早乖着呢,是我,唉。”“你哪儿不舒服,慢慢说。”“姐,我也好着呢,就是,就是……”“是不是你婆婆又说你了?”提起那个女人,我心里就堵。“不是,我婆婆她……”不等表妹说完,我就抢过说:“是不是你婆婆病了,她那么精明强悍,难道也会得病?她病就病吧,我才懒得过问,你叫她自个找着看医生去。”表妹说:“姐,不是,她没病,是我们村长。”我还以为,不是那个强悍的婆婆给表妹上家法了,就是她得啥病了,谁知表妹又说到了村长。“村长?村长咋了?”我心里一阵惊慌。“姐,你有没有空,能不能来看看我。等见了慢慢说,你有没有空,来看看我呀。”“行,行,我去。”听她可怜兮兮的,真不知道她又碰到了啥难事。
挂上电话,王耿问我:“去哪儿?我送你。”
我说:“表妹叫我去她家,不麻烦你了,我坐公交车就能到。”王耿说:“今天不忙,我送你。”“当老板的人,还有不忙的。”“都安排妥了,我也闲着。”见王耿还同以前上学时一样实心待人,我就坐了他的车。王耿问:“你表妹是姨家的、姑家的,还是舅家的?”我笑着说:“不沾亲带故,是认下的。”“认下的?”“一个很柔弱的女子,在医院病房认的。”“你有福,还能在工作中认到表妹。”“要不是她,说不定我就吃亏了。”“怪悬乎的,能说吗?”王耿好奇地问。我点点头。
去年初冬,我还在儿科工作。那天,下雨,落地又好像是冰。地面说滑吧,也不算滑,说不滑呢,冷不防就把人放翻了。下夜班后,我像只懒猫一样睡得正酣,护士长打来电话,叫我快点去加班。真不晓得心里情不情愿,脚落地,迷迷糊糊出了公寓,眨眼间,胳膊肘重重着地,疼得我趴了好一阵才站起来。再看,棉衣摔了个大口子,肘上的皮卷在一边。我咬咬牙,一手托着受伤的胳膊向科室而去。
原来,科室接收了一对早产的双胞胎,小的1.4千克,大的也只有1.7千克。我换工作服的空儿,听同事说小的那个反应很差,已经放弃抢救了。大的那个在监护室的温箱里。
监护室门口放着洒了消毒剂的脚垫,门旁边是两只恒温桶,桶内盛着清水和消毒液。无论谁,必须洗手更鞋,方可进入。
室内有一个罩着白雾的温箱。温箱不远的墙根,也放着消毒桶和毛巾。向温箱内伸手,非得再次洗手不可。当然,不是谁故意要这样繁琐,而是怕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在温箱里闹腾。
箱内有一个白花花的棉包,裹着一个粉红的,好像不留意打破蛋壳的鸡娃似的小婴儿。箱子两面有两道能活动的门。门上有四个碗口大的圆窗,窗上镶着软硅胶片。伸手时,它会张开,取手后,它随之闭合。箱内小窗的中间,并排挂着一组细细的小小的温度计和湿度计。箱外对面的位置,也挂着温度计和湿度计。相比,箱内的那组显得极为娇小,箱外的却很健壮,好似早产儿和足月成熟儿的差别。可不是嘛,对早产儿来说,温箱就是母体的子宫。
这个早产婴儿的头像个熟了的香蕉梨,看着圆圆乎乎,捧在手中却有点软。头顶的囟门,像糊着一层薄薄的纸,能看见大脑忽闪忽闪地波动。小脸皱皱巴巴,眼睛好像画出的两道印儿。细细的脖颈,肋条分明的胸廓前,心尖急匆匆蹦跳。腹部裹着脐带卷,腿间结着黄豆大的一点小鸡牛儿,指头粗的胳膊和腿,小核桃似的手心里攥着面条一样的指头。一只拇指大的脚背上,扎着蝶形套管针,那片盖针的贴膜包过了婴儿的脚心和小腿。另一只小脚丫,偶尔动一下,或从棉包中探出来。我们把奶瓶送到他的小嘴边,他还不会吃。我和同事配合,把一根细细的胃管从他的鼻腔送入胃内,他弱弱地嚏了一声,苦皱着脸,很痛苦的样子。我们用注射器从胃管给他喂了一点温开水。
过了一些时间,我去病房,推开门见一个剪着平头,貌似男人的中年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呼呼地问病床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媳妇:“你想,往清楚给我想,到底是谁把你撞倒了,我找他去!是不是谁把水倒在路上,把你滑倒了?我找他算账去!总归要有怨头,不能平白无故就滑倒了,一对好好的娃娃就这样糟蹋了!”病床上的女人低声说:“妈,我没防住冰溜子。”女人一摆手,硬生生地说:“你给我往清楚想!”那个媳妇无力地垂下了头。我叫她的名字,她又抬起头望着我。我问她能不能挤一点初乳给婴儿喂。她很惊讶地问:“他会吃奶?”我说:“从胃管打进去。”不料,平头女人过来一把撕住我受伤的胳膊,把我拽向门外。在走道,她阴着脸问我:“到底能不能活?不能活就别折腾钱!”我说:“现时反应还行,具体情况,请您去问主管医生。”她松开我,向办公室走去。
我返回病房,看见那个媳妇闭着眼,眼角挂了一串泪。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月子里不敢哭,要不然会落下病根。”她攥紧我的手哽咽着说:“姐,娃娃太小了,怕是难……”我安慰了她几句,劝她一定要好好吃饭,这样才能早下奶喂婴儿。
之后,我抽婴儿胃管内的东西,心中不由沉重,我走出监护室,侧身从几把椅子背后走过去,弯腰靠近主管医生的耳旁,悄声说:“胃内有血丝。”办公室的人都抬头望着我,一个实习医生低声说:“简直是个定时炸弹。”主管医生起身随我去看婴儿,后又到病房向家属交代情况。
早产的婴儿一旦出血,就很凶险。眼下,婴儿的反应有点差。主管医生从病房回来说,婆婆要放弃,儿媳不忍心。婆婆不掏钱,也不让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回来,儿媳急得哭鼻子。不过,我们还是抱着最大的希望,全力救治婴儿。
我进病房送药。儿媳蜷缩着身子侧靠在被子上,婆婆背身立在窗前,双手别在裤兜里说:“我的女子,找一个大款,找一个富翁,人家好上挑好,富里挑富。就你这猪不啃的蔫萝卜,我儿子找你是可怜你,要有本事,你也找大款去!叫大款给你掏这没底子的冤枉钱。我可没钱,就是有,也不可能往黑窟窿里塞。我儿子也没挣下钱,就是挣下,我也不叫他把血汗钱往空中撒。”“妈,咱们再救他几天,万一活了。”“你脑子生虫呀!医院不过是哄骗着从咱们身上抠钱!那么小,咋活!”
下班,我路过病房,看见那个儿媳摇晃着身子穿衣服,就进去问她。她有气无力地说:“姐,娃他爸背着我婆婆给卡上打了些钱,我交费去。”“你婆婆呢?”“回去了。”我说:“过道风大,还是我帮你交去吧。”她就把卡和密码给我。办理完,我问她吃没吃饭,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碗黏成团的饭。我把那碗冷饭端进更衣室,加了一点开水,放进微波炉热透,又送到她面前,给她宽心,劝她吃饭。
她拉住我的手说:“姐,我们老家有认干亲的风俗,我敢不敢认你做个表姐,这样,娃娃也就多个娘亲,我命贱,怕保不住他,你命好,保佑他。”她的话叫人心酸,我说:“表妹,不光是咱们,科室所有的人都盼着他平安。”“姐,你给他起个名字吧,有个名字叫着也能保平安。”“行,我回头想想。”
第二天,在买早点的路上,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字:早早。表妹吃饭时,我说出了这个名字,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说:“早早,这名字好是可爱。”
可是,早早出现了呕血和便血,情况越加危险了。意外滑倒早产的表妹,虚弱的身子,无力挣脱紧箍的悲伤。只要见面,她眼里总是闪着泪花问:“姐,你说该咋办呀?”我安慰她,只能尽力救治,平静地等待,除此之外,谁都毫无办法。
也许婆婆觉得把儿媳丢在医院,于心不忍,她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小女孩。表妹指着我对小女孩说:“这是大姨。”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姨。表妹说:“这是老大,两岁多了。”原来,表妹已经有个小女孩了,尽管相认了姐妹,但我们的话题从没离开过早早。也好,如果早早真的挺不过去,至少有这个孩子慰藉表妹的悲伤。
几天后,又轮上我值夜班了,表妹把我拉到拐角,附在我耳边说:“姐,今晚你一定一定不要离开温箱。”“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早早的。”她急得双手抖着说:“不是,不光是照顾早早的事。姐,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千万千万不能离开早早一步。”她说完溜进了卫生间。
我成夜守护着早早。早早夜间再没出血,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呢。我心中默默祈祷。
天亮了,早早的情况果然比之前有所好转,这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看来,早早渐渐扛过了最危险的时期。表妹听说,泪眼婆娑,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我说是咱们的早早勇敢,并不是我们有多大力量。表妹这才偷偷告诉我,她婆婆说早早肯定养不活,非要趁护士不在温箱跟前时,悄悄跑去把早早吸的氧气取掉,这样就可以找医生和护士的麻烦,拒不交费。婆婆说,没法讹老天下的冰溜子,还不信讹不上医院!这话听得我头发根都竖起来。
早早出现了黄疸,从额头开始,慢慢黄遍了全身。我们打开蓝光灯,每天给他护上墨镜,翻来覆去照几小时。又过了些时间,早早会咽奶水了,会含奶嘴了,会吮指头了。我们为他的每一个进步激动得抿嘴而笑。早早在温箱中孕育了四个星期,他的脸圆了,头发密了,出箱观察了几天,回家了。
表妹和婆婆另过。早早闹肚子啦,早早打喷嚏啦,表妹常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早早发热了,表妹急得哭起来。我只好买了药去看他。眼下,不知何事又难为得表妹哭鼻子呢。
王耿说:“你这个表妹认得也够曲折的。”我说:“真不容易,多个亲戚就得多操心呀。”王耿刚把我送到表妹家门口,小韩打电话叫他。他一吐舌头,冲我做了个鬼脸说:“哎呀,有戏,有戏。我走了,装房子的事,记着给我打电话。”
表妹见我,眼泪花儿又打转转了。我亲了亲熟睡的早早,坐在炕头准备细问,表妹的婆婆就进来了。她看见儿媳泪汪汪的,顿时沉着脸冲儿媳说:“没钱买盐了你说一声,眼泪能晒几量盐呢!”表妹抹着泪说:“村长来……”“他干啥来了?”“叫计划去呢,我害怕的。”“他咋不给我说,哼!我也要计划去呢。这么好的事,你捂得严严的,生怕我知道。”“妈,得做手术,挨刀的事,能是啥好事。”“有啥不好的,受个小疼,钱就来了。谁不去是傻子呀。我去呢,为啥不去呢,受一阵儿罪,钱就挣回来了。就算拿一千块吃肉补伤,两千全当误工费,咋算着,还干吃净落好几千。去,咱两个都去,就当打了一年工。”婆婆坚定地说。“妈,你年龄大了,划不来受那罪,再说,咱们两个都做了手术,没人伺候。”“哎呀,挑个刺儿的事,有多悬呀。你不想挣钱去,我去。”“妈,你不要去,你四十好几的人了,划不来挨那一刀子呀。”“挣钱的事,有啥划不来的。我去,你也去,咱们都去!人家的女人,把娃娃怀得满满的,就你,跌了一跤,给医院送了一大堆。咋的,你还不想受点疼挣几个回来,日子咋过!”“妈,计划要做手术的。”“手术!多大的事,那也算个手术!”
正说着,村长又来了。婆婆冲他说:“你咋不给我说?”村长说:“你们不是分开过嘛。这种事,我想着,还得叫你儿子做主。”说着扭头问表妹:“你们商量得咋样了?”婆婆说:“我是说,我也够条件,你咋不给我说计划的事?”“给你说?你不是孙子满地跑的人了嘛,还想挨一刀?”“我就是想挨一刀!咋的话了?!”“你自个非要挨刀?那还不好,我高兴得很,挨嘛。”“咱们可说定了,你不要把我卯下。”“你还真要去呀?”“咋,你以为我和你说着耍吗?”“唉,我看,你划不来。”“我就知道,只要有好事,你就想方设法绕开我。论起亲戚来,你还是我兄弟。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想着为对方排忧解难呢,你干啥事,只想着把我推进沟里,再倒上石头,压着我永远都不要起来,你才安心,要不然,我在路上走一步,你都怕我抢在你前头。你要是这回能把我绕开,我才算你真真是我兄弟!”“唉,你这个人,咋瞎话好话不分,我是见你——”“你见我咋了?”“你说你,孙子这么大了,依我说,实实在在划不来了。”“挣钱的事,别人能划得来,我咋划不来。你说,我咋就划不来?”婆婆骂骂咧咧地往出走,村长随着跟出去了。
他们走后,表妹叹着气说:“我要是像我婆婆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好了。”我说:“等早早长大些了,你的身体硬朗了再去吧。”听了我的话,表妹僵硬的脸慢慢舒展了,她给我捧上茶说:“姐,你想吃啥,我给咱做。”“你还没吃饭吗?”表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说:“吓得忘了。”“我吃了,你想吃啥就做啥吧。”表妹挽起袖子说:“我给咱们做莜面糅糅,是我们老家常吃的杂粮饭,你尝尝。”
没过几天,王耿给我打电话报喜,说小韩对他印象很好,又转了话题鼓动我快点装修房子,他一定请最好的师傅,用最好最环保的材料。我给未婚夫一说,他就请假回来了。两家老人想办法帮我们凑够了钱,王耿就开车拉上我俩去他装修好的几家参观。然后,我们到他的店里选材料,设计装修的方案。见王耿这样热心、懂行,我们就在他的指点下选材料。我看准了一款防滑瓷砖,未婚夫来来回回用手摸了又摸,与我商量道:“咱爸妈腿脚不好,我想,还是选最防滑的吧,你说行吗?”我点点头。挑来比去,我们终于选了一款最好的防滑瓷砖。选好各种材料后,王耿说全部按进价给我们。我们高兴地与他签了装修合同,预付了全部费用。我的未婚夫临走时,拉着王耿的手说:“我还在外地进修,忙得顾不上操心,就请你多费心了。”王耿大包大揽满口答应:“交给我,你们一万个放心,保准叫你们满意。”我们把王耿信了个实,就把装修新房的大事,放放心心地交给了王耿。
那天中午,我们洗手更衣准备下班,护士长瞅着科室的表说:“这个死兔子,从来就不知道等咱们,尽赶着往前跑。”同事说:“人家准点下班的,饭都上桌了。”偏在这时,从手术室转来了一个做绝育手术出现意外的病人。我接过平车,不由大吃一惊,她竟然是表妹的婆婆。
把她安置妥当,护士长让我去通知家属交费。
表妹抱着早早焦急地站在门外,女儿拽着她的衣襟。
“姐,咋样了?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没接。”表妹含着泪问。我说:“手机在包里,忙得没顾得看。咋?就你来了?”
“我姐和我姐夫也来了。”表妹说罢扭头喊:“姐——”
那边椅子上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向我走来,想不到是小韩和王耿。
我简要地向他们说了病情,请他们快点交费。
小韩拉上王耿,向交费处走去。
一个多月过去了,表妹的婆婆迟迟不见苏醒。
我抽空去看装修的新房。进门的刹那,我的脚下突然像长了滑轮,眨眼间,我的肩膀就歪歪地碰在了侧墙上。我稳住身子,蹲下,用手摸来摸去,光亮的瓷砖上并没有水,咋会滑人呢?我点着脚像防冰溜子似的,从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再到厨房,才发现所用的装修材料,并不是我们当初所选择的。
犹豫良久,我还是拨通了王耿的电话,王耿说正在外地出差,他急切地问:“我岳母是不是醒了?”我说:“还没有。”他叹着气说:“这个老人家要是不早点醒来,我可就真穷得娶不起她的女儿了。哎呀,住在你们那里,花费实在是太大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那你打电话啥事?”我咬了咬嘴唇,难为情地说:“我家的装修材料有可能错了。”王耿果断地说:“一点没错!你家的材料是我亲手装的车,又特意叫小韩送上门去的,绝对不会错!”
“唉!”这回可咋办哪!
我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无奈的叹息仿佛惊动了藏在屋子各处的簇簇野蜂,它们乱嚷嚷地向我扑来。
[原载《朔方》2015年增刊]
董永红(1975—),女,宁夏海原人,就职于青铜峡市人民医院。作品发表于《朔方》《雨花》《读者·原创版》《安徽文学》《文学港》等,被《品读》《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产房》《凤雨有路》和小说集《等你长了头发》。短篇小说《瓜七朵的一万天》获梁斌小说奖。《挂红》被译介为英文。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扶贫款
石 也
村主任老嘎争取来一笔扶贫款,钱还没拿到手,村里已经为如何分配这笔钱吵翻了天。有人认为,既然是扶贫,就应把钱分给村里几户最没落的人家。有人马上出言反对,凭什么让二喜那号二杆子得这个好?上面这笔钱是对这个村的扶贫,又没有指名道姓地给哪个人,所以这个村里人人都有份才对。
老嘎朝着争吵不休的人群大吼一声,少扯那些没用的鸡巴淡,不是老子费心费力地争取,你们毛也捞不到一根,还能轮到到你们在这叽叽歪歪地乱叫唤?
人群里马上有人附和说,就是、就是,怎么分配得听老嘎的,主任心里有数呢。
村里最烂杆的人家要数二喜和杨发财家。
二喜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却从使不到地方上,舍不得在农田下一把力气,也不愿出门做工,整天游手好闲地在村里四处晃荡,动不动就把邻居家的鸡偷来吃,被人发现后死也不承认,还摆出一副为保全名节和人奋战到底的架势。他拍着胸脯说,咱光棍一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破屋烂瓦的穷酸日子早过得不耐烦了,活成这窝窝囊囊的鬼样子我也巴不得早死少受罪,来啊,有种就抡圆你的家伙朝这砸。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不敢了吧?没这个胆就别他妈到处败坏老子的名声,老子还没娶媳妇呢。
杨发财年纪大了,并且病病怏怏地永远打不起精神。老婆倒是有一个,却也是个不下蛋的病母鸡、老母鸡。杨发财老两口都是五十多的老人了,身边又没有个一男半女,日子过得比白开水还没味道。就是这样的日子要安稳地过下去,似乎也不大可能。老汉不服,穷犟穷犟、死犟死犟,总是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就赶老婆下地,似乎稍一迟钝,日子就越不像日子了,人就越穷得没个人样了。可事实是,无论老汉怎么折腾,日子一直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人也一直半死不活地苦挨着,生命的链条似乎随时有可能断掉。断掉、死了才好呢!老汉有时绝望又自嘲地这么想,自己生就是个穷得要死的命,父母却给他起了个气派的名字,发财。简直欺负人哩!发什么财,发哪里的财?现在,老汉老两口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早过了做梦的年纪,什么发财啦富贵啦幸福啦,统统是扯淡,能简单活着,饿了,有口吃的;困了,有个地方躺躺;病了,能拿出看病的钱来。就已经很烧高香了,想的再多,丁点用没有不说,还让人一思谋起来就难受。
老汉眼下正面临一件难肠事,村主任老嘎三番五次地催要水费,老汉每回都答应尽快交到村上。可老汉实在拿不出,这样倒显得老汉是个不实诚的人、惯于说谎撂骗的人。这让老汉很害臊,就像自己当真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下流坯子。老嘎也很不耐烦了,他说杨发财,亏你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说个话就像放屁,催一回你赖一回、拖一回,赶月底再交不上,我就让杨三断了你的水。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赶紧讨好说,村上大人娃娃都知道你是个心慈手软的活菩萨,眼看我那两亩庄稼就要收成了,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断了水,就是断了我的命也不能把水断了。
行了行了,杨发财我告诉你,再不要给我整这些没用的话,看你这可怜样我就再宽限你两天,要是再交不上,说破天也得断你水。
一定一定,一定给你周转上,再不能让主任犯难了。老汉唯唯诺诺地说。
老汉再也不想让老嘎就水费的事说三道四了,这样好说不好听,好像他真是赖皮,就连他自己也瞧不起那些撒泼耍赖的人。再说了,一个近六十的人老让人杨发财杨发财地呼来喊去,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同样是个名字,普通群众叫是称呼是代号,但是如果一个名字老挂在直线领导的嘴里,就值得玩味了。这个人要么优秀得一塌糊涂,要么是糟糕得不可救药。一个连日子都过不去的人显然算不上优秀,再糟糕的人也不愿意让人当糟糕的人对待。
杨发财的借钱路并不那么顺畅,就像他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日子,似乎随时都会像断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过一段,然后下砸,结束不曾绚烂的生命。而这线却偏偏不断,时刻揪着心,时刻又抱着侥幸的希望。平常不对付的、有过矛盾的人家根本不用去;有几家关系不错的邻居,光阴虽然比自家敞亮些,可也有自己的困难和苦闷,还是不能去打搅;从前交好过后来光阴也扶摇上去的人家倒是有几户,可是人家的门槛也跟着变高了,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更不是谁都能从虎嘴里拔出牙。总之,杨发财老汉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捞到一毛钱,还白白搭上半天工夫。
村街在日头的洗濯下,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出来行走,连一只觅食的雀儿也没有,就像这里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故事。紧傍街口的外来户卫大民坐在门口的树阴下,盯着几只吃食的老母鸡不住地打盹,活像是对母鸡勤奋进食的极大首肯。杨老汉趿拉趿拉的脚步惊起了卫大民,他抬起惺忪的睡眼,不解地把老汉看了又看。
好我的老哥哩,大中午的不在家里睡一会,号丧着脸在街上瞎转悠什么,难道是把钱丢在街上了?
钱虽然还没借到,找个能听自己诉说的听众也是不错的。杨老汉慢腾腾地踅摸进卫大民独享的阴凉里,把自己正面临的尴尬也拿出来和卫大民共享,像是对占了他阴凉的补偿。
听了老汉的诉说,卫大民很不以为然,多大点事!不过眼下我刚给儿子装修了房子手头吃紧,手里确实没钱,要是要粮食,还有去年的五六袋陈包谷,只管扛走!杨老汉就像被卫大民的好心话烫着了,赶紧跳起来朝家走去。
老哥你等等。卫大民喊住了他,你肯定也听说了,村里来了笔扶贫款,只要能弄他个仨瓜俩枣,几个水费钱算什么。就算弄不上,你给主任说一声,让从扶贫款里扣下。就算暂时还不能扣,你让村上先垫上,等夏收了就还上。
他就不是个事!卫大民强调说。
如何分配扶贫款,老嘎已经有了初步意见,要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向。也就是说,村里人不论老小、贫富,人人有份。消息一传出,二喜就撺掇几个没有儿女的、家有残疾的、吃低保的、光阴不够敞亮的人家去村上说理。大家七嘴八舌地否决了老嘎的分配方案,认为扶贫不是吃大锅饭,必须向贫者、弱者倾斜,不然就失去了扶贫的意义。
老嘎作出生气的样子骂道,你们这些吃货,不好好扒扯自己的光阴倒赖上人了。有了一点好处,都他妈想吃独食,你们以为政府是专门为你们开的啊?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尽是你们的事了,怪球得很!
见大伙还站着不动,老嘎回头说,当然了,这个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的。
那谁说了能算?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嘛。
那我总不能为这破事再去麻烦上级领导,为争取这笔扶贫款已经把领导麻烦得够够的了。
村上的事,当然由村里自己做主。有人提议说,得召开村民大会。
对,召开村民大会。许多个声音同时说。
村民大会到底还是召开了,一听说有好事,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天上铁定要掉下一块馅饼,正在这个村子上空盘旋,具体砸到谁头上还没有分晓,人人有机会,大家俱各努力。没落户们终于逮住机会,大声吆喝地表达自己对扶贫款的渴望;富足的人家也逮住机会了,白白捡一笔钱,傻子才不乐意才不去争取。会场吵吵嚷攘得根本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但是每个人激动的情绪还是清晰地写在脸上。村民大会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场闹剧,老嘎最后拍板决定,为避免人多嘴杂无法讨论,村民先选几个老成的值得信赖的代表,集中到村上民主讨论。
代表们来自各个层次,一到村上就充分行使自己作为代表的权利,但最后还是倾向于扶持弱者的观点占了优势。可村上到底都谁属于弱势群体?这个问题还值得讨论,代表们又一次坐下来圈定一个又一个贫困户。杨发财、二喜、刘自升、常贵……
消息传出,村里再一次沸腾了。一些光阴并不明显比别人好的人很为自己的漏选气愤,纷纷撵到村上找老嘎诉说自己的困难。狼多了肉就少僧多了粥就会少的道理人人明白,以二喜为首的先期已经被确定了的扶贫对象也愤愤不平,跑到村上揭发另一些已被圈定的人的种种富相。
老嘎很为难,他把自己皱巴巴的老脸捋了又捋,好像要把自己目前心上的褶皱一并抹平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艰难地把头从办公桌上抬起来,说日他妈,好心好意地要给村上办点事,倒把难肠落下了。这可咋整?
立刻有机灵的村民俯上来给老嘎出主意,把村里光景最好的人家排除掉,其他人一律有份。
老嘎脸上的老皮展了展,但是很快,他又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村上到底谁的光景好我是区别不开的,这不也没有个统一标准啊?
关于扶贫款的争论暂时在村部大院里停息下来,老嘎开始着手处理村上的其他一些事务,杨三,看看都有谁还没交水费,他们什么意思啊,难道要往明年拖?立刻广播通知,再不交的话,立刻断水!
好!杨三喏喏地应了一声。
很多天了,杨发财老汉为水费高悬的那颗心一直没能落到实处,听到广播里的喊话,反而又往高蹦了几蹦。扶贫款的事看来还远得没影,根本指不上。思来想去,老汉决定去找放高利贷的何发梅,早年这个女人在外面挣了一些不干不净的钱,后来回家专放高利贷,日子过得倒也快活。老人一直嫌她那钱埋汰,再有多大的困难也不向她张嘴。可是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何发梅倒是很热情,又是递烟又是端水,还一口一个甜生生的哥哥,这让老汉更加拘束。如果贸然开口,会毁坏老人在何发梅眼前刚刚树立的正直形象,也对不住她的热情了。老汉把半拉屁股搭在炕沿上,心里的话几次三番地滚到嘴边,都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似乎这些话是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将,一旦放出来,就会祸事连连。
老汉欲言又止、扭扭捏捏的样子就像一把剥掉干壳露出果肉的开心果,逗得何发梅哈哈哈地笑,那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轻易地把杨发财老汉心底的最后那一层防线,割断了。他满满吸了一口气,终于把借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何发梅很痛快,说别人借钱我还考虑借还是不借,你老哥实诚了一辈子,刚强了一辈子,张一次嘴不容易,说吧,要多少?
伍佰!老汉艰难地吐出一个大数。
伍佰?何发梅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开什么玩笑。我这里借钱最少八千,期限一年,来年这个时候还一万。村里人都知道这个理,这些年一直这么办。说句多余话你别多心,按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我不该借给你,你整天病叽叽地,又没个儿女,万一哪天你两腿一蹬过去了,我找谁要钱去?难道我的钱就该这么白白打水漂?我也挣的是辛苦钱,要不是念咱们在一个村里住着,又是老故亲戚我才懒得借你。
说吧,八千还是一万六?何发梅再次追问道。
要不了那么多,自家的锅大碗小我知道。老汉嗫嚅着,就像来而不借,来而不借大数也是天大的错。
何发梅慢慢合上刚刚打开的借据说,好我亲亲的哥哥哩,你要是这么不通事理,我也没有办法了。
高利贷到底还是没借成,杨发财老汉悻悻退了出来。天上的日头越发地毒,好像是故意考验杨发财老汉的承受力,天哩,这个时候那两亩庄稼是万万不能断了水的,可是,还能去求谁呢?因为穷,老汉很少和村上的人交往,能搭上话的都不多,能借上钱的简直没有!老汉忽然觉得自己失败透顶,窝囊透顶,窝囊得甚至救护不下几颗小小的庄稼。
怎么办?怎么办?老汉痛苦又羞耻地想。一股辛辣的老泪忽然从眼角不可遏止地涌出来,老汉的整张脸都被无名液体沾满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
老汉就这样湿淋淋的再次踅摸到街口,卫大民还在那棵老榆下乘凉,他的面前仍然活跃着几只永远吃不饱的老母鸡。这个外乡人倒是个能扒扯光阴也会过日子的主,来这里不到十年,房子盖上了,田产也置下了,还把儿子供养成人,甚至还在城里给儿子买下了楼房。
还不等杨发财走到跟前,卫大民就主动走出阴凉,热情地迎上来,好老哥,看你这焦头巴脑的样子,水费还没下落?
没有。老汉有气无力地吐出了实情。
这可咋整?卫大民也很着急,像是问老汉又像是问自己。
大兄弟前几天说的话还作数不?杨发财实在没信心了,哑着声问这个或许唯一能搭救自己的村民。
老哥,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你要是需要什么,只要这个家里有,尽管用就是。
要不,把你那包谷借我两袋,救个急。老汉急急地保证说,秋粮下来马上还,折成钱也行。
老哥,快别说这外道话了,可着你用的搬走就是。卫大民欣慰地笑着说,样子轻松得倒像自己卸下了一件大负担。
装包谷的时候,卫大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说老哥,管水的杨三是你嫡亲侄子,给他说上几句好话也能通融过去,你根本用不着这么犯难。
老汉唉了一声说,娃在人手底下混饭吃,也不容易,就是苦着自己,也不能拖累娃。
杨发财老汉最终靠卫大民的两袋包谷补上了村上的水费,老嘎哈哈笑着说杨发财这个老东西就是个乏绵羊,不赶上两鞭子就不知道走。
村部不断有人进来,新一轮关于扶贫款的代表会即将召开。老嘎听取了最广泛的民意,让大家推举代表来讨论,杨发财也被推选为代表。但老汉知道,自己是个有话说不出的代表,没用的代表,说不说都一样的代表。让他当代表,只是一种表示、样子。
和往常一样,会议刚一开始,代表们就各抒己见,热烈的气氛即刻在会场蔓延,争吵声几乎要冲破房顶,绝尘而去。最后,也没有决出扶贫款的分配方案,不过,代表们研究出了区别富人的方法,凡是家里有车,城里有房,儿女有工作的,日子都还不错,算是村里富有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列出了四十二户,占了村民的三分之一强一点。为充分体现民主,老嘎派人把享受扶贫款的人予以张榜公布。
客观地说,这个标准还是差强人意的,大多村民没有意见。
但那四十二户不乐意了,结伙跑到村上“讨说法”,吵。吵。吵。老嘎的头都快被吵炸了。老嘎重重拍了一下办公桌,大吼道,都给老子住嘴!桌上的杯子、茶壶、酒瓶子都摇头晃脑地栽了下去,哐啷哐啷响成一片。办公桌上搁的一台液晶显示器也摇摇晃晃,但它摆了几摆,终于没有栽倒。碎玻璃的声音直刺人心,富户们终于把自己的喊声咽了回去,但随即,这些喊声就痛苦地扭曲在脸上,把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撑成一副副古怪的表情。
老嘎自知失态,清了清嗓子缓着声说其实呢,钱就那么多,怎么分也在这个村里,唉,怎么着都落抱怨的事,不如依了你们按户均分了吧。
门外偷听的二喜闯进来说那不成,怎么着也得有个章程,得做到合理合法有规有矩才成,不能一碗水端平、见人有份。
老嘎刚刚压下去的邪火又猛地蹿上来,他像个骂街的泼妇跳着脚说,在这里,老子就是章程就是规矩。
五年后,杨发财老汉和田邻卫大民一起坐在田埂上回忆当年争抢扶贫款的种种细节,脸上荡开了对往昔岁月的嘲弄的笑容。
卫大民说老哥,你那阵咋就想起了跟我一块种板蓝根?
杨发财憨憨笑着说,还不是你大兄弟带得好头。
那扶贫款最后给你分了没有?
哈哈,我都怀疑那是老嘎为树立威信胡咧咧呢。
谁说不是呢,反正村里就没见到什么扶贫款,连影子也没有。
那些都是指不住的,靠天靠地靠救济都不是办法,只能靠我们自个了。
是啊是啊。卫大民愉快地说,其实那阵我也看不上你那窝囊劲,老嫂子走了这几年我看你越活越精神,真为你高兴啊。
就算那个扶贫款真的有,落到我们手里也没几个了,不下苦得来的钱也不经花,扶贫款花完了也就等着进棺材了,那多没意思。
那事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说是有弟兄三人,有一天看到一只天鹅,想要射下来饱餐一顿,可是因天鹅肉的做法争论不下,大哥说炒了吃,二哥说炖了吃,小弟说烩上吃,可是还没等他们讨论出结果,天鹅飞走了。
哈哈哈,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远处,板蓝根细碎的兰花花在微风里陶醉得摇头晃脑,农田里掀起一层层蓝色波浪。卫大民忽然收住笑说,我以一个有经验的老农民的经验保证,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到时候你发达了,可别忘了重新给我找个老嫂子。
唉,老胳膊老腿了,哪能想那事——要是找个一起晒太阳的伴当,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多的是,和谁晒还不都一样,还是算了,不找了。你那出息了的儿子几次三番地要你去城里住,你也该考虑接受娃娃的意见了,你不去,是不是还想在致富劳模大会上戴着大红花显摆显摆?
哪有?卫大民辩解说,我还不是舍不下这么多好地,这么新鲜的空气,在这里,咱过得多自在呐。
现在年轻人嘴里常念叨的幸福,是不是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也算是吧?卫大民自己也拿不准。
什么是也算?本来就是嘛。发了财的杨发财嚯嚯笑着作了总结。
[原载《朔方》2013年第11期]
石也(1977—),宁夏中卫人,现居中卫。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诸城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尘事》,短篇小说集《煮命》。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一期文艺高研班在学学员。
昨夜鹿鸣
吕 言
冶村是泾水源头的一个村子,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上小学起,人们就叫我冶卫军。高中毕业前,我没离开过这里。高考落榜了,我和同学李生明去过银川、内蒙古和西安打工,见了一点小世面。结婚后,就在冶村经营农家乐,接待旅游的游客。我爱这青山环绕绿水潺潺的地方,母亲一样的山博大的胸怀里珍藏的蕨菜、榛子和松籽等物事,就是养育我们的宝物。当我看着五彩斑斓魅力四射的山,忍不住想伸手撕下一片,铺成我心灵深处的五彩地毯。
我喜欢听山里梅花鹿的叫声,那声音清新凉爽,能让我燥热的心宁静下来。后来我被一头有着五彩鹿角的公鹿迷地找不到自己了,在那片绿生生的山林,害了它。
我怀念那鹿,可我不愿再听鹿鸣了,那声音柔得像把软刀,能把心割成细条。
南山顶上看日出有在上的感觉,感觉比太阳都高了。我是天麻麻亮上的南山,太阳刚露头时,就已站在南山顶上了。这四季绿得像翡翠的山,我天天看也不觉稀奇,可城里囚在水泥丛林的游客稀罕。我上山不是看景,是要去南山再南的山里采松籽。
太阳冒出南山时,对面小松林一个石坎上有一朵五彩花闪了一下,我还当眼睛花了,停脚揉揉眼睛盯住那个地方看。乖乖呀!是一头公鹿,树丛里隐隐看见几头母鹿。公鹿毛色棕红,肚子上几个黑点缀成一朵大花,还有很多黑点围着梅花向外散射。这是难得一见的梅花鹿,更奇的是那鹿头顶的鹿角竟是五彩的。这神物把我紧紧吸住了,把我的心激得要跳出胸腔了。要是有枪,那鹿飞都飞不出我的手心,我盯着鹿叹了口气。后面上山的人的说笑声惊了鹿,跳下石坎消失在树林里了。
唉!那么美的鹿被惊跑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我向鹿消失的方向吐口唾沫,扭头继续往山里走。
进了松林,我把蛇皮袋挂在腰间,坐在一棵松塔多的马尾松下歇缓。那鹿真让人惦记,鹿角怎么会是五种颜色,一万年都难出现的事偏偏叫我见了。那五彩鹿角在我心里扎根了,出不来了。这是主在暗示我什么吗?
乡亲来了,我的小爸爸也来了,给小爸爸问好的时候,想起刚才吐唾沫的举动,我有了一丝歉疚。他们选了中意的松树,我也要干活了。上了树,我很快揪了一袋松塔挂在树枝上。骑在大树杈上剥松籽时,我差点把看到五彩鹿角的事说出来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噎在嗓子里。是怕村里人说我在胡谝,也不想让他们知道那鹿,总觉得那鹿与我有无法言说的牵扯。
刚过中午,我揪满了袋子,绑好等他们一起回家。山大沟深,背一袋松籽不好走,一起走也好互相照应。一坐下来,五彩鹿角就在我脑子里跳着。
回到家,媳妇接下袋子,让我洗漱,她去端饭去了。吃完饭,本想休息一下,不知咋的,就想把见到五彩鹿的事给表妹说,就骑上摩托,去了镇上。
我直接骑进她的院子,关了大门,进了上房。她正在绣花,看见我,圆润的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那红云让我心一颤,好像看到鹿角的红色杈杈,我几步走到她跟前,把她抱在了怀里。
表妹是我小姨娘的女子,娃娃时,我就和她就耍得好,曾央求我大去求亲,小姨娘答应了,当老师的小姨夫却不答应。说这么近的亲戚结亲不好,不要为了娃娃最终却害了娃娃,要科学婚育。我为此恨过小姨夫。表妹出嫁后,我们又悄悄黏在一起。她男人外出包工,一个月不回来一次。她不缺钱,就缺人气,家里经常是她和两个娃娃,我常帮她做些家事。表妹柔得像水,让我晕头转向了,傻乎乎地抱起她往炕前走。她推我,说是大白天小心有人来。我放开她,说起今早看见的五彩鹿。她说怕是我眼花看错了。
这话说的,好像我在扯谎。我发誓说确实看到五彩鹿。
表妹半信半疑地说:“如果真有五彩鹿,一定是神物,会给大家带好运的。”
表妹话凉水一样浇得我满腔子热气吱吱吱地往出泄。起初我也觉得这是神物,可怎么只让我看到,这不是给我启示吗?到底启示啥呢?我坐在沙发上,想着美丽的五彩鹿,看着表妹发呆。那阵,我心里空成个五彩气球,表妹坐在身边抱着我胳膊时,也没有以往的冲动了。
采摘松籽的十多天里,我又三次碰到了公鹿。我起得早,每次都是我上山后,其他人才出村。一见到那鹿,我的心就和鹿一起飞了,捕捉鹿的想法几乎就要冲破胸膛了。我一有捕鹿的想法,表妹的话就跳出来了,给我的冲动泄着气。
第四次见到那鹿,是在采松籽的树林的西沟边,我骑在树杈上拴袋子,一抬头,那朵五彩花晃动了一下,我的心系在那五彩花上了。五彩鹿角的公鹿带着母鹿和小鹿,在沟沿西面奔跑着,画着起起伏伏的彩条消失在更远的树林里。我神使鬼差,丢下袋子,从树上下来,顺着鹿奔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南山大都是石头山,山势陡峭,有的地方就没有路。我带着绳子攀着石头下了西沟,趟着沟底的溪流向鹿的方向奔过去,树枝挂破了衣服,我也不顾。从鹿消失的地方攀上沟沿,走进那片松树林。
走了不远,听见啥东西吭哧吭哧的,扭头一看,吓了我一跳。一头约有一米五长的野猪挺着两三寸长的獠牙盯着我。我不想惹那家伙,想绕过去。那猪好像故意和我过不去,向赤手空拳的我冲过来。咋办呢?情急之下我抱住一棵树爬上去,野猪扑空了,盯着我转来转去。我刚骑在树杈上,它就蹭起树来,蹭的树直摇晃,我差点掉下树。抱住树我冷汗下来了。
野猪的皮痒得厉害,蹭了大半个小时,才哼哼唧唧地走了。野猪走远了,我才舒了一口气,从树上下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了采松籽的树林。
采松籽的人回去了。爬上我挂袋子的松树,取出干粮和水,安顿肚子。往回走时,我还庆幸能浑浑全全回家。
快到南山顶时,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哭着朝这边跑来。媳妇咋来了?还嚎啥呢?我喊了一声:“咋了?”哭声停了,媳妇跑了过来,抱住我,淌着眼泪问我好着吗?弄啥去?咋把衣裳都挂烂了。
我不知道咋回事,但我感激这个给我家的女人,总把我当成掌柜的。我想把她搂进怀里,两个哥哥和几个堂兄弟也过来了,不好意思,就在媳妇的胳膊上捏了一把。
兄弟们问我咋回事?
我奇怪他们咋来了?
原来我下西沟的时候,村里采松籽的人才来,他们采好松籽准备回家时,看见我的空袋子,却不见人影,回去就给家里人说我怕是出事了。兄弟们都责怪我不好好采松籽乱跑啥?把一家人吓得。我给他们道歉,但不想说去干啥了,这个是谜,我不想揭开。我有个念头,就是等抓到鹿,一切都明了了。
第二天是星期五,我没有上山。
我去了镇上。找到做生意的李生明,让他调货时给我买把弓。李生明奇怪我要那做啥?我笑了:“山上野鸡多,射野鸡。”
李生明给我上政治课:“那是国家保护动物,小心让森林派出所给抓住了。”
哈哈!怕啥呢,山大沟深,冶村人都是本家,村里人不说,派出所咋会知道?
从李生明家出来,我去了铁匠铺,让铁匠打制几副夹桡子、一把大刀和一些箭头。那些东西拿回来后,农家乐完全交给媳妇,我忙着磨刀和箭头,箭头磨得又尖又快,一块钢板都能射穿,野猪的皮能硬过钢板?箭是我砍来直溜溜的毛竹做的,按上箭头,粘上鸡毛,试了试,还行。我像冷兵器时代的武士,练起了射箭。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嚷着要射箭,我把弓箭递给他,看他拉不开弓的狼狈样子,哈哈笑着:“儿子,这是野人耍的东西,你还小呢,好好念书,上个大学,有好干的,哪用得着这!”打发儿子和他姐姐去写作业。我还得接着练。
家里人说我中邪了,天不亮就背着长绳、长刀和夹桡子,拿着弓箭进山了。媳妇劝不住就哭闹,她恼我不恼,她还请来了老人家给我讲说。老人家哪知道我的心思,说的都是皮外话,我就笑着听,不和他犟。我眼里啥都比不过那五彩鹿角。
我给媳妇说,咱绝对是干件好事。
媳妇睡得正香,我悄悄穿衣带上家什和干粮,进山了。再次走进野猪袭击我的树林,我心正胆壮,野猪要是再敢袭击我,可有它好受的。登上山顶,爬上一棵大树四下观望,和茫茫山林相比,我就是一个蚂蚁虫。鹿群行踪不定,要抓住它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有点愚蠢,可五彩鹿角就像一条捒脑虫,捒的我不能自拔,不顾一切去寻找它得到它。
突然,南面的山沟里传来鹿鸣。鹿鸣就像兴奋剂,让我浑身颤抖起来。我张弓搭箭,向鹿鸣叫的山沟艰难地攀爬过去。花费近两个小时我才赶到,鹿已没了影子,我只看到了鹿踪和新鲜的粪便。看看四野绿茫茫的林海,我有些泄气,盯着新鲜的鹿粪发呆。
看来,要想抓住五彩鹿,我只有住在山林里,寻找鹿群的行动规律,知道它们喜欢去什么地方,经常走那些路线。
我必须在离鹿最近的地方找个住处。
已经快一点了,我必须加快行动,不然晚上就回不去了。在山里走夜路是非常危险的,看不清道路不算,不小心让毒蛇咬一口,就彻底报销了。除非你对山林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我不熟悉这片山林,绝不敢冒走夜路的险。
转了两个多小时,找到了两处可以栖身的地方。一处是山洞,有些潮湿,下雨时可以避雨;另一处是两对离得很近的粗壮的夫妻树,可以在树上搭床,苫上帐篷就是很好的安身地。找好住所,我把重物挂在树杈上,吃点干粮准备回去。
回去时,我加快了速度,到了南山,太阳已经偏西。在南山,我运气不错,射了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子,好给媳妇个交代。交给媳妇去收拾时,她看我的眼神是责怪的。我不想说话,只向她笑笑。游客看见野鸡和野兔,说想尝尝泾水河畔原始森林里最天然的美味。我指指我媳妇,让去和她说。我去洗漱,吃点东西就躺在炕上,浑身没一处得劲,脑子里却煮着一锅树叶石头还有乱嚷嚷的鸟叫……
一觉醒来,太阳都出来了。这是我分家单过后第一次睡过头。媳妇见我醒来了,来到炕边,要拉我起来。我一把搂住她,她挣扎着说太阳都那么高了,小心娃娃进来。我哈哈笑着放开她,起身穿衣,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在镇上,问好所需东西的价,就给表妹打了个电话。她一个人在家,给她买了五斤牛肉就去看她。把牛肉递给她,她随手放在茶几上,问我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这半月多干啥去了?
咋说呢?也怪了,一看着她的脸,我就想起了五彩鹿。难道我的妹妹就是活在我心里的五彩鹿?可我一看见那头五彩鹿,怎么就忍不住要去追它,去捉它?
我给她说了追五彩鹿的事。听完我的话,她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好半天抬起挂着泪珠的脸说:“哥哥,我虽然和你做了不好的事,但你心好,人实在,这几年他在外面,家里都是你在照顾,那山大沟深,还有豹子野猪,你要是出点事,我……嫂子咋活呢?”她喘了口气又说:“哥,你听我的话,不要再进山了,行不?”
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心乱得和山里的茅草一样,不知道该说啥。我拉起她,把她搂在怀里,嘴里打着乱弹。好一阵子,她推开我,跑了出去把大门关上,进来紧紧抱住我。那天,我两个都疯了,疯成一对夫妻树,根紧紧缠在一起,咋都不想分开。
我带着东西上山了,特别带了打火机。在山里太需要火了,但山里用火得讲规矩。那些东西,没叫媳妇看见,我乘天黑带回来藏在南山脚下了。
向李生明借的高倍望远镜帮了大忙,我在山顶那棵大杉树上,就能看见很远的地方,让我每天至少少跑十几里路。一个人在山里太寂寞了,我的伙伴就是树和花草,还有大清早就叽叽喳喳鸣叫的鸟和松鼠。我每天听着鸟叫起床,床是我砍下粗树枝搭成的,我的简易住所离地近两米高,为了上下方便,在树中间绑了几个短树股充当梯子。帐篷是塑料篷布搭的,能防雨,也能防毒虫。这个杰作让我得意了好一阵子。我不好意思说的是,住所边有两株马莲,一株是表妹,一株是媳妇,闲急了,我就和她们说话。
刚上山的晚上,我在山顶给媳妇和表妹打了电话,她们担心我,我也担心。山里孤独的夜晚,我把帐篷扎紧了,和衣枕刀斜靠在铺了干茅草的床上……
醒来后,天灰蒙蒙的。出师不利啊,刚安顿下来就要下雨,不知前途如何?我还是爬上了大杉树,骑在大树股上,怕疏忽了掉下来,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树上。望远镜里,山雾太大,啥也看不清楚,我听到了鹿鸣,向着鹿鸣的方向瞎看。雾在眼前飘着,遮蔽了一切。那一阵,我糊涂了,想不明白鹿鸣是不是存在?曾经绿在眼前的林子是不是存在?手掌打在树干上的声音和手掌的疼痛让我明白,那一切原本是在的,只是藏在大雾里藏在我的视线之外。我骑在树杈上胡思乱想,直到大雾渐渐散去,一切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那想法才和雾一起散了。向四处眺望,终于清楚地看到鹿群,五彩角的公鹿带着母鹿和小鹿娃娃,在离这有两三里远的东山边一个平台上吃草。我感谢真主,选对地方了。
清晨和傍晚,我要在树上望几小时。大山绿荫红翠色彩非常丰富,各种各样的鸟鸣特别悦耳,这些色彩和声音好像离我很远,而近的却是孤独,那孤独在心头跳着,跳得我烦躁的。有时候,好像心里有个人在喊着:“冶卫军不是汉人神话里追太阳的夸父,也不是坐在方舟里的诺亚,你在茫茫绿海里独自跑着,飘着,能跑到哪里?说不定你就把骨头丢在山里,都没人知道。”
森林的动物我几乎都看到了,成群的野猪(奇怪的是,没看见那天袭击我的那头大野猪,但我感觉到它确实在这周围)、尾巴像伞的松鼠、花花公子一样的公野鸡、麻楚楚的母野鸡、噘着长嘴的獾……这些不是我要想看的,当最想看的不见了,我才下来安顿肚子。在大山里,安顿肚子是件容易事,野蘑菇、山鸡、野兔和野韭菜野葱炖在一起,还有我带来的饼子,就是神仙都跳墙的美味。让我心安的是,我住的地方每天都能听到远远近近的鹿鸣。鹿鸣是我的紧急集合号,让心跳加快,让行动更快,让我飞快地爬上大杉树,向鹿鸣瞭望。
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五彩鹿是上山第四天。前半夜下过雨,早晨却天空晴朗。群鹿从东边的山沟出来,向这边走过来,我的手有些抖,不得不把望远镜吊在脖子上,揉太阳穴让自己安静。手不抖了,我看见那群鹿从我对面的山坡上边吃边走。那鹿头上的角,在太阳下散出耀眼的光环,那道光环,我想把它形容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眼睛落在鹿身上的花纹时,发现有一只小鹿的花纹几乎与那大雄鹿一样,是这大家伙的种。要是长大了,一定和它大一样。
鹿群转过山口,我解开绳子,从树上下来,远远跟着鹿群向南山走去。那鹿,越来越觉得它就是我的珍藏。鹿群从南山边向西去了,我该回家拿些给养了。在山里转着,打了几样野味,我回去了。
在山上住了十二天,最让我心惊的一幕是离观察点约有十五六里的东山坡,鹿群经过一片树林,山坡上冲出一只金钱豹(豹子大多生活在六盘山深处,这只豹子来到这里,大概也跟踪群鹿很久了),鹿群四散奔逃,豹子冲向一只幼鹿,扑到鹿仔咬住脖子。这时,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道五彩光像闪电刺向豹子,豹子松开小鹿,闪到一旁。一凶一勇对峙着。我手舞足蹈地为鹿鼓劲,要不是绑着,可能就掉下树了。小鹿躺在地上不动,公鹿掉头飞快地向鹿群奔逃的地方飞奔而去。鹿仔成了豹子的美餐。那鹿我又爱又怕,爱它勇悍,怕它不会轻易成为我完好的猎物。这个完好就是在我动刀之前,它必须是活的。
我终于对这群鹿的行踪有了底,决定设三个猎捕点。下面要做的就是用鹿喜欢吃的拌盐的玉米和豆子做诱饵,设置陷阱。
用三天时间,在鹿群必经路上,设好三处陷阱。每个陷阱都埋了好几副夹桡用铁丝固定在树上。留给我的只有等待,焦急的等待。等待像蚂蚁在心尖尖上爬着,爬得心痒难耐又不得不耐。我就这样熬煎了十多个昼夜,每天早早把自己绑在瞭望塔上,继续心痒难耐又不得不耐。好在我只熬煎了十五天,要是再延长十五天,我会疯掉。
这十五天当中,第九天早晨,我发现第三个陷阱被野猪破坏了。气得我想把山上的石头都砍上一刀。被夹住的野猪发出刺耳的尖叫,我不想杀它,想把夹桡子打开放它去,它回过头要咬我,气得我狠狠一棒敲昏它,才打开了夹桡。野猪缓过来了,它瘸着腿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跑了,我可气又好笑,只好重新选地方设陷阱。
第十四天的晚上,可能预感我的努力会有收获,心情特别亢奋,破天荒坐在外面沐浴清凉凉的月光。我倾听着周围一切声音,不敢放松一点警惕。这片森林里,哪怕最小的疏忽,也是致命的。这警惕大大破坏了欣赏森林月色的心情。突然旁边草丛里发出异常滑动的声音,举刀扭头,发现离我不到两米的草丛里,一条三角头的蛇正准备攻击一只松鼠,我的刀迎向毒蛇,蛇断成两节在地上扭动。松鼠回头看了一下,跑了。我把蛇抛向山下,准备上帐篷休息,身边又发出细小的声音,是刚才那只松鼠。我和它面对面站着,清凉的秋月下,我的烦躁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破天荒被混杂着凄惨和凄凉的鹿鸣声惊醒。瞭望塔上,我看见那头雄壮的五彩鹿陷进了第二个陷阱。我高兴极了,想下树,可怎么也脱不开树干。妈的,忘了,我还在树上绑着。
离鹿还有二百米,停下来欣赏我的杰作。公鹿一个前蹄和后蹄被死死夹住,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母鹿想靠近它,又不敢,在周围哀哀鸣叫着。公鹿焦躁地踩踏着能动的蹄子,顶着五彩鹿角的头一甩一甩,甩出了无数个彩虹一样的光环。它凄惨地鸣叫着,似乎要母鹿赶快带小鹿离开。我看到周围没有异常,才放心地走向鹿群。母鹿看见我,带着鹿仔哀鸣着跑了。
我心情真好。走到鹿跟前,它狠狠地向我顶来,我向一旁一跳,躲开了;再向前进一步,伸手就要抓住鹿角了,鹿头一歪差点用鹿角刺中我的腰。我惊出了一头冷汗,它敢和豹子较劲,我算个啥!我站在一边想着怎么对付它时。突然,鹿跪下来,把头狠狠甩向旁边的大石头。“嘭”的一声巨响,我回过神来,鹿角已经断成几节,鹿腿在地上蹬着。看着阳光下那些破损的五彩鹿角,我成功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觉得自己是一个想把太阳关在屋子里妄图独霸阳光的傻子。看着公鹿痛苦的样子,我眼泪下来了,急忙掏出刀子,快步走向那鹿,按住鹿头,在鹿脖子上割下去。
这是我的责任,必须让它的灵魂活着,活在天堂。殷红的血从刀口喷涌而出,流向草丛,我的眼泪洒进红彤彤的血液,多了无数个黑点。血流尽了,冷却了,变成暗红的硬块,我的心也冷了,快像冰块了……
处理好鹿,把断裂的鹿角收拢,发现少了一小截。我不甘心,把草丛细细过滤一遍,怎么也找不到。看着残破的鹿角,我不甘心啊……
鹿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五彩鹿角粘好后,挂在客厅墙上,鹿皮我藏起来了。有游客要买鹿角,我不想卖。一月多来,我野人一样穴居山林,并不全是为了钱。
给表妹送去一块鹿肉。她捧着鹿肉,手抖得就像得了抖抖病。她把鹿肉丢在地上,抱住我放声哭起来。看着这个眼泪里闪着五彩光的女人,我捧起粘满泪珠的脸,轻轻吻着……
银川工作的堂弟冶威凯带着一个专家来了。专家看着残破的鹿角,出三万块,要我把鹿皮和鹿角都卖给他,他想做一个梅花鹿的标本。他说的这句话:“残缺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差点让我心动了。
看着失去鲜活光彩的鹿角,我说:“你没有见过它活着时在太阳下的美,叫人心都颤呢!”缓了一会,我又说:“世界上最美的其实就是一缕有活力的阳光。”我咋能说出这话?可它就在我心里跳着。我多了个想法,就是把和五彩鹿有相同花纹的鹿娃娃捉回来,好好养着,要是它的鹿角也是彩色的,那只鹿就重新活了,我又能看到太阳下最美的鹿了。
我又悄悄上山了。
上山的那天,村里来了两个警察,说是森林派出所的,调查偷猎保护动物的事。这是我晚上给媳妇报平安时,她给我说的。我才不管呢,谁也挡不住我捕捉小梅花鹿的决心。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捕捉行动就轻松多了。我设了几张大网,只要把鹿骗进网,就出不来了。哈哈,就成我的猎物了。
二次进山的八天里,我又天天听见了鹿鸣,可这声音与以前的鹿鸣不一样,这鹿鸣凄婉如泣,让我怪不舒服。不管咋样,我决定了就不想更改一定做到底。上山后的第八天,我几乎要成功了。那天,我守在一块石头下,从石缝里看着两只小鹿舔舐着诱饵,走向张开的大网,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小鹿。成功在即啊!我默默念叨着,走!走!走……
为即将的成功暗自得意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了动静。猛回头,看见大野猪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刺进我的屁股。我的惨叫声惊散了鹿群,小鹿跑了。
滚下悬崖的时候,我下意识抓住一根粗壮的藤条。掉下去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心的影子,肮脏黑暗。
[原载《朔方》2014年第1期]
吕言(1966—),本名吕振宏,宁夏海原人。作品发表于《黄河文学》《朔方》《雪莲》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在学学员。
杀人犯
吴全礼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呜呜呜——”
大大小小的石头下发出逐渐微弱的哀求声。
“快点砸、快点砸!”
一伙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将捡来的白的、灰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投向一个洼坑里。边扔边踩,很快石头垒成了堆,犹如一座新起的坟头。
在这个山包上,突兀又显眼。山下不远处的居民区,谁也不会在乎山头上经常放学后扎堆玩耍的学生,究竟玩耍的是什么样的游戏。
秋末,辖区长兴街左拐巷老皮的儿子皮雷从少管所出来了。景立庆从双峰派出所调到了桥街派出所,正好长兴街那片的社区民警调走了,所长蔡峰正感到挠头的时候,景立庆来报到了。晨会上,听到让景立庆接手长兴街,其他几个社区民警都长出了一口气,满脸喜幸地看着景立庆,连所长的脸上都是那种说不出答案的笑。不过,所长专门给他交代了,交接好就到皮雷家去走访。
到底笑什么?景立庆哪里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什么。问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胖庞,人家只是笑笑说没啥。所长把他带到居委会,给三个居委会的大妈简单介绍了一下,像慢了就会被控制起来似的,赶着脚地开车走了。三个大妈见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也是一脸的笑。
跟在三个大妈后面,曲里拐弯的小巷子迷宫一般,景立庆想要是自己走进来未必能出得去,放眼一大片自建房,好似是脾气暴躁的下棋人,在盛怒之下抛出的一把棋子。居委会主任袁大妈说:
“小伙子,你摊上大事了,真的摊上大事了!不过,有我老太太在,跟我还能混下去。”
说笑间我们就进了皮雷家的门,四间自建房收拾得清清爽爽,啥有啥的地方。进门客厅的一张圆桌上,摆好了酒菜,厨房里还在叮叮当当地炒着。皮雷的父亲老皮听到门响就迎出来,我们几个进了屋,他还向后面看着,跟进来问:
“蔡所长不是说好要来的吗?”
“你这不是说笑呢?人家所长哪里有时间管这小事!老皮你没看见这是我们街新来的社区民警景警官吗?”袁大娘拉拉景立庆的胳膊,“你也知道我们是来干啥的,让你儿出来,见见人家景警官。”
“队长好!”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的学生样的小伙子,低着头,双手紧紧贴在裤子两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让你父母多糟心呢,你觉着是三年,对你父母可不止三年。以后可不敢干傻事了,知道么?”
“我知道,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小伙子低声嗫嚅。
景立庆一句话也插不进去,袁大娘的话长流水似地往外倒。老皮要拉着他们入席,乘袁大娘抹去嘴角的白沫子时,他才说了几句话。将皮雷的解教通知书看了,安顿老皮每半个月带皮雷到派出所汇报思想,见老皮一脸犯难的神情,就说自己到家里来也行,老皮一脸堆笑地说:
“来家里好,还是来家里好。”
老皮是职工医院的牙科大夫,有三个女儿就皮雷一个儿子。起初,景立庆和居委会的三个大妈一块上老皮家,每次的话头都被袁大妈抢走,他又不好意思打断。后来,他就自己去,老皮的老婆把儿子叫过来就到其他屋。要是老皮在,老皮就陪在儿子身边。景立庆说一句,老皮就紧跟着给儿子说一番。谈话就谈得磕磕巴巴,皮雷始终只是点头不说话,见了景立庆就一句:“队长好!”站得毕恭毕敬。
“你放松一点,坐下来,我们就是说说话,谈谈你的认识就行。你年纪还小,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景立庆每次都重复这几句话,他自己都有些烦了。所里每月都要检查释放人员的谈话记录,他不想来,又怕所长有时到医院碰到老皮问这事。所长的老丈人常年病号,他也成了职工医院的常客,碰见老皮的几率太大了。
春节过后,景立庆到辖区调解那几起邻里纠纷,顺带着想到老皮家看看皮雷。敲了半天大门,不见有人来开门。烟囱里冒着黑灰色的烟雾,应该有人在家。到旁边问邻居,那个一脸麻子的葛福老婆,站在大门口手叉着腰眼说:
“那个杀人犯在家,我早晨还见出来倒炉灰,低着个头。想想都吓人,和老皮家住邻居,也得胆子大才行,后面的老方家吓得搬走了。我家要是能找到房子,说啥也要搬走,这不是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么。小小年纪就敢杀人,现在大了啥都敢干了!”
“话不能这么说,皮雷犯了法,也受到了惩罚。以后不能张口就杀人犯,对那孩子多不好——”
“你儿子才是杀人犯!你几十岁的大婆姨,嘴就没有把门的?见我儿子就说杀人犯,你还像个长辈的人?你说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老皮的老婆从屋里冲出来,拉开大门边嚷边说。
把老皮的老婆拉进屋,皮雷手拿菜刀站在里间门口,三个姐姐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看到景立庆进来,他姐把手里的菜刀抢过去,皮雷起伏着胸脯淌着眼泪。
皮雷早晨出去倒炉灰,葛福家的两个小孩在门口放炮,葛福的老婆看到皮雷出来了,就喊:
“你俩还不赶快进屋,没见杀人犯出来吗,还想不想活了?”
皮雷进屋抄起菜刀就要出去,三个姐姐紧喊着做饭的母亲过来。老皮的老婆听见葛福老婆的话了,跑出去就把大门和屋门锁严实,哭着劝皮雷不要干傻事。
皮雷少管回来,整天默不做声。老皮费了好大劲,想把儿子皮雷送到技校去上学,正好景立庆的一个同学在技校,就帮忙把皮雷送了进去。老皮吭哧半天,说能不能不要把皮雷少管的事告诉学校,景立庆想了想问皮雷能否做到在学校不惹事,皮雷很痛快地答应了。
景立庆没有把皮雷上技校的事告诉所长,每个月的汇报,他一次不落,悄悄通过他同学向皮雷的班主任了解一下。皮雷在学校里渐渐变得开朗了一些,老皮见了景立庆,不再阴着脸。谁知一个学期眼看就要结束了,皮雷出事了,被班里的几个男同学打伤了。学校报了案,等景立庆得到消息,那个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过来调查皮雷的情况了。皮雷是受害者,所长先不说谁有理无理,就皮雷上技校的事,把景立庆大批特批了一顿,写完检查,又在晨会上逐字逐句念了,还让全所民警帮他提高认识,轮番发言,总的说来就是他干工作想问题太简单、不成熟。
辖区三天两头有纠纷,隔三差五发案子,景立庆才知道同事们笑的缘故了。能有胆量接长兴街这个烂摊子,那得有一定的能耐,前两任已经铩羽而归,以调走收场。就在景立庆没来之前,所长求爷爷告奶奶做老民警们的思想,可谁也不上套,打死不接。
皮雷这块年糕就算是粘到手上了,老皮家的那几邻居,见到皮雷就嘀嘀咕咕,躲也躲不掉,那就吵。令景立庆没有想到,几个居委会的大妈在平时的入户走访时,谁家有不听话的孩子,就以皮雷为说教的对象,等他从居民口中听到,社区里几乎传遍了皮雷少管的事。皮雷几乎不肯出门了,更别提上街。景立庆成了老皮家的常客,帮老皮在辖区另找了房子,不到半月境况回复原样。老皮万般无奈就辞职不干了,带着一家人从镇上搬到市里去了。
老皮在市里开了一家看牙的诊所,带着儿子皮雷给他打下手。选的地方比较偏僻,离市中心远些,买房前老皮特意在那块地方转了几天,死缠硬泡地要过售楼部卖房的登记册,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的确没有碰到熟悉的面孔和姓名。诊所就在住宅小区的附近,来回方便。老皮中断了和以前同事和邻里熟人的联系。家里人买东西也不去商贸中心,就近的小店里买。
八年就这么过去了,老皮渐渐放松了警惕,对家人出门也有意不加限制。不过,嘱咐家人碰见熟人最好绕开走,实在绕不开就装作没看见,喊死不能答应。三个女儿接连嫁出去了,都嫁的远。回一次家也得两三天时间,老皮让她们没事不要往家跑,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诊所的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也能够着一家人的吃喝,老皮惆怅的事就是儿子的婚事。过了几个主,不是儿子没看上,就是人家姑娘没看上。只要来看牙的,老皮就把话题往儿女婚事上引。那天和一个拔牙的女人聊得正好,诊所的玻璃门上就闪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老皮惊得连话都忘接了。
“你儿子多大了?怎么说了半句话就闸住了,我不知道你儿子的你年龄,怎么给人家姑娘家说话?”
“嗷,嗷,你看我,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我们改天再说,你先忙,我要出去看个人。”
老皮没等那个女人出门,就招呼儿子看着诊所,说自己出去有事。等他跑出诊所,那个身影找不见了。路上没几个人,向东向西都排着找了。是自己眼睛花了?不会,太熟悉了!
老皮叮嘱儿子在门口碰到了认识的人,也要装作不认识,千万不能搭话。
皮雷的个头长高了,面相没多大变化,眼睛还是那么无神,上唇上的胡子比眉毛都浓。乍然看是个成年人,走近看还是一脸的孩子气。在诊所里,拨一下动一下,不问他话,就是个哑巴。没事就抱着手机僵在空闲的那把诊椅上,看着老皮就想发火,可你骂死也不回应一句。
“我今天看见了一个熟人,从诊所门口过去了。”老皮晚上回家和老婆叨叨,“也说不上是我看错了。”
“哪个熟人?”老婆也是一惊,“不会吧?”
过了几天,老皮几乎忘了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准备关门回家时,他一扭头看得真真切切的,正是那个叫景立庆的民警!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分明是看到了,老皮扭过头装作锁门,儿子提前回了家。老皮磨蹭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景立庆喊他,就偏着头用眼角扫扫周围,人家早不见了。
老皮分明记得是朝他回家的方向走的,有意加紧了脚步,尾随到家门口,依然没有看到。不会是来找我家的吧?应该不会,不然他就该喊我一声。可为啥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故意装作没看到,还是真的没留意?或许是我显得太过老相,他没有看太清?老皮几乎一晚没睡踏实。他没有给老婆说,说了闹得她也别想睡好。
老皮整天就盯着门口看,给人修补牙齿也无法安心,不时抬头看看门口。不管儿子在椅子上躺多久,他也不催促着让出去转转,就是儿子想出去,他会找事让儿子在诊所里待着。
差点把看牙人的一颗好牙当坏牙拔了,看牙人疼得钻心,推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对着镜子发现他拔错了牙。满嘴的血沫子喷的老皮满脸都是,难听话一句接一句。老皮连连给人家作揖赔不是,最后拿给人家五百块钱了事。
拔牙的人骂骂咧咧地刚走出门,老皮就发现那个民警景立庆再次从诊所门口走过。正是中午下班的时间,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开车的,诊所门口这条胡同热热闹闹。老皮脱掉白大褂,摘掉头上的探灯,等景立庆错过诊所的大门,他推门出来,眼看着景立庆朝他家那个小区的大门走去。
老皮的心彻底悬了起来,看来人家真是找上门来了。到派出所查查户口就知道我家的地址了。他到底想干啥呢?这里不是他们派出所的地界,不归他们管呀?再说,皮雷这几年也没啥事。老皮没有像每天中午那样,父子俩轮流回去吃饭,反正就几步路的事。他在旁边的小饭馆叫了两碗面,父子二人将就着吃了。他老婆不见父子俩回家吃饭,打电话问,老皮在电话里问家里有没有去人,听说没有人去,老皮就不耐烦地说:“吃过了,还回去干啥,不回了!”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儿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要回家睡会儿觉。老皮先出去朝四周看了看,摆摆手让儿子快走。
下午,给那个老太太拔完牙,垃圾框里的垃圾满了,儿子还躺在一边的椅子上扒拉手机。老皮实在看不下去,就吼:
“你没看到垃圾筐都吐了么,整天抱着你妈那个破玩意,我看你这辈子就和手机过去。”
儿子照旧看了他一眼,坐起来将手机重重地扔到墙边的桌子上,拎起垃圾筐就出去了,把门摔得嘎吱乱响。
老皮刚想张口骂,就见儿子拎着垃圾筐差点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儿子抬头看到那个人就刹住脚,触电似的站定立好,低下头说:
“队长好!”
景立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回应了一句,就扭头朝诊所里看,老皮赶快躲进了那道布帘子里,听到门响才出来。儿子进来也没有说话,他就问:
“你和谁说话?”
“就那个景队长,以前镇派出所的那个。”
“谁让你和他说话了?我是怎么嘱咐你的,生怕别人不认识你?不长脑子到家了,二十多岁的人了,你啥时候长点心呢。”
景立庆从镇派出所调到市局治安处,还不到大半年。市中心的房价比城边的贵不少,他父母没法帮他,岳父家条件也一般,正好小区离媳妇教书的小学近,就买到城边上了。女儿感冒了,媳妇没法请假,只好他请半天假带女儿去看病,路过诊所碰到了皮雷。要不是皮雷开腔,他有些认不出来了。老皮搬家他知道,所长让他及时和老皮新住址的辖区民警联系,把皮雷的监督教育责任转过去,不要漏管了。一旦有事追查起来,对谁也不利。
老皮往常都是在早晨九点以后开门,那天是约好了一个要补牙的,提前出门。就在他走出单元门时,看到了从旁边那个单元门口走出的景立庆一家三口,他收脚躲进楼内,估摸着人家走远了,才出来。能躲一次是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主动和景立庆说话的。当初要是他能管住那些邻居们的臭嘴,也不至于自己早早辞掉了工作,到这个城边边上来谋生。叹了一路气的老皮,开门也觉得没了心劲,那个补牙的人早就等在诊所门口了。
偶尔在小区里碰了面,老皮实在躲不过去,就低头或捂着嘴装作咳嗽。景立庆也只是那么自然地走了过去,不特意看他,更不主动和他打招呼。皮雷见到景立庆,总是一副在少管所见到管教队长一样,站得笔直,低头说:“队长好!”似乎三年的少管经历,给他留下了心理痼疾,见到穿警服的人,神态就有些紧张,双腿明显在轻轻地抖动。
前几天出去倒垃圾,好半天不见回来,老婆催着老皮赶快回家吃饭,儿子就是不见面。老皮气得追出去找,看到儿子和景立庆站在路边说话,老皮只好退回诊所。皮雷进来他问和景立庆说啥了,儿子就没好气地说:
“没说啥,就是问问。”
“问啥了?”
“你问那么多干啥?”知道再问,儿子也不会说。
老皮越来越搞不懂儿子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心理医生也去看过了,说是没啥大问题,就是不要刺激。儿子皮雷晚上睡觉时常做噩梦,大喊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醒来满头大汗,呆呆地坐在床上。
还能咋样?只好捧着。老婆偷偷请来神婆子,又唱又跳折腾了大半天,一只大公鸡和四百块钱就没了。老皮是学医的,明知道这是哄人的,心里还是抱有一点幻想,也就没有阻止老婆这么干。神婆子给的那些黄色的纸片,说是神符,老婆每天按时烧化了冲水端给儿子喝,儿子接过来就喝了,啥也不说。
在诊所里,想让儿子跟着学拔牙补牙,皮雷看到血就抖,死活不上手。每天就帮着扫地倒垃圾,找给他的那些医学书,原样摆放在桌子上,每天抹桌子就顺手拿起书抖抖,再原地放好。
诊所附近的粮店、饭馆、商店、理发店的那些人,没事就进来和老皮聊聊。老皮就是聊牙,其余的有关自己家里的事闭口不谈,怎么绕就是绕不进来,他们的家事反倒让老皮知晓得就差屁股蛋子上的那颗长毛的痣了。
想探我的家底?也不看看对面的人是谁。老皮嘴里招呼着还没走出门的那些背影,手里拔牙的钳子就加大了力道。那颗黑了半边的牙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也就没有了这颗坏牙也是长在肉里,长在别人的嘴里的感觉。
“哎哟、哎哟,你倒是慢着点!”听到看牙人呜呜噜噜的叫唤声,老皮激愤的情绪被拦腰砍醒。
“对不住,对不住,我轻着点、轻着点,马上就好,忍忍。”
“叮当”一颗血糊糊看不出模样的牙落进了旁边支架上的白瓷盘里,老皮抬头看了看儿子,还是那个抽了筋似的摊在椅子上,手机举在眼前,眼珠僵直在眼眶里。他知道儿子的脑子并没有闲着,可就是不晓得在琢磨啥。
景立庆的身影没有规律地在诊所门口出现,老皮记了十几次,还是没有摸着门道。右边粮店的瘸子李,说是给皮雷介绍对象,让皮雷到粮店去见面,老皮后脚还没有进粮店,皮雷就拔脚转身往外走,老皮紧喊慢喊,儿子进了诊所。
老皮只闪了粮店里的那个姑娘一眼,就明白儿子为啥没搭腔:姑娘个头小得像个孩子。
“这孩子,人家姑娘就是个子小点,人能的啥都能干,还挑剔得不行。”瘸子李撵着皮雷的后影子喊。
“我儿子就是再差,也不能找个地老鼠吧?什么人呐!”老皮有些气愤。
“景警官,忙呢?”
老皮听见身后的瘸子李的招呼声,紧走一步进了诊所。儿子顺势又躺在那张椅子上,好像就从来没离开过。
瘸子李怎么认识他呢?从来就没有听瘸子说过,以前也没留意他们见没见过。瘸子李给景立庆指了指诊所,老皮将身子隐在高背椅的后面,只是听不清他们在说啥,声音故意压得很低。
老皮没在意,周围店铺里常来常往的那些人,怎么就很少再进诊所了。见了皮雷,也不像以前那么热络。有时,还见他们扎堆对着诊所指指戳戳。莫非是景立庆给他们说了儿子的事?
理发店里的小邢,新收了一个徒弟,是山区出来的姑娘。长相穿着却没有一点农村人的影子,就是一张口话音就带出来了,人长得也受看。老皮没有和那姑娘说过话,还不太熟。小邢带了也就三四个月,过来问老皮对那姑娘感觉咋样。说要觉得能行就介绍给他做儿媳妇,还说皮雷见过了,就看他的意思了。
老皮和小邢说话,皮雷还是躺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好像他们在说别人的事,直到小邢出门,皮雷才欠身说再见。这是皮雷从来没有过的举动,谁来谁去都与他无关,从来不主动和周围的人打交道说话。老皮有时觉得脸上挂不住,等人走了训儿子,皮雷就面无表情地说:“是你不让我和别人说话的!”老皮的确就是这么要求的,气再大,他还得咽进肚子里。
“你以为我愿意给儿子找个山沟沟里的?可眼下你也看到了,就你儿子那个样,自己不主动,还能怎么办?”老婆不同意给儿子找个山里人。
“好歹给他成个家,不然,整天举着个手机不言不喘咋算经?这一世人不能就让他这么过吧。”
皮雷同意这门亲事。小邢就让姑娘的父母从老家过来协商,吃住由老皮家包了。姑娘的父母按人家山里的习俗,男方家给他们拿八万块钱,就可以把姑娘领走,啥也不陪嫁,结婚时来几个嫡亲吃吃酒席算完。至于男方家置办什么不置办什么,人家一概不管。老皮就怕人家提买房子的事,钱他预备得差不多了,迟早也得单另给儿子买房,可就眼下儿子的情况,他还是想先带在身边,有准了再放出去单过。
老皮托小邢带着皮雷和那个姑娘到省城买了些衣饰,就算把事定下来了。姑娘的父母准备返回,老皮忙着买点东西给他们带上,这事定下来,他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轻省了些。
“你怎么给俺闺女介绍了这么个人?小小的就敢杀人,现在人大心大,还指不定心有多歹毒呢!”
老皮给一个老头拔好了牙,正准备收拾下带儿子去给亲家买东西,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亲家两口子站在理发店门口,冲着小邢在喊。
“差一点就上了你们的当,也太欺负人了。说难听点俺是卖姑娘,可俺们不卖命,不卖命!”
那两口子看见老皮出来,嘴里喊着,眼睛看着老皮。
“俺们就是没见过钱,也不是不要命。看你本事大的,还给俺闺女介绍了个杀人犯,看把你能耐的。俺闺女就是老在屋里,也不能嫁个杀人犯!”
老皮转身进了诊所,皮雷还没有来。
周围店铺里的人都知道了皮雷的事,一段时间没一人再来诊所。老皮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皮雷,对象黄了,皮雷脸上的那些活色就像水面上的波纹,波纹散尽又恢复如常。
那段时间,老皮的眼光始终悄悄地尾随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他盼着皮雷能大哭大闹一场,那样他还能松动松动捆在心上的绳子。一天让他觉得是在一秒一秒地数着度过,每一秒都是一座山,有没有看牙的人,一身汗未干,又出了一身。皮雷脸上蒙着一个淡蓝色的医用口罩,以前老皮让他出外倒垃圾时戴上,可他从来不戴。皮雷出家门就戴上了口罩,进诊所也不摘,回家进门才去掉。从家门到诊所,老皮在周围的店铺大门紧闭时,就早早进了诊所,皮雷还是每天那个点来。店铺里的那些人见到皮雷分外热情,问长问短,皮雷一概不予理睬,只管走自己的路。有时,诊所门口转悠的人不时朝里面张望,分明是看皮雷的。
到底是谁告诉他们的?看瘸子李和小邢那表情,也不像早就知道的样子。哼,肯定是他,除了他还谁会知道?那姑娘的父母怎么会认识他?老皮怎么也猜不透。
周围店铺的窗玻璃动不动就被砸了,派出所的民警过来调查,老皮把民警迎进来,支使皮雷出去倒垃圾,把儿子的情况只好说出来,但他保证玻璃绝对不是皮雷砸的。谁知来的民警说早就知道皮雷的情况,已经过了监管的期限。话是这么说,老皮总觉得不真实。明知道玻璃不是皮雷砸的,可那些店铺的人有意无意在门口骂骂咧咧的,老皮也只好忍着。几次皮雷握着医用剪刀要冲出去,老皮死命地挡住,说不是咱干的,你这样一闹变成了你干的,你还让老子活不活?皮雷更瘦了,老皮在被窝里没少淌眼泪。
“不行我们就回老家去,老家总该没人知道吧。”老婆凄凄哀哀地说。
“我家姊妹不知道儿子的事,你两个弟弟都知道,还指不定村里有多少人在传。还想着回老家,我们能行,儿子能行么?”
“那你说咋办?不能让儿子打光棍吧!眼看着年龄越来越大,又没个职业。我成夜成夜睡不着,眼睛看啥都是双的。”
“愁管啥用,不行再搬次家。”老皮头顶的头发一抹一把,比水烫的鸡毛还利索。
“皮大夫,今儿脸色忒难看了,病了?”
“老皮,一双眼睛缩进眼眶里了,吃点好的补补,别光顾挣钱了。”
“皮医生,怎么一下老这么厉害?”
“庆子,你快回来,门打不开了。锁孔里被人填上了东西,钥匙插不进去。”景立庆刚从外面检查回来,进办公室正赶着写支队长交代的检查情况,妻子张惠打来了电话。
“你得罪什么人了?”妻子张惠见景立庆就问,“跟着你没沾什么光,尽这些事。你能不能不那么认真?”
“我才调过来不到一年,再说管理的都是些单位,也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不会是哪个淘气的小孩干的,不要想那么严重。”
“你说得倒轻巧,就是淘气的小孩子,怎么不去堵别人家的锁,专门堵你家的?”
景立庆只能听着妻子的各种猜测,就是真有人堵锁子眼,那也不是啥奇怪的事。谁知,没隔几天,早晨出门上班,开门就是一股恶臭扑鼻。门口被人泼了一滩粪水,楼上楼下的邻居知道他是警察,就纷纷猜测他肯定得罪了什么人。说是指望和警察住邻居安全,谁想尽遇到这些添堵的事,保不准哪天认错门把自家的锁给堵了,说最好写张字条贴在门上,以防跟着“沾光”。
“在镇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到了市里进机关了,想着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可还没有安稳多少日子,又发生添堵的事。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妻子张惠越发埋怨景立庆。
小区里没有安装监控,景立庆实在想不通这是谁干的。难道是以前处理过的那些小混混干的?也不能够啊!调到市里住的这么偏僻,再说那些人也不会胆子大到这种程度。整天忙忙碌碌的,景立庆没往心里去,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不过,他还是在上下班的路上,留心了一下过往的人,没啥异常情况或迹象。张惠叨叨的那段时间,有时他也觉得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家里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日子如常地往下延续。
景立庆从看到皮雷那天起,没几天就发现老皮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几次老皮分明看见了他,故意躲闪着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皮雷见了他,还和以前一样。对门徐姨有一次下楼倒垃圾,他见徐姨提着一桶垃圾吃力,就帮着拎到楼下。徐姨指着老皮的背影悄悄说:
“小景,你知道那个人,就是皮牙医的那个哑巴儿子是个杀人犯吗?你在公安局肯定知道的吧?”
“您听谁说的?我不清楚。”他怔了一下问。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家搬来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儿子说过一句话。我主动问他,他也不理不睬地就走了,可没礼貌了。”
“那小孩的脾气就那样,您老就别见怪了。”景立庆本来还想说他不是杀人犯,又怕徐姨刨根见底地问。
他理解老皮有意装作不认识的意思,有时回家就绕过诊所,见到老皮也装作没看见。皮雷见了他,从来不躲闪,就那一句话。
买粮油认识了店主瘸子李,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皮雷是个杀人犯,周围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见一个黄一个,到底弄不成事。”瘸子李偷偷告诉景立庆,问来问去,也说是听别人说的。
“听说的就不要胡传,多影响人家孩子。”瘸子李听景立庆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不是我胡传,周围的这些人谁不知道,也就老皮还以为大家不知道。理发店小邢给他儿子介绍的那个对象,前些天姑娘的父母都追到门口骂来了,老皮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诊所里没出来,给人家买的东西也白白让人家拿走了。”
“判刑的人也有释放的期限,不要没完没了的纠缠。你的腿是怎么瘸的,周围的人知不知道?”
“哎、哎,我的景警官,我服你了!我重新做人好多年了,你就饶了我、饶了我。可不敢把我的那些丑事抖出,为这我东奔西走十几年,总算没人想起来了。我明白了,再不胡传了,绝不了!”
老皮从老家回来,整个人就蔫巴了。
父母留给他的老宅,姊妹们在规划时就分掉了。他还没说出回迁的想法,弟媳妇的脸就变了。他又到县城岳父家,看了看县城的房子,谋划着要回来开诊所也方便些。老婆的兄弟姐妹听明白了他的意图,拐着弯地问皮雷回不回来,听说全家都回来,有的就嘀咕说皮雷能住得惯么,城里生城里养的,县城毕竟是县城,没法和城里比。县城的人素质低,嘴都不放闲,啥都说……
诊所的生意越发地不如以前,父子两个守在里面。儿子对着手机,老皮没事也不愿意到附近的店铺聊天,就对着那些牙齿模子,将那些拔下的坏牙,一个个安上去再拿下来。儿子就是一颗有了问题的牙,他们就是这颗牙的“牙床”。想到这里,老皮的脸上抽动了几下。他也学着儿子的姿势,躺在另一把修牙的躺椅上。正午的冬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放空脑子啥也不要想,紧紧闭着眼睛,从头到脚一点点软瘫在椅子里。耳边传来儿子轻微的呼吸声,他知道儿子睡了过去,不用看也知道手机贴在胸口上,随着呼吸和没多少肉的胸脯微微起伏。手机就像一条泊在岸边的小船,一根缆绳系在一截锈迹斑驳的铁桩上,绳子不断,小船就一直守在岸边。病牙、小船,小船、病牙,交替在老皮的脑子里。拔掉病牙,放走小船,一个疼,一个空,老皮下不了手。翻了个身,椅子咯噔一声,老皮起来看看空荡的门口。儿子皮雷抬起头也看了一眼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老皮,接着举起了手机。
老皮心头腾地燃起一团火,抓起一颗坏牙狠狠地砸在地上。一颗坏牙粉碎成渣,儿子原样躺着没动。
小半年过去了。来诊所看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周围店铺里的那些人见了老皮不再冷着脸,他也不好视而不见。相互走动闲聊,老皮还是坚持不谈家事。砸玻璃的人抓到了,皮雷听说后,还是不声不响。不过,老皮发现儿子有时会拿起那本书翻翻,偶尔也会站在他身后,看他拔牙补牙修牙。那个景立庆时常过来过去,皮雷碰到了从来不躲。看到景立庆和儿子在路边说话,偶尔听到一句半句的,也是劝解和鼓励儿子的。皮雷回来,老皮不再追问他们说啥了,皮雷也不会主动告诉他。
“皮大夫,你过来我有件事和你商量。”粮店的瘸子李在门口喊,“你快着点,好事!”
“给皮雷介绍对象?那天你也听见了,还怎么见人?”老皮有些不耐烦地转身想走,“我家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看你看,这次给你介绍的,我估摸着能成才找你商量的。你要有意就选个地方让你儿子见见,这个姑娘我知根知底。”
“那我回去和老婆、儿子商量下给你回话。”
见面的地点在瘸子李家,姑娘是瘸子李家的邻居。父亲意外死亡,母亲改嫁。姑娘护校毕业在一家诊所当护士,年龄比皮雷小一岁,皮雷点了头,姑娘也没二话。
老皮也觉得有眉目,不用姑娘提就说房子新买,结了婚就可以到他的诊所来干。
皮雷的婚事出奇的顺利,瘸子李包办了姑娘娘家人的所有琐事,锁了店门就忙这件事。老皮让儿子皮雷守在诊所里,有看牙的人就给他打电话,将三个女儿找回来,分头准备儿子婚事所需的一切。姑娘通情达理,房子暂时不买,就和老皮两口子住一起。腾出朝阳的大卧室,以前装修好的都不动,添置些新的东西就行。老皮怕姑娘有想法,就答应只要婚期确定,领了证,就把买房的首付交到姑娘手里。
家中有事暂停营业的那张纸还没有贴在门上,老皮和儿子将诊所里外收拾了一遍。
“队长好!”听到儿子皮雷说出这句话,正在往平抻诊床床单的老皮,头上犹如被浇了一盆带冰块的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皮大夫,还认识我吗?”景立庆满面带笑地站在门口,朝老皮伸出了一双手。“诊所的生意咋样?”
“哦、哦,景警官!你是路过,还是专门来的?”老皮忘了伸手,脸上抽抽着不知是该笑,还是不笑。“糊口,就能糊口罢了。”
“皮雷也该成家了,有二十多了,老大不小的了。”景立庆看着皮雷,皮雷拿手机的手背在后面,端立椅子旁边,笑了一下。
“成家,怎么个成法?你又不是不清楚。”老皮的怨气带在了脸面上,瞪了皮雷一眼。
等儿子皮雷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老皮抬头不见了景立庆的身影。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景立庆浑身如同针扎,碰哪都不舒服,堵得慌。他不会知道后天皮雷结婚吧?往家里买东西都是在上班时间,零零散散买的,谁也不会看出来是家里要办事。邻居谁也不打算请,婚宴定在市里较偏的一个酒店,简简单单办了,安安稳稳过日子。若再有啥变故,儿子成家的希望就彻底灭了。老皮左思右想地把所有的事过来过去地比量,觉得稳妥了就安排家人去做。儿子的新婚之夜,老皮在一家酒店预定了包房,三天之后再回家。新房门口贴了对联,家门口不贴,以不让四邻看出家里办喜事为底线。
那一晚,老皮几乎没有合眼,稍稍迷糊着了,就听有人在耳边喊:杀人犯、杀人犯!惊醒后心像被无数条鞭子在抽打不休。老婆也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翻腾,老皮想说又不知怎么说才能让老婆安稳地睡觉。
天还没亮,老皮出了门,其他人按照排好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出门,走不同的方向,到酒店集合。
老皮在酒席上看到了景立庆。这次他没有躲开,而是端着酒杯主动过去,敬了三杯酒。
“景警官今天不上班?感谢你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没想到啊!”
“我休假。我可是娘家客,老皮。”
“娘家客?”老皮以为自己听错了,敬了几桌酒,走路都有些脚步不稳了。
“这是我表哥!”儿媳妇刚好过来敬酒,指着景立庆给老皮介绍,皮雷满脸是笑地站在一边。
“表哥!你怎么会——”
老皮紧紧握着景立庆的手,眼泪纷纷地落了下来。
皮雷上初一时,放学后跟班里十多个同学去玩。在一个小山顶上,有一个不太大的坑,他们当中有人建议玩埋人的游戏,让他们当中个头最小的一个双手抱头躺在里面,其他的人就近捡来大小不同的石子石块往里扔。不知是谁带头的,扔石头变成了砸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砸在那个学生的身上。等那个学生大喊不玩了时,谁也没有停手,反而找了更大的石头往里扔,直到听不见哭声了,他们才害怕了。天黑回家后,都不敢告诉家人。等那个学生的父母找人问到地方,赶过去扒掉石头,孩子早就没气了。
[《厦门文学》2017年第6期]
吴全礼(1967—),笔名北方,宁夏惠农人,就职于石嘴山市公安局。作品发表于《朔方》《啄木鸟》《美文》《东方剑》等,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在学学员。
第N次
鲁兴华
米叔生活的这个城市,人口不到十万,街道不算繁华,但环境优雅。米叔居住的小区位于市区中心,该小区共有十栋楼,住户约在二百户以上。小区有东西南北四个门,西门为正大门。小区物业办公室设在西门旁的两间房子里,办公室大门正对小区一号楼门厅。出了小区西门往北走不到二百米,是市区广场。住在这儿的居民,不论是购物、孩子上学还是住院看病,交通很是方便。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都为能住进这个小区而感到自豪。人们私下都称,这个小区是富人居住区。
其实米叔也算不得是富人。米叔之所以能住进这个小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个挣高工资的女儿。米叔住在这个小区一进门的一号楼二层。去米叔家串过门的人都说,米叔家的房子非常大,装修肯定也花了不少钱。
我与米叔相识于一年前。没遇到米叔前,我在外县工作。因为夫妻常年两地分居,为了女儿上学方便,我不得已调回丈夫工作的城市。工作单位先是调进街道部门,后来因为工作需要又被调整到社区。确切地说,我认识米叔,应该是去年“五一”过后的一天。那天早晨九点钟左右,我在办公室刚把茶水泡上,一个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推门走进办公室。那天是初夏,天气还不是很热,我觉得至少应该穿件外套才是,但是老人却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灰色秋衣,裤子是件黑色的,皱褶不说上面的污痕还清晰可见。虽然老人站在离我有一米多远的地方,但身上难闻的气味,我还是闻到了。老人脸色清瘦蜡黄,头发稀疏灰白,虽然身高不低,但裹挟在那身装束里,让人看着身体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办公室当时就我一个人,因为之前在街道工作过,小区工作自然熟知一二,于是我询问老人有啥事。老人说话的声音很洪亮,给人的感觉是底气很足,这使我不禁提振了精神。老人说,你是新调来的?我嗯了声。老人这才话匣子正式打开,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米大进,是一位退休老干部,今年七十四岁。我老伴七十二岁,是位退休职工,我在这个小区住了有六年,女儿在德国居住,女婿是德国人。老人说完这些后,便拿眼睛直直看着我。我反应过来马上说道,米叔,你是退休老领导?以后可得多多支持我们社区的工作啊?你女儿能在德国生活,肯定很优秀了,真让人羡慕。听我说完,米叔蜡黄的脸上,立即溢满了笑容。陶醉了几秒,许是忽然想起要办的事情,便忙说道,我家的下水道像是堵了,我来找小李麻烦给找个水暖工到家里看看。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办公室的李姐回来了,李姐就是米叔口中所说的小李。李姐在这个小区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一直担任物业部办公室主任,年龄比我大几岁,性格温柔,待人亲和。上班的第一天,主任安排我和李姐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因为是第一天上班,我便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李主任,李姐听后立即笑呵呵地说,叫我李姐就行。李姐简单的一句话,一下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此刻,李姐进门看见米叔站在屋里便忙问道,叔,你有事啊?是不是我姨又发病了?米叔也不避讳地说,你姨那个病时好时坏,家里的保姆又走了,这几天都是我在伺候,叔来找你,是想麻烦你再给找一个保姆,还有家里的下水道像是堵了。李姐说,保姆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修理工我一会儿就给打电话。米叔得到满意答复离开后,我从李姐处又了解了有关米叔家里的一些事情。
米叔退休前曾在某单位担任副主席一职,退休后享受的是副处级级待遇。米姨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是位退休职工。老两口是空巢老人,有一个女儿在德国居住,是博士学历,工资很高,每年都会给家里寄不少钱。米叔现在居住的房子,从购买到装修,一大半钱都是女儿给的。米叔家的生活条件,在这个小区里应该算是中上的。因为家里能雇得起保姆的人家,在这个小区里毕竟不多。
我与米姨相识于夏季的一个午后。那天风和日丽,虽是夏日,但天气却一点儿也不闷热。那天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二号楼有人打电话说,楼道电梯异常,让工作人员赶快过去看看。那阵李姐正好到街上办业务去了,接完电话,我便责无旁贷地前往二号楼查看。前面说了,小区正大门面西,走进小区右边依次是1-5号楼,左边依次是6-10号楼,门房和物业办公室的门正好面对一号楼。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上有休闲凉亭,自行车库以及花坛和草丛。我走出办公室,径直往二号楼走去。经过凉亭,我看见里面坐着三女一男四个老人在聊天,其中一个熟悉的阿姨主动和我打了声招呼。从二号楼查看完电梯回办公室时,我看见一号楼门厅前的地上坐着一位老年妇女。老妇面对凉亭,距离也不过二三米,确切地说,凉亭上的几个人也都应该看见了老妇。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看见地上坐着个老人,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赶快过去把老妇搀扶起来。走到老妇身旁,我伸手就要拉时,凉亭上之前和我打过招呼的阿姨说,你快别管那个闲事,那可是个精神病,招惹上了麻烦事可是不少。精神病?咋听到这三个字,我的心不由怵了一下,抓着老妇的那只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恰巧这时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便赶紧掏出手机。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约我晚上吃饭,我们又说了一些其他事。挂断电话,转过身,我看见米叔不知啥时已经扶起了地上的老妇。米叔一边拍打着老妇裤子上的灰尘,一边大声呵斥说,我就给狗洗了个澡的工夫,你就跑了出来,要是一不小心摔坏了,让我咋给女儿交代啊?!原来是米叔的老伴,我不由细打量了几眼。老妇皮肤白净,五官端正,若不是年龄的缘故,年轻时应该是个漂亮女人。老妇留着齐耳的短发,上身着一件紫花短袖衫,腿上穿着一条蓝色纯棉秋裤,一只脚上穿着拖鞋,一只脚光着,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什么。米叔似乎是匆忙跑下楼,脚上蹬着拖鞋,下身是运动短裤,上身穿着一件灰色老头衫,满脸汗液。在米叔训斥老伴的时候,凉亭上唯一的一个男性老者这时大声说道,老米,你老伴今天咋一个人跑了出来?你家里的保姆呢?米叔叹口气回答道,又走了,老张还是你幸福啊,老伴身体好,儿女又在身边,我就得过且过吧。米叔简单的几句回答,我却从中听出了那样多的无奈和感叹。米叔扶着老伴往楼里走去,我凝视着两个佝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释怀。
隔天,我跟李姐提起此事,李姐听完情绪激动地说,我们小区邻居都是在胡说呢,米姨就是个老年痴呆症状,不是什么精神病,这些人真是素质差。前几年米姨精神好时,人家女儿从德国带回来的东西可没少送她们。这两年身体不好,记忆差,脾气大,有时说话难免伤人,可那是一种病啊。听了李姐的话,我不由为前日的犹豫感到惭愧。
不久李姐就为米叔家物色到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像是李姐的熟人,是个农村妇女,年龄约有五十多岁,据说孩子都在外地打工。保姆让李姐领着到米叔家报到的那天,在我们办公室里,李姐当着我的面跟保姆说,米叔是个好人,米姨身体有病,米叔的女儿在国外生活,你在那个家里干活,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要忍让,人老了,想女儿有时情绪难免不好,你要多担待,米叔家里条件好,你干得好,我会建议米叔给你增加工资。保姆连连答应着,并跟李姐保证说她肯定会照顾好两位老人。李姐带着保姆离开办公室时,看得出心情很好,可是回来后脸色却很阴郁。那会儿我正好忙完了手头工作,便多事地问李姐说,米叔是不是没有看上保姆?李姐揶揄着说,不是米叔没有看上,而是人家保姆差点打了退堂鼓。为什么?我又问。李姐说,刚才我送保姆过去,看到米叔家里一片混乱,一问才知是米姨又犯病了。米姨非说自己的一条裤子被前任保姆偷了,逼着米叔去要。米叔给米姨保证说没有那回事,米姨不信说米叔包庇保姆,趁米叔没防备,扑上去就打,米叔一躲,没承想米姨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了沙发上,碰巧我带着保姆就去了。米姨在屋里大喊大叫,保姆一看那情形,便打起了退堂鼓,幸亏我再三保证才答应留下试试。李姐长叹一口气后,继续说道,米叔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命咋就这么苦呢。以前我在乡镇工作,一次米叔下乡调研,我们有幸相识。几年前,孩子要上初中,因为吃饭问题,我决定调回城里工作。那之前托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工作都没调成。一天,我在街上闲逛碰见米叔,闲聊中,我无意说起调工作一事,当时也没指望米叔能帮上忙。因为那年米叔刚好退居二线,没想到半个月后的一天,米叔突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到社区工作?我当时的心情甭提有多高兴了,别说到社区工作,就是让我到城里打扫卫生,我也愿意。就这样我调到这儿工作了,没想到米叔正好也住进了这个小区。李姐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难怪米叔家的大事小情,她都亲力亲为。
自从米叔家里有了保姆,我看米叔的精神和穿着好了许多。每天早晨上班那会儿,我都能碰到米叔。有时米叔拉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小区里溜达。有时从外面回来,要么手里提着一只活鸡,要么提着几条鲜鱼。在小区,米叔碰见每个熟人都要上前热情地打声招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米姨的身影,隔三岔五也会在小区里出现。有时保姆拉着散步,有时陪着晒太阳。那一段时间,我真替米叔高兴。然而十月份的一天,那天天气似乎还很冷,我和李姐冻得开着电暖气在屋里取暖,办公室的门被一个人推开了,我们定睛细看竟是米叔家的保姆。保姆当时的脸色就跟室外的天气一样,看上去很冰冷。保姆走到李姐跟前,气呼呼地说,妹子,当初真不该面情太软,听信你的话留在米家。听保姆这样说,李姐忙问,出啥事了?保姆张口就说道,米姨纯粹就是一个精神病人。保姆的这句话一下激怒了李姐,李姐板着脸责备保姆说,王姐,你胡说啥呢?保姆立即委屈地说,妹子,我们亲戚多年,你应该了解我吧?我啥时候说过谎?你要是不信任我,也不可能介绍我到米家吧?李姐被保姆一下说得没了话说。见我们都静静地在听,保姆接着说道,这几个月我真是度日如年,每天受累不说还受气。妹子,之前你只跟我说过米姨有时会大小便失禁,情绪不好偶尔会骂人。但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我发现除了那些之外,米姨还有严重的疑心病,每天怀疑我偷她家东西。不是说她的鞋子丢了,就是说她的衣服裤子丢了。我不辩解她说我心虚,我一辩解,她就骂我。骂人的话还很难听,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说完,保姆忍不住低泣起来。李姐此时也已完全恢复了常态,站起身走到保姆身边安慰说,王姐,我还真不知道米姨的病情那么严重,让你受委屈了,如果实在干不下去了也不勉强,米姨是个病人,你别记恨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我找上人了,再走咋样?保姆沉思了一会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保姆离开后,李姐心事重重地再没开口和我说话。
隔日,我们刚一上班米叔就来了,一进门就问道,小李,我们家的保姆来找你了?李姐一边嗯着,一边忙给米叔搬凳子。米叔坐下后叹息着说,也怨不得人家,你给我们家介绍的小王好着呢,主要是你姨的病情太严重了,把人家折磨得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也是没招了。李姐说,叔,你别着急,我已经跟保姆说了,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我找上人了再走,人家答应了。米叔听完情绪似乎好了些,和李姐又扯了几句闲话便走了。
那天之后,保姆在米叔家里一直干到过年。年底的一天,社区慰问老干部,米叔在名单之列。那是我第一次到米叔家拜访。那天是傍晚,我们敲开米叔家的门后,一眼看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地上、电视平台上堆满了东西,进去的人几乎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保姆打开门,对着卧室喊了声“米叔有人找”,便忙去了。我们站在门口,在等米叔的时候,我环视了一眼屋子。米叔家的房子确实很大,屋里虽然堆放得乱七八糟,但装修得很好。餐厅的餐桌、椅子,客厅的沙发、电视,一看就是很上档次的东西。难怪小区里的人都说,米叔家里的装修是花了钱的。我仰头欣赏米叔家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时,米叔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见是我们,马上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别笑话,我家里实在是乱得不成样子,老伴天天都在翻找东西,我也没办法。米叔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米姨穿着一件碎花睡衣裤,光着脚从卧室里走出来,瞪着米叔说,你为啥跟她们说我闲话呢?米叔忙赔着笑脸说,我没跟她们说你闲话,你听错了。米姨神色凝重地把目光又投向了我们。同事忙笑着说,阿姨,米叔是在夸你呢?米姨半信半疑。见我们一直站在门口,米姨突然问道,你们来我家里干啥?我连忙说,阿姨,我们来看你和米叔叔,看完就走。米姨像是沉思了一会,然后转身走进卧室。米叔喊来保姆把沙发上的东西挪走,我们才落座。同事和米叔没说上几句话,米姨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米叔赶紧一步走到跟前说,你去卧室里睡觉,我帮你看着东西。米姨突然用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的那种腔调说,家里到处都是贼,非把我的东西偷光了不可,我要自己看着。一看米姨这情形,同事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说,我们还有几家呢,就不打扰米叔了。米叔也没挽留。从米叔家里出来,同事跟我说,没想到米姨的病情这么严重。米姨以前我见过,人心眼挺好,也爱帮人,谁知竟得了这种病。米姨的病是啥时候得的呢?我忍不住问。同事想了一下说,好像是自从米姨的女儿出国后得的吧?那家里人送到医院看了吗?我又问。咋没看呢,米姨这几年一直都在住院看病,我们这儿的大医院几乎都住遍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原来是这样。我心里立即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年前,米叔的女儿回来了。那天距离过年还有一周。那几天,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在忙活着办年货,每天就留一个人在单位值班。米叔来我们办公室那天,恰巧我在。米叔提着几袋子东西推门走进来,我差点没认出。那天,米叔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格子礼帽,看上去特别精神。米叔一进屋便问我,小李呢?我说上街办年货去了,你有事给她打电话。米叔一边说着不了,一边把手里的几袋子东西放在办公室地上。我正要询问,米叔说,我女儿昨天回来了,带了不少东西,我给你和小李每人送一份,谢谢你们平日对我们老两口的照顾。要过年了,我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我高兴地谢过米叔。送米叔要出门时,我随口说道,米叔,辞旧迎新,你女儿回来了,说不准年后米姨的病便好了。米叔听了高兴地看着我说,借你的吉言,希望你姨的病真能快点好起来。那一瞬,我从米叔溢满笑容的脸上,读出了大半年来少有的快乐和满足。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小区门口碰到米姨母女两人正要出门。那天,米姨穿着一件颜色很鲜艳的红花棉衣,围着红围脖,头戴黑绒帽,看上去很精神。女儿挽着母亲的胳膊,看样子两人是要上街。米姨的女儿之前我听李姐提过,说是叫米馨,年龄在四十岁左右,长得很漂亮。那天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米馨体型清瘦,留着齐肩微黄色的卷发,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乍一看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小版米姨。米馨快走到门口时,李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问米馨去干啥。米馨说,李姐,我妈这几天精神挺好,我陪着到街上转转。李姐说,难得阿姨有这样的好心情,你就多陪陪。米馨说那是应该的。目送母女两人走远后,我跟李姐说,米馨回来我看米叔老两口的精神好了许多。我在这个小区上班快一年了,这可是第一次听说米姨想上街转转,真是难得啊。李姐说,米馨是个孝顺的女儿,可惜就是嫁得太远了。以前我听米叔说过,当初不太同意米馨嫁给外国人,但是没拗过。米馨婚后,曾接米叔老两口在德国居住过一阵子。那时米姨身体挺好,刚去那会儿老两口挺开心,人前人后很是自豪。但是时间不长就回来了,说是住在那里太寂寞,语言不通电视看不懂,出门跟当地人没法沟通。这两年米姨身体不好,米馨回国多些。听李姐说完,我真不知道是该为米叔庆贺还是难过。
正月十五那天,我们物业办公室的几个人,忙完工作都吵吵着中午要聚会,在所有人都响应的时候,李姐接了个电话便匆忙走了。下午快下班时,我正准备锁门回家,李姐回来了。我马上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了啥事。李姐叹气说,米姨摔伤了,米叔早晨才通知我,因为事情着急就没跟你们大家说。跟李姐相处久了,不知怎地,只要李姐一提到米叔家的事,我便很是牵挂。于是便向李姐打问起了米姨的病情。
李姐告诉我说,正月十四的晚上,米叔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时,米馨跟父母说,过了正月十五假期也就到了,她必须要回去了。米馨说这话时,米姨一直低头吃着饭,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晚上睡觉时,米姨破天荒不让米馨陪,非要独自睡,米馨只好依了。没想到晚上凌晨时分,米馨父女同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两人走到客厅一看,惊呆了。只见餐厅的饭桌上,高耸着一把椅子,桌面上堆放着一堆好像是从冰箱顶上抛下来的东西,米姨口鼻流血,侧躺在餐厅的地面上大叫不止。米叔说,米姨肯定是从餐桌的椅子上坠落到地面的。米姨为什么要爬到冰箱顶上呢?我心情沉重地问。李姐说米叔也猜不透,只能估计是病情越发严重了。米馨则猜测说,从扔下来的一堆杂物里,倒是发现了几年前她照的几张小相,夹在一本书里,不知谁给放在冰箱顶上了。是不是找那个?谁也说不清。总之米姨是摔伤了。米姨住院后,米馨理所应当地在家又住了一段日子,直到米姨出院。
米馨是三月底走的。走的那天,米姨米叔李姐家里新找的保姆,以及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出门相送。在小区门口,米姨的一只手紧拽着米馨的胳膊不肯放松,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泪。米叔站在一旁,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在司机的再三催促下,米馨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那场面就像是嫁女儿那样,让人伤感不已。米馨走后,我在小区便不多看见米姨。米叔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碰到一两次。有时偶尔打个招呼,有时看米叔神情疲惫,我也就索性免了问候。倒是李姐,隔三岔五总会去米叔家里帮忙做事。米馨走后两个月的一天,李姐从米叔家里回来神情很是沉重。我询问原因,李姐唉声叹气说,米姨的病情越发严重了,这次住院时间肯定会很长。我忙问,米姨又摔倒了?李姐说,不是,这次是要去精神病医院住院。精神病医院?难道米姨真是精神病?在我的追问下,李姐讲了实情。
李姐说,自从米馨走后,米姨的病情日渐加重。倒不是摔伤,而是精神上的病。现在不光翻东西还砸东西,家里的电视茶几,几乎无一幸免。这还不说,一天晚上,乘米叔和保姆熟睡的时候,居然手拿剪刀去刺家里的小狗,结果惹怒了小狗,手背被咬伤,害得米叔和保姆打车连夜送到医院急救。听完李姐的话,我的心不由沉到谷底。李姐说完这事不久,米姨便住进了市郊的精神病医院。
有人第N次看见,米叔右手提着一个塞满东西的布袋子,左手拉着小狗,孤独的身影,久久徘徊在精神病医院的大门口。
[原载《朔方》2018年第6期]
鲁兴华(1967—),女,宁夏青铜峡人,就职于青铜峡市文化馆。作品发表于《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大世界》《朔方》《安徽文学》等,被《读者》《小说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骆驼”的罗曼史》《旅途》,散文集《为你开门》。散文《没把婆婆当妈看》荣获中国散文学会“2009中国百篇散文奖”,小说《一只羊的独白》《旅途》两次荣获“梁斌小说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英 子
卢 永
深秋的清晨颇具寒意。
在英子发现女儿穿着单薄的衣裤,头发凌乱,两手交叉地蜷缩在街头公园一角,英子就流了一脸的泪。她本想扑过去,给女儿几巴掌,可双脚灌了铅般无法挪动,手也无力举起,就连肩头的挎包滑落了也毫无知觉,英子瘫坐在身旁的长条椅上。
六月失踪了整整两夜一天。在这三十六小时里,英子度日如年,她无时不刻在寻找自己的女儿,几乎崩溃。
六月读初二。当初,丈夫海翔给女儿起名叫六月,英子并不满意。英子觉得,六月,除了不像女孩子的名字,也过于普通。丈夫说,英子与他相逢在六月,结婚在六月,就连女儿也出生在六月。女儿叫六月,不但顺理成章而且很有纪念意义。在丈夫的坚持下,英子默许了。六月一直很乖巧。她不但听话懂事,小学到初中,学习也一直名列前茅。海翔五年前病逝。给丈夫治病,英子背了一身债务,生活艰难。亲戚朋友都劝她再找一个条件稍好的男人嫁了,可以减轻生活的压力,可她却至今单身。不是英子自身条件不好,是她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了女儿和婆婆身上。
海翔和英子是大学同学。当初英子嫁给海翔时,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海翔来自农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虽说英子也来自农村,可英子聪慧灵秀,尤其上了大学后,脱胎换骨似的,看不出一丁点儿农村人的影子。大学毕业后,英子进入一家国企工作。追求英子的男人不在少数,英子工作不到两年,就嫁给了老实憨厚的海翔。英子之所以选择了海翔,是她觉得,他勤奋、能吃苦、会体贴人,身材高大的海翔,能给她一种安全感。有海翔在身边,大小事情不用她去操心。英子喜欢这种依赖感。
英子嫁给海翔时,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和大多在城里追梦的年轻人一样,起初,两人租住房子。好在他们刻苦努力,几年时间就买了套房子。简单装修后,孝顺的海翔,就将母亲接到了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母亲六十多岁,身体硬朗,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们下班回家就有可口的饭菜。这样的生活是完美的,英子每天都在梦里一般。女儿的出生,更给这个朴素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六月七岁生日的那晚,海翔带着母亲和英子到一家酒店为女儿庆生,两口子都喝了些酒。海翔深情地说,再给我几年的时间,我一定让你住上别墅,开上私家车。到时候你就辞职在家,相夫教子。你给我生一堆孩子。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那年的一次体检中,海翔被查出得了肝癌,医治了近一年,海翔还是撒手而去了。英子奇怪的是,海翔从没有对自己的后事有只言片语的交代。英子永远都无法忘记,海翔离世前那一刻,哀伤、不舍,满是遗憾的眼神。虽说海翔去世已经好几年,可这一幕,总会突如其来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以至梦中惊醒。
海翔去世后,足足有一年的时间,英子都神情恍惚,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婆婆更是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时常神情呆滞,语无伦次。有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默默地想着什么。海翔离世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婆婆神情凝重地拉着英子的手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更是我的好媳妇。也不知道我是哪辈子造的孽,我的男人和儿子,都早早地离我而去,把你也害苦了。或许,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我想好了,我回乡下去。你还年轻,我不能再拖累你。有中意的男人,你就嫁了吧。英子不同意,不让婆婆回乡下。说是六月还小,需要婆婆照顾。英子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儿媳,我会努力维持这个家。说罢,两个人抱头放声痛哭了起来。
在英子的一再劝说下,婆婆留了下来。但婆婆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周末都会出去一下午,很晚才回来。好几次,英子问婆婆去了哪里,婆婆就支支吾吾地敷衍她,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一个周末,英子去离家不远的蔬菜批发市场买菜。走到一处蔬菜摊跟前,英子无意回头时,就见不远处的蔬菜大棚下,婆婆弓着腰分拣蔬菜。英子问婆婆为什么要这样做?婆婆说在家闲着无事,每天心慌得很。趁着周末你休息,来这儿帮老板拣菜,每小时可以挣十块钱呢!婆婆说得轻描淡写,可英子却听得满眼酸楚。这么热的天,你这么大的年纪,万一中暑了怎么办?英子不管不顾地拉起婆婆的手,将婆婆劝回家。当着英子的面,婆婆答应不再去分拣蔬菜。
婆婆后来避着英子,开始捡瓶子、纸箱等废品卖钱时,英子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吃完晚饭,英子下楼去散步,才在昏黄的路灯下,发现正在垃圾箱里捡垃圾的婆婆。英子也才回想起,近来楼道的平台处时常有码放整齐的纸箱和鼓鼓囊囊的装满矿泉水瓶的袋子。海翔没去世时,英子每个月都会给婆婆一些钱,让婆婆作为日常开销。海翔去世后,英子手头一下子拮据了起来。虽然也给婆婆一点零花钱,可她知道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有时,六月上学需要买些必用品,婆婆也会给六月些钱。英子以为,婆婆在乡下那么多年,手里有点儿存钱。现在英子明白了,婆婆手头比她还拮据。婆婆理解儿媳的难处,自己抽空捡废品卖钱补贴家用。英子忽然地就有了流泪的冲动,她本想喊一声婆婆,可迟疑了片刻后,她忍住了。
要不是那天下班乘坐公交车,偶尔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手搭在六月的肩头,两人边走路边说笑,英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早恋。英子两眼发直,手心满是湿汗,差点儿喊出了声。晚上回到家,六月做完作业后,英子第一次阴着脸,生气地质问女儿,那个手搭在你肩上和你说笑的男生是谁?你为什么不懂得保护自己,让别人接触你的身体?出乎英子意料的是,不管她怎样火冒三丈,六月始终一声不吭。听见英子的大吼,婆婆多次劝慰英子要冷静,可英子却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巴掌还是一个接一个不分轻重地落在女儿身上,六月一动未动,打得有些累的英子愣住了。六月迅速地拉开门,跑了出去。六月跑了,婆婆也哀哀地放声哭了起来……
在长条椅上坐了好一会儿,英子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看着不远处蜷缩着的六月,英子的心满是柔软和怜爱。她慢慢地靠近了六月,口中轻轻地喊,六月,六月。六月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挂着忧伤,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几年前,英子所在的企业进行了改制。一夜之间,员工完成了身份置换,铁饭碗变成了合同工,公司有了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的区分。对于大多普通员工,除了拥有公司少量的股份,每年能分得少许的红利外,工资几无变化,可工作量却越来越大。英子已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她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眼见着以前的同事,都成了分公司的经理,还有的成了集团公司的高层,出入有车接送,英子却始终波澜不惊,我行我素。公司有些人,在南方沿海城市买了房,每到年休假或长假时,他们就偕同家人一起去那里度假。英子一直认为,作为女人还是活得简单一些比较好。
近段时间,英子感到奇怪,公司各部室人员,不像从前那般,相互走动了。不过对这样的现象,她并没有往心里去,想想而已。那天,市场部李部长来办公室复印材料,打字员不在,英子便帮忙复印。复印完材料后,李部长对英子说,还有两个月我就退休了,我现在的岗位要公开聘任。你也该走动走动,努力一把了。
我?行么?看着李部长的背影,英子暗暗地问自己。
其实,英子的心思都放在六月的身上了,对自己的前途极少花费心思去琢磨。英子在确认女儿出走期间并没有受到伤害后,她稍稍放了心。可六月早恋的事,始终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很想找个机会,和六月好好谈一次。恰好,之后不久的期中考试,六月再次考出好成绩。英子觉得时机到了。那晚,英子特意做了几个菜,饭后,她走进六月的房间,静静地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女儿,太多的感慨涌上了英子的心头。正在写作业的六月,感受到了母亲的异样。六月说,我没有早恋。六月说,上次你看到和我一起走路的男生,他的学习成绩挺好,人很善良。他知道我父亲去世了,一直很是关照我。不管谁欺负我,他都会帮助我。其实现在很多女生都是这样的,这样会安全很多。我很喜欢那种被关心,有依靠的感觉。妈妈你放心,我把他当哥哥一样看待的。本想叮嘱女儿几句的英子,意识到自己其实有些过于风声鹤唳了。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公司公开竞聘市场部部长的方案出来了。英子完全符合聘任条件。只是英子对是否参聘,还是有些犹豫。近几年公司招聘的大学生,一茬接一茬。经过历练,一些大学生也具备了工作经验。论年龄论拼劲,英子觉得自己参聘并没有多少优势。竞聘方案出来后,公司办公楼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平静下面的暗波涌动。
周末下午,英子要下班时,接到了主管市场部的刘副总经理,让她去他办公室的电话。英子有些迟疑。这个刘总似乎不拘小节,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拍拍英子的肩膀,说一些有点过分的玩笑话。有一次,英子找他签文件,他竟然握住了英子的手不松开,英子很是慌乱,接连抽了几次手,才挣脱。英子走进刘总办公室时,刘总正在翻看报纸。刘总示意英子在沙发上坐下。英子站着不动,说,刘总,找我有事么?孩子放学了,我要回去给她做饭。今天是周末,稍晚会没事,急什么。刘总慢条斯理地说。
后来,英子是从刘总的办公室跑着出来的。刘总先是询问英子的生活情况,然后又问了问她的个人情况。办公楼空荡荡了,刘总却谈性不减。他坐到了英子旁边说,怎么不报名应聘市场部部长一职?言语中满是某种暗示。还没等英子表示什么,刘总就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英子用力地推了刘总一把,几乎将他推倒在地。
满街的路灯已经亮了。英子破例地没有着急赶公交车,她缓慢地行走在街头。英子心口发闷,她从没有如今天一样的想念海翔。初秋的风,有些凉意。从枝头吹落的一两片黄叶,在英子的面前滑落,她想到了辞职,很快她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决定报名应聘的念头,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时,英子苦笑,眼泪扑簌地流了出来。她很想痛哭一场……
英子终于做出决定,竞聘公司市场部部长。
公开竞聘,由公司总经理负责。经过一番笔试和演讲,确定了三名候选人,英子位居第三。让英子没想到的是,最终决定的人选是她。宣布的那天,在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议上,董事长说了这么件事。董事长说,在竞聘市场部部长人选之前,公司搞了一次问卷调查。最后一个问题是,在当前客运市场下滑、出行方式不断多样化的状态下,如何开拓新的客运市场,提高新的经济增长点?问卷下发后,英子做了非常认真的回答,不但有详细的数据支撑,而且提出了可行性建议。通过实际考察分析,公司决定采用英子的意见,成立客运旅游集散中心,做大做强旅游业。
英子被聘为公司市场部部长,让婆婆和六月倍感欣喜。
公司还为英子配备了专车和司机。英子上下班,再也不用挤公交车了。
冬日的清晨,晨光尚有些寡淡,城市却已经开始躁动。一拨接着一拨的行人和车辆,潮水般涌上了街道。车子载着英子,在车水马龙中穿行。英子端坐在后座上,一时间不能适应这种变化,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一切并不真实。英子微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是的,她要把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地捋一遍,再考虑往下的路该怎么走……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后,转了个弯。一抬眼,英子就看到,不远处楼群的夹缝间正努力升起的太阳,它又大又红。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卢永(1974—),安徽蚌埠人,就职于宁夏天豹公司。作品发表于《当代》《安徽文学》《散文百家》《美文》等,入选《思维与智慧》《中国乡村诗选编》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女诗人的榆树
许 艺
她静默着,看窗外挺立在盛夏阳光中的那棵榆树。
一只黑猫在浓荫下蜷成一团,用慵懒的午睡打发漫长的时光。很难确证那究竟是一棵树在高处分成了等粗的两枝,还是原本就是两棵树。一堵旧围墙刁蛮地遮住了地面以上的一部分树干,围墙这边的人几乎永远不可能知道这树的真相。她静默着,看它龟裂无情的树皮,看那些像疯妇人一样颤抖着伸展开来的枝丫。
在眼疾葬送掉她的前程之前,她是位享有盛誉的诗人。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还完全是个女孩儿,台下的人高举着皮面笔记本或者印有她诗歌的稿纸——也有的年轻姑娘挥动着头巾,希望她能为他们留下签名。诗会的组织者很快地引领她离开现场,这常常使她对身后热情的呼喊感到羞愧。当然她也经历过真正的羞辱,她的诗歌才华引起了一些官员的注意,当她没有勇气一一咽下官员们杯中火烈的白酒,他们就会很生气,用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刻薄地辱骂她,因为她的行为让他们丢尽了面子。她像每一个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女孩子常做的那样哭起来,官员们看着她那一串串滚落的泪珠面面相觑。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模糊得厉害,像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虚构的故事。有时候她会真诚地怀疑,这一切终究是不是真的,它们是不是只在她的想象中发生过。
现在,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她开始跑步。
一开始这样做是听说睡前跑步有助于治疗失眠症。有时开灯跑,那样她跑过的道路是一卷扁平的,硬而脆的白色卷纸。不开灯的时候分两种情形,有月光的和没月光的。有月光的时候她跑在一枚鸡蛋里,那鸡蛋被掏走了蛋黄,透明的蛋清刚刚凝固,散发着青白的光泽,她就在那样的鸡蛋清上跑。没有月光的时候道路最广阔,没有墙壁没有栅栏,没有小草投在地面上的细碎重叠的阴影,那是一条大家都不陌生但谁也没有真的注意过的路,诗人试图寻求恰当的比喻,告诉人们那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但她至今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喻体。
就这样,诗人以跑步来迎接每一天的开始。在深蓝色夜空笼罩下沉睡的大地上,在她所居住的这座沉入睡眠的小城,在沉睡的街道、水泥建筑、杂货棚和老榆树之外,诗人在摆放了床、书桌和洗脸盆的十平方米地下室里跑步,她的双脚在床与书桌之间一尺宽的空地上奔跑,脚印和脚印不断重合,在她的脚下厚厚地堆积起来,诗人渐渐升高,在白色卷纸、鸡蛋清或者那条最熟悉的路上跑步。四下里寂静无声,诗人脚下是地下室结实的水泥板,再往下是纵横交错、锈迹斑斑的旧式下水管道系统,而头顶是长年空置的一楼的一间房子,那里面寂寞的木质家具偶尔因为干燥发出一两次响声,像人类过于衰老的骨骼常常经历的那样。
这样的跑步很容易让人麻木,一旦开始就会忘记主动停下来。或许正是这样才让人感到疲惫,进而驱走了失眠。有几次这样的跑步让诗人迷失了方向和时间,她遇见过一次小学同学,另有一次她遇见了初恋的爱人,他还像当年那么瘦。因为瘦,远远看起来他的两个肩膀像佩戴了肩章一样高高地耸起,可这样成熟严肃的肩膀实在和他本人不相配,那时候他正绞缠住双手嗫嚅着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诗人在麻木中感到心脏一阵钝痛,闭上眼跨大了步子越过他。
诗人究竟是怎样染上了眼疾很难说得清,北方的风沙,小城的煤渣,长期熬夜,营养不良等都是可能的原因,可并不是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长期熬夜的营养不良者都害这种眼病,医生的解释是:“个体差异。”这是一个太富玄妙色彩的解释,她不能满意。她久久地坐在诊疗室的长椅上不肯离开,恳求医生再给她做一次全身检查。医生解释说完全没有必要,但她还是不走,看着医生一个个诊断病人,开出药方。诗人觉得医院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何况长椅上还有暖融融的阳光。
在追问眼疾的根源这个问题上,她丝毫不具有诗人的浪漫和感性,她坚持寻找一个硬邦邦的根源。她找到了,是毛巾,她的常年生着霉斑的毛巾。
这地下室原本会比其他的地下室干爽一些,因为它有一部分高出了地面,在接近屋顶处开了一扇窗户。虽然只是窄窄的一扇,但与普通的地下室相比,已足以让人感到振奋。比对一下这栋建筑的破旧程度和窗外榆树树干的粗细,就可以知道这座钢筋水泥建筑竣工的时候,那榆树还没有栽下。而现在,榆树以水分和时间为筹码,轻易地击败了这钢筋水泥建筑和它铝合金的窗户,把她规划好的振奋变成了淤泥一般的沮丧。设若原本就没有窗户,那么淤泥是一滩,而在振奋之后降临的沮丧,让淤泥变成了两滩。两滩淤泥压得诗人喘不过气来,她常常像此刻这样静默着,透过窗玻璃和榆树密匝匝的叶子,寻找天空和偶然穿透了榆树叶子的阳光。
榆树有手腕粗细的一枝不知何故被劈开了,像脱臼的胳膊一样吊在主干上,真是大快人心!而养分通过那没有劈断的半个枝条继续运输,那脱了臼的手臂竟还活着,恬不知耻却葱茏地活着。“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顽强的敌人”,诗人一边得出这个结论,一边在想象中挥舞两柄利剑,追逐着太阳的角度砍削它的枝叶。她想象着它们像干枯的毛发一样颓然飘落,金黄的阳光锐利地射进窗户,落在她的床上,书桌上,落在她的洗脸盆和毛巾上,落在她夜间跑步的空地上。潮气如鬼魅的飞蛾一般忽闪一下翅膀就不见了,她的床铺散发出童年时代干燥麦草的香气,而毛巾——毛巾干爽鲜亮,墨黑或灰绿的霉斑像梦魇一样退去,诗人自己眼眸清亮,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一部新的史诗。阳光照着稿纸,看得清纸页上最细微的绒毛,以及笔尖投下的淡淡的影子。
“啊,阳光,啊,阳光”,诗人望着榆树,粉红色的眼角蓄满浑浊的泪水,她朗读巴尔蒙特的诗歌:“为了看见太阳,我来到这世上……”
这一切都不是虚妄的想象,因为冬天的时候她实实在在地经历过那样的幸福。
绝大多数树种都是薄情寡义的恋人,不管躁动的春天和殷实的夏天说过多少动人的情话,一旦肃杀的秋风刮过几场,它们一定会有预谋地慢慢蒸腾掉叶子里的水分,徒留给叶子一个挺括的表象。它们一边敷衍着叶子傻气的热情一边为最后的背叛谋得策划的时间。当白杨树陆陆续续丢尽了叶子,榆树还极力拉长着承诺的限度。寒风再来的时候它一夜之间卸光了所有的叶子,缩紧肩膀露出薄情的真面来,它眉眼紧闭任由寒风像暴怒的情人一样抽打它的枝条。
这样的日子,对于诗人来说无异于一个节日。
那真的像一个节日,她炖了一锅骨头汤来庆祝这个节日。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回荡着肉汤的香气,揭开锅盖,浓白的肉汤里翻滚着娇媚的枸杞、黝黑的木耳和憨厚的冬瓜。当她盛出一碗放到桌上的时候,阳光正好透进来。榆树颓败的枝条只能给床单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可爱的水印,整间屋子暖洋洋亮堂堂的,连墙壁上没有涂抹开的涂料粒都看得见自己笨拙的影子。那时候诗人满心欢喜,她重新拿出稿纸来,在每天阳光能照到书桌的短暂的半个小时内,试着写下一部史诗的开头。阳光豁达地漫过她的脸,她假装低头对着稿纸沉思,却调皮地望着自己鼻尖金黄的绒毛嬉笑。
当冬天的干雪渐渐夹带起暧昧的水分越来越快地融化,诗人重新回到窗前,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敌人。它的枝条暂时还紧缩着,但她知道它已经挺过了隆冬的严寒,从昏迷中醒来。“你在假寐,我很清楚”,诗人理智地对榆树说。一只黑猫在矮墙上从容地走过,经过那枝最矮的枝条时,它竖起尾巴来勾了一下干树枝,两小块纠缠的湿雪就掉落下来。黑猫看都不回头看,迈着优雅的步子往矮墙的另一边走去。
没有阴云的时候阳光照样每天光顾诗人的小屋,可她看得出来,阳光已经不再散发金灿灿的光芒,它面色惨白,像个没精打采的病人。诗人不知道这样的时候她是该抓紧时间再写几行有光亮的句子,还是该静静注视着它移动的脚步,她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更有效地珍惜它。像送别一个即日就要出门远行的亲人一样,诗人日日盼着天晴,盼着与阳光多一次叙谈,她希望这样的分别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希望这是一场拖泥带水的分别。
诗人依然每天晚上跑步。她感到很苦恼,不仅仅因为春天要来了,还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自相矛盾的行为:她不想冬去春来,却每晚跑着去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你很急切吗?”
“并不——完全不,我希望慢一些。”
“那么你还是要奔跑?”
“我不知道……”
诗人在内心常常与自己进行这样无声的争论,这样的时候她越跑越快,一只脚印还没有完全落下另一只又很快地覆上来,脚印虚蓬蓬地摞起来,踩上去软塌塌的,像堆积起来的腐叶。一不小心脚就会陷住,再拔出来时鞋面粘着几片碎叶子。这时候是跑在葳蕤的丛林里,藤条和撑破地面的树根硌得脚生疼,乔木灌木和野草纠缠在一起,看不到光线,连空气都是稀薄的。
春天来的时候总是比冬天快,她像个急性子的女人推推搡搡地挤走了温顺的冬天。诗人的眼角已经开始发痒了,她知道更大的溃烂即将到来。黑猫整夜整夜地呜咽,像狂风的琴弓在电线的弦上来回地拉,尾音总落在凄厉的高音部上。这演奏招来了另外的一些琴手,它们此呼彼应,唱和不休,复调部分的曲谱里掩藏的全部是关于春天的流言。诗人奔跑在深冬的暗夜里,白天撒下的纸钱在夜风里无助地翻滚,每只猫眼都是一柱强光,光柱迅疾地交错,追击着诗人的脚步。它们是真的焦躁,真的渴望春天早一点到来。狡黠的猫们毫不怀疑,当小城的一切都堕入睡眠的时候,只有跟随诗人的脚步才能最早踩上新的一天的时间。这时候的路是一条越狱之路,诗人一路被绿色的光柱射击,她成为一个逃犯。
诗人愁容满面,她又去找医生。坐在灯柱下,医生又打开一只钢笔一样的小灯,诗人的上下眼皮被轮番地翻过来,溃烂的粉红色眼睑上布满蛙卵一样的小泡,穹窿部堆积着一团脓点。医生略皱一皱眉头,给她开了四种眼药水。诗人忍无可忍,她焦躁无助得像个孩子:
“大夫,您不能再这样年复一年地对我采取保守治疗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两只眼睛非瞎掉不可。”
她的眼眶里立刻蓄满泪水,她自己说出的“瞎掉”这个词让她感到无比悲伤,“我再一次请求您,请给我做一次全身检查吧!真的,否则您永远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被眼疾困扰,霉菌已经长进我的肺里肝里肠胃里了,我的前程就这样被葬送了您知道吗?”医生以职业化的亲切劝慰她,安排她在长椅上坐下,还递给她一杯热水。诗人还沉浸在“瞎掉”带给她的伤害里,她握着一次性纸杯,看水汽像细沙一样升腾起来,在阳光里散开,无影无踪。
四种眼药水编了号,每隔半小时换一种。诗人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见自己蛙卵一样溃烂的眼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被雪水泡得肿胀的敌人的枝条。她绝望地往自己的眼睛里滴药水,像腌制泡菜一样把眼珠腌进药水里。她知道这些药水什么用也不管,满溢出来的泪水和药水混在一起,滴落在毛巾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墨黑或灰绿的霉斑。
连诗人奔跑的路都长了霉斑,鞋底的霉斑和路上的霉斑碰在一起,像麦芽糖一样粘住彼此难以挣断,留下一个又一个发霉的脚印。诗人在深夜掩住口鼻竭力奔跑。她自暴自弃地在暗夜里吼叫:“来吧来吧来吧,春天,你索性就呼啸着降临吧!”和猫们彻夜的演奏放在一起,它们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乐团,可以演奏最复杂的协奏曲,而她是一个蹩脚的领唱,嗓子里是一只破了滚珠的轴承在仓皇运转。
榆钱就长了出来。远远望去像一簇一簇嫩绿的桃花。
诗人这时候完全病倒了。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荔枝,上下眼睑像两片砂纸,睁开磨自己,闭上磨眼珠,黏稠的眼泪渗出来,将糜烂传染给眼角,眼睫毛一根一根地倒在脓液里。霉斑在枕头下整块整块地蔓延。
诗人无法跑步了,床与桌子之间一尺宽的空地上,脚印互相推搡着前行,底下的翻上来,上面的被踩下去,像魔术师玩着一大摞扑克牌,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洗牌。霉菌在脚印上大有作为,他们奋勇向前,追赶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一株榆树每年要经历两个秋天。当白杨树长出了婴儿巴掌大小的新叶,榆树满枝挂着的榆钱就变薄,变黄,风一吹,它们像眼泪一样飘落。诗人打开窗户,看它们一瓣两瓣地飘进窗户,落在她的枕边。诗人从结着脓痂的眼睛看出去,猛然发现那惨白的榆钱和她深夜跑步时在路上翻滚的纸钱何其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榆钱落尽的时候白杨树已经唱起新一年的情歌了,它晃动树身,任意两片相遇的叶子都可以呱嗒呱嗒地拍出掌声。诗人在清晨的歌声和掌声里醒来,她看到窗外的榆树光秃秃地支棱着细枝,像灰凄凄的旧稿纸上凌乱的折痕。阳光重新透进窗户来,照在她的病眼上。
“诈降”,诗人对榆树说。
从榆钱落尽到新叶长出,还有至少两个礼拜的时间。这期间诗人的病情明显缓解,她又可以下地了。在阳光照进屋子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她仔细地清扫屋子,灰尘从笤帚上升起来,在阳光中欢快地翔舞。床和桌子之间一尺宽的空地上,脚印湿霉成残片,诗人把它们一下一下扫进簸箕里去。
深夜里,诗人熄了灯站在空地上。下过一场春雨的天空在此刻现出暧昧的玫瑰色,榆树枝嵌在天空,像玫瑰色金丝绒上烫印的图案,那是一堆散落的花枝,只是遗失了花朵。她久久地站在空地上,像长跑冠军伏在起跑线上等待着发令枪“啪”的一声响,她将像子弹一样被射出去,奔跑,奔跑,昂首并竭力向前拱出胸膛,去挂终点处新的一天的彩条。哦,不,不,她不能再奔跑了,她的眼角刚刚结痂,这样会让干硬的眼眶迸裂,血水横流。
整整一夜,空地上只留下了两只脚印。孤零零的。
次日清晨,诗人早早醒来。梳洗完毕,她坐在阳光最先降临的床脚,眼睛望向窗外。
细细的榆树枝鼓胀得像少女的乳房,她看得出它们的不安和期待。榆钱褪落的地方将长出新叶来,一簇一簇的新叶,它们在几天里就可以迅速地长大。它们兴奋地缀满枝条,在轻风里摇晃。
“我要出去一趟,总有个地方能治好我的眼病。”
诗人想着远方,想着她回来的时候眼角干爽,眼眸清亮。“等我回来,大概已经是夏天了。”
榆树摇晃着,先长出来的三五片新叶挑在最高处阳光充裕的地方。少不更事的新叶不知是否懂得,它们是为战争而生的,战斗是它们的宿命,这将贯穿它们的一生,不管将遭遇强将还是弱兵。在这漫长的战役里,它们会学习射击和躲避,学会用脏话辱骂敌人和战友,它们会被阳光催迫得强壮,放任肤色从晶莹透亮的翡翠色变成浓重的墨绿。
“你们喜欢夏天,我知道。夏天是你们的荣耀。——像我喜欢冬天一样。”
黑猫引来了另一只黄猫。它们在树下的矮墙顶蹲伏下来,你一声我一声地拉动琴弓却久久不肯靠近。它们在试探,在考验。或者其中一只已经厌倦了,想要离开,却苦于找不到一个体面的借口。恋爱变成了对峙。没有谁愿意第一个撤退,战争一旦开始,无一例外地都会堕入这个毫无理性的怪圈。
“为了看见阳光,我来到这世上……”诗人一遍遍念着诗句,像念着一句柔若无骨的咒语。她就这样坐在床脚,像一位苍老的先知,守望着即将射进地下室窗户的第一束阳光。
[原载《花城》2013年第6期]
许艺(1983—),女,宁夏隆德人。宁夏师范学院讲师。作品发表散见于《上海文学》《山花》《大家》《青年文学》等,入选小说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说谎者》。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首届《朔方》文学奖新人奖。《女诗人的榆树》被译为英文。第二期文艺高研班学员。
学霸的故事
黄清春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各个教室涌出奔向宿舍的人流。
“我还等你吗?”姚默问。
“不用等,你先回去吧!”赛小凤一个人去了老师办公室。
姚默的手一直在头皮上挠,“痒死了,痒死了,三天没洗头了,头皮快成细菌养殖场了,我得赶在熄灯铃响之前洗。”她匆忙跑回宿舍。
多亏中午早有准备,暖瓶里满满的,洗发水、护发素都有了,开洗。热乎乎的水淋在头皮上,好像久旱的秧苗饱饱地浇了一瓢清水,哇,这爽,岂是一个“舒服”了得。
“姚默,需要我给你拿毛巾吗?” 热心的小桐抓住了一次助人的机会。
相比小桐,姚默觉得自己不关心别人的需要,让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冷漠。有一次,她给小桐递了一张纸条探秘: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助别人?
小桐递回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爸爸说了,如果发现别人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要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
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
姚默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说不出的震撼,她把那张纸条贴在了日记本里,还在纸条周围画了一圈绿叶和小红花。看上去像一个长方形的篱笆花园,仿佛有扑鼻的香气溢出来。
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赛小凤回来了,她把书包甩在床上,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咱班第一名辍学,今天班主任带了心理医生去家访了。”
“谁?柳青青吗?”
几个女生都感到很吃惊。
“别人吃饭的时候她拿着书学习,晚上睡觉前她也在学习,上班的时候从来不开小差,每次作业都受到老师的表扬,十次考试有八次她是全级第一,她辍学,天理难容!”文学社的隋雨潇对此新闻进行了点评。
宿舍里议论不休。生活老师过来催促睡觉,顿时,上铺下铺窸窸窣窣,片刻功夫,喧闹变宁静。宿舍的喇叭里开始讲睡前故事。
姚默睁着眼睛,天花板上有值班室映过来的灯光,柳青青苦学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漂游。
突然,喇叭里的故事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朋友们,晚上好,今天给大家讲一讲蝙蝠的故事,上帝造物造到鸟类的时候,摆出了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羽毛作样品,让鸟们挑选。凤凰选了红色、绿色和金色,以及别的颜色;喜鹊选了白色和黑色;黄鹂选了淡黄色和其他颜色的装饰性小斑点;麻雀要求不高,捡起了别的鸟扔到地上的土褐色羽毛,穿在身上试了试,自己觉得合适,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有蝙蝠没选了,它趴在屋顶上,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凤凰选中红绿色时,它撇了一下嘴:“哼,真怯!”喜鹊看上黑白色时,蝙蝠把脑袋转到另外一边:“真好笑,又不是给你妈送葬,要这种哀悼的颜色!”麻雀穿上土褐色外衣时,蝙蝠差一点喊出了声:“哎呀,土得掉渣!”
上帝造完了鸟类,最后剩下蝙蝠。上帝问:“你没有选中任何羽毛吗?”
“没有,上帝。您老人家能否创造些更完美的颜色让我挑挑?”
“每一种颜色都有它的完美,关键是你要知道自己要什么。既然你选不上毛,做不成鸟,就做兽去吧!”
“我要做个完美的兽。”
“完美的兽是什么样?”上帝感到困惑。
“我不仅要会走,还要会飞。”
“你要翅膀?”
“是的。”
“好,给你翅膀。”
于是,应它自己的请求,上帝创造出了万物中最完美的动物……蝙蝠。不伦不类,就是完美者的写照。故事讲完了,小朋友们想一想,蝙蝠真的完美吗?
讲故事的老师声音好轻柔啊,像妈妈的手在拍,像春风抚摸着花朵,同学们逐渐进入了梦乡。
姚默迷迷糊糊中咀嚼着一个词:完美,是不是柳青青因为追求完美才没有其他同学快乐?你看,她长得美丽已经很幸福了,可以很快乐,她却对此不屑一顾。她又拥有令人骄傲的成绩,考近前10名已经很令人兴奋了,可她却不珍惜,前五名也不看在眼里,她只要第一,还要比第二名分数高出许多才行。可在这个学校排名第一,也许到了更广阔的地方,比如全市排名,也许她就是几百名也不一定,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会怎么样疯狂追赶,要是再努力也赶不上怎么办?
啊,她现在可能就是这样崩溃了吧。
想到这儿,姚默睡不着了,起身推了推赛小凤,低声说:“小凤,你没睡着吧?你说这个故事说了什么道理?”
“将来的大作家,还让不让人睡啦!”赛小凤低声地不耐烦地抗议。
“我知道你没睡,说说嘛!”姚默撒娇。
“那就是不必完美,像凤凰那样选了红绿色就很美了,总那么骄傲总那么不知足,想当最完美的鸟又想当最完美的兽,到最后什么都不是,我爸说那种人那种事都叫‘过度’!”
“你爸挺有学问的嘛,那当然,我爸的书架占满了我们家152平方米所有空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爸是全宇宙最大的书虫虫!”
“敢叫我爸书虫虫,找屎啊!”
还没来得及躲闪,头发已经遭了殃,姚默分明听到嘎嘣一声脆响,一根头发永远告别她干净的头皮了。
“算你狠,睡啦睡啦!”姚默想,以后鬼才惹这个一肚子她爸的学问,满脸武则天霸气的女魔头。
“谁在说话,小心生活老师来扣分啦!”
桂嬷嬷竟敢倒管社长,胆够肥的!
不过因为理亏,这次小凤闭嘴,我们俩不再说话。
完美,看来不是什么好词……那为什么人们常常发出对完美的惊叹呢?!
想着想着。姚默睡着了。
突然语文老师走进教室,她身后还跟着心理老师,咦,好奇怪吖,从来没有两科老师同时上课的事啊!
捣蛋鬼王小胖尖叫起来:“双头妖怪!”
他怎么敢这么喊,语文老师一定又要生气了,然后会板起脸郑重申明:我不想大声训斥谁,你扰乱课堂,给你们小组扣2分。
心理老师这时却抢先走到黑板前,写下“完美”两个字,笑嘻嘻地给全班讲起了心理案例。
“同学们,完美性格不是一天形成的,总是觉得自己不完美,就是不接受自己,那样怎么会快乐呢?没有快乐的体验,就缺少了动力,最后要么逃避要么放弃。像麻雀,高高兴兴捡起别人扔掉的土褐色衣服,它只要这一件,在别人看来不完美的衣服,它的家族却都不嫌弃,它们欢快的穿着它舞蹈唱歌,所有人都接受了,这就是麻雀的标志,蝙蝠呢?那么多选择都不能让他接受,不能让他高兴,最后不伦不类,遭人嫌恶,为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呢老师?”小胖摇了两下头追问。
“蝙蝠追求完美,它看不起麻雀的灰衣服的!”
“你过来!”语文老师发飙了。
我赶紧推了小胖子一把,“你要把语文老师气死啊,快去用你的绝招化解。”
小胖子抿着嘴憋着笑,大眼睛咕噜转动着。他走向讲台,好像要和心理老师拥抱。
心理老师还是笑眯眯。
语文老师要爆炸了,我想她心里肯定在数数,1、2、3,如果小胖子敢在全班同学面前给她难堪,她扭身就走,以后再也不理小胖子,语文课上从此多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学生。
心理老师大概都看明白了,他始终笑眯眯的。
谁知,小胖子一下子扑进了语文老师的怀里,头贴在语文老师的胸前,同学们都笑起来,像亲昵的母子!
“完美——”
大家不约而同地拖长了声音说。
语文老师的脸变柔软了,像结了冰的湖面突然融化。一抹天使般的微笑弯上双颊。
小胖子狡黠地笑起来,冲着陆子轩打出胜利的剪刀手。
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突然,语文老师武侠神功附身一般,抱起小胖子,单手抛起,小胖子悬浮在空中。
心理老师还是笑嘻嘻的。
大家屏住了呼吸。
这时,语文老师伸出食指,轻轻一弹,小胖子像飞出枪膛的子弹,呼啸着射回原位,呆呆地,再也不说话。
语文老师可以安静地上课了,她用了高亢语调下定义一样地说:
“完美,是一种成功的姿态,第二小组,请你们搜集分享因为追求完美而成功的名人事例,每分享一个给小组加3分!”
“啊,3分,快点快点,快找!”组长听到加分像饿极了的蚊子嗅到血腥味,催促组员赶紧找事例,要不择手段,要争分夺秒。
夺分大战打响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陆子轩拿出了无线电脑,张凯不知什么时候摘下手表,天,那竟然是隐藏的手机,神搜索应有竟有,我这个同学们口中的才女纵然脑子里有些名人事例,这时也只能认输了。
“我,我,我吧,我吧老师!”
同学们加分的眼睛通红,手举得高高,焦急地请求着。
一旦小组排名第一,就能获得教室内自由选择座次的特权。
语文老师倒背了手,扫描了一遍像小树林一样挺拔着渴望加分的手,宣布三组回答。
赛小凤腾得站起来,代表小组发言:
“秦始皇煽动举国之心终绝动荡统一中华!长城,兵马俑,阿房宫,思想文化,特别是制定中央集权以断绝诸侯纷争的隐患!他有追求完美的心,在那个年代他是几乎完美的人!”
其他各组不待语文老师点名,纷纷站起来补充,悄悄告诉你,给其他小组补充是要加一分的哦。发言的你坐下我站起,像一池塘鱼跳跃,此起彼伏。
“画蛇添足。”
“断臂的维纳斯,弯弯的月亮,顾城,海子!”
“诸葛亮势必亲为,出师未捷身先死!”
“乔布斯过于追求完美,对自己的要求也因完美而苛刻,最终征途未半,他过早地趴在了追求完美的路上,完美需有度……”
“曹操一向刚愎自用非常自大事事追求完美但是赤壁之战让他彻底失败了。”
“残疾人,他们如果不能正视自己的不完美,残疾的名人如何能有所成就!”
赛小凤再次站了起来,老师,我还有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渔夫出海捕鱼,从海里捞到一颗大珍珠。这颗珍珠晶莹圆润,渔夫爱不释手。但美中不足的是珍珠上面有个小黑点。渔夫心想,如果能把小黑点去掉,珍珠完美无瑕,就会成为无价之宝。于是,他就开始耐心地剥剔黑点。可是去掉一层,黑点依然存在。再去掉一层,黑点还是存在。再去掉一层,最后终于去掉了。不过,令人惋惜的是,这颗硕大的珍珠也没了。”
语文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眉头一皱,不对啊,这不是完美过度的反面典型吗?
心理老师还是笑嘻嘻。
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努力之后,顺其自然。
也许没有几个人明白那里面的意思吧,因为每个人都在为加分兴奋着。
抢分大战硝烟弥漫,正面的反面的事例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啪!
语文老师手中的课本摔在地上,她深藏不露的威猛迸发了。
一切恢复了平静。
宿舍里响着匀称的呼吸声,我做梦了。
早上,下了雪,鹅毛大雪飞舞在校园里,学生路队从大雪里快步过去,像穿过枪林弹雨的战士,体育委员居然带头背起了古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早饭后的路队走到教学楼下,一个戴眼镜的叔叔和柳青青站在那里。她爸爸送她来了。课间操了,大家嘻嘻哈哈出去团雪球,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做作业,忙忙碌碌的,我却觉得她很孤单。
“别学习了,我们去操场玩雪去。”赛小凤不等她推辞就拉起了她的胳膊,我在一边响应:“好啊,难得老天爷送来这么好的玩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赶紧的。”我搀起了柳青青的另一只胳膊。
就这样,她被我们“绑架”到了操场上。
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柿子树上穿上了白灿灿毛茸茸的紧身衣,赛小凤抬脚一跺,树上的雪落下来,我和柳青青躲闪不及,雪落在头发上领口里,“哇,凉啊,小凤,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从冬青上团起松软的雪,攥成两个雪球。
柳青青也惊叫起来,忙着掏脖子里的雪。
我把一个雪球毫不客气地扔向赛小凤,另一个朝柳青青甩了过去。
小凤连环炮似的还回来,柳青青慢慢加入了雪球大战。
我从来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
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汗水,我们跑回教室的时候,鞋子上,头发上,脸上都是水。一种无比畅快的感觉在全身荡漾,柳青青也是,兴奋的脸通红。
渐渐的,柳青青下课后跟随我们游戏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好像忘了要考第一了吧,我真为她捏把汗。
周三下午,班主任把我和赛小凤叫到办公室。
“柳青青对自己要求太高,心理老师认为再这样下去她会崩溃,我喜欢追求卓越的学生,不想考第一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嘛,但现在她需要你们的帮助,帮助她学会玩,学会放松,好不好?”
“玩,谁不会?老师您真会开玩笑,这个还用学吗?”赛小凤说。
“当然是需要学习啦,会玩,会快乐的玩,同时学习成绩又好的人可不多呢!”班主任桑奇微笑着看着她。
大大咧咧总受到男同学攻击的赛小凤有点懵了,这是在表扬我吗?
“好好,保证完成任务!”因为得到赏识,赛小凤潜能爆发,胸脯拍得山响。
我自然充当了赛小凤光荣使命的同盟军。
星期天,我和赛小凤去了柳青青家。她妈妈出乎我们意料,不但没强制她去补习班,竟然鼓动还在犹豫的柳青青跟我们出来玩。柳青青显然很少跟同龄人玩,表情拘谨,像在笼子里关了一百年的鸟儿,即使被放出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飞的样子。
“跟我走吧,快乐出发!”赛小凤骑着单车冲在了前面。
阳光调皮地在林间跳跃,我们一路飞驰到湿地公园,这里人流如织,小凤魔术般从背包里拿出十几个花环。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些花环卖出去!”
赛小凤分别数出十个花环塞到我和柳青青的手里。
啊,我从来没卖过东西的,再看柳青青更是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赛小凤把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哦,花仙子!不能不承认这个男生们公认的“哥们”其实很美丽。
一对年轻的夫妻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过来了,小姑娘突然叫起来:“看,花环,我也要!”赛小凤不失时机,笑嘻嘻走过去,扬起手中的花环对小姑娘说:“小妹妹,喜欢什么样的,五元钱,来,挑一个你最喜欢的!”
小姑娘带着花环高兴地走了,不一会儿,她们又回来了,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把爸爸妈妈拽了来,也要买花环。
就这样,赛小凤手里的花环一会儿被抢光了。
再来的,自然买走了我和柳青青手中的存货。
“姐姐,我只有3元钱。”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咬着嘴唇说,“卖给我一个花环吧,我好喜欢!”
“5元钱一个……好,好吧。”柳青青犹豫了一下,收了小姑娘的3元钱,挑了一个最漂亮的花环递给她。
“谢谢姐姐!”小姑娘戴上花环,笑得像一朵花,“姐姐再见!”
柳青青笑了,“再见!”她和小姑娘挥手。
30个花环都被买走,我们手里捏着一大把钱,劳动的感觉原来这样美!
柳青青说:“我第一次卖东西,哇,好刺激呢!”
“那是,我爸爸经常带我体验生活,卖东西就是他训练我的一项,这些花环是我从网上2元钱一个购买的,这样我们每个挣了3元钱,30个就是90元。”
“小姑娘少给的那两元我给她付上吧!”说着,柳青青掏出两元钱。
“不用,今天的收获是我们三个人的,走,我们去消费!”赛小凤扬起手中厚厚的人民币,像举着一面面骄傲的旗帜。
我们到了商品街,挑了一大堆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我送小兔子给柳青青和赛小凤,赛小凤给我和柳青青一人一个小青蛙,上了发条会蹦的那种。柳青青送我和赛小凤一人一个好看的小笔记本。
五月的风像朋友的手,调皮的钻进衣襟轻轻挠痒痒,姚默感到莫名的兴奋,她偷偷看看柳青青,有一种明亮的花朵开在她的脸上,那朵花好美好艳,就算她考级部第一的时候也没有绽开过的。
不知不觉太阳变大变红,沉落西山,傍晚的云彩变得鲜艳起来。
“柳青青你到家了!”赛小凤说。
“这是我从小到大玩得最高兴的一次!”柳青青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巴没有一处不像春天开放的花儿,甜甜的喜悦盈满着,哇,她真漂亮,是的,姚默觉得,从来没见她这么精神这么漂亮过。
一直到我们走出很远时,我回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挥手。
此后,柳青青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每天都是快乐的,几乎是玩疯了,仿佛忘了她应该是苦学妹,考试结果,级部第10名!
我和赛小凤担心,她会再次回家。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她看上去从心里高兴的样子,仿佛这个第10名比第一名还要让她骄傲似的。
然而,后来大多数时候的级部第一名却依然是柳青青,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说:“我接受了自己不是第一,当我为不是第一的我骄傲的时候,那个我曾经为了得到它废寝忘食的第一却来找我了,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
“祝贺你!”
“祝贺你!”
我和赛小凤的拥抱居然让她笑出了眼泪。
[原载《文学少年》2017年第6期]
黄清春(1971—),笔名海若,女,山东寿光人,就职于山东寿光世纪教育集团。作品发表于《少年文艺》等百万字,被选载于多种儿童文学精品集。出版长篇校园小说《蓝色仙人掌》,散文集《清春笔记》,童话集《偷换记忆的枕头》,绘本《多纳学安全》一套四册,神画故事绘本《煮海为盐》一套五本。荣获农圣文化奖。全国校园文学委员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文学院签约作家。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三婶子
杨晓燕
三婶子借着刚破晓的天色看着眼前跌破一百的数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又上去称了一回。数字还是先前那个数字,就是整整少了五斤。三婶子心里咯噔一下:总不是得了啥病了吧,咋又少了五斤?入冬的时候称了一下,才比伏天少二斤。人都说冬闲了人就会缓,就像牛和羊冬天闲了好草吃上就会上膘一样。可这一冬出来不但没缓,倒比以前少了。
现在听说有些病得上没啥反应就是瘦的厉害,隔壁租房子的原来那么壮实的个小伙子,能吃能喝能睡,不上两个月一身肉就没了,一查说得了糖尿病,把一院子人惊得不小。
三婶子想了想,自己吃喝拉撒都正常,也许是脱掉了毛衣毛裤的缘故吧。这样安抚着自己的时候,心里一下想起了老女子。如果是老女子,少了五斤肉,说不定会高兴的蹦起来,老女子常在她跟前叨叨:妈,我喝凉水都长肉。前段时间,她一天只吃一顿饭,其余就用她卖剩的菜换的蔫水果代替,没见瘦下来,倒比以前更白了。因为本来就不胖嘛。
现在的女娃娃都咋想着让自己一瘦再瘦,恨不得一阵风就吹倒,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婶子曾看着老女子白萝卜似的胳膊爱的不行,自己是女子时,胳膊也是那么白皙瓷实,月亮底下捋起袖子,胳膊和月亮一个颜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打结婚以后,那身肉就逐渐没了,以后再没胖起来过。还记得当初,她看见那条瘸着的腿,心里憋屈地要命。那个年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反抗不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看惯了也就习惯成了自然。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都想着在健健康康的基础上稍微胖些,那样显得富态还精神。可偏偏事与愿违,如果不看脸单看身材,她已是十足的玲珑骨感美女了。
老女子二十了,庄子上这么大年龄的女子都成娃娃的妈了,老女子书没念成,现在在外面照相馆里找了个活计。找婆家是高不成低不就,给乡里吧老女子不愿去,自己也舍不得,城里又没人愿和乡里人接亲,就这样耽误着。
胡思乱想中,只听有人粗声吆喝到:“下来,下来,过称了。”
三婶子这样的小贩,都是天刚麻麻亮就挤到菜市场过称装菜,去迟了就挂不上好菜。在吆喝中惊醒过来的三婶子,慌忙从电子秤上跳下来,脚下一块碎砖头一挡,一个趔趄,右脚崴了,人差点跌倒,幸好旁边有根电线杆子,三婶子忙用手扶住才稳住了身子。
倒春寒中,汗凉下去就觉得有些冷,靠着电线杆子的三婶子把头巾上的围脖子重新捆系一下,感觉气顺了一些,就跛着脚走到三轮车跟前打算骑上走。
三轮车车厢靠后的部位绑着一块用门板改制的菜板子,车厢里、菜板子上都堆积着刚刚过完秤用厚塑料袋捂着的新鲜蔬菜,整个三轮车看上去像臃肿的孕妇,颤巍巍地鼓着肚子。刚跨上车子,右脚触到脚踏板上,一阵钻心的疼袭向三婶子全身,好在要去的小区不远,她忍着疼从车子上挪下来,用左手扶住车把,右手使劲扳住车座子,全身用力,一瘸一拐地向前推着车子。
三四年了,菜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买菜的不见少,卖菜的似乎也多了一倍。市场里有固定摊位的不说,像自己这样的流动散户随处可见,城管还动不动来追一趟,钱越来越难挣了。选不上好地点,菜就买不动。菜不像别的东西能放,早晨的菜用塑料膜紧紧箍拦着,一天下来也焉了吧唧,第二天就更没了看相,灰头土脸不说,有的坏得淌水,不但没挣上钱,连本钱都贴到里面了。
还记得第一次挂了一车子菜,随着几辆三轮车摆在路边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只见别的车主手忙脚乱往车上拾东西踏上车子就走,她愣愣地看着,有人好心在她身上一捣说:“还不赶紧跑?”她像魂灵出窍才回来一样,忙忙地收拾东西。勾腰抬头,眉头猛猛地碰在车沿子上,当时紧张得也顾不上疼,晚上回家一看,半边脸都串着青紫了,脸青了,加上一车子菜还剩大半车子,心里那个难过没人知道。
现在,人都练成老油条了,你来了我跑,你走了我接着回来卖;运气不好被抓住了,自认倒霉,大家都这样躲着卖。一车子菜好好卖,一天能赚个三十甚至五十块钱,好处是一大家人在这石板街上吃菜不用再掏钱,剩下的什么菜都能对付,顿顿饭吃的都是活菜。可在山里的时候,你想也别想。夏天时,园子里还有一方方韭菜,配着陈洋芋接到新洋芋吃,一个冬天就是酸菜加洋芋,见点活菜比啥都难。
儿子终于走上讲台当了老师,吃上了公家饭,也想着娶个拿工资的媳妇子一起过日子。可没房子就没媳妇子,加上儿子随她天生的小个子,媳妇子更没了方向。丫头子们眼光一个比一个高,有点工作的女女子更是眼细的不得了,条件差、身高再差些,谁还往你身边靠?树不好,别说凤凰连个麻雀子都看不上。哪像房主的儿子,长得再差再不成器,有个好老子啥都不愁,别说房子就连轿车都给置好了,今天得意洋洋领着这样一个丫头子,明天洋洋得意领着那样一个女女子。
没地位、没大买卖的庄稼人,能混个一家子肚子圆就是拼命了,再在老院子里盖几间还算过得去的房子,力量就使尽了,再没个气力给儿子挪出楼房的首付钱。
真像说的那样,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她最后悔得就是先在老院子里盖了房子。如果不盖房子,儿子的楼房首付也差不多了。可又一想,当时盖房子,也是拦了人们的唾沫星子,在庄子上人跟前争了口气。什么“娘几个外头挣钱着呢,让瘸子守着两间塌房房子”“苦了瘸子了,种地喂羊头都抬不起来,人家娘们石板街上才甩着浪欢了”等闲言碎语,七八十公里的路上都没散掉,还是传进她耳朵里。谁听着这些话不害气是假的,可舌头在别人嘴里长着呢,一点不由人。为了站直身子吐口气,气头上,老院子里就多了一排三间宽门大窗的起脊瓦房。
房子盖上了,心里敞亮了不大一会儿,就后悔得要命。儿子结婚肯定不在老院子里住,儿子的婚房在哪里?三间瓦房就是盖给别人看的?花钱买后悔,气头上的举动害死人。后悔归后悔,房子盖上了钱已经花完了,只能再一分一毛的攒了。有些人没钱就走近路辟捷径,上云南、上广州,财大气粗了,一家子人都风光了,可没多少日子,人就进去了,甚至命都丢了。有时候,也艳羡那些人过的日子,可那些人是胆子大到命都可以不要的,跟人家没法比,自己只能过自己攒一分算一分的日子。
楼房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得一辈子没见过的几疙瘩钱。
脚仍然疼,但农村人骨头硬。三婶子没有把脚下的疼放在心上,倒是想着今天要早早把这一车子菜卖掉,时间长了菜蔫了舍水分倒是其次,今天还有要紧事。老汉从老家过来两天了,在医院工作的姑舅外甥说让今个下午去查病。老汉一条腿瘸着,说是小的时候在大人打土墙的几根椽子之间抽梭儿耍,不曾想梭儿和椽子还有不曾干的半截子黄土墙一同跌了下来……瘸就瘸吧,瘸了这些年了,早都看惯了也不在乎了。
先前电话里,老汉嚷着肚子疼,又说随便吃上点氟派酸也就过去了。三婶子也没当回事,毕竟人吃五谷害百病,谁还没个头疼肚子疼的?可最近,老汉说肋扇底下出来了一个先核桃大、慢慢鸡蛋大的疙瘩。三婶子听了这话心上一下就毛了,老汉再懦弱再不大硬,都是她们的主心骨和门柱子,有了这个人,她们娘们的腰直着呢,不管是家族里的还是庄子上的人还都有点怯乎劲,谁也不敢造次;真要像四大妈那样无常了老汉成了寡妇,得受多少气和欺负呀!真是狗大的娃都敢说你几句。四大妈在她跟前淌过麻钱子大的眼泪,那些遭遇让人听着都鼻子酸着孤心的。
如果老汉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咋办?三婶子着急也能感觉到老汉的急。前天,老汉在她一再的催促下,把点土粪忙忙地送到地里,家里的大小头口托亲戚照看着,人就到县上查病了。
一等就是两天。老汉又着急了,春忙,春忙,地还等着人操心着呢,要是不过来,这两天粪撒了,估计麦种都下上了。可儿子说了,看病比啥都重要。三婶子觉得也是。既然来了再急也没用,肋扇底下的疙瘩不饶人,圆溜溜的,就像那些看她们家笑话人的脸,看着都瘆人。老汉过来的那天,儿子就领着去医院找了姑舅外甥,姑舅外甥摸了摸那个疙瘩,说专家去市上开会了,今天下午回来,让他们下午过去先拍个片子,再让专家给好好看看,说不定要动手术。听完这话,老汉的头上汗就出来了。儿子在一旁说:估计是良性囊肿,问题不大。姑舅外甥也说:不要放啥负担,这种病见得都不爱见了。儿子背过老汉给她说:我大的病也不早说着看,一直压着瞒着,小病放成了大病。
三婶子觉得儿子的话处处在理,是她在老汉身上粗了心,心里各种难受纠缠到了一起。她愧疚,老汉五六十了,一个男人家抓锅抓灶,冷一顿热一顿凑合着吃住。庄子上的男人都是家里桌子上盘儿下的客,没有一个像老汉这样自个喂肚子的,庄子上的人都笑话死了他们。眼下,只盼着把老汉身上的病拿掉。
心里的事盖住了脚底下的疼,不觉就到了小区门口,这是她最近新找的卖菜地点。三婶子把三轮车停好,刚从车厢里把计量称取出来在地上放稳当,正准备把大小不同的塑料袋绑到车沿上,就见常来她这儿,年龄比她大但看上去比她年轻的王老师,抱着九个月大的孙子出来了。
三婶子边绑塑料袋边招呼:“奶奶、孙子这么早就出门了?”王老师也看见了三婶子:“哦,妹子,你来得早!我还以为你没来呢,正准备去前面的菜铺子。孙子吃的菠菜一点都没了,早知道我就不抱他出来了。我们这里就是倒春寒,小心给我冻感冒了!”语气中的疼爱浓的化都化不开,边说边把孙子的帽子往下拉了拉。又说:“去前面的菜铺子时间长,我一点都不放心。会爬了到处拉着防不住。”
三婶子附和着“就是,就是”。麻利地打开为菜保水分的厚塑料,取出一把菠菜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一斤一两算一斤,两块钱。”又从车沿上撕了个小些的塑料袋把菠菜装进去。王老师嘴上说:“又占你一两便宜,你把钱也收上。”手上却只递过来两个一块钱。三婶子说:“大姐,你看你说的,没啥,没啥,你多来几趟就行了。”并接住王老师递过来的钱把塑料袋递到王老师手上。
三婶子清楚,做买卖,你一两二两的摊头得有,老人们说了,人人都是便宜虫,谁便宜一分都会撵谁。瓜子吃不饱是暖人心的,你两两子上掐得太紧,买过一回下次绝对就不来了。要说长久的话做长久的生意、多种取利,这毛毛分分的利你得让。
看着王老师的背影,三婶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小区内高楼林立,家家的玻璃反射着阳光,王老师孙子的小脸还在她眼前晃动,儿子多会儿才能住上这样敞亮的楼房,娶上乖爽的媳妇子,再给她生个那样心疼的小孙子?三婶子摇了摇头。人活一天都有妄想,眼前自己连这迫在眉睫不算妄想的妄想都不敢想了。她顾不上脚疼,双手忙着从车厢里取出小板凳,还有笤帚等杂物,腾出地方把菜一一摆开:红彤彤的西红柿,紫汪汪的茄子,嫩油油的菠菜、油菜,还有黄瓜、胡萝卜、蒜苗等,再把自产的半袋子洋芋从车厢里提出来,敞开口子靠着三轮车摆好。
又打发走几个客人,刚屁股粘上凳子想缓一缓脚疼,不承想,不缓还感觉不来疼,一坐下脚就疼得跳了起来,由不住地倒吸凉气。正在这时,口袋里儿子淘汰下来的手机“丁零丁零”响了起来,忙掏出来接上,一听,才知道是大女子打来的。大女子一连串问:我大的病查了吗,尤拜有对象了吗,老女子有婆婆家吗……三婶子吸着凉气提不起精神简单回答着。这一个个问题如针一样直扎心上,大女子觉得异常,问道:妈,你在哪里,没啥事吧?她说:没啥事,能有啥事?只不过脚早上崴了一下。你的娃都乖着吗?近两天天气不正常,操心着别让感冒了。你们在家里都忍个事,双身子干啥都小心,不中听的话从这个耳朵进去从那个耳朵出来,男人出门打工也是为了家。行了,这有几个人我打发一下。女子还想说啥,她就挂了电话。电话费也老贵呢,长话短说,能给女子省下点算点。
大女子不到十八就嫁给乡里了。女娃娃不念书出嫁就早,快十年了,先是不生养,里里外外到处看病,钱没少花,婆婆的闲话也没少听,不是“养个母鸡都会下蛋”就是比长拉短“别人家的驴都下了个儿子,我们家的驴和人都不下”之类,好在小两口关系不错,病也总算回头了,可又连着养了两个女娃。女子的月份又快满了,这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蹿上跳下的,就盼着真主慈悯着给加个牛牛。
老汉的病、大女子的坐月子、儿子的媳妇子、老女子的婆家等问题,缠得她头疼,顾不上头疼了,她的脚腕子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有种麻酥酥的感觉。疼倒没有先前厉害了,她用手拄住凳子想站起来给人称菜,不料凳子不稳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原载《大地文学》卷三十二,2016年2月]
杨晓燕(1978—),女,回族,宁夏同心人,就职于银川市委统战部。作品发表于《新消息报》《中国国土资源报》《大地文学》等。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四期文艺(散文)研修班学员。
天使之手
吟 泠
顺生死于收获季节。他开着四轮在帮父亲掰玉米时,连人带车,还有满满一车带皮的玉米,从那条窄窄的乡间小路上,翻到那条深沟里去了。车和玉米都好端端地活着,顺生却被车轴卡住,被玉米埋住,窒息而亡,头上、脸上、身上,没受一点伤。等乡邻从玉米堆里,将他像剥玉米一样剥出来时,他已闭上眼睛了,脸上好像还有被热腾腾的玉米捂出来的一些汗,这些带着些光泽的汗渍,使死了的顺生的颜面尤其好看,好似脸上被谁敷了一层清油似的。顺生像酣睡了一般,颜面上仿佛还带着某种满意的笑。这些,都是顺生的妹妹顺美,连哭带泪地告诉熊吉的。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熊吉就匆匆赶到徐和庄,去吊唁这个才刚过罢四十岁生日不久的男人。
说起来,熊吉这个吃着官饭的人,和放羊长大的乡下人顺生,真是没什么交情。也不知为何,从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吃饭喝酒开始,顺生就直愣愣管熊吉叫师父,叫同一桌别的男人,却只称兄道弟。熊吉制止过顺生,说我大你八岁,叫熊哥就好。顺生却不听不顾,一直就师父长师父短地叫着,暖暖的,也辣辣的,每叫一声,熊吉仿佛就喝了一杯大夏贡,肺腑间就升起一股江湖气派。熊吉正经的学历,是小中专,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或高中生,但在很久以前,像他这样的小中专,人群里都捡不来几个。因了顺生执意对他以师父相称,熊吉这个早已经将书本还给老师的老男人,专门找了一本字典,查了查师父这个词的意思。不查还好,一查,多少还让熊吉有些心虚气短。师父的第一个意思,是专门指出家之人,比如和尚、尼姑、道士等。比较世俗的称谓,则是老师,还有那层人尽皆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不管从哪个意思上讲,熊吉都是不敢当,也当不起这个称谓的。可顺生却不管不顾,不肯改口,熊吉也就拿他无法。不过,心里对顺生,却有了几分亏欠似的。他何德何能,就可以让顺生认他做师父呢?熊吉倒是很寻常的一个人,他想,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这个庄户人一把是一把,他看得出来,顺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开言吐语,都是磕磕绊绊不连贯的,据他自己说,就连他自己的名字,也总是写错的。在那些个油腻无趣的酒席上,没几个老板看得起顺生,每次的吃喝拉撒,顺生总是坐在包间进门的位置,几乎也从没有真地坐下来过,为这个续水,为那个点烟,为另一个清理盘盏……手脚不停,颇有眼色,却是个跟班伙计的模样……熊吉就这样回想着关于徒弟那些零七碎八,小而又小的片段,匆匆赶到徐合庄。一直到进了顺生父母那座并不宽展的院子,稍稍有些微熏的熊吉还在想,那个叫了他三年师父的顺生,真的就已经死了么?
那座寻常的农家小院,出乎意料地冷清静寂。迎他进门的,就是顺生的妹妹顺美,一个眉毛和眼睛都又细又长的女人,和粗眉大眼的顺生一点都不像一母同胞。他上午从习岗镇回来,中午饭都没吃就掰玉米去了,他还饿着呢,他饿着肚子就走了……顺美一边说一边掉着眼泪,小声嘤嘤地哭几声,停一停,再哭几声,反倒比那些失态的号啕大哭,更让人恓惶。说到底,熊吉是个细肠子男人,也是个软肠子男人,如若不然,就凭顺生顺嘴叫了他三年师父,他就罩着顺生,叫他顺顺当当地赚了三年钱么?骨子里头,熊吉太绵软了,与他黑面黑皮,人高马大的样子,真的不相称。顺美这样不哭不闹的样子,反倒让熊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没去院子里的帐篷里看看他死去的徒弟,他坐在正房南窗下的椅子上,抽着烟,看着坐在沙发上顺生的妈,一个像芦苇般单薄细瘦的女人。她已经哭不出声了,也可能是不会哭了,见了黑黑的熊吉,只是喃喃自语说,顺生,你师父看你来了……熊吉的心,一下子就冰棍化成水,滴滴答答的。像熊吉这样脾性的男人,衙门官场上,确也没他什么戏了。顺生的妈两边,两个年长的女人陪她坐着,脸上木木然的,时不时抹一抹眼角,也不主动和熊吉搭句话。没见顺生的爹。顺美说,她爹去金山陵园给顺生看墓地去了,还要去纸货铺子定棺材,还有别的长长短短的事,都得爹一个人操心。天气正热着,人得赶紧往土里送了,放不得。熊吉记起,顺生是独生子,顺生的爹也是独生子,顺生爹为人又冰冷,遇到事情,里外寻不上得力的帮手。想一想,顺生的爹六十五了,整天骑着摩托车到处浪着呢,他自己的墓坑还没买呢,谁能想到顺生会先用到呢。现在给顺生买的话,顺生爹妈的,就得凑着这个机会一起买好呢。顺生没了,等他们老两口亡故了,没人给他们操这个心。顺美拉肠子带肚子,又和泪说了许多,熊吉也没记住多少,就是心里觉得堵得慌。烟吸完了,他也没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问好出殡的日子,就起身离开了。熊吉一贯是个少言寡语的男人。离开的时候,熊吉见院子里有人开始搭经幡了,有个半大小子,站在帐篷外面,戴着白孝布,脸上冷冷清清的,没有颜色。熊吉想起来,那就是顺生的儿子。
三年前,熊吉在林业站主事,手里多多少少有点小权小利,身边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拉拉扯扯,请吃请喝,打牌钓鱼,磋磨了不少时光。其实,熊吉既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钓鱼,业余时间居然都被这两样事情占掉了。细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老板们说,打牌就像睡女人,越打越上瘾,越睡越想睡。老板们还说,钓鱼是假,钓人是真,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像这样的俏皮话,顺生这样的土鳖是说不来的。说不了俏皮的话,并不意味着顺生就做不了俏皮的事,俏皮的事,不用教,男人天生就会做得。这个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男人,自叫熊吉师父之后不久,就堂而皇之带了一个女人来和熊吉见面,吃饭。熊吉眼神毒,一眼就看出来两人的底细。顺生也不相瞒,说是外面的女人,在银行上班,也不嫌他没念过书,一身泥水气。说他们在一起,已经快十年了。那女的叫唐素然,中等个头,齐耳短发,五官端庄,面色不佳,熊吉猜,她不是丧偶的,就是离了婚的,总之没什么好气息。这个唐素然的脸上,天生带着些薄寡相,熊吉不大喜欢。此后,与顺生渐渐相熟起来,他们三个,居然成了酒友,时常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一起喝酒。红灯笼这个名字是暖昧的,唐素然也是暖昧的。喝酒的时候,多半时候,都是熊吉与他们二人坐面对面,喝到半酣时,唐素然脖子一歪,靠在顺生肩上,眼神却迷离凌乱,向着熊吉放电。熊吉懂她的风情呢,只是装做不懂,笑而不言,只管喝酒。熊吉的酒量,真心好呢,一件啤酒快碰光了,人还是稳稳地,稳如泰山,方寸不乱。有时候,唐素然也将她的脚,有意无意,从吧台下面伸过来,搁在熊吉的脚上,搓来搓去,然后再收回去,假装不小心,假装在试探,又假装什么也没做,继续摇着骰子,面红耳赤。这女人真是太会演戏了,熊吉想,心里有些悻悻,有些无味,又有些莫名的欲望。顺生也是有些缺心眼了,熊吉想给他提点一下,见顺生对唐素然百样顺应,又不想多那些嘴舌,挑些是非了。据顺生说,这些年里,唐素然给他花了不少钱,倒是他花给唐素然的钱少些。熊吉就不太明白这女人了。又一想,可能顺生床上的事情做得好,让这个女人不舍罢。实话说,现在的男欢女爱,路子渐渐野了,反而,女的养男的段子,四处流淌着……渐渐地,熊吉就有些醉意了,酒量再大,又有什么,毕竟有点年纪了。渐渐醉起来时,熊吉才觉得,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某个酒吧的一角,一杯一杯,让自己渐渐醉了。这对一个年近半百,又在官府做事的男人来说,似乎不可思议,可这世上不可思议的的事情,真正多了去呢。熊吉的爱人沈羞,是个美术老师,也是先前小中专的学历,人不丑也不俊,长得既像法官,又像修女,在他人面前,或者说在白天,永远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可一到夜里,一上床,她就变成另一个人,或者,变成了一种凶猛的动物。她像一条光滑的蛇,在熊吉身上身下蠕动着,喘息着,发出低低的,嗷嗷地叫。她乐此不疲的样子,有时让熊吉喜欢,有时又使他生起一些厌烦,或一些茫然,好似,他们的半生,除了吃饭穿衣,都局限在动物的属性上了。除了经期,沈羞似乎不曾放过熊吉,好似她下身那里,也有一张嘴,它总是饿着渴着,总是吃不饱似的。她的经期大约有一周,加上熊吉隔三岔五的醉酒,夜晚她可以尽兴的时候,说起来也不是很多。每当看着沈羞事后深深呼吸,像只白崭鸡似地瘫在床上的时候,熊吉都觉着,其实沈羞最热衷的,并不是教学生画画,做做那些毫无生气的泥塑手工,和花花绿绿的剪纸,而是与男人尽鱼水之欢。有时候熊吉想,假如他再也硬不起来了,沈羞会怎样呢,因为,熊吉越来越觉得他不行了。他们夜夜寻欢,却不曾造出一个人来,这似乎不可思议,可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谁又能说得清呢。沈羞的脸色,一贯也是偏黄的,和唐素然一样的面色不佳。不知为什么,熊吉会把她们两个暗中放到一起比较,他自知这样不是一个好兆头。
认识顺生这个徒弟不久,遇到一个发财的机会,熊吉就想到了顺生。其实,并不是熊吉想到顺生,而是这个活计,除了顺生,别的老板嫌晦气,没人肯做。三角地在绿化规划带里,那里先前是个乱坟岗子,既有主坟,也有无主坟,统统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迁出去,每迁一个坟头,县上给补助三百块。熊吉知道,别的地方,无主坟就拿推土机推平了,种上桃树、李树、杏树,或者柳树、槐树、梓树,总之各种树一种起来,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熊吉想,把三角地的坟迁出去,树种起来,顺生经济上应该可以稍稍翻个身,可以松口气了。熊吉想,那些个无主坟,拿推土机一推,也就了事了,毕竞上面催得紧。把这个意思对顺生说了,顺生却摇头不止,连说师父这个使不得,使不得,言语中还有几分责怪他的意思。顺生有顺生的办法,他自请了阴阳先生,买了黄酒和鞭炮,择个日子,将三角地的几个无主坟都当有主坟一样迁出去了,像安顿远房亲戚一样,将它们安顿下来。弄完这些事情,顺生像御掉磨盘的牲口似的,一脸轻松,找个由头,他又约了熊吉和唐素然去红灯笼喝酒。顺生一口一声师父,恭恭敬敬地,给熊吉端酒,弄得熊吉很有些不自在。这个顺生!
顺生喝多了时,便说,我知道呢,除了师父,那些人都没把我当人看起过。生意场上,拿钱论大小,和旁人比,开着一辆破夏利的顺生,真的无人把他当个正式和端正的人看待。奇怪的是,熊吉偏偏认顺生,大老板约熊吉喝酒,他找个借口就推掉了,顺生一约,熊吉便一口应承下来,好像顺生才是个重要的人物,不去不行似的。可能,这就是顺生所说的把他当人看待了的意思。熊吉也说不清他为何如此厚待顺生,好似他确实就是顺生的师父,顺生确实就是他的徒弟似的。平素他们都喝西夏或蓝带啤酒,或者是掺着大夏贡,银川白喝,那天他们却没有喝啤加白,那天晚上他们喝的是利思桃红,是一款葡萄酒,据说是某个酒庄庄主,专为他的夫人酿的一款酒,又细又软,完全不是熊吉的菜。仅仅三杯,熊吉居然就有几分浅浅的醉了,真真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呢。顺生说,师父以后应该改喝红酒了,白酒伤人,红酒养人呢。熊吉记得,当时他用很粗鲁的话骂了顺生一句,顺生却傻傻地笑着听着,好似很受用似的。然后,居然是那个唐素然起身扶他去的卫生间,帮他整理腰带和裤子,一点都不避嫌似的。恍恍惚惚中,他闻到她的短发中散发出的CK香水的味道,与美术老师沈羞的一模一样。熊吉隐隐有些茫然,他想,骨子里头,难道女人都是一样的吗?
熊吉和顺生一起,看着三角地原先那片乱坟岗子,一天一天变成一片绿油油的林带,林带间开着紫色的二月兰,马蔺花和鸢尾花,风吹过时,紫气东来,一片清香,就好像原先那些死人都悄悄活了过来,变成那些树和那些花了一样。有一些片刻,熊吉忽然觉得,并不是顺生配不上那些大老板,配不上他,而是他和那些大老板配不上顺生。熊吉也说不上他头脑里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就是这样一个顺生,他真的已经死了。
出殡那天,熊吉买了花圈去送他,记了大礼,给顺生深深鞠了三个躬,也落了几行清泪。他想,三年不长也不短,他和顺生简单奇妙的师徒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天里,天气干燥热辣,一点风都没有。
顺生下葬不到一周,熊吉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说话,才知道是顺生父亲的电话。他的声音,火急火燎地,带着些请求的口气,央熊吉去趟徐合庄乡下家里,不,是去顺生丧命的那条田间小路上。从电话中,熊吉听不出顺生父亲的悲伤,只觉得他确实有些焦躁,有些急。他言语不多,熊吉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生父亲的意思是,顺生是被人故意害死的,他手里有证据,有录音,因此也有底气。他一定要为顺生讨个说法去呢,讨成的话,就可以给顺生赔上一笔命钱,虽然顺生本人花不上。挂掉电话,熊吉心里像结了个十字扣,就像有四个赤面力士,将他朝四个方向扯着,心里扯得慌。像这样讨命钱的事,就跟女人倒过来养男人一样,也有点风气了。最让熊吉掉牙齿的,就是开春时,有个学生放学,骑着自行车边骑边看手机,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水池子里,淹死了。家里人拿这个水池子说事,闹个不停,听在城建上的同僚说,最终,城建还是为这个意外买了单。那孩子家长说,若是没有那个水池子,学生顶多摔个断胳膊折腿,咋也不会把命丢了……熊吉想,倘若这样的道理都能说通,那么,走在黄河边上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还要老天爷买单吗?还要怨老天爷造出了一条黄河么?白银买断黑人心,人的心,都跟着银子钱走了。
挂掉顺生父亲的电话,沈羞拿法官和修女的腔调说,这样磨牙的事,就别去凑热闹了,让顺生的爹找公家论理去,找你去,你能炼丹还是能熬胶?沈羞一边说话,一边当着熊吉的面换衣裳,脱得赤条条的,全然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完全没有体谅到熊吉心里其实站着四个赤面力士,将他往四下里扯着。沈羞的背影依然紧凑纤细,看上去像个少女,但正面,已经不堪入目了,胸脯像两个长茄子,耷拉在那里。若不是靠着乳罩托着挤着,简直叫人望而生畏。按说,没有奶过孩子的胸,不该变成这样,可沈羞的胸,确实就不可思议地成了这样。一想起隔三岔五,他就是与这个禁不起推敲的中年女人行床第之欢,熊吉心里都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就像顺生的猝死一样。沈羞说话的调子是冷冷的,讲的当然也是硬碰硬的话,叮当作响,让熊吉无言反驳。熊吉习惯了凡事随沈羞的心意,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罪过在他,在沈羞面前,他就英雄气短了。沈羞不曾成为一个母亲,清汤寡水地活着,他是罪魁祸首。有很多次,他都想,沈羞为什么不提散伙的话呢?有时候,熊吉自己也想开这个口,却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嘴上并没有说出来。熊吉想,可能他们都在等对方说,而对方都没有说,就这么拉拉扯扯地,把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到今天了吧。细细想想,他们两人之间,掏心掏肺地说说话的时候,真的不多。熊吉听得多的,倒是夜里沈羞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发情的母兽一样。
关于顺生的猝死,那些讲究的大老板都说,瘪三顺生,就不该做三角地绿化带的活,推坟地的活计,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命硬的人,才可以做坟地上的活计,他也是想赚钱眼睛想蓝了,才不管不顾地去赚坟地上的钱,可惜他的命软,拼不过那些大鬼小鬼,随他们去了。熊吉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总能看见顺生那双大眼,在某个灰暗的地方望着他。好像他好心给顺生一个赚钱的机会,反而给他帮了一个倒忙,害他失了性命似的。
背过沈羞,熊吉托一个懂门道的人,到掩骨寺给顺生念了念,求个心里安静平稳。熊吉还悄悄去了趟徐和庄。一则,因了顺生爹的电话,他对顺生的死,存了些好奇心。二则,因了顺生无端且执著地称了他三年师父,其实他心里一直觉得受之有愧。想一想,一个怎样的人,方才可以做别人的师父呢?师父这个字眼里,隐藏着多少清芬之气呢?像他这样一个庸常之极的俗人,凭什么给老实蛋子顺生做师父呢?内心里,熊吉反倒是暗暗感激顺生的,他觉得,反倒是顺生,是个隐姓埋名的高人,是改头换面来度自己苦厄的半个神仙呢。有时候,熊吉是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的,每每这时,他反倒会对顺生,生出一些莫名的谢意,好似是顺生,无意间搭救了他似的。因了师父这个字眼,熊吉在言语行止,方方面面,都有些略微的修正,悄悄变得端方了许多。连法官和修女般的沈羞,都说他近三年来,心性变得慈悲了许多呢。如今,顺生死了,以后,还会有人认他做师父么?熊吉觉得,骨子里面,他可算是个很薄情的人呢,人走茶凉,他要快快将顺生忘在脑后呢。他甚至在想,若是沈羞忽然间死了,他会不会感到悲伤,他的悲伤会有多深,有多久,会不会过掉一个春天,他就会置身忘川之上了呢?若是在青春年少,对于生死无常,熊吉就不会做如是想,现在却不同了,他时常会想到命这个字眼儿,时常会无端地七想八想,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或别的什么地方。
按照约定,熊吉直接到顺生出事的那条沟边,与顺生的爹见面。顺生爹到底是男人,独生子盛年而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抗硬,眉眼神情,与顺生在世时,没什么两样,像一张崭新的红板,完完整整的,没一点折皱与破损。从始至终,熊吉都不曾看到这个庄户人为他的儿子落过一颗眼泪,也许,他的破绽与破损,都放在心里面也说不定。也许,也许顺生根本就不是这个庄户人亲生的儿子——熊吉被自己的潜意识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近来的思绪,真是荒唐透顶了。
顺生的爹递给熊吉一支龙泉烟,开门见山,说着他的思路和疑问,熊吉听着,觉得顺生的爹和他自己一样,荒唐透顶了。那个庄户人掏出他的OPPO手机,调出一张张照片,让熊吉看。在秋天的傍晚,熊吉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中是一条乡间小路,软土路基下有个臃肿的、拿着锹的女人的背影,看样子,她是在挖那条小路拐弯的地方。在秋天傍晚的霞光里,手机照片中的乡间小路,和那个女人的背影,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模糊的淡紫色调,看上去很有些诗意的样子,好像那个有着臃肿背影的女人,在做着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件事。顺生的爹说,他跟踪这个女人很久了,她三天两头,就拿着锹到这条小路拐弯的地方取土,一锹一锹,将那条小路的要害处削窄了,她这么偷偷摸摸地削路,已经有好多年了。他曾告诫过那个女人,不许她在那里动手脚,每年春种秋收,顺生家都要经过这条小路,开着四轮到自家田里去劳作。她心存不良,成心想看顺生的笑话。经顺生的爹那么一番说道,熊吉和眼前的实景一对照,才发现他们正站在手机照片中的那条小路拐弯的地方。这个地方,明显比前后的路面都窄了很多,就像一个瘦女人的腰那里一样。熊吉目测了一下,这个拐弯处的宽窄,应该刚好与手扶的四个轮子相吻合,也就是说,在刚刚好的某个点上,顺生开的那辆四轮,轻而易举就会翻进路边的沟里,发生事实上已经发生了的祸事。
熊吉已经续上了第二根龙泉烟,天色也迷离了好多,好像谁在某个暗处,关了灯盏,拔了电源一样。熊吉转身四下里看看,似乎觉得照片中那个臃肿的女人,就在哪个莫名之处躲着,在偷窥他和顺生的爹说话。好像,他觉得顺生就伏在那条沟里,满面恓惶地看着他这个薄情的师父。龙泉烟的味道,真是太苦了。熊吉吐了几口唾沫,问顺生的爹,你咋知道这个女人是故意的。熊吉想,顺生的爹,怕是脑子也坏了。摊上天塌地陷的事,大哭大悲,能发泄出来的,才算正常,不言不语的,反而容易出问题。熊吉想,顺生的爹,脑子八成是受刺激了。顺生的爹跺着脚说,那女人,她和顺生有仇呢,她说顺生四十岁上会死掉,她悄悄削那条路,削了快十年了。顺生爹说完,还恶狠狠地补上一句坏婊子这样的话。熊吉说,以前发现的时候,你咋没制止她?顺生的爹说,以前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她把路弄坏了,我们干活进进出出不好走,谁能想那么多呢?直到顺生死了,前后一想,才和图景对上号,才觉得是这么个因因果果,才觉得这个女人的心真是比老鸦都黑。熊吉又问,她和顺生有什么仇呢,这么害顺生,她是谁?顺生的爹说,她恨顺生当初没娶她,她没脸没皮,自己叫自己天使,她只长了半个脑子,呸呸呸!顺生的爹这么一说,熊吉隐约记起,往昔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他们三个一起喝酒的时候,顺生也曾提起过这个自称为天使的女人呢,顺生说,她是个神经病,有癔症呢。顺生轻描淡写说过这样的话,是一带而过的。
熊吉说,那她拿老鼠药对付顺生,不是更省事吗?顺生的爹说,拿老鼠药下毒,那可是要偿命的。她这么算计着削着路,就算顺生正好死了,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肯花十年的时间,害死一个她没得手的男人呢……熊吉听着顺生爹的话,脑袋莫名其妙大了一圈。顺生的爹还说,我还有证据呢。她说顺生四十岁上会死掉,她像念经似的念着这句话,我都悄悄录了音呢。
倘若顺生的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如今,他的徒弟顺生的三魂九魄,知道他是死于他眼中的神经病,死于天使之手么?熊吉捏碎烟头,觉得他自己都变得蹊跷莫名了。他觉得他自己、顺生、沈羞、唐素然以及顺生的爹,都有几分的虚幻和诡异了。顺生的爹说,顺生师父,你是懂文墨的人,劳烦你将我的意思,写成状子,我要找法官告她去,要为顺生讨个说法呢,他死得冤枉呢。熊吉还没作答,美术老师沈羞的电话来了,她说,晚上七点,三角地红灯笼003卡座见。沈羞的声音,也像法官和修女,稳中求稳,不咸不淡,熊吉根本没有机会说不。任谁也猜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冰块一般的女人,夜晚在床上,却是凶猛的得像要杀死熊吉的天使。沈羞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熊吉借机从电话号码簿中,找出正义律师事务所沈律师的电话,让顺生的爹记下来,说,这个沈律师是我的铁子,找沈律师就跟找我是一样的,不用见外。人家日日与法官周旋着,更知道怎么写个好状子,打个好官司。顺生的爹听了,一脸都是感激与欢喜,熊吉看得不忍,顺手从兜里摸出几张旧旧的红板,塞到顺生爹的手里。他想,他的妻哥,那个大名鼎鼎的沈律师,接到这样一个虚实莫辨,与天使相关的案子,他将会有着怎样庄严的辩护词呢?熊吉至今没有打过官司的经历,可他知道在这座小镇上,贪了20万的官,判了三年,贪了10万的,却判了六年,这样颠倒来颠倒去的官司,却是有的。实在说来,假若沈律师的保险柜里,没有锁着熊吉的几样短处,他不会对美术老师沈羞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的。熊吉觉得,他的半生,不知不觉,就被一些莫可名状的力量控制和废掉了。
接到沈羞电话,在返回习岗镇的路上,熊吉忽然记起来,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没与沈羞一起泡过吧,今天沈羞唱的是哪一出呢?今天既不是对方的生日,也不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不是七夕节什么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节日,沈羞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呢?就像接到顺生爹的电话一样,熊吉心里生出一些好奇。更好奇的是,三角地红灯笼003号卡座,正是他与顺生,唐素然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的包座,沈羞难道生着一双慧眼么?
天彻底黑了,熊吉拊了拊胸口,如约到了三角地的红灯笼,掀开003号包厢的蓝色半帘时,却一下看到两张女人的面孔,一个是美术老师沈羞,一个是顺生的情人唐素然,她俩都化了淡妆,白是白,红是红,在幽暗的灯下,看上去各有妩媚,像一对各怀心事的姐妹。不知怎么,熊吉心里微微一愣。她们那种熟络、自然、亲切的样子,一望而知,是多年的旧交了。一瞬间,熊吉的脑子有些短路,变得白茫茫一片。他觉得,除了他,沈羞、顺生、唐素然……似乎每个人都是神来之物,带着某种秘密的任务,渗入他无力且久已荒废了的生活。在他对酒当歌,借酒浇愁的老地方,在他成为愣子的一刹那,那两个女人同时向他招着手,在熊吉眼中,她们那握过性器、画笔、脂粉和干干净净的金钱的、拨动幽昧不明的生活之轴的素白的手,就像天使的手一样。
[原载《湖南文学》2018年第11期]
吟泠(1969—),本名赵峻,女,宁夏贺兰人,就职于新华保险宁夏分公司。作品发表于《朔方》《湖南文学》《啄木鸟》《飞天》等,入选《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及《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出版短篇小说集《歌兰小令》《粉菩萨》《销魂曲》。曾获宁夏第八届文学艺术奖、《黄河文学》双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期高研班学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三奶奶和她的猫
瑶 草
三奶奶坐在炕上,手里拿着旱烟杆,瘦小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粽子似的小脚交叠压于腿下,她的腿细而短,极是柔软,有次她逗我玩的时候将一对小金莲举至额头,见我瞠目结舌的傻样子,她咯咯大笑,三奶奶的笑声清脆,但不刺耳,每次笑时总是弯了一双眉眼,张开嘴巴大笑,笑罢便拿起系于斜襟盘扣上的一方手帕,轻轻去沾那笑出的眼泪,三奶奶只要笑,总是会笑出眼泪,偏生她又常常大笑,所以她的眼睛看起来始终有水光,眼眶边上也常年泛着红。
三奶奶的炕上放着一个长柜子,挨着墙,从炕沿伸到炕底,暗紫色,每到正午阳光照进来,便闪着幽光,我曾探头探脑将柜门启开一条缝,往里窥视,尚未来得及看清那大片的红究竟是何物件,便被三奶奶一旱烟杆敲了下来,骨碌碌翻下炕,飞快窜出门,捂着小心脏半天喘不过气来,我虽未看清那大片的红是被面还是衣服,但那上面放着的一双绣花鞋是瞧了个清楚的。
三奶奶的炕柜子里有一双绣花鞋,这个发现没有使我兴奋,倒让我平白生出几分恐惧,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好几天没有再走进三奶奶的院子,每日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坐在园子里,看着远处的山一坐就是大半天,母亲着急了也喊、也骂,但我就是懒懒的,一句话不说,母亲日日有忙不完的事,嚷嚷过几次,也就顾不上管我了。
这日住在巷子口的周家要娶儿媳妇,他们家一共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平安,老二叫铁蛋,老三和我一样,是个女娃,他们家里人都叫她咪咪,我却从来唤不出她的名字,在我的认知里,咪咪就是猫,也只能属于猫,因了这个缘故,我从来也不和周咪咪一起玩耍,也不想看见她,因为看见她,会让我想到三奶奶家的那只猫。
三奶奶家的猫有一双五彩斑斓的眼睛,周咪咪也有。
我决定去周家看看热闹,尽管我也料到会碰见周咪咪,还有她那个唤作铁蛋的二哥,那更是个可恶的家伙,有一次他故意将一毛钱扔在我要走过的路上,然后隐藏起来,像狼一样盯着我和地上的一毛钱生死搏斗,我看着钱,也看着周围,有惊喜,也有不安,我想捡,又不敢伸手,不捡,那腿又定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这一毛钱得买好多颗糖,我这小小的口袋估计都要撑破了。
然后我便弯下腰,伸出手,然后他便狂笑着跳了出来,从我的手指尖上掳走了那一毛钱。
“钱是我故意放这儿的,你想拿?没门儿!”
我震惊又惶恐地看着那张可恶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想到了“恶棍”这个字眼,从那以后这张丑陋的脸以及那龌龊的笑成了我的噩梦之一,我经常会梦到被成群的羊群碾压过来,而我却一动不能动,还会梦见被一匹马追赶,我拼命跑,拼命躲,但那飞起的红髦总会拂疼我的脸。
梦里被人追杀是常有的事,我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剑,也躲过飞来的子弹。
周铁蛋比那些羊群更令人厌恶。
去周家要经过三奶奶的门,我走过时,三奶奶也正好出门,她看见我,便喊了一声,我站住,眼睛看着地面。
“这孩子,倒跟我记仇呢?我打疼你了吗?”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心里明白那烟杆落下来时是没有使劲的,但我就是有些扫兴,说白了就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当时只是好奇那奇特的柜子里究竟装着啥?想着想着那手就伸出去了,如今想来着实没意思得很,好奇心没害死那只该死的猫,倒把我弄得跟做了贼似的,这让我十分沮丧。
“是去咪咪家吗?你妈他们都不去吗?”
三奶奶拄着拐杖,她的拐杖也是暗紫色的,弯弯的把手磨的油光锃亮。
“我妈不去,父亲一早就过去了,说是给记礼薄。”
三奶奶看着我,眉头皱了皱,然后伸手搭在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又要借我的肩膀来缓缓那双可怜的小脚了,好在她身段玲珑,手搭在肩上也绵软,否则我只怕见了她老早就跑开了。
“你这孩子也是奇怪,说话咋地就像老古时人。”
我不说话,任由着她扶着我的肩慢慢往前走。
“你这小娃娃,心事太重,不好,学我,才能活下去。”
我侧脸看看她,又低头静静走路,这次我是真的没听懂。到周家后,新娘子已经来了,三奶奶被招呼进了屋子,我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决定挤到新房去看看新娘子,我们这边把新娘子通常称为“新姐姐”,看“新姐姐”是这个小镇难得的稀罕,我从人缝里挤进去,小小的新房里到处是人,新娘子低头坐在炕边,粉红着一张脸,周平安站在炕边,旁边一个人拿着笤帚疙瘩,时不是抽打他一下,我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大概弄明白了这些人是要周平安抱起新娘子,然后按照他们的指意去做让大家哄堂大笑的事。
周平安本就腼腆,涨红了一张脸任由笤帚疙瘩不断落在身上,时不时瞄一眼新娘子,就是不敢伸出手去,最后大概新娘子看不下去了,自己站起来,周平安愣愣站在那,不知被那个好事地推了一把,人一趔趄,整个人竟倒向刚站起来的新娘子,随即两个人便双双跌倒在炕上,众人无不大笑,我看着两人挣扎着往起爬的狼狈,忍不住也笑了。突然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故意挤我,回头看去,却是周铁蛋,龇着牙花,笑得恶贯满盈。
我如被蛇咬一般夺门而出。
三奶奶被周家人让到酒菜桌上了,她坐在屋门正对着的位子上,我趴着门框看了一眼,便决定离开,三奶奶并没有吩咐让我等她,所以我可以等她也可以不等她,这个是我说了算,关键是我不想再看见周铁蛋,他那张脸和他脸上的笑都令我极不舒服。
三奶奶回到家的时候,我坐在她家门槛上,旁边蹲着三奶奶的那只猫。
三奶奶家的这只猫自打我记事起就有了它,也自打我记事起,三奶奶家一亩大的院子里,也只见她一个人。
偶尔也从镇上人的嘴里,听到一些关于三奶奶的事,大多是感叹她的命运不济之类的,后来在一夜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母亲与远嫁的大姐说话,母亲说起我前几日被三奶奶家的猫抓了一把,大姐说那只猫看起来就不是只好猫,眼睛是好看,但多看几眼会让人很不舒服。
大姐这话倒像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是看那只猫的眼睛不舒服,所以顺手在它头上拍了一巴掌,结果就被它回了一爪子,三道血印,当时上面就滚出了几颗血珠子。
“你三奶奶家那只猫,的确不祥,亲戚处也都劝过几次,让她丢了,她总是不听。”
“我记得三爷出事那年,这猫刚抱回来。”
“是啊,好端端一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也亏得是你三奶奶心大,再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三奶奶心大吗?或许我还太小,不懂何谓心大心小,但三奶奶家的那只猫,却是自带几分诡异的。同样自带诡异的还有三奶奶家躺在炕上的那个长柜子。
从母亲和大姐的谈话中,我断断续续拼凑出了我刚出生那年镇上发生的一件惨事。
三爷爷帮人打水窖,因为早先三爷爷家打水窖的时候,这家人就来帮过忙,街坊四邻的,像这种你来我往的帮衬可算是约定俗成。这日三爷爷早早起来,收拾出门时他儿子撵了出来,说是今天闲着,可以跟三爷爷过去帮忙往筐子里装个土,三爷爷想着眼看水窖要打成了,有儿子帮忙,倒也可快些完工回来,便带着儿子一起出门了。
当时三奶奶站在院子里喂鸡,听到院门“咣当”一声响,便抬头看了一眼,手扶着院门的儿子冲她笑笑,那院门就关严实了,三奶奶站在院子里恍了一阵神,进去屋子里本想倒一杯子水喝,结果那只刚抱回来的猫一惊,跳了一下,三奶奶也是一惊,手一抖,这杯子就掉地上碎了。
“死猫!”
三奶奶心里暗骂,弯下腰去捡拾地上碎了的茶杯,却被碎玻璃刺破了手指,三奶奶看着手指头上的血,心越发慌了起来,她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又揣摩不透是何事,以前她也这样心神不宁过,大多时候都是应在和三爷爷的拌嘴争吵上,现在三爷爷出门忙去了,三奶奶更不知道这种惶恐不安是怎么回事了。
猫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三奶奶流血的手指头,三奶奶一惊,醒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这只猫的眼睛五彩斑斓,漂亮的令人目眩,它就用这双眼睛静静看着三奶奶,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静静看着三奶奶。
三奶奶的心越发慌乱起来,她突然跳起身疾步走出门去,与正跑进院子的周平安撞个满怀,三奶奶有些头晕,扶着墙站稳身子,她感觉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刺眼,刺的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三奶奶,窖塌了,我三爷他……”
三奶奶已经从他眼前飘了过去,像一道风,或是影子,那只猫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台上,静静地看着敞开的院门。
这个安静的小镇被三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哭笼罩了,几乎全镇子的人一窝蜂涌向出事的那家小院,一个时辰后,三爷爷和他的儿子终于被刨了出来,三爷爷张开的双臂,紧紧将儿子护在怀里,而他的儿子,双手紧搂着三爷爷的腰……三奶奶看了一眼,悲鸣一声,昏厥了过去。
母亲说到这些的时候,声音数度哽咽,镇上的人都说,三爷爷一表人才,为人憨实,对三奶奶又极是体贴,如今这般丢下她,也是三奶奶福薄,年少时把点福都享尽了,现在三爷爷走了,她怕是要受苦的,更可怜的是三爷爷同时也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儿子,据说三奶奶的这个儿子自小就是个孝子,对父母恭敬温顺,脚勤手快,从他会干活起,里里外外的活儿他大部分都干了,爷俩把个三奶奶照顾的像个富家大小姐,终日只会给鸡撒几把谷子,翻翻柜子,晒晒太阳,每日晨曦黄昏在三爷爷打理出的“百花园”里散散步,低头可嗅牡丹,抬手可摘桃李,小日子过得好生教人羡慕。如今猛然遭此变故,镇上的人便说三奶奶是提前把福享尽了。
三奶奶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无从知晓,那段日子我尚在襁褓中,后来长到能跑会跳了,便经常来到三奶奶家,一把推开院门,蹬蹬跑进院子,三奶奶总会笑呵呵地说:“这小疯丫头,是飞着进来的吗?”
我喜欢看三奶奶梳头了,三奶奶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平日里是盘起然后用一截细软的黑纱缠于头顶,只有在三奶奶梳头时,才能看到那一头黑发直垂下来,发梢竟已过了衣襟。三奶奶的生活一向规矩,每日清晨阳光初开,她便搬一小凳,坐于屋檐下,拿一暗紫色木梳,细细地梳那一头长发,我第一次看到三奶奶的头发,着实吃了一惊,然后便挨到她身旁,伸出手去碰触那看起来似在发光的黑发,母亲也有一头黑发,也柔软,但没有三奶奶这般柔光丝滑。
“是不是森林里的仙女都有这样的头发呢?”
那时候家里有一本姐姐们快翻烂了的童话书,我印象中的仙人们,首先必有一头及腰长发,又黑又浓密,像绸缎一样华丽亮泽。
三奶奶的头发刚好符合我对仙女的所有想象。
三奶奶梳顺头发,用木梳由头顶轻轻划开,分成均匀两半,然后将一半分成三绺,细细辫成麻花,这边辫好了,再辫另一边,两边都辫好后,便在脑后盘一发髻,最后拿起黑纱,将一头黑发尽数缠了进去,三奶奶的这块黑纱上缀着一块玛瑙,墨绿色的,三奶奶每次将它缠上头发时,那块玛瑙刚好停留在眉心上方,与三奶奶耳朵上的墨绿玛瑙自成一体,那耳坠兴许是有些分量的,三奶奶的耳垂被拖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偶尔三奶奶失手将梳头碰到耳坠,我真担心那看起来已很悬的耳垂不堪重复,彻底豁了下去。
三奶奶的猫似乎也对三奶奶梳头很感兴趣,每次我坐于三奶奶身旁时,它都要来挤上一挤,用它那双妖孽的眼睛蔑视着我,见我不睬它,便用爪子来挑衅,我冷冷瞪它一眼,它直接跳上三奶奶的腿,然后将头偎向三奶奶的怀里。
我坐在三奶奶的门槛上,这只死猫就懒洋洋地爬在我的脚边,它似乎有些老了,但它又明明和我同岁,母亲说明年会送我去上学,我感觉自己有点长大了。
三奶奶回来之前我看见周咪咪从门前走过,和她一同走着的是一个腰板挺直的年轻人,周咪咪已经十四岁了,她的个头比我高出很多,身体也比我壮实,她走过三奶奶家门时侧脸看了一下,然后喊了我一声。“咋不回家呢?三奶奶在我家呢。”
我心道:要你管,走你的路好了。
因为她哥周铁蛋的缘故,也因为她的猫名,我对他们兄妹俩全无好感。
“咋不说话呢?是个哑巴吧?”
走在周咪咪旁边的年轻人笑道,我抬起头,从那双狭长的笑眼里看到了戏谑。
还记得姐姐听闻巷子口李家与丁家结了亲家后,说了一句话——蛇鼠一窝,不知道用在这里是否合适?再透过周咪咪那张肥嘟嘟的胖脸,联想起周铁蛋的恶行恶状,突然感觉自己还是蛮有智慧的。
于是骄傲的瞅瞅脚旁的这兄懒猫,它歪头瞄着我,我恍惚看到它的脸上挂着一种老奷巨猾的笑,我瞪着它,它也瞪着我,周咪咪他们是怎么走开的,我浑然不觉,直到三奶奶的拐杖差点捣着我软塌塌的鼻尖儿,我才醒过神来。
“又走魂了?”
三奶奶打开院门,将我和猫一起放进去,她拄着拐杖一步三晃地进了屋子,爬上炕,回头坐于炕沿,双脚并拢,将一对小鞋儿来回磕了几下,我站在炕沿边,见那上面并无半点土星子,猫却已自顾跳上炕去,窝在炕桌子下面,不大一阵,便打起了呼噜。
三奶奶掏出一把瓜子递给我,里面竟有一颗水果糖,我立时欢喜起来,爬上炕,将瓜子放在炕上,然后一个两个的数了起来,其实我会数的数字不多,但我会将它们十个一撮,十个一撮的排成行,然后我就很清楚有多少颗瓜子了。
三奶奶脱下鞋,见我好奇盯着,便说要打开缠脚布臭我一臭,我立马滚远一些,三奶奶便张大嘴巴咯咯脆笑,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
三奶奶装了一锅头烟叶,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很细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装好后点起火,盘腿坐于炕上,三奶奶的盘腿是真的在“盘”,两条腿交缠在一起,一对金莲绕过两条小腿,各自探出小巧的荷尖,安稳落在膝盖之侧。我曾无数次模仿过三奶奶这种别致的坐姿,将一对臭脚搬来挪去,总是不得其窍,好不容易将这条腿搬上去,不料那条腿又落了下去,即使终于“搭建”成功,也维持不了三两分钟,身子一歪,便在炕上滚成一团,惹得三奶奶笑着又抹开了眼泪。
三奶奶抽烟,每天分早中晚各一锅子,三奶奶的旱烟杆也很精致,除了暗紫色的烟杆,那烟嘴也是上好玉石打磨而成,四季温润,其间云雾缭绕,衬着三奶奶吐出的烟雾,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三奶奶的脸隐在烟雾里,似明非明,若真似幻,她的眼神飘忽,整个人完全陷入一种迷障,又浸泡于忧伤,这样的三奶奶是我感到陌生,却又认为这才是真实的三奶奶,没有欢笑,没有对我的逗弄,安静地将自己沉入另一个世界,我想,那个一定是一个有三爷和她儿子在的世界。
三奶奶抽罢烟的时候,会将猫抱至怀里,用手轻轻摩挲,猫闭着眼,毫无骨头地瘫软着。我有时也抱它,但它总是挣扎着不好好窝在我怀里,强迫的紧了,它的爪子便成了利嚣,我的手臂、手背被它伤着后,母亲会皱起眉头,警告我再不许去碰那只猫。
“那只死猫,诡得很,莫要再去碰。”母亲说的“诡”,大约更多是在强调它的不祥,它刚进了三奶奶家的门,然后三奶奶同时失去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数代单传的傅家便也断了后,这一亩大的院子便留三奶奶和她的猫相依为命了。
“三奶奶,为什么不丢了这猫?”
三奶奶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她是镇子上唯一一个能了解我在说什么的人,我有些时候数日不发一语,偶尔开口又总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母亲起初是想矫正我来着,在我不想说话的时候故意唤我给她拿这拿那,我愿意了自会跑过去拿给她,不愿意时也会装做听不见,远远跑到苹果树下躲起来,让母亲略微急上一急,等到吃饭时再跑出来,被母亲轻轻呵斥两句也就过了,不想说话时还是不会开口,时间一久,母亲也就见怪不怪,随我去了。
三奶奶却很容易能明白我要说的话,就像现在,她用手摸索着怀里的猫,即将沉入西山的太阳,格外艳丽的照在她沉静的脸上,也照着她怀里的猫,那只猫好似也听懂了我的话,眯着眼时不时冷冷剜我一眼。
“人的命,干嘛要怪到一个畜生身上?”
三奶奶幽幽叹口气,让怀里的猫跳下去,她拿过摆放在炕柜子上的鞋往脚上穿,我想起了放于柜子里的那双绣花鞋,隐约记得那鞋尖上各自缀着一只粉色小绒球。
“这样好的天气,廊檐下不坐坐,死了也是要后悔的。”三奶奶笑着下了炕,拄着拐杖示意我先出了屋子,夕阳下的院子格外明亮,这种明亮不同于日出东方吋的那种明亮,它多了一抹温暖的黄,这种黄将万物染得艳丽辉煌,它也不同于正午时阳光,如此那般的刺目,白花花,万物都要被它开肠破肚了。
还是夕阳好,沉稳安静,就像一位古铜色的父亲。
“明年你也该上学了吧?”
我手里捏着几粒瓜子,其余的我已装进口袋,打算等会带回家掏给母亲,母亲爱吃瓜子,但她好像总是忙着在干活,嗑瓜子这种事情,是要闲下来,坐于热炕上,或是像三奶奶现在这样,坐于廊檐下,置一方手帕在大腿上,抬手捻起一粒瓜子,放于齿间,两齿轻轻合起咬开,再用手指剥开,瓜子皮丢进小凳旁的簸箕,瓜子仁放进嘴里,慢慢嚼碎,口齿生香后方才咽下,三奶奶嗑瓜子时候的样子很悠然,也是慢条斯理,也是不慌不忙,但这种自得与她抽烟时的神情大不相同,抽烟时的三奶奶虽然安静,但那一刻她的魂是不在她这里的,嗑瓜子时她是真的安详,尽管也与我逗趣,但她的心还在她身上,魂似乎也是在的。
“你上了学,就不会总往我这孤老婆子家跑了。”
三奶奶剥开一粒瓜子,似是想放我嘴里,我稍稍低下头去,等再抬起头时,那粒瓜子已是被她嚼碎咽了。母亲安顿过,不能吃别人嘴唇碰过的东西,瓜子是三奶奶用牙齿磕开的,自也算是沾了唇的,三奶奶虽然很好,很亲,但终究也是算不得家人,母亲还说过,除家人之外的都是“别人”。
猫又跳上三奶奶的腿,蜷缩着身子窝进三奶奶的怀里,三奶奶抚摸着它,目光幽深地看向大门外,院门敞开着,可以看见走过的人影。
“也就这只猫陪着我了。”
三奶奶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笑,有几次我明明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但看的脸,还是笑着的,她擦眼泪时也会淡淡念叨——这眼睛就见不得风,一迎风就流眼泪,还真是烦人。
“你以后要记得,不敢没日没夜的去哭鼻子,这眼泪流多了,眼睛就坏了。”
然后她又说:“哭也是没用的,老天不要你的命,你还得活下去不是?”
“我放学后就来看你。”
我认真看着三奶奶,三奶奶笑了,笑得很愉快。
“亏你这丫头说了句周正话。”
难道我以前说话就不周正吗?那你不是也听懂了吗?
来年我进了学校,虽说还是会去三奶奶,但已不同于昔日的每天三两趟,我已经没有大把的时间去和那只猫较劲,我得一边歪歪斜斜写着作业,一边还得应付来自母亲的召唤。母亲说,上学了就长大了,能给家里干活了,几次按照母亲吩咐干完活后,母亲满意,我也了解到自己原本是有股子好力气的。尽管还小,但已指日可待。
上学一星期后,这天天气很好,天空格外蓝,老师带我们去操场,说是要教我们做操,我想上厕所,老师把我们一个个拨拉过来拨拉过去的,揪住一个固定一个,严厉告诫我们盯着脚下这块地,站牢了、站死了,谁也不许动!我不敢动,也不敢叫老师,夏末初秋的太阳最是火辣,但我却感觉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比一波来势汹汹。后来一个同学就指着我大叫。“老师,她尿裤子了。”总之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场景,我呆呆站在那里,大太阳照着,周围一片哗然,我的脚下一坨湿,我的裤腿也是湿的,我的大脑彻底被狗舔过,不,是那只猫,它一定细细舔过我的脑子,否则我的大脑不会如此干净。
老师让我去厕所,然后回家去,我走进厕所,站了一阵,便去教室拿了书包,将书包压向那些湿了的地方,失魂落魄的出了校门。
回到家背过母亲换了裤子,幸好我还有一条裤子,虽然是姐姐穿小了退下来给我的,也还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将换下的裤子放进洗衣盆,决定自己去洗,以前都是母亲和姐姐们清洗家中衣物,母亲说我的手还没长大,搓洗不干净,让我再等两年,如今看来这两年已是等不得了。我往洗衣盆里倒了两勺子水,端到院子里,搬个小凳过来坐下,那脑子还没从操场上的难堪中扯回来,母亲回来了,看见我在洗衣服,笑笑说:“这上学了就是不一样,也爱干净了。”
我有苦难言,也担心母亲知道了会责骂于我,自是低头用力搓洗,洗完晾好,母亲在厨房做饭,想着已有几日没去三奶奶家了,便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来,拿着去了三奶奶家。
猫依然是第一个发现我的,想必是几日不见的缘故,它竟撵过来绕着我转了几圈,然后用脑袋蹭着我的裤脚,我弯腰抱起它,毫无例外,那对色彩斑班的猫眼立刻与我“深情”对望。
或许是尿裤子事件将我打击太大,我竟然感觉自己是那么孤独,那么脆弱。
“你知道吗?我今天丢了个人。”
我抱着猫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小声告诉它,三奶奶在园子里忙活,她开春时种下了两溜溜葱,长高了,她得把土也拥高一些。
猫将头往我怀里钻了钻,我恍惚有些明白三奶奶为啥舍不得丢了它了,它能看懂人的忧伤。
“你说明天我去学校他们笑话我可咋办?老师会不会讨厌我?我也害怕小兰说给我妈听。”
小兰和我家住一条巷子,她和我一个班,今天的事她是看见了的。
“疯丫头,今天咋舍得过来了?过来三奶奶瞧瞧,长高了没有?”
三奶奶在园子里喊,我便抱着猫走过去,算来也就三天没过来,哪里就给长高了,三奶奶说话总是这么悬。
“学校好不好?”
“不好。”
“为啥不好?”
我沉默,那么丢人的事情是不能与人说的,我得让它烂在肚子里,或者尽快过去了,再过者,给所有看见这件事的人喂一把失忆药,然后我便不会再为此羞愧难当。
“不喜欢认字吗?”
我摇摇头,我的手里还拿着语文课本,这几天除了老师教的,跟着姐姐我也背会了不少,照这样下去,最多二十天,这本语文书就会被我全部背完,然后我再干什么呢?
“好好念书,多念点书以后才有出息,才能去县城,可别像三奶奶,不识字,一辈子连个镇子都没出过。”
三奶奶放下手里的铲子,远远望了望院门,轻声说道:“要是你三爷还在,就不是这样子了。”
猫挣扎着从我怀里跳下,跑过去又蹭三奶奶的裤角,三奶奶拍拍手上的土,我连忙过去拿起拐杖递给她,三奶奶轻车熟路,将手搭上我的肩,猫紧跟着我们,一起走出园子。
“这人哪,是一截一截活的,谁也别说谁活得好,谁也别说谁过得苦,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着,其实和旁人没多大关系。”
“来,给三奶奶念段书听听,让我也看看你这些日子都学了些啥?”
三奶奶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凳子旁边还有缝得厚厚的一个棉垫子,那基本上是我的专座,因为三奶奶家除了我,实在很少有人进来,就连母亲,也是不愿走进这个院子的,母亲说这院子不知何故,自打三爷爷走后,这阳气就没了,她每进来一次,就会病上那么几天。当然,母亲叮嘱我千万不要说与三奶奶听,母亲说那样三奶奶会难过,她也会不安。我倒是没啥,自小跑开来,多少次已数也数不清了,母亲一开始也是悬着心的,时间久了见我无事,便也渐渐淡去了那些不可道破的隐忧,随我去了。
我通常只去两处地方——古城与三奶奶家。
但是自打我窥视到三奶奶放在柜子里的那双绣花鞋后,每次走进那间屋子时,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盯视我,有次三奶奶叫我进屋给她拿旱烟袋,我进屋,拿起烟杆,然后便看见了一双眼睛藏在柜子的一端,而我站在另一端,我其实想惊叫,想逃离,但那腿似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能动,那嘴也是张了几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便看见三奶奶的猫从令我恐怖的一端走过来,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跳下炕出去了。我旋风一般刮出去,满院子疯追那只猫,三奶奶拄着拐杖趔趔趄趄跟在后面高声疾呼:“小心我的烟杆呀,那可是三奶奶的命啊!”我要打死这只猫,它刚才把我的魂吓飞了,我听见我的神经“啪”一声断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我的魂魄由我的大脑门一冲而出,然后我就知道我是魂飞魄散了。
猫跳上了屋顶,蹲坐在屋檐上向下俯视,三奶奶好不容易走过来,由我手里夺下烟杆,挑起手帕急慌慌擦了又擦,确认到烟杆安然无恙后,这才用烟杆指点着我,询问缘由。
“猫又抓你了?”
我扭过头去,不愿让三奶奶看到我满眼打转的泪水。
“过来三奶奶看,抓到哪里了?等它下来,三奶奶一定打死它。”
我努力忍住泪水,转身就跑出了院子,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古城,母亲做好饭后让姐姐到三奶奶家找我回去,三奶奶说我回去有些时辰了,眼看着这天就要黑了,母亲自然焦虑起来,过三奶奶家又问了问,三奶奶便也跟着焦虑起来,母亲让哥哥去古城找找,她尽管知道我一向不会乱跑,但她就是控制不了心底的惶恐不安。
哥哥把我从古城里领回来,母亲看见我后劈头就是一巴掌。
“你这是要急死人啊?玩疯了?饭也不知道回来吃了,以后放学哪里也不许去听到没有?”
母亲教训我的时候三奶奶也在,她因为担心我,随着我母亲来了我家,母亲因为着急,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既没有给她搬个小凳,更没为她端杯热水,三奶奶在母亲对我的打骂中悄悄走了。
我睡到半夜开始发烧,开始说胡话,我感觉我走了好远,我害怕,我想回去,但是我好像已没有了半丝力气,我看见周围很多人在笑,有老师,也有同学。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半山腰,他的旁边站着另外一个他。我看见猫趴在我的枕头边,用它那五彩斑斓的眼睛瞪着我,我叫着三奶奶,让她抱走猫,回头看见三奶奶也站在半山腰。我听见母亲的低泣,她抱起我,用手抚摸我的头发,给我擦一脸的虚汗。
高烧三天后,我终于可以下炕走动了,母亲却严禁我再去三奶奶家,母亲坚持认为我是失了魂了,她说我发烧时说的那些胡话吓着她了,她不想让任何人把我带走。
我被母亲禁足后,学校也不能去了,母亲说我还太小,缓一年再去上学,如此一来,我又开始过起六岁前那种游荡的日子,但这种“游荡”是加了锁链的,母亲虽然告诉我,除了古城和三奶奶家,镇子上的其他地方我都可以去玩,但是除了这两处被母亲列为禁忌的地方,我其实是无处可去的,换句话说,自我烧退下炕后,我的活动仅限于家中这一亩三分地。
镇上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均是源于周家,先是周铁蛋被警察从家里的炕上抓走,第二天周咪咪也失踪了。于是关于周咪咪与那位腰板挺直的年轻人的事风一样传开了,据说那年轻人是当了兵回来了,据说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周咪咪大哥周平安的小舅子。
镇上的人都说周咪咪是和她大哥的小舅子私奔了,我是一点也不意外,包括铁蛋的被抓,那家伙实在太可恶了,母亲说他是因为把林家的小女儿花花害了才被抓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花花是死了。结果几天后随母亲上街买盐,看到了花花缩着脑袋跑进她家大门的背影,我连忙拉拉母亲的手。
“不是说花花死了吗?那不是她?”
母亲看看我,没有说话,走出老远才幽幽叹道:“这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我不懂,但花花没死,铁蛋是不是也就没事了?我还是希望警察能多关他几天,然后再狠狠打上他一顿,最好能给灌点辣椒水,让他咳上三天,也哭上三天。
从街上买盐回来,小兰的妈在家里等着,母亲让我把盐放进厨房,她和小兰妈进了堂屋,半个时辰后小兰妈走了,我走进屋子,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匆匆揉了揉眼睛,吩咐我在家看门等着父亲回来,她要出去一趟。
“好好在家待着,哪里也不许去知道吗?”母亲临出门时又揪着我的耳朵叮咛,见我点头,她便急慌慌出去了。
我百般无聊,走进园子倚着苹果树坐下去,三奶奶家的猫不知何时溜了过来,自打我生病后,我便没有再看见过它,也不知道三奶奶怎么样了?那日我跑出院子时,听见她在身后焦虑的呼叫,我一想到她拄着拐杖,捣着一对小金莲奔走疾呼的样子,心里隐隐生疼。
猫又来蹭我的裤脚,它喵喵轻叫着,看我的眼神有些切切盼盼,也有些凄凄惶惶。
“你是没逮着老鼠吗?”
我抱起它放在腿上,低下头与它对视,已经几天过去了,我已经淡忘了我们之间的不愉快,猫大概也是忘了,它甚至仲出它柔软的小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掌。
“你说你吃没吃老鼠?老实交代。”我揪着它的耳朵,当然是用极轻的、不至于让它受疼吃惊的力道去逗弄。
“三奶奶好着吗?”我用手指拨弄着它的长须,它难得乖顺地任由我摆弄。
“我妈不让我去你们家里,我的学也不上了。”猫低叫了一声,似是听懂了我的话,然后用头蹭蹭我的手,似是安慰于我,但很快它又跳下我的腿,几个飞跃窜上墙头,在墙头走过几步,身子一偏便没了踪影。
我望着天上的流云,不知不觉歪在树下睡着了。然后我就看见三奶奶走进我家院子,她走得很慢,手里的拐杖也落得轻巧,她沿着母亲拍打出的田埂,一步步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浅浅笑着。天上的太阳煞是刺目,三奶奶周身笼罩在一团光亮里,我眯眼阻挡这些光的时候,看见三奶奶脚上穿着的,正是那双她放在炕柜子里的绣花鞋。
我惊醒过来,出了我家院子,回过神时,已是站在三奶奶家的屋门口,我看见母亲,还有小兰妈站在炕沿边,周咪咪的爹佝偻着身子,正将一捆麦草铺在地上。
母亲猛然抬头看见我,瞬间变了脸色,她几步扑过来,一把抱起我就出了院子,我从来没发现母亲有这样的蛮力,在我的认知里,母亲是不会奔跑的,她永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即使是要惩戒我们兄妹,也从无声色俱厉,但这一刻,我感觉母亲是要疯了。
母亲将我直接丢在地上,然后快步去了羊圈,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把柴草,正好父亲由大门进来,母亲向父亲要来火柴,母亲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两根火柴,也无法使那些柴草燃烧起来,父亲要过母亲手里的火柴,划开,那些柴草很快就燃烧起来,母亲吩咐我跳过去,然后她也跳了过来,父亲一向不屑这些,但碍于母亲的信服,自然也不愿多说什么,收起火柴进了屋子,母亲拉过我,从头到脚又是一顿乱拍。
“怎么说着不听呢?这病刚好,你是让妈急死呢?”
“三奶奶是死了吗?”
母亲愣了一下,低下头摩挲着我的小身板,等她抬眼看我时,那眼圈已是红了。
“三奶奶累了,她要去找三爷爷歇会。”
“我知道的。”
我静静看着母亲,看着她脸上变了又变的颜色,突然就有种想哭的感觉,然后我就真的号啕大哭起来。
三奶奶走后,那只猫消失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三奶奶的院子,它明显老了,上墙的动作已不如以前那般敏捷,它每隔几天会跳上我家院墙东张西望,看到我独自一人时它便跃下墙头到我跟前,让我抱一抱它,摸一摸它,若是看到母亲的身影,它便悻悻而去,大概它也是感觉到了母亲对它的不待见,能避则避了。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转眼三奶奶去了已有大半年了,母亲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了。三奶奶家的那只猫已有几日没见着了,我有些担心,便想出门寻它一寻,母亲大概听见了门响,追出来问我要去哪里?我心里明白,这会子若说是想去找三奶奶家的猫,铁定先挨上一顿骂,然后被母亲提进院子,关进屋子,于是我选择沉默,转身进了院门。
太阳快落山了,三奶奶活着时,这阵子该是在抽她的第三袋烟了,我犹记得她坐在夕阳里,悠闲拿着烟杆,弯着一对眉眼浅笑的样子,那日我是带了脾气跑开的,尽管是因为失了魂(这是母亲的说法),但我心里始终不安,我想,至少那天我应该像往常一样,好端端地离开她的视线。
我走进园子,走近苹果树,然后我看见了三奶奶家的那只猫,看见它静静躺在苹果树下。
[原载《朔方》2017年第7期]
瑶草(1970—),本名张桂萍,女,宁夏同心人,就职于同心县第二小学。作品发表于《朔方》《回族文学》《黄河文学》《六盘山》等。出版文学作品集《种在天空的花朵》。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蹲在树桠上的父亲
孙海翔
从那年夏天开始,我和哥哥就再没叫过他爸爸。无论在他面前,还是在别人面前,我们只称呼他王一根。
那天早晨,母亲像平时一样到大队上班,母亲是大队里的妇女主任,在同学们面前,我和哥哥常以母亲为荣。母亲走在去大队的路上,人们热情地和母亲打着招呼,平易近人的母亲也和善地回敬着人们。母亲留着剪发头,白色衬衣衬着淡蓝色的外套,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母亲全然不知她的身后尾随着一个手拿坷垃的人,他正是我的父亲。他远远地跑过去,喊着母亲的名字。母亲一回头,见是父亲,再一看他手里拿着坷垃,就问,你要干啥?父亲二话不说,就把坷垃扔过去。坷垃险些砸着了母亲,母亲一躲,坷垃擦着她的耳边飞了过去。父亲又从路边拾起一块坷垃,追了上去。母亲见状,急忙跑了起来。就这样,母亲跑,父亲追,一个女人家,母亲知道自己是抵抗不了自己的男人的,就拼命地跑。父亲就拼命地追。正是早晨,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即便有人看到,也不敢轻易阻拦凶神恶煞的父亲。
母亲一直跑到大队。大队书记和会计看到有人追母亲,就远远跑过来推上大门,从里面上了锁。但父亲还是不依不饶地骂着,边骂边用坷垃砸大队的门。坷垃砸在宽大的木门上,乒乓作响,谁也不敢开门。大队书记问母亲,这是咋回事了?王一根是咋了?母亲说,我也不知道,咋就突然跟疯狗一样见我就咬。
大队会计柴茂林从后院喊来两个民兵,两个民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制止住。大队大门被打开。大队书记义正词严地说,王一根,你知不知道这是大队!你知不知道你打自己的女人姚主任是在犯法!父亲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语无伦次。不管大队书记怎么说,他就是不停嘴,骂的话不堪入耳不着边际。大队书记说,王一根,你住嘴!但父亲还是不停地骂。大队书记说,王一根,你是不是疯了!父亲仍然不停地骂。
大队书记说得对,父亲真的是疯了。
从那天以后,父亲疯了。他不住口地骂着母亲,语无伦次的骂声含糊其辞,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到始终如一的骂词:“姚秀英,我让你跑。”
放学回到家,看到被民兵押解回来的父亲满头大汗不住地骂着母亲,再听到左邻右舍的议论,我和哥哥才知道,父亲是疯了。我们全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咋好好的一个人就疯了呢?
我们怎么都不会想到父亲会疯了。
我说,我们早晨上学时爸爸不是还好好的吗?
哥哥皱着眉头说,不过你没发现爸爸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而且好几天都有些不一样?
咋不一样?
平时我们上学的时候他早都从地里干完活,吃了饭准备上工呢,可是连着几天早晨,你没见他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连话都不说,晚上也不怎么说话。今天早晨他坐在炕沿边,眼神呆呆的。
我这才想起早晨我们哥俩背着书包上学时父亲坐在炕沿上,脑袋耷拉着,眼神的确呆呆的。平时母亲做饭时他还帮着烧火,可今天早晨却坐在炕沿上。在村子里,做饭是女人的事,帮女人做饭的男人很少,而父亲就是很少的人中的一个。
我们问母亲,母亲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往暖水瓶里灌开水。开水从暖水瓶里潽出来,哥哥说,妈,水灌满了,母亲嘴里噢噢着,连忙放下水壶,找暖水瓶盖子。
父亲第二天并没有改变手拿坷垃追打母亲的行径。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母亲只要上班,他就会追在母亲身后,手里拿着坷垃。终于有一天,母亲被父亲扔出去的坷垃砸在额头上,鲜血顿时流下来,遮住了母亲的眼睛。母亲被队里人送到大队医疗队,额头上缝了五针。当我和哥哥中午放学回来,看到母亲头上缠着纱布,右眼肿胀着,被纱布遮住了半边,我们义愤填膺地问母亲,谁打的?母亲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哥哥问,是不是他打的?哥哥指着父亲。母亲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哥哥眼圈都红了,看着蹲在院子里的父亲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母亲,哥哥站起身,走到父亲跟前,重重地嗨了一声,走了。
从那天起,我和哥哥像约好了一样不再叫父亲叫爸爸,只称呼“他”。
母亲的伤好了后再也没去大队上班。作为一名大队干部,一名尽管不算多么大的,好歹还是全大队几百个妇女中才选出来的干部,总让自己的男人追在身后,手拿坷垃,防不胜防,不但她的人身安全没有了保障,而且人格尊严也受到了极大的践踏。就连我和哥哥也觉得在同学们和村里人面前矮了三分。只要一回到家,哥哥就愤怒地看着父亲。哥哥不再称“他”了,指名道姓地叫王一根。我也像哥哥一样,人前人后,只称王一根。
母亲上不了班,王一根干不了活,这对于一个四口人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件可怕的事。大队书记来我家看望母亲时安慰道,姚主任,没关系,大队先照常给你发工资,等王一根的病有了好转,你再上班。这个人真是有些怪,突然就得了这么个病。
母亲没有放弃王一根的病,他带着王一根远近走了很多地方,无论正处还是邪处都看,但王一根的病并不见好转。队里人说,王一根是中邪了。但对这个无用而邪恶的王一根,我们从母亲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点儿憎恶。在王一根晚上平静下来的时候,母亲像哄孩子一样给他烧炕、焐被子,哄他睡觉。母亲烧完炕,仔细把炕扫一遍,再在靠北墙的地方铺上褥子,扫一遍褥子,然后铺上被子。母亲睡在靠窗户的一边,王一根的那一边要比窗户这边暖和些。我们做完作业,母亲喊王一根睡觉,王一根就上了炕。王一根睡下后,母亲把手伸进褥子下面试试温度,再把被子给王一根掖好。母亲掖得很仔细,被子四边都掖了一遍,像怕漏风了一样。就在母亲照顾王一根的这段时间里,我突然发现母亲竟然有了白发。
王一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话少了,他不再嘴里不停地唠叨,安静了许多。后来,干脆就不说话了。任何人和他说话,他的眼神都很散漫,他不看对方的眼睛,软塌塌的目光像一汪死水,无论有人正经跟他说话还是奚落他,他都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他呆滞的目光除了说明他还是一个活人外,再也说明不了什么。我和哥哥恨透了王一根,就连小孩子们当着我们的面追撵他,我们也不管,在我们的心目中,王一根只是一个傻子,早已没有了“父亲”这个概念。
黄昏的村庄,炊烟袅袅,一片欢腾。孩子们追着王一根,他们不依不饶地手拿棍子追赶着王一根,边追边嗷嗷地叫着。王一根奔跑着,他的奔跑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否则他会面带惧色。从他欢快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把自己当成了孩子头,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乐,以至于孩子们都撵不上他了。他跑啊跑,跑到大队,又跑回来,又围着村子绕了三圈,突然,他停下了,停在了村子西边的大柳树下。他仰着脖子,看着大柳树。孩子们也停止了追赶,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看。孩子们一脸迷惑,都在互相问,王一根在看啥啊?是啊,树上什么都没有啊。正在大家好奇时,王一根开始上树。他攀了两次才攀上树,树很粗,两个人才能合抱得住。王一根双脚使劲夹住树,抓住一根枝条,噌噌几下就上到了树桠。这棵柳树不是太高,它的顶部是洋镐把那么粗的八根桠条,树叶葱茏繁茂,整个树像一个巨人伸开手指的大手。王一根蹲在树桠上,欢庆着自己的胜利。下面的孩子们嗷嗷地起哄着,下来啊!下来啊!但王一根就是不下来,他如获至宝地蹲在树桠上,怡然自得。蹲在树桠上的王一根,傻傻地笑着,边笑,便用粗大的手不住地拍着树桠。
从此,王一根就蹲在树桠上,这棵大柳树便成了王一根的家。
这才好,免得他给我们丢人。哥哥说。我和哥哥的想法一样,我们都觉得这对于我们全家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母亲去大柳树下喊了好多次王一根,但王一根都毫不理睬,只是在树上傻笑。村里人说,这不下来咋办呢?有人说,好办,三顿三晌地给送饭啊。这也是对姚主任的一种解脱,免得他三天两头地往外疯跑不说,还动不动打姚主任,弄不好,哪天还不定闹出什么大事呢。但是王一根咋吃饭?总不能不给饭,让饿死吧?于是有人就出主意,如何在树上拴根绳子,如何给王一根三顿三晌地送饭。饭做好时,母亲忙,让我和哥哥给王一根送饭,我和哥哥都不愿意送。哥哥还说,我才不送呢,饿死才好呢。母亲便说,不许这么说!他可是你们的爸爸!
母亲做好饭,用围裙擦了手,给我和哥哥盛了饭菜,安顿几句,便给王一根送饭。我偷偷地看过一次母亲给王一根送饭。母亲站在大柳树下,解开系在树上的绳子,把绳头拴在盛饭的小筐子系上,喊着,老王,吃饭了!王一根蹲在树上正睡觉,听到母亲喊,醒了。他呵呵地傻笑着。王一根虽然傻,但他知道提绳子,一提绳子,小筐子就升了起来。王一根把筐子放在树桠上,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开始是把饭菜分开,用两个碗分别盛的,并且带了筷子,但几次后,母亲知道这都是徒劳,索性就把饭和菜盛在一个大碗里。我看见王一根的吃相恶狠狠的,好像饥饿了好几百年,他的手就是筷子,不住地抓起饭菜往嘴里塞。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刮胡子的脸上,胡子拉碴,沾满了米粒汤水。王一根吃得很快,几下就吃完了。母亲喊,把筐子放下来。王一根嘿嘿地傻笑。母亲又喊,把筐子放下来,听着了没有?把筐子放下来!母亲喊了好几声,王一根才慢慢腾腾地把筐子放下来。等母亲提着筐子回到家,留给母亲的那份饭菜已经凉了。
我和哥哥放学回来,经过村头时,队里的小孩子们嗷嗷地叫着跟在一个人身后。我和哥哥一看,正是王一根,我们极其惊诧,王一根竟然下了树!王一根穿着平时那件黑灰色衣服,戴着草帽,草帽上沾着几根长长的稻草。几个月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站在地上的王一根。王一根蒿草一样的头发满是灰尘,他的胡子很长,甚至长过了头发,胡子上沾满了细碎的草屑。王一根不知是从哪儿弄来那么一大堆衣服和裤子,我看见了其中一件黑色的裤子和那件白衬衫,再仔细看,应该全是他曾经穿过的衣服和裤子。可是没有人给他送,难道是他自己回家取的吗?
王一根站在大柳树下开始穿衣服和裤子。他先穿衣服。他穿了件衬衣,是那件白色的衬衣,衬衣很干净,领子没有一点污垢,准确地说,他上树前平时穿的所有的衣服和裤子都很干净。他系上了所有扣子,但又停下了,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开始解扣子。他脱下白衬衣,拾起背心,开始穿背心。穿完背心,他再穿衬衣。系好衬衣扣子,又穿上套头的圆领衫。他把圆领衫整了又整,袖子拽了又拽,他拽袖子的动作极其别扭,像个得了中风半身不遂的人。实际上圆领衫里的衬衣袖子已经拽整齐了,但他还是在拽。拽完袖子,又整衣领。整了好几下,把最上面的扣子系上,又解开,解开又系上。正当我们以为他要穿下一件衣服时,他开始脱圆领衫。脱掉圆领衫,再脱掉白衬衣。他先穿圆领衫,再穿白衬衣。他扣上衬衣所有纽扣,把衣服领子整了整,把衣襟扽了好几下这才开始穿下一件衣服。他穿上了毛衣,是那件圆领的灰色毛衣。夏天,他竟然穿毛衣,真是个傻子啊。有孩子笑着说。穿好毛衣,他又开始穿外套,就是他以前总穿的那件黑灰色的解放服。他穿好解放服,把领子整了又整,衣襟扽了又扽。最后,他开始穿大衣,是那件外面是浅蓝色帆布,里面是羊毛的大衣。孩子们静静地看着,有几个孩子被炙热的太阳晒出了汗。王一根也出汗了,他顺手擦了一把汗,又开始解大衣扣子。解开,脱掉大衣,脱掉外套,再脱掉白衬衣,然后脱掉圆领衫。我们还以为他还要脱,但他停止了。他又开始穿白衬衣。这时,有几个孩子笑了。哥哥拉了一下我的手说,走,丢人现眼!
我跟着哥哥回了家。母亲正在做饭,她不住地擦着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我到里屋放下书包,做了一会儿作业,对哥哥说,我去给三胖还一下书,就急忙溜出家门。我趴在我家的后院墙上,我看到了不远处的王一根。他还在耐心地穿着衣服。他已经开始穿棉大衣。穿好棉大衣,他把所有扣子系好,在树下走了走。这时张奶奶从大柳树下经过,她好奇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说,走,都回家,有啥好看的。孩子们只是往后退了退,但脚步很快又被钉在那儿。张奶奶说,可怜啊,可惜个细心人了。说着,她摇了摇头走了。孩子们仍在看。王一根开始穿裤子。他脱掉外裤,又脱掉线裤,孩子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王一根并没有脱裤头。他又穿上线裤,在线裤上穿了一条毛裤,穿上毛裤,他把手伸进裤脚,使劲抓里面的裤子,但抓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抓不着,就又开始脱毛裤。就这样,他一会儿穿上毛裤,一会儿脱掉毛裤,反复折腾了好几回。有孩子说,笨死了,把线裤装在袜子里,它不就不往上面走了嘛。另一个孩子说,他咋是个傻子呢。王一根的头发被汗弄湿了,他像笨熊一样坐下、站起来,但就是丝毫没意识到脱掉身上的棉大衣。
终于,他穿好了最后一件裤子。正当大家满以为他就此罢休时,他竟然又坐下了。他肯定觉得某个裤腿里硌得慌。他就又开始一件一件脱裤子。他脱掉了外裤,脱掉了毛裤,脱掉了线裤。他竟然开始脱裤头。他站起身,两手一褪,孩子们哗地笑了,只见王一根赤条条地站在那里,他身体的所有秘密暴露无遗。这一刻,一种复杂的感情一下涌上了我的心头。
你在干嘛?听到问话,我吓了一跳。见是哥哥,我急忙支支吾吾地说,没干啥。哥哥走到墙头跟前顺着我看的方向往前看。他怒道,还不嫌丢人,走!
吃饭时,我默不做声。我不知道刚才看到王一根脱裤子的情景究竟是应该看到还是不应该看到。但在我的意识深处,我知道,王一根让我们全家彻底丢尽了颜面,我甚至在下午上课时都觉得所有同学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向我射来。
母亲像往常一样到大队上班,给我们做饭,给王一根送饭。她每天都从村子南头的桥上经过,这是走出村子的必经之路。队里人都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她也有礼貌地回应着村里人。
母亲和大队书记跟在公社书记身边,领着县里的农业工作组人员走在田间地头,我们大队连续三年荣获全县粮食生产模范大队称号。今年小麦的长势又是喜人,沉甸甸的麦穗笑弯了腰,金黄的麦浪此起彼伏,今年很有希望蝉联全县粮食生产模范大队。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走在县长的左边,意气风发地介绍着生产经验,大队会计柴茂林走在县长右边,边不停地提供数据,边频频地点着头。母亲跟在县长身后,时不时地随声附和着什么。十几个人的观摩团统统戴着崭新的白光闪闪的草帽,浩浩荡荡地行走在田间小道上。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在村头的大路上快速地走着,饥肠辘辘的我们都赶着回去吃放。观摩团在村子西边停了下来,县长一手叉腰,一手搭凉棚,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赞不绝口。县长的肯定对大队书记是无上的赞赏,大队书记更是陈词激昂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小麦生产经验。谁也不知道,从树下溜下来一个黑影,正是王一根。王一根溜下树,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我母亲姚主任。所有人都惊呆了,县长被这个黑影吓了一跳,嘴张得跟喇叭一样。王一根俨然是个野人,蒿草一样的头发乱扎着,长久不洗的脸像斑驳掉皮的锅底,黑炭一样的脸上两只间或眼珠转动的眼睛,他双手紧紧抱住母亲,嘴里含糊地说,姚秀英,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县长说,这是谁啊?这个疯子是谁啊?还不赶快赶走!这一幕正好让我和哥哥看到了,这一刻,我和哥哥觉得我们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羞辱。两个随从人员就急忙分开王一根的手。母亲被王一根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呆若木鸡。等她回过神来,王一根已经被大队会计柴茂林和县长的两个随从牵走了。王一根面向母亲,使劲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嚣着,两个人牵的劲太大,王一根倒退着,一个趔趄,差点坐倒。王一根站直身,使劲挣扎着,终于挣脱了,扑向那两个人,柴茂林刚一拉,王一根抡起了拳头,就向柴茂林砸去。拳头高高抡在半空,像千钧重锤,但是,王一根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拳头软软落下来。柴茂林向后一倒,险些坐在麦田里。我们的母亲呆呆地站在那儿。大队书记用手半掩着口,在县长耳边低语着,县长看了看我母亲,一脸惊讶的样子。哥哥两只手使劲地攥着拳头,他的眼睛里喷射着火焰。但他没有上前,他使劲咬着嘴唇,怒目圆睁。
晚上,母亲一如既往地给王一根送了饭。今天的晚饭母亲做得很迟,大队干部送走县里的观摩团就已经很晚了。母亲回到家,放下给王一根送饭的筐子和碗,呆呆地坐在灶边。她叮嘱我们抓紧时间写作业,叮嘱完,她就打起精神洗碗筷。哥哥给我使了个眼色,小声对我说,快做作业。
十点多做完作业,母亲睡了。哥哥小声对我说,走。
茫茫夜色中,哥哥领着我走出村子。
乡村的晚上,安静极了。干啥去?我问。
哥哥说,跟我来就知道了。
哥哥把我领到大柳树前。到了大柳树下,哥哥从腰里解下什么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绳子,心里不禁紧了一下。
哥哥像猴子一样麻利地上了树。我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和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哥哥的声音:我叫你打我妈,我叫你给我们丢人!我听到树上哥哥似乎在摔抱王一根的声音,还有王一根含糊不清的声音,声音里有恐惧,仿佛还有乞求。一会儿,哥哥说,把绳子给我。我就急忙攀树。攀了两下,都滑了下来。哥哥说,你快点,真是个囊包!这一说,我鼓了劲,几下就爬到了树桠。我把绳子递给哥哥。黑暗中,我模糊地看到哥哥快速地捆绑着王一根的手。树叶哗哗地响着,树枝颤抖着,就连两个大人才合抱得过来的树身都在颤抖着。哥哥边捆绑,边嘴里使着劲,还嘟囔着,我让你打我妈!我让你给我们丢脸!捆绑好了王一根的手,哥哥正要把王一根从树上往下放,就听到远处有人喊,你们两个在干啥?住手!
是母亲。
母亲快速跑到大柳树下厉声喊道,住手!你知道你们是在干啥吗?你们是在作孽,是在犯罪啊!
树叶停止了哗哗的响动,树枝和树身停止了颤动。
你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哥哥说。
那也是我的事,不关你们事。
哥哥把绳子从树上扔下来,气呼呼地从树上溜下来,对着手推车的轮子狠狠踹了一脚,又对着远处的黄河叹了一声,走了。
哥哥第二天给我讲了他周密的计划,哥哥讲话时,很快意,接着又很懊丧,他懊恼地说,真是天算不如人算,可惜,计划泡汤了。哥哥的计划,我听得毛骨悚然。但是,我又觉得哥哥的做法是对的,对于一个疯子,执行这样的计划,是理所应该的事,即使有人察觉,谁还在意一个疯子呢。况且,这个祸害人的家伙,即使被处死了,也会大快人心。
哥哥的计划没有实施成功并不代表我们对王一根的深恶痛绝消除了,反而这种仇恨与日俱增,这颗仇恨的种子不定将会在哪一天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一天中午,哥哥到镇上去了,母亲在和面,我在屋子里睡觉。隐隐之中,门响了一声,一个人进了我家的门。我醒了,没起床,只是听着。母亲和那个人在里屋说了几句,似乎是大队开会什么的。听声音,是柴茂林。过了一会儿,母亲洗了手,从里屋走出来。这时,耳朵成了我的眼睛。那个人笑了一声,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在笑。母亲压低声音说,干啥呀,让娃娃看见了。那个人说,睡着呢。
就在母亲和那个人走出屋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他穿着灰色制服,高高的个头,他确实是柴茂林。柴茂林走到门框前,有意识地把头低了一下。
开春到夏收前的雨水罕见地少,收完小麦,雨水竟然多了起来。人们庆幸着小麦总算收到打麦场上,不管老天爷怎么撒尿,也不会像去年三番五次地翻晒麦子,甚至还让小麦长了芽。
小麦收上场的第三天下午,下了一场暴雨,这场暴雨空前地大。田里的玉米竭力和狂风抗争着,路边的树叶随风起舞,碗口大的小树被狂风折断。接着是雷鸣电闪。万马奔腾的天空像崩裂了一般,轰鸣声炸裂了天空,鸽子蛋大的冰雹普天而降,砸得地上坑坑洼洼。人们争先往院子里撒盐、扔擀面杖。一道闪电在天空西边蛇一样游动着,咔嚓一声,天彻底裂了。人们看到,从天边滚下来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迅疾地滚动着,天空仿佛都燃烧了。人们似乎都能闻到一种焦煳的气味。
雨终于停了下来。孩子们欢呼着,从地上捡起还未化尽的冰雹,放进咽喉,咽喉顿时冰凉刺骨。果园里,青涩的果子落了一地,果树枝上只剩下几片干巴巴的叶子在风中孤独地摇曳着。田野里,玉米被冰雹打得披头散发,一株株像战败的将士,垂头丧气。
站在巷子里的张奶奶说,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更别说是下火球了,我看今年的天是怪了。
有孩子喊着,大柳树着火了!大柳树着火了!
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便蜂拥着向大柳树跑去。
在大柳树前,人们看到,大柳树的腰部黑黢黢的,有个一人高的洞,洞里足以站立一个小孩,黑洞冒着烟。
王一根呢?有人说。
大家的目光就开始在树上搜寻。犁把一样粗细的八根树杈上,枝叶焦黄。
王一根没了踪影。
他会到哪儿呢?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不会被火球烧了吧?有人说。
不会的,要烧树都烧完了。
我正和哥哥嚼着从院子里捡的冰雹,母亲从地里赶回来,满鞋的泥水,她说,快,快去看看你们的爸爸,你们不能没有爸爸啊!
这时,人们看到,母亲从村子里跑出来,她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边跑还边喊着,王一根!老王!
雨过天晴,太阳光异常炽热,母亲跑着,他的身后,我和哥哥也在跑着,风从耳边急速掠过,随着呼呼风声的增大,我听到了我边跑边小声地哭泣声,后来,还有哥哥的抽泣声。金黄色的傍晚,我们披着金黄色的霞光,向枝叶焦黄的大柳树跑去……
[原载《朔方》2015年第10期]
孙海翔(1970—),宁夏青铜峡人,就职于宁夏金昱元化工集团。作品发表于《文学报》《朔方》《延河》《辽河》等,短篇小说《树上的男孩》被《海外文摘》转载。出版小说集《拳手》、散文集《褐色精灵》。荣获《黄河文学》(2014—2015)双年奖新人新作奖。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狗叫了一夜
杨军民
一
八月中秋节前几天,村主任赵亮家的狗叫了一夜。
柳村的人家以前都住在堡子山的窑洞里,单门独户,或高或低。堡子山是一座黄土山,冬季除了对面汭河边的一道山崖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翠柏,其他地方光秃秃一片。夏秋季节,青草蓬勃,山上披绿挂翠,只有通向各家的黄土路带子样白亮地盘绕着。青草有蒿子、荨麻、灰条等,树木有杏树、桃树、核桃树、桑树,当然还有黄土高原司空见惯的杨树、椿树和柳树。因为这样的环境,人们住在窑洞里就像是深入密林中,养条狗看家护院,是必然的了。狗是土狗,黄狗、白狗、花狗,长大后都有半人高。白狗神气。黑狗如果四个爪子是白的,也算是极品,叫踏雪。顶不喜欢的是黑狗白脖子,那是丧家之犬。走路孤单了,上坡累了,打一声唿哨,狗就颠颠地跑来。人和狗搭伴,缠缠绕绕,成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这几年人们的日子好过了,都从山上搬到川道里。居民点的一家家平房或者楼房,挨肩靠背、手拉手做游戏般亲密,养狗的人家就少了。高大的土狗几乎消失。养狗的人家也有,鹿犬、京巴、牧羊犬什么的,全是洋品种,这些狗乖巧柔顺,几乎丧失了叫的功能。搬到川道里的村庄是喧嚣了,那是各种机动车的轰鸣、盖房子机器的震颤,以及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的争执,共同制造出来的。
忽然有一天,狗叫了。
这条狗叫得执著嘶哑。土狗的叫声是尖利的,短促而清晰。这条狗的叫声,成天成夜,连绵不绝,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似的,声音呈一个截面推过去,占满了村庄的上空。人们循着叫声走过去,发现村主任赵亮家房子后面搭着一个简易棚子,里面拴着一条牛犊般高大壮实的狗。这条狗浑身的毛很长,一绺一绺的,像披着土黄色的蓑衣,脸面上的毛也很长,尤其两道眉毛寿星的那样下垂着,当然它没有寿星的慈祥。没等人到跟前,这条狗身子就竖了起来,眼睛里射出大家都不曾见过的一种野性的光,如幽暗森林里的鬼魅,毫不掩饰面对美味的饕餮般的贪婪,令人胆寒。好在这条狗被拇指粗的一根铁链拴着,即便这样,它猛扑过来的力道也挣得铁链哗哗作响,带着一股凌厉之气。围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往后退。
赵亮的儿子站在一侧,饶有兴趣地看着与铁链抗争的这条狗。他手摸一摸没长一根头发的光亮的脑门,肥大的肚皮把花格子衬衫快要撑破了。
“藏獒,见过吗?”赵亮的儿子歪在嘴巴上的一支香烟袅袅地冒着青烟,烟熏的缘故,他一只眼大睁着,另一只眼眯着,藐视着什么似的。后面是他家的三层小楼和高得让人窒息的水泥院墙。他家的房子,总比其他人家的高出一截。村里开始盖平房的时候,他家是小二楼。村里有人盖小二楼的时候,他家就成了小三楼。
赵亮出来了,一件蓝色的大众服披在身上,本就短小的身材已经佝偻,留着满头小短发的脑袋泛着银灰色的光亮。他瞪一眼儿子,呵斥道:“显摆啥?把你大看好,咬了人有你好果子吃!”然后对着大家:“甭害怕,拴着呢。过来抽烟!”说着象征性地把一个烟盒在手上晃一晃。面对那条要命的恶犬,谁敢过去啊!赵亮摇摇头:“都是个啥屁胆子嘛!”
赵亮说罢,转进门,把镶着铜钉的朱红色大门关上了。
二
狗又叫了一夜之后,怪事出现了。
那个早晨,小鸟在树梢上唱歌。雾气把村庄笼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海成婆娘早早起来了,慵懒的面容带着睡意。她扭着好看的身子到房子后面的厕所方便完了,裤子还提在手上,就妈呀叫了一声。她家放在房子后面的几根木料不见了。天刚放亮,太阳还没出来,天地间呈现淡淡的浅灰色。海成婆娘以为自己看错了,三两下把裤子系好,紧走几步到放木料的地方。这次她看清了,木料确实丢了。垫木料的烂砖头还在,还有黑魆魆的一层烂树皮和淤积的沙土。
海成婆娘像一只受了惊的麻雀,一路小跑着到了前院:“不得了了,咱家的木料丢了!”
海成正把一些鲜嫩的蔬菜往三轮车上装。碧绿的黄瓜一根根插在筐子里,辣椒羊角般放在大笼子里,芹菜一捆一捆的,还有乳白色的豆荚装在一个敞口的蛇皮袋里。“瞎咧咧啥?几根破木头有啥好偷的!”海成没在意,发动车子赶早市去了。
海成的房子是二层小楼,和村主任赵亮家的房子连畔。他盖房子的时候,赵亮家已经是小二楼了。为了比赵亮家的房子高一些,他着意垫高了地基,房子盖好后,确实比赵亮家的高。谁知没过多久,赵亮家又起了三层楼房。
海成卖菜回来,几个婆娘还在路口窃窃私语,说的是他家丢东西的事。
赵亮婆娘说:“怪不得昨晚狗叫了一夜,藏獒灵得很,隔着几公里的动静都能听见!”这句话更是在炫耀她家的那条狗。
铁匠婆娘经常跟丈夫抡大锤,人长得五大三粗,她说:“奇了怪了,谁呀,偷啥不好偷,那几根烂木头有啥好偷的!”似乎在怀疑消息的可靠性。
黄脸婆娘说:“虽说是几根烂木头,一个人怕是偷不走,要车子才能拉走的,谁这么胆大呢!”
海成进门,见家里冰锅冷灶,站在大门口喊婆娘:“赶紧回来,拉啥闲话,不吃饭了?”
几个婆娘吐吐舌头,各自回了家。各家烟囱柴烟升起的时候,海成叼根烟,到了房子后面,站在那个残留的现场边看了半晌,然后看着另一侧铁匠家的平房愣了愣,说:“不就几根破木头嘛,想用你就吭声,何必这样呢。”
铁匠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偷偷摘人家菜园子里的辣椒和茄子。海成看着铁匠家房后一堆白亮亮的东西,是装修房子剩下的二三十张塑料扣板。那些东西应该比自己家从旧房子上拆下的烂木头更值钱,咋没丢呢?海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不说。在村子里,有些话是要烂在肚子里的。
事情在婆娘们嘴里传了一个上午,就逐渐风平浪静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情嘛。
又一天早晨,也是天刚放亮,铁匠婆娘站在路边没命地喊上了:“哪个狗日的偷了我家扣板,胆子吃肥了,小心我一锥子戳死他。”几个早起的睡眼蒙眬的婆娘立即精神了,不自觉地聚集在了路口。
赵亮婆娘说:“这就对了,昨晚狗又叫了一夜。”
海成婆娘说:“还偷上瘾了。”
阴阳婆娘说:“扣板两米长呢,那么厚的一摞,一个人怕是扛不走。”
铁匠婆娘炮筒子样的嗓音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再说了,凭铁匠那一身腱子肉和海碗大的拳头,谁敢偷他家的东西,简直是老鼠撩挠猫胡子,没事找事呢。
人们很快就聚成了一堆,议论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时,赵亮家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赵亮走了出来。他依然披着那件蓝色大众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看着不远处一群眉飞色舞的村民。那些飞短流长的议论,也小鸟归林般落入了他的耳朵。
赵亮听了一阵,忽然出了声:“哎哎,你们都没事干是吗?该干啥干啥去,多大的事也有村委会呢。散了散了。”
人们立刻散了,留下树梢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
赵亮的心情是愉悦的。他转到房后,站在棚子前。藏獒立即扑过来,嘶鸣着。这条狗和他不算熟悉,儿子把它弄回来的时候,他并不赞成,弄这么个凶神恶煞般的东西干什么?他不允许它进入院子,儿子只好在房子后面搭了个简易棚子。村里人都来看狗,他心里忽然愉悦了。村主任就是村主任,连养狗都和别人不一样。当然还有大家那种惧怕的眼神,也是他喜欢的。
他看着狗,狗还在扑着。他喊了一声:“建设,让你妈端些骨头来,把狗好好喂一喂。”
婆娘端出昨晚吃剩的一盘排骨,挑挑拣拣地给狗扔。赵亮抢过盘子,一股脑全倒进了棚子里。狗扑过来,咀嚼着油汤带骨的美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赵亮,目光柔顺了许多。赵亮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那篇《叶公好龙》的文章。建设这个二杆子,爱狗,弄来了又不好好照顾,狗一直处在半饥饿状态。
“都说藏獒烈性,只认一个主人。再好的狗也是狗,给点甜头就毛顺了。”赵亮想。
三
午后,村主任赵亮把村委会成员召集在了一起。
在村委会小二楼那间宽敞的会议室里,赵亮端坐在椭圆形桌子对着门的最中间的位置上,神情安闲地等待着。进来一个委员,他掏出一支烟扔过去。大家都点上了烟。最后进来的是海成,村委会委员,副主任。他坐在赵亮对面,正对着的阳光让他的半个脸格外地亮着。四十岁的海成,挺拔健硕,红嘟嘟的脸膛泛着健康的光彩,黑漆漆的短发一根根竖着。他一进来,屋子显得狭小了,也明亮了。赵亮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海成把一盒香烟拍在桌子上,摸出一支,点上了。
赵亮心里涌上一丝不快:“海成,开个会咋这么磨叽,平时的麻利劲哪去了?”
“不好意思,迟到了。”海成拿出烟,一支支地给大家扔过去。
赵亮清一清嗓子:“这两天村里连续丢东西。咋,你们没听说吗?我看你们啊,连我家那条狗都不如,狗还连着叫了两晚上哩。你们怎么连个屁都不放,有些人还是当事人。”
“我家是丢东西了,但那不是啥重要东西嘛,就几根烂木头。”海成说。
赵亮说:“你看你这个觉悟,丢啥暂且不说,单就被偷盗这个事,咱就丢不起这个人。大家议议看,咋办?”
有人说村主任说得有道理,有人说海成说得也对着呢,尽是稀泥抹光墙的话。还有人说报警。
“看看,为这点事报警,那不是给歹人张目嘛,想让全乡全县的人都知道村里被偷盗了?”赵亮不满地批评道。
大家都不吭声了。
赵亮说:“海成是副主任,管着村里的治安,就辛苦一下,带几个人蹲夜。这个贼娃子也许还会出来,即使不出来,知道有人蹲夜,也会收敛一下。”
海城满脸带笑地说:“遵命,也不用再找别人了,大家都忙。主任年龄大了,不方便。我们在一起,蹲守几晚上。”
没等赵亮表态,大家都应允了。
晚上,几个人聚在海成家。海成让他们在沙发和一张床上睡觉。后半夜,一阵急促连绵的狗叫声在村里激荡起来。海成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把大家都叫醒,一行人拿着手电悄悄出了门。已经是后半夜,弯弯的一轮上弦月亮晶晶的,把村庄照得一片银灰。几个人借着路边高大的白杨树的掩护,沿着村巷悄悄巡逻过去。他们在阴阳家门前的路边看见一辆架子车。海成向下一挥手,大家都矮下身子蹲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不一会儿,一个矮壮的身影从阴阳家房侧的过道上来了,叼着一根烟,手里捧着七八块破烂砖头。狗叫声让人胆战心惊,这个贼娃子却不紧不慢,像在搬运自己家里的东西,没有丝毫慌乱。他一趟一趟地,直到把车子装满。
贼娃子的沉着和有恃无恐,与狗叫声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这个月夜显得神秘诡异。抓贼的这些人,反倒有些恐慌。
嘿,狗日的贼娃子。海成,抓不抓?
海成不言语,借着斑斑点点的月光,大家看见他的眉头锁在一起。
贼娃子啪啪啪响亮地拍拍手,像是给狗叫打节拍,然后钻进车辕,昂头使劲的时候抬起了脸。是爱球!抓不抓?再不抓,他就走了。
“不抓,放他走。”海成说。
爱球旁若无人地拉着车子,昂着头消失在月色里。
四
村主任赵亮给海成安排了事情,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有他家的狗,那条藏獒给他通风报信哩。不等海成汇报,他就会知道晚上贼娃子来没来。狗叫了一夜,海成没来汇报。狗又叫了一夜,海成还是没来汇报。赵亮知道自己家的狗。他家的狗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卖命地叫。他心里笼上了一层乌云。
赵亮下地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海成婆娘。他说:“海成家的,别急,我们正在蹲点,贼娃子很快就抓住了。”他这是没话找话,是想看看这个婆娘的动静。蹲守的事是海成负责的,他婆娘会不知道?
海成婆娘的俏脸挤出一丝笑:“村长费心了,弄错了,木料是我娘家哥拉走的。我那个傻哥,也没打声招呼!”
赵亮醒悟般哦哦了两声。
赵亮也碰见了铁匠婆娘。赵亮还是那句话,贼娃子很快就要抓住了。
“主任,是我们自己弄错了。我们家的扣板早就用完了。”铁匠婆娘说。
赵亮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两块阴云,而是阴云密布了,甚至是电闪雷鸣。两个婆娘说的是实话倒好了,可明显不是实话嘛,似乎在刻意地回避和隐瞒着什么。赵亮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让海成带着几个委员去蹲守。回到家后,赵亮有些魂不守舍,婆娘乐颠颠地把一塑料袋鸡骨头递给他:“快去喂狗,我吃席带回来的。”
“去去去,你自己喂去。”赵亮不耐烦地说。婆娘疑惑地拎着袋子往外走。这一段时间,赵亮最爱喂狗,今天这是咋了?
晚上,等到家里的狗又开始没命地叫的时候,村主任赵亮拿着手电,也借着高大的白杨树的掩护,沿着村巷巡逻,果然看见了一辆架子车。那辆架子车居然停在海成家的房子前面。赵亮心里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耐心地等着,就见一个人影不慌不忙地从海成家房子一侧的过道出来,怀抱一个旧茶几。那个人把茶几放在车子上,仔仔细细地勒好了,然后踩着狗叫的节拍,慢慢腾腾地走了。这晚也是上弦月,比海成他们巡逻的那晚更明亮。赵亮也认出了那个人。赵亮也没有言语,不过心里的问号变成了一只黑拳,狠狠地捣了他一下。
第二天下地的时候,赵亮特意从居民点的房后绕了一圈。似乎一夜之间,人们再也不怕丢东西了,十几户人家的房后反倒都堆了东西,有旧家电、农具、锅碗瓢盆。更邪乎的是,田寡妇家简陋的平房后面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块月饼。是那种村里祖祖辈辈在八月十五献月亮的月饼,里面夹着枣泥红糖馅,周围掐着花边,正面用梳子压出绕枝莲花,食用颜料点着各种颜色的装饰图案。
村主任赵亮眼前发黑,险些跌倒。
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天黑没多久,月亮就上来了,明明亮亮银盘般地挂在西天。狗还没叫。赵亮知道,狗一定会叫的。
赵亮从门后拿了件什么东西,来到后院的棚子前。听见动静,狗叫了几声,就停了。连天来,赵亮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狗已经跟他有了感情。狗静静地站着,尾巴在摇动,眼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地泛着蓝光。
“狗啊,狗啊。”赵亮在心里说着,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泪。他往前小走一步,背在后面的手迅捷地抬起并落下,手里的锤子带着银白的闪光,落在狗脑袋上。黑墨一样的血顺着狗脑袋流下来的时候,狗狂吠起来,没有了平日里的霸道,只有悲凉的哀求和委屈。赵亮的泪水濡湿了脸面,他手里的锤子银光四溅,几次重重地落在狗脑袋上。狗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了。这条不屈的狗与锤子抗争着,与铁链抗争着,在扑向赵亮的时候,终于软软地倒下去了。
月亮真圆,甚至是红的,红得有点血腥。
五
村主任赵亮被自家的狗撕去了肩膀上的一块肉,连骨头都看见了,白森森的。那是狗临死前致命一击的结果。如果狗再有一点力气,再稍微偏左一点,赵亮的脖子就断了。
赵亮住院了。乡危房安置小组来村里验收,副主任海成代表村委会陪同。看了村民用危房改造款建起的敞亮的房子后,年轻的女组长很满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趁组长高兴的时候,海成说:“组长,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应该纳入危房改造的困难户,漏报了。”
“漏报?你们当时是怎么报的?你们村已经验收了,现在恐怕不好办。”组长说。
几次上报危房改造名单,都被村主任赵亮给忘记了。这个事情,海成没说,也不能说。
海成说:“这个村民叫爱球,是个哑巴。爱球的哑巴是天生的。他父母去世了。他姐姐也出嫁了。他一个人在老窑洞里生活好几年了。他没有老婆,没有儿女,简直成野人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走出来,大家都快把他给忘了。是我们工作不仔细,造成了这样的被动局面,给上面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组长说:“我们去看看。”
穿过村巷,穿过公路,一群人走进了沟里。半人高的青草,遮天蔽日的树木。沿着一尺多宽的小道,他们七绕八绕地来到半山腰的一眼窑洞前。窑门口有炕大的一块白地。凋敝的窑洞,黑漆的窑口。走进窑洞里,大家发现这窑洞还是经过一番改造了的。海成对着哑巴比比划划,说上面领导来慰问他哩。哑巴脸上有了喜色,一个劲地招手。
一行人鱼贯地参观起了窑洞。棚顶吊着扣板,墙上贴着墙纸,地上铺着红砖,一个旧茶几摆在一边。茶几对面放着一台旧电视机。茶几后面是一个破旧的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个银白光亮的盘子,里面是几个荷花绕枝图案的月饼。
组长满眼疑惑地看着这间房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到沙发前,想找个踏实的位置坐下来,最后把目光落在海成的脸上。海成看着这间房子,他对这里摆放的每一个物件都是那么熟悉,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村民们采取特殊的方式,送给哑巴爱球的礼物。
“你这是干啥呢?”海成比划着问哑巴。
哑巴挠一挠脑袋,又在比比划划。海成看懂了,却像吃了一枚酸杏,哽咽着说:“哑巴说看别人都住新房,他也想住呢。”
组长细碎白净的牙齿咬得咯嘣响,忍不住在茶几上拍了一下:“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把你们村主任给我找来。”
海成说:“主任让狗咬了,住院呢。”
[原载《朔方》2018年第7期]
杨军民(1970—),甘肃泾川人,就职于宁夏石嘴山星泽燃气公司。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读者》《朔方》《杂文月刊》等,被《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杂文选刊》转载,入选2004、2010年《中国故事精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狗东西
殷 高
不远不近,大黄跟在两辆车子后头,碎步跑着。
大黄的主人、人称老菜帮子的骑着电驴子,他的堂弟蔡跛子骑一辆破自行车。自行车忒破,没有链瓦,前后轱辘也没有挡泥瓦,轮子扁了就很显眼,摔得厉害。跛子想和电驴子并驾齐驱,可总是落后一点,参差着。他一边蹬着车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们的祖坟穷鬼扎堆儿,里头有啥哩?那两个盗墓贼昨晚肯定瞎忙活了一场。
四爷似乎说过,早年间——清朝那时候吧——咱先人里出过个官爷,坟里不定有东西哩——哎,跛子,你怎么知道盗墓贼是两个?
跛子在心里抽了他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才说,“偷鬼的东西哩,谁一个人敢去?”
“哪也可以三个人、四个人、或者五个人,非得两个人干?”
“嗨!你不是怀疑我吧?大哥你停下停下,我要发誓。谁刨自己家祖坟,就是它!”
大黄看见跛子跳下自行车,拿指头戳着自己,也收住了轻飘飘的四片爪子,一会白眼仁多一会黑眼仁多,上唇就短了,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让跛子看。这是大黄的肢体语言:少拿我说事儿,小心我扑你!
老菜帮子笑着说,“看看,大黄还不答应呢。”
跛子也乐得抛开原来的话题,于是借坡下驴,数落起大黄:“它还烦我,等着瞧,它是给自己头上攒疙瘩哩。”
上一个斜坡时,跛子被自行车链条咬住了裤管,哎哎几声连人带车子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大黄绕开躺在地上呻吟的跛子,不管不顾的继续往前跑。
大黄这辈子,一是好欺弱小,它对猫的态度就是例证。在大黄看来,猫这种狐媚东西有些自不量力,没有荞皮填瓤的枕头大,偏偏抄袭了虎豹、狮子的长相模样;自己这块头,头颅大嘴罐子粗,与猫比较几乎称得上伟岸了,也敢仅仅长得像狼。它遇见猫,非赶得它上了树,然后卧在树下,考验对方的耐心。
再就是本能的嫌恶穷人。不因为别个,就是因为穷人穷。不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么。例如这个跛子羊倌,穷酸样儿的,不偷也像个贼,常涎着脸蹭主人的旱烟抽。别人放羊拿着牧羊铲,他老是荷一把小镢头。串门子也不忘记带上小镢头。冬天农闲时,他几乎天天涎着脸来老菜帮子家喝罐罐茶、蹭旱烟抽。他一来,大黄就坚决地“挡驾”。他抡圆了镢头刨大黄,一镢头下去,冻得硬邦邦的地皮儿上就留下一道青印子。有时没有錾几下,大黄已找准了空挡顺着镢把贴了上去。跛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大黄已跳开了,咔咔地咳嗽着,摇着头,龇牙咧嘴地拿舌头往外挤兑口里的破布、棉花。跛子摸一摸破了的裤裆,脸顿时白成窗户纸。幸亏是冬天,穿着棉裤……
老菜帮子立住电驴子,过来把蔡跛子扶起了,说,“你腿摔伤了,后头消停走;顺便把那些家里等着领钱的也叫来,给他们说清楚,不参加搬迁祖坟,政府的补贴款没份儿!”
电驴子后架上,五花大绑地躺着一条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头装着搬坟的用物和许多好吃的。趁老菜帮子去扶跛子的当儿,大黄赶忙抽动鼻子,黑漆漆的鼻蛋儿活泛得简直不可言传,上上下下地去嗅袋子。
“狗!”主人呵斥它。
老菜帮子素常昵称它大黄,生气了才把大黄叫狗。大黄翻了翻眼仁,知趣地躲到一边去。
主人的电驴子跑得并不快,大黄吐着舌头跟了一程后,不想跟在屁股后吃土了,脚腕子上暗暗鼓上了劲,大而软的耳瓜子忽闪忽闪,飙起一阵小风,不认识老菜帮子似的微微斜着身子跑到前头去了。也不是一味地赶道儿,逢着矮树桩、短墙头什么的,它就把自己像一张狗皮似地贴上去滋尿,留下自己的气味。大黄撒下的尿液就是一篇针对公狗母狗的无字通知。翻译成文字,大意就是:敬告异性姐妹,风流倜傥的大黄来到过这里。同时警告同性弟兄,最好遵守圈土占地的潜规则,大黄已然走犁划界,一旦不慎闯入大黄的领地,估计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特此通知。大黄。某年月日(以尿液的新鲜度为准)。
几只蓝蜻蜓擦着大黄的鼻子飞过去,透明如清梦的翼子轻轻地振动着空气,大黄就撵。秋是肥腴的,蜻蜓却很瘦,估计针也剜不出肉来。死了的蜻蜓大黄尝过,很柴,没甚味道。但是它们太漂亮太精致,也他娘的太骄傲,激发起大黄的征服欲望。吭哧撵了一程,蜻蜓荡过墙帽,一晃没了踪影。
大黄照例给墙旮旯撒上尿,顺了来路返回,才发现把主人走丢了。
并不太着急,细眯了眼,拾起鼻子分析分析空气,嗅出了蛇皮袋子遗失在路上的气味。对大黄来说气味就是无形的路标。
顺了曲里拐弯的土巷子一溜小跑。
米寡妇家那只绰号叫“满口”的老公狗蹲在驴槽旁的狗棚顶上,无限歆慕地望着大黄。满口养尊处优,却没有自由,四季扛着一根铁链。打着光棍的老菜帮子,有事没事常来米寡妇家串门子。他经营几亩薄田,年头节下也干杀屠,有时就拎来一挂下水孝敬满口。吃了人家的口短,拿了人家的手短,老家伙于是装聋作哑,为老菜帮子大开方便之门。这样一来二去,两条狗也混熟了。亲善原本也应该,满口是大黄的父亲嘛。大黄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但是很替母亲害臊,怎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父亲呢。谁都知道,满口名声不好嘛。一次,它被欲火烧昏了头,与虎谋皮地要给家里那头草驴下手。庞然大物岂是随便摆布的。满口正在比划,倔东西不耐烦了,冷丁起了蹄子,干脆的一声破响,嘴唇木了,眼前亮起一盏三千瓦的电灯泡。灯光继而旋转、破碎,璀璨成许多长角的大星星,闭了眼睛也看得见。那两颗缺失的门牙,就是这次骚情的结果。满口跳下狗棚,将几滴尿涂在拴驴橛上。囿于礼节,大黄闻了闻。老东西的尿可真骚!大黄也把自己的尿覆盖在满口的尿上,叫对方闻。又相互闻了屁股。繁文缛节见面礼一结束,大黄又跑起来,耳朵窝儿里又盈盈地灌满了风。它牵挂着主人的蛇皮袋子哩。
出了村,爬上一座土岗子。才立秋,日头还很毒,午后稠稠的阳光底下,大黄望见一群人站在祖坟里。
主人家祖坟在村南的大洼梁上。每年的清明,农历十月初一、大年三十,老菜帮子都要与族人到祖坟烧纸、挂纸飘、跪地上虔诚的给这些忧郁而沉默的土堆磕头。唯有大黄特许不跪,大咧咧蹲在一旁,立等着吃“泼撒”。向坟地泼酒、撒吃食,叫做“泼撒”。立秋后这几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洼梁上的坟地一座接一座被搬走了。搬坟自然也要“泼撒”的。每天晚上,搬坟的人回家了,大黄就去寻找“泼撒”吃。昨天夜里,大黄正在大洼梁转悠,碰见了跛子两口子,偷偷摸摸地拿小镢头在祖坟里挖什么,今天,大黄还能嗅出跛子身上残留着坟墓里的腐败气息。
祖坟在一大片荞麦地里。茎秆血红、叶片墨绿的荞麦正在扬花,粉的花紫的花汪洋成一片。荞地一边是金色花盘的向日葵,另一边是绿格茵茵的玉米地,参差掩映,使麇集在坟地里的人群成了缀在缤纷田野上的一块丑陋的补丁。他们围定了老菜帮子,为了什么事争吵不休,嗡嗡地,像一群愤怒的狗头大黄蜂。
上山兔子下山狗,蹦子溜子,眨眼大黄就蹿下土岗,一头揳进人丛里来,泥鳅似的在众多的腿裆里穿梭。有各种各样的腿,但都孪生着,也就是说只有两条腿而没有三条腿一模一样。腿也有表情。有的腿和平,有的胆怯,逢着大黄闪一闪,还有一种腿凶巴巴的,岿然地戳着。欺软怕硬的大黄规避开后一种腿,并且摇动尾巴,表示出应有的敬意。在腿丛里,大黄终于找到了只有一条腿的蛇皮袋子。袋子像锉胖子一样静静圪蹴在坟地一角的冰草丛中。大黄的鼻子距离袋子有一搾远近,一双腿警告地跺脚了:走开!油狗!原本欲龇一龇牙的,瞥见是新锃锃的皮鞋,于是侧身跳开了去。是咧,不若穿破布鞋的,穿皮鞋的本来就更值得敬而畏之。哪怕他的皮鞋是狗皮的。
在地雀的啾啾声里,大黄围绕着坟园瞎转悠。它似乎不会款款地走,只会细碎着脚步跑。惊动了臭黄蒿下纳凉的秋虫。许多花腿子蚂蚱溅起来,一时宛如落下一阵灰褐色的雨珠。坟地里的一种野花,大黄不知道叫它什么,人们叫它什么,反正很素很白,吐着酽酽的药香,挽歌似地,一盏盏开放得如泣如诉。它鼻子嗅嗅地跑动,眼前净是如怨似嗔的野花儿,猝然地扑了来,一如小小的酥掌,一记一记地搧向它毛茸茸的嘴脸,使得它恹恹欲睡。花粉和蒿子上的黄色粉末动辄飞扬起来,呛得它小声地咳嗽……陡然驻了足,支棱起耳朵:自己的咳嗽声落下来许久了,墓里怎么会有回声幽幽传来?墓地里一丘最大的坟头旁,大黄嗅见了跛子夫妇昨晚挖开的洞口。黑咕隆咚的窟窿里,分明听见了一声太息:唉!光知道掏宝贝,也不掏一掏先人七窍的泥土!声音怪怪的,似乎用肚脐说话。大黄正是淘气的年龄,好奇贪玩,遂将半条身子探进洞里去要看个究竟。墓穴里阴凉森森,弥漫着一种类似铁锈的土腥气。这种土腥味很整齐,也不是太难闻,却叫人不放心、莫名其妙地提防着,想吐。身子一筛,被酷热揪出来的舌苔哧溜逃回嘴罐子里来。起初看不清楚什么。到处是自己急遽的呼吸,在逼仄的墓穴里瞎子一般碰来撞去。适应了黑暗后,借助微弱的光线,大黄看见一口被人称作棺材的大木头匣子。棺材盖已然朽腐的不成形状,错开着,里头覆着一领玄青色长衫。除此而外,墓坑里还有一个失足的蛤蟆,它企图爬上来,却往往攀到半壁便掉了下去。歇一歇,再往上爬。与那蛤蟆一样,几只黑甲虫也在做同样徒劳的努力。这些屁股锥锥的家伙受到威胁时会释放臭气,大黄就曾经差险被熏过。鸡肠狗肚大黄善于记仇,看见甲虫,心里就疙疙瘩瘩不美气,当时鼻孔里的气就粗了,后爪刷刷地扬了两把土……
叫大黄牵肠挂肚的蛇皮袋子还没有打开。
人群不再争吵,安静了下来。大黄在人群里辗转找到了主人。他伏在谁扛来的一面红漆木炕桌上给许多碎纸片上写字。一旁,跛子把写了字的纸片团成一粒一粒的纸蛋儿。除了大黄,每个都拈了一粒去,小心地捻开来看。大黄不懂得他们玩什么把戏,只是非常担心人们把纸片吃了,就偏了头巴巴地轱辘着眼仁子去睃。果然,跛子看罢后,一口吞了纸片,一边嚼一边说,“妈的个脚巴骨,害怕的地方有鬼哩,偏偏抓了个尾巴号,天意啊天意!”大黄发现很多人看完纸片脸上有了表情。老菜帮子高声问,“谁是一号,报名!”一个人应声:“我,蔡五娃。”老菜帮子说听清楚喽,“每人只给三分钟。三分钟后不上来,活埋!给先人陪葬去!蔡五娃准备,计时开始!”蔡五娃趴在大黄方才张望过的洞口,探头探脑地不敢下去。
“吃肉还怕油手,没起色的货!”跛子笑着骂罢,朝蔡五娃屁股上捣了一镢把,对方就直截了当掉进墓里去。蔡五娃拖着哭腔在里头骂娘,惹动上面一片笑声。
“甭太贪,麻钱也好留下几枚来,大家发财吆。”跛子朝洞口喊。
里头的跟声说,“给你!”“日”的一声,跳上一颗死人的头骨。骷髅头没有下巴,空洞的眼孔里有赤蚂蚁密密麻麻地进出,犹如血红色的泪。
跛子说又不是佛骨舍利子,不值钱的。说着扬起一脚将骷髅头复踢入墓洞里去。
大黄耸耸着鼻子才要上前去闻,吓了一跳,趔趔趄趄后退。
老菜帮子火了,说,“不愿花钱整骨殖也就罢了,先人的头怎么能当尿泡踢!像话吗?四爷要知道了要动拐棍的。”
人类这种类似暴力的行径使大黄不得不警觉了,下意识地避开人群,蹲到距离主人家祖坟十步开外一座孤坟上去。这里,既可以远离人的威胁,又可以将蛇皮袋子纳入自己的视野。
族人依次从坟墓里进出着。不知为什么,出来和准备进去的人都要噙一口散酒漱口、洗手。大黄看不出名堂,无聊起来了。啊……呜!大黄嗥似地打一个哈欠,汪出两朵子大泪花来,旋即谢了。泪花绽谢的一瞬,朦胧地瞅见不远处的地埂上有黄鼠探出洞口来了哨。别的一下,心脏泵出许多的血,尾巴旗杆一样竖起,罩了毛,蓬勃成一只硕大的金刺猬,犹如饿虎扑食,一个丈子跳到黄鼠洞口。黄鼠是机灵物儿,闻声又早已蛰回洞穴。大黄哪里肯收手,恨不能自己也钻了进去,莽莽的嘴筒子塞入洞门去嗅。骚烘烘的鼠腥刺激的它一个激灵,前爪当即上下翻飞,搅动起一片土雾。不大一会儿,大黄已然掘进去一二尺深浅。干得正起劲,一股热乎乎的什么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紧躲慢躲,半个脑袋淋湿了。大黄不得不终止了手头的工作,翻了眼觑去,却是蔡跛子。他斜睨着大黄,对准黄鼠洞口尿尿,鸽子一般咕咕坏笑。这家伙的尿水比满口的还骚!大黄抖圆了浑身的毛,头摇得像拨浪鼓,马儿一样喷起响鼻。
跛子撒完尿,对那座孤产生了兴趣。打量了一圈,喊来了老菜帮子,说,“大哥呀,怎么漏了一个?”
“这不是咱家的祖坟。”老菜帮子说。
“怎么见得?”
“单另埋着嘛!”
这还不好解释?少亡的、无后的、寻下短见的、偏房小老婆统统不进老茔的呣。
蔡五娃也过来插嘴:“马扁头曾经说是他们的哩。咱先占下,免得他冒充。”
跛子就说快取一条红来!
蔡五娃扯过一条大红被面,包裹了孤坟,宛如荞地里拢起一堆熊熊篝火。蔡跛子趴地下,口里念念叨叨地给孤坟磕了几个头。
老菜帮子不再说什么,只是摇头哂笑。
大黄蹲在主人脚旁,脸上也黏糊了一点无聊的笑。太阳晒干了头顶的尿,盔住了一坨毛,扣了一只尿盆子一样不舒服。扒拉了一爪子,头上嗡地升起一团苍蝇。就手儿弹了弹脖项,飞出几个狗蝇。呱嗒!咬了一口,没咬着狗蝇,咬了一嘴空气。
过来两个人。
大黄认识的,一个是村主任,一个是村上的会计。大黄趴门槛上学习咬人那会子挨过村主任一脚,深刻在心里。一直想报仇,只是没逮着机会。
“多少个?”来人问老菜帮子。
“多少个?”老菜帮子问跛子。
“二十个,一共。”
“不对,十九个。我们数了。”
“这不是一个嘛。非正常死亡,没有进祖坟。”
“嗯,是一个孤坟……一个坟头八百元,二十个一万六。来,签字,过几天到村委会领钱……走了。”
“急啥哩,吃根纸烟、泯两口酒再走。”
“不了,几家子等着呢。”
“这几天只有你们和阴阳忙。”
“阴阳忙着赚死人的钱,我们忙着替死人掏钱,日他妈。”
……
“呸,干净的唦!”
“别乱说!”
冲着两个远去的背影,大黄胸前的毛也微微颤了颤。可是没敢出声:看主人的眼色,似乎得罪不起。还得等机会。
一辆破旧的嘣嘣车把最后一口气咽在荞麦地畔。
老菜帮子说阴阳来了,快去搬纸活。
几个后生跳跃着跑出荞地。如海的荞花里,大黄像一叶小舟,沉浮着,颠簸着,尾随了那几个,疯了过去,把嘣嘣车嗅了一圈。柴油味好大、好臭。车上拉着好多纸糊的小房子,花花绿绿的,像一群看大戏去的女娃娃。
“去,好狗不挡道!”一个后生骂。他正往坟地里掂纸活,差点被大黄拌了一个跤子。
大黄潦草地赔个笑,闪一边去;蹲下,舌头绸子一样落下来。瞅见那个开嘣嘣车来的人手伸进一只黑帆布包里翻腾,大黄就猝然地收回舌头去,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人动作。太过专注的缘故,以致血红欲破的狗鞭曲折地探出了大半搾也是兀自不知。但很快大黄就失望了。那人并没有掏出什么吃的东西来,只是扯出一条绛红的长袍、一顶斗状的帽子,穿戴了。
老菜帮子过来给穿这古怪行头的人敬烟,说阴阳大哥辛苦了。
阴阳说钱眼里有火哩,这害人的东西烧得人蹴不住呣。
说话间,卸纸活的几个喊叫起来:
“哎吆,四爷啊,玩活出丧吗?”
“还没有喝你的粉汤哩,着急跑来做啥?”
“要来,我们吹吹打打抬着你来,敢叫你自个儿来。”
四爷说,“花花世界没有看够呢,偏不死,你几个龟孙子来把我捏死。”
四爷扶杖坐在嘣嘣车厢里的一堆纸活中间,一部美髯白成葱根,浓密而长的眉毛却墨汁染过一般。黑白分明的眉毛胡须,宛如两段不期而遇的岁月。他把拐棍杵的车厢底笃笃响,提着乳名喊老菜帮子。
老菜帮子便埋怨阴阳多事了,把个棺材瓤子弄了来,有个闪失怎么好。
阴阳说敢不拉?老亡人横在当路拦车,拐棍抡的风吼哩,车匪路霸一样。
老菜帮子搀扶四爷下车。四爷脚跟才站稳,便说纸活不够规格,少了好几样,叠声责问主事的老菜帮子:“四合头院子呢?金银斗呢?童男童女呢?鹿马羊和白鹤呢……并说是老菜帮子他们黑了先人搬迁的款子。”
“就给了那么几个钱么。”老菜帮子支吾。
四爷拐棍一顿:“不要老牛一样嘴里乱打草蛋,公家把钱给得够够的!”
跛子说,“等你个老不死的无常了,别说金童玉女,我们给你糊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行啊不?”
四爷说,“去你妈的脚后根,我是霸群的骚羝胡么?”
村里的风俗,父和子三纲五常,爷爷孙子却是老弟兄,可以蹬鼻子上脸,可以没高没底地玩笑。
众人笑了一回,扶着四爷坐稳在田埂上。老菜帮子到底解开了蛇皮袋子,取出两块点心请四爷尝。因为搬祖坟没有请四爷,他闹性子点心也不吃。老菜帮子硬塞到他手里,说,“不吃了拿着耍去唦。”四爷却作势要扔给大黄。
格巴格巴,大黄听见自己的尾巴根儿欢快地响起来。
有人端来一纸杯烧刀子放在四爷脚旁。看见酒,四爷安静了,颤巍巍端起咂了一口,脸上的皱纹立刻蚯蚓似地乱攘攘动弹,眉眼儿、嘴巴一股脑儿往鼻子上挤。拐棍够不着的地方,大黄俨然地和四爷坐了对面,歪着脑袋,一忽儿瞅瞅四爷的手,一忽儿瞅瞅四爷的脸。可是四爷压根就没有打算请大黄的客,甚至冲它扬了扬拐棍。欺负四爷老迈,大黄并不挪窝,只是杨了杨下巴,算是回应了。四爷不再理睬大黄,自顾自地去喝酒。他额上插一块牛皮纸,做了瓜皮小帽的帽舌头,使枯寂的眼睛隐在一片飘忽的阴影里,努力地朝坟地里的人看了去。纸杯里的酒没有喝光,他的眼睛就像行将熄灭的火星子那样黯淡下去,一下一下点起头来。终于头歪在胸口,压弯了长长的胡须,鼾声很响地睡去了。
老不死的,坐着能睡觉,自己也没有这个本事。大黄心里想。而且,睡着了还把手里的点心紧紧攥着。涎水扯线儿,大黄一舌头舔了回去;倒换了一下前腿的负荷,呜呜地低吠两声,企图唤醒四爷。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骤然响起来。大黄最害怕鞭炮了,吓得吱地叫一声,丢下了四爷,耳朵贴上脑后跑了。
坟地里热闹起来。
每一丘坟头都搭上一条红被面。坟地四个角插上了香,粗壮的一股,袅袅的肃穆地燃烧着。很大的白面馒头危如累卵地供在坟地上,大黄嘴里津津地泛酸。可是不敢造次,鞭炮声还没有停息哩。那些后生兜里揣的炮仗更是骇人,足有捣蒜槌子粗细长短,随便摸出一个来,把个烟头儿吹得圆圆的,点燃了纸捻子,凌空一抛,嗵地炸出一朵大烟花,纸屑纷纷坠地。秋天也会吓得一个哆嗦。
这时候,一面铜锣丁丁地敲响了;声音不大,但很悦耳。铜锣只有巴掌大小,挂在小巧的钢丝架子上。一根竹筷子的顶端镶了枚算盘珠子,充当着锣槌。细脆的锣声响起后,族人不再燃放炮仗,跟在阴阳后头面朝西乌压压地跪了。
看看没有了危险,大黄壮起胆子,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地踅了过去。
阴阳像个领头羊,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一个人跪在坟地的西头。他面前的炕桌上摆放着水果、点心和发黄的经卷。秋风不识字,偏来乱翻书,急的阴阳捏两粒土块镇压了经卷。大黄看见炕桌上还趴着一条鱼,是木头雕的,很新,颜色要比炕桌红得远,因而也就愈发显得假。阴阳敲着木鱼,眼睛盯着经卷唱戏一样地念起来。念一阵,敲几下锣,阴阳口里就说声叩首,众人就跟着磕下头去。
四爷也跪在人丛里磕头。其实头重脚轻地栽着跟头,瓜皮帽也掉了。有人就扶他起来。他并不歇憩去,拄着拐棍坟地里晃悠。大黄的心思还在四爷手心里那点零嘴上,爪子乱弹琴似地踩着四爷的影子。影子怕疼一样躲闪着,滑入荞麦地里去。大黄迤逦跟着,也栽进了荞麦地。四爷走到那座孤坟跟前,影子倏地趴地上不动弹了。老黄一惊,本能地闪开。四爷脸上那个难看,像屁股眼儿里汆进了一根烧红的铁丝。他扯下覆盖在孤坟上的被面,像拖着一条华丽大尾巴的百年神狐,把被面与自己一股脑儿甩在族人面前,唾沫星子乱溅:
“谁说这孤坟里埋的是咱们老蔡家先人?咹?”
没有人搭腔,但都拿眼睛去看跛子。
跛子的头从人群里抬起来:“拾到篮子都是菜么。钱咬手吗?”
“你知道个屁!祖先是拾的吗?羞的先人在坟里跳仗子哩!”
“我是不知道个屁,你个老害货知道。那么我问你,屁怎么吃?煮着吃炒着吃?”
“屁嘛……屁是卡瓤核桃,要砸着吃!”四爷说着,拐棍朝跛子的脑袋上敲了去。
跛子爬起来,拄着镢把,颠颠地跑出一串残缺的节奏,也不管别人怎样笑他,口里只管和四爷抬杠:“错!脑筋没有急转弯。标准答案是抓着吃。如今的世道,就是人给人抓着喂屁吃的事么。”
“丁丁丁丁”阴阳破着嘶哑的嗓子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
众人站起,各自拍打着膝盖上的土。
老菜帮子说别闹了,都干正经事去!
很快,纸房子被归拢在一起,横七竖八叠压着。几个人把食物掐碎,满坟地乱撒。老黄知道这是在“泼撒”,嘴又湿了。“泼撒”出去的食物人是不管的。这对老黄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春秋大梦变成了现实。它的嘴罐子一下又一下地伸入草丛,而且必定有收获:眉梢上都挂着笑嘛。对于笑,老黄不但会,而且善于。它常戴着笑的面具,是个“笑面狗”。
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大黄就给一个人从来没笑过。这个人就是蔡跛子。
转眼大黄就遇到了考验。蔡跛子扔了镢头,手里掂个囫囵馒头,撮起嘴唇“啧啧”地叫大黄:“过来大黄!赏你个馒头!”
大黄狐疑地站下。馈赠太巨大,它有些不敢相信;而且馈赠的人又是蔡跛子。它收拾去了脸上的残笑,勾着头,露出更多的眼白瞥了瞥对方,思考。离嘴唇最近的那茎冰草叶子微微地颤。正考虑上嘴唇皱不皱,软长的舌头却把嘴唇舔了一圈。也可以理解。饱狗还有三分馋,何况偶尔还光顾茅房打饥荒的大黄。再说了,老菜帮子自己尚且饥一顿饱一顿的凑合,大黄当然更加遭罪。
跛子被大黄不卑不亢的样子惹笑了,说,咦,“狗日的吊脸子,吃屎的还想降住屙屎的哩!”
大黄倒是想生一点气来着,可是不能够。它装作无所谓地别过脸去,把目光从蔡跛子手里的馒头上艰难地挪开。尾巴倒是没动,半垂着,像背在身后的一根棍子。这姿势聪明呢,可进,也可退;可妥协,也可以随时翻脸。
鼻子出卖了大黄。
在大黄身上,鼻子是顶讨嫌的,嗅见吃食不安顿了,像安了个果冻做的鼻蛋儿,颤啊颤的,鼻孔迅速地扁圆着,心里的小九九就藏匿不住,叫对方一眼看得底朝天。它僵站了一小会儿,得不到食物,鼻子于是四外戳戳,多少动了走的心思。
跛子似乎洞悉了大黄的心理,这才揪了一疙瘩馒头扔了过来。大黄略显傲慢地接受了,一边勾了头去吃,一边翻起眼仁盯着蔡跛子,似在刀尖上舔血。
记吃不记打,狗都这样。不知不觉中,大黄的态度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跛子每津贴它一点吃食,它就交出一份固执和坚守。先是把尾巴卷了,开始动摇。动摇得不是很欢,毕竟动了摇了,迈出了妥协的第一步。接着舌头吐了出来不停地舔嘴罐子。舔得很遥远,差点没舔上耳朵。耳朵也动弹了。眉目也活泛了。把这理解成一种笑也可以,浅笑。比及几块馒头进了肚子,大黄便完全解除了戒备,夸张地摇动着尾巴,脸上的笑容已然很繁荣。
跛子就自语:“狗日的,不信你不上钩!”
大黄看见跛子将掐残的馒头鼓劲捏了捏紧,吹红了纸烟头,往馒头上点了一下。跛子这样做的时候笑着。这种笑,大黄在往后的岁月里时常会梦见,而且时常从梦境中会哭醒来。烫手似地,跛子一扬手,馒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淡灰色的弧线。大黄是会吃“飞食”的。就是说不等食物落地,半空里能给接住吃了。凭这本事,大黄不知骗吃了邻居家小孩手里多少零嘴。为了答谢跛子的慷慨,它一个旱地拔葱跳了起来,有点炫技地接住了馒头。可是,大黄在叼住馒头的一瞬间,听见馒头里吃吃地响,释放出一种令大黄睾丸都战栗的气味。大黄是聪明的。可那是攫取的聪明,它还没有学会舍弃的智慧,尤其舍弃已经到口的东西。这是境界,大黄穷尽一生也达不到吧。而且,不仅仅大黄,也不仅仅一条狗。
但是这一回,大黄纵然有一千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把吞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馒头在嘴里爆炸了!
大黄听见头里面轰的一声响,像吞下太阳那样膨胀、那样热烈、那样回转不灵。眼前的人影儿乱晃,重叠剥离;地面朝脑袋上砸了下来;身子轻飘飘地要飞起来了,要摆脱这个世界了。有一种舒服的眩晕。耳朵里传来一浪一浪的笑声。啃了几嘴泥,终于没有跌倒。它也试图笑,不知怎地却哭了。辛辣的气浪闭住了它的咽喉,吱吱地哭也哭不淋漓。脑袋像穿在绷紧的晾衣服的铁丝上,耳朵里铮嗡嗡锐鸣。感觉到舌头在往大里在长。一个喷嚏,带出两颗血污的牙齿。和满口一样,损失的也是前门牙。它拼命地摇头、胡乱抓挠自己的脸。
跛子笑得眼泪喷花,咳嗽着对大黄说,“往后见了老子还咬么?”
老菜帮子见炸伤了自己的狗,有些不高兴,话赶话地挖苦了跛子一句:“给大黄当爹,你占了大便宜咧。”
跛子说,“好大哥哩,咱给大黄称爹,人家不见得乐意呢。不说别的,单说生活作风,狗就比人强。狗一年撕破卵子扯破鞭,也就快活那么几天,余下的日子干干净净把自己盛着,绝不去寡妇家浪门子……”
“还是高中生哩,太没水平!”老菜帮子骂了一句,黑封着脸走开去。
跛子下巴拄着镢把干笑了几声,倒拿着镢头去拨弄开始冒烟的纸火。
族人围着冒烟的纸活跪成一圈。烟的颜色愈来愈浅,人围成的圈子就愈来愈大。突然,人的上半身全向后仰了。噼噼啪啪,烈焰腾地蹿了出来。火旺了,招来了风,相互借着势儿,摧枯拉朽地烧。烧煳了的黑色纸屑像雀儿、蝶儿、苍蝇,打着旋儿往天上飞。火头摇曳不定。下风头的跪不住了,躲到别人身后去。上风头的偏了头、伸长胳膊拿着酒瓶子往火里奠酒,不妨被火舌舔了一口,慌得直摸发梢。才消停,火里又砰的一声响亮,火星子乱飞。扔炮仗者招来一顿詈骂,可惜四爷的拐棍子没有够着他的脑袋。
大黄躺在一旁,舔着从自己嘴里渗出来的血。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殷高(1970—),宁夏固原人,就职固原市原州区北塬街道办事处。作品发表于《朔方》《六盘山》《黄河文学》《光明日报》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神 牛
周 游
一
其实,这牛头山与当年朱元璋当年放的牛压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可当地方圆百里的百姓硬说这山就是洪武皇帝放的那头牛变成的山。以前有没有这个传说谁也无从考究,可从健在的八旬老人记事起,初一或十五,逢年过节,或平生落难,有病有灾,人们往往会带上纸钱供品来到山下,焚香祷告,三叩九拜,祈求免灾,竟然也有灵验。而现在似乎是因为牛头山上突兀地矗立着一处牛角峰,牛角峰上常年住着的一个人也姓牛,便觉得这牛头山越发变得神奇起来。百姓们谁也说不准这人常住牛角峰有了多少个年头,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称呼由“小牛”慢慢变成了“老牛头”。
准确地讲,老牛头是在半夜时分被一阵惨白吵醒的。常常吵醒他的多是带着尖利呼哨的风,或者像鞭子一样把人抽得生疼的雨。即使不是亲眼目睹,你也不难想象,在高高的山峰之上立着的一间孤零零的土屋,只需一点吹动草叶的风,也会夸张地鼓捣出比山涧乡村大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动静。可是像今夜无声无息的雪如此惨白的吵醒他的时候,似乎还真不是很多。
老牛头像当年在部队听到紧急集合急促的哨音一样,想都没想便一骨噜爬了起来,在一阵惨白的刺激之下,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木木地看着窗外。
二
老牛头本名牛伟松,从退伍回乡来到这个平均海拔600米的牛头山区的牛角尖上当电工已经整整33个年头。这个电工组原本有五个人,他来之后,其中的三个人相继退休,与他朝夕相伴的“老马头”还有两个月也就到了退休年龄,因腿脚不便,多是在村里查查电表,换换灯泡什么的。
年老的退休,年轻的一听工作的地点是常年爬在孤零零的山顶,鼻子一歪,眼皮一呱嗒,没了后话。结果久而久之,在这牛角尖上就剩了老牛头孤身一人,却要负责周围9个村,19个配电室,18公里高压输电线路和16公里低压线路的维护。可别小看了这股高压线,它可是从国家电网输入山下这座城市的唯一通道。
老牛头负责的9个自然村,星星一样散落在大山之中,从牛角尖到最远的牛尾村,来回要走17公里,羊肠小路蜿蜒曲折,且不说山风呼啸,山上时常有枯枝夭折,滚石坠落,就是脚板底下稍有不慎,跌下去的后果远远不是树枝滑破衣衫那么简单,因为下面是裹着云,笼着雾,一眼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穿行于这些常人看来觉得胆战心惊的地域,已经成为老牛头的家常便饭,能够让他害怕的当属雨雪天。雨雪连绵十天八天,这高挑在牛角尖上的小屋,就成了牛头山区漫无边际的雨雪海洋中的一只孤舟。
老牛头在部队时本是电话兵,虽说只干了不长不短的五年,但是凭着他的能吃苦和机灵劲,山涧深壑,架线设站,演习拉练从来都没有难倒过他,所以,退伍分配让他到这牛头山电工组工作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时向供电部的领导表态时,他豪气十足地一拍胸脯子说:“把小牛放到牛头山,这叫放‘牛’归‘山’,领导您就一万个放心!”。因为有了一段军营生活的经历,又加上年轻气盛,使小牛放松了对这个特殊环境的重视,也正因为他的“轻敌”,上山不足七天的一次险情,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三
雪依然飘飘扬扬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雪花密密层层地织成了一口硕大的网,严严实实地笼罩了百里牛头山。山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老牛头的膝盖,他前面刚刚踏出一个深坑,后面的雪立马就将其掩埋起来。从深一脚浅一脚出门巡完18公里高压线,到进门用麻木的右脚猛力踹开冰冻的木门,整整用了六个半小时,而他一经进门,只听后面“砰”的一声,他就没能踏出这个小屋半步。
“咕咕”叫的肚子早就提开了意见。老牛头拿着水瓢习惯性地到屋角的缸里舀水,舀了一下,是空的。他将胳膊向下伸了伸,一声摩擦,水瓢碰到了缸底,什么时候缸里变得一滴水也没有了。老牛头直了直酸痛的腰,窗外的惨白射进小屋。他干脆就推开窗子,用瓢满满刮了几瓢雪叩到锅里。当他盖上锅盖拿过一把柴草点火烧水时,一盒火柴划完一半,柴草只冒了一阵青烟。
肚子再次强烈地反抗起来,疲惫也传到了老牛头的全身。他瑟瑟的蜷缩到自己打制的“实木”床上,摸起一个干馒头啃了起来,啃着啃着,当年上山不久遇险的镜头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四
像所有人一样,刚到山顶,什么都新鲜,别说湿润润的空气,就连奇形怪状的石头感觉都是透明的。
虽说山里凉,但是,“骄阳似火”的季节,从中午到下午三四点钟,日头还是毒的灼人,如果是没有风的天气,湿气与闷热搅和在一起,走在山中连喘一口气都费好大劲,别说还要开展工作。正因如此,电工组的人夏季巡线,都会选择一早一晚。
这天是老李头当班,什么都新奇的牛伟松像徒弟悟空为唐僧师傅巡山一样,一会蹦到老李头的前面,一会又蹦到他的后面,嘴里不停地喊着师傅。由于天气好,他们又出来的早,十几公里的高压线路很快就巡完了,心情极好的老李头笑吟吟地对这个新徒弟说:“小牛,累不累,不累的话咱再去看看低压线路有没有问题。”小牛调皮地跟师傅做了个鬼脸:“师傅,这高压线你都告诉我怎么巡了,低压线路就交给徒弟我吧!”没等师傅说完,小牛一窜老高地蹦到前面去了,任凭老李头怎么呼喊,他都不回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老李头总算爬过一道山涧,隐约看到徒弟的背影,可接着他就听到了一声变调的求救声。多年巡山的经验告诉他:“调皮的徒弟出事了。”老李头撕掉荆棵,斩断棘绊来到山顶,只见小牛的一条裤腿钩在一刻枣树上,头下脚上悬在悬崖的空中,山风吹得他忽忽悠悠,随时都可能掉进深渊。见此情景,只见老李头用一根粗壮绳子的一头将自己牢牢拴在一棵老槐树上,同时,变戏法一样“嗖”地从腰中抛出一张网包,那网包随风翻跳着向小牛飞去,不偏不斜,将小牛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听到一声“走”,小牛便从几十米处带着呼哨“梆”的一声摔在自己面前。面色发紫的小牛过了几分钟慢慢缓过气来,第一句话就是:“师傅,我再也不敢逞能了!”
五
这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七天,老牛头的“粮仓”里只剩下了几只老玉米。
天依然惨白地晕眩着这只孤舟,应该是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只孤舟仍然惨白如昼。他和衣躺到了床上,大约半夜时分,门窗四周突然吹起来千万只呼哨,肆虐的风将它们摔来摔去,毫无顾忌。日间融化的冰雪,被这山风一吹,瞬间变成了光滑如镜的琉璃。
老牛头早早起了床,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曾睡。他试着推推门,准备去弄点吃的东西,可是,努力了半天,只是傻费力气。不,应该说他根本就没了力气。即使能打开门,刺溜一下滑出去,跌到山底的后果想都不敢去想。
他费力爬到床上,把所有的被褥全裹到身上,刺骨的寒气仍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身心。
老牛头倒下了。他到山头三十多年,除第一次跟师傅巡线出过那次大事后,处处谨慎小心,遇事前思后想,没有出过大碍。谁曾想这次的雪下得这么凶,凶得就要断了他的生路。他在心里喃喃地想:当年志愿军抗美援朝一把炒面一把雪,尚且还有炒面,我老牛头现在除了那个玉米棒子之外,剩下的只有琉璃一样冰冻的雪了,难道老天今日竟要绝我?
不成呀,我老牛头虽无多大能耐,可是,这方圆百里的1076口人还指着我呢。由于牛头山区地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资源匮乏,考学的、打工的走出去就再也不愿回来,留在家中的不说老弱病残吧,反正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我名义上是电工组的电工,父老乡亲们可不这么认为呀,哪家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第一个电话会打给我,子女给买的手机不会用,也让我给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诸如山林起火,追赶小偷小摸,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至于说供电收入,老人们过惯了苦日子,全家只用一个15瓦的灯泡,一年的电费超不过5元钱,9个村合起来用的电还比不上一个中型工厂……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老天这次为什么会与我过不去呢?
想着想着,幻觉之中的他脑海中出现了当年演习时全团官兵抢占山头时的场面。突然,他的躯体如坐针毡般神奇地弹了起来,透过窗子,放眼望去,只见山下九支白发苍苍的老年队伍拼命用稿刨锹凿破着坚冰,分别从九个方向不约而同地向山上开辟着九个通道。
涌泉般的泪水遮住了老牛头的视线,一阵激动使他晕了过去。晕眩中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无所不能的五色神牛。
[原载《前卫文学》2017年第8期]
周游(1970—),山东莒县人,就职于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人武部。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前卫文学》《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等。出版散文随笔集《亲历北川》、长篇小说《姜太公》等6部。散文《飘过台湾海峡的洁白哈达》获全军文学创作比赛一等奖。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报告文学学会理事。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顺英的新年
火 霞
天快要亮了。
街灯昏黄,楼宇设施、树木花坛、车辆行人……一件件,一个个,都懵里懵懂。天空一如偌大的一个灯罩,城市的鼾声罩在灯光里,光的外围愈加漆黑一片。整个城市像乌黑的海里浮着的一盏灯,孤寂、缥缈、鬼魅神秘。
顺英踩着一辆破旧自行车从一个巷道的暗影里窜出来,呼哧呼哧往前赶。她穿着半高跟过膝长靴,人造革的黑面子,内里一层厚实的暖绒足以抵挡这个城市冬天的寒冷。一件大红色羽绒大衣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嘴里呼出的热气在鼻子以上变白变冷,最终凝结在衣帽的毛领子上、眉毛上、眼睫毛上。她不停地眨巴双眼,偶尔抬起一只胳膊来蹭一下脸,双脚不敢慢下来。自行车的某个地方锐声叫着,吱儿——啪,吱儿——啪,不和谐的音调在睡意朦胧的清晨极其刺耳。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它们在宽阔平坦的大街道上窸窸窣窣滑行,同样带着没睡醒的醉意。自行车一路旁若无人叫过去,急切中有些哀怨——半个小时的路程,每一天至少要这么来来回回叫上四趟,也该是累了!
三百六十五天,就要完了么?顺英咬牙踩了两下脚踏子,心里的某个地方隐隐抽了一下,空啊、疼啊,还有一些慌——惶惑?慌乱?恓惶?她说不上,只觉得像雪洞子里猛地灌进了冷风,人整个地挫下去。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吐出一大口热气来。
昨晚母亲来电话,说她寄给她们的“年货”都收到了,各样已经分发给了每个人,给爹妈的,给哥嫂的,给侄子侄女们的……母亲哽咽了,低声说:“那么多吃的穿的用的,得花多少钱呐!其实你哥嫂一年比你挣的要多,你嫂子抠着不给家里花,还给他们买衣服……以后别再给他俩买了。我和你爹已经老了,一天天在人世上磨洋工,吃不动也穿不了了,就不要再瞎花钱。平时要多关心自己的男人和娃娃。男人是女人的天,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依靠和依托,生活上不能给闪失;娃娃正在上学长身体,需要吃好喝好,这是当妈妈的责任……”顺英哦、哦空洞应答着,只是发烦。母亲在那边追问“今年真不回来了?一家子真不来了?我可想双儿娟儿了,庄子里谁谁谁……”顺英的大拇指狠劲一点,挂了手机。都这时候了,还在问“回不回来”!要我长双翅膀飞过去吗?顺英气哄哄的。
母亲的确老了,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哥嫂的事她何尝不知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活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嫂子不想在老家种地,一心要在县城里买楼房,两口子加紧膀子挣钱也省钱,这些年除了必要的两顿饭,几乎把能省的都俭省了,人情礼数上已经无暇顾及,亲戚们之间见了面总是冷冰冰的,生怕别人在他们身上沾点好处(或许,人家也怕他们来沾好处),久而久之,自然成了孤家寡人。她呢,越来越厌恶这种嘈嘈杂杂的生活。要不是婆家那地方干山枯岭实在穷得慌,要是能有几亩水浇地,她无论如何不会挤在城市的出租屋里过日子。这局促焦躁没有秩序的空间,她已经生活了十年。生活乱如麻,说的就是她吧!孩子们相继出生,长大了,上学了,她发现,她和他们已经离不开城市、离不开出租屋了——不能拿孩子的前程作牺牲呀!中国的老百姓在改变自身命运方面,不都在指望下一代么?她的梦想,她的期望,她这些年来的挣扎与拼斗。实事求是说,老家村小的教育教学条件能与城里的小学比吗?肯定不能!中学呢,更不能比!用她自己的话说,不知不觉就这么赖在了城市,不能走了,也走不了了。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炒瓜子味和烟花炮仗燃放的烟火味,给人一种新鲜的刺激。顺英的双脚终于慢下来,自行车从大街旁边又一条窄道穿过去,到了六医院的侧门。
管理侧门电梯和车辆停放的大叔从矮房亮着的窗口探出头来,大声喊道:“今天也这么准时呀?”顺英低头在不远处摆放自行车,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衣帽口罩没有解开,嘴里嗡隆隆回答着。城市里的年味辛辣、冲撞、颤腻、浮躁,一大早就有一种紧张压迫之气。她刚才从窄道过来的时候,一窄道炒瓜子、炒栗子、炒松子、炒杏仁、炒辣椒等,都已经操起家伙丁零当啷干起来了,一边干活一边沙哑着喉咙吵吵嚷嚷,各种的嘈杂混在一起,像混沌世界里滚过来一轮大火球,空气骤然要爆了。这和老家的人们兴高采烈杀猪宰羊蒸馒头的慢条斯理一点不一样。平时并不讲究规矩、忙惯了的庄稼汉们这时候倒拘谨起来,大家都微笑着,见了面互相点点头,或者也像城里人一样握一下手、敬一支烟,说些喜庆吉祥祝福的话语,每个人心里都觉得安稳踏实,也有满足。在老家,年三十这一天已经不要再干粗活了,节日期间人的吃穿日用、牲畜的草料饲料都必须提前充分准备。这一天需要做一些精致的细活,比如贴窗花、贴对联、贴门神,比如清洗桌凳、摆放香炉烛台。母亲在灶间情不自禁唤着:“顺英啊,把木柜底下放着的红筷子拿出来洗一洗。”顺英答应着,飞快地跑到上房屋里取红筷子。这把红筷子平时舍不得用,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肯拿出来,已经在柜底整整放了一年,等于是藏了一年,上面肯定积了不少尘土啊。母亲又唤,“顺英啊,把那几个新碗也拿出来。”顺英又噔噔噔跑回来……父亲蹲在上院挨个泥墙上的破洞、老鼠窟窿,一侧脸,笑眯眯对顺英说:“剪窗花的纸还有吗?给牛头上扎朵花吧,扎大一些,大年初一牛戴上迎喜神呢!”过一会儿又唤道:“顺英啊,红绿颜色准备了吗?要给几只羊屁股上抹颜色呢,抹花一些,羊也要过年呢!”顺英被父母支使得团团转,内心却是无比欢快喜悦,她像蝴蝶一样在黄土院子里飘来飘去……那时候,日子虽穷,比现在穷多了,但人们并不焦躁,整个的日子像山涧逶迤流淌的清凌凌的溪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淙淙地弹奏着简洁清新的音符,给人一种简朴的美好。想来还是很享受的!
白天没有丁点闲工夫,这一段时间顺英照老家的样子兴冲冲置办年事,蒸呀、煎呀、炸呀的活计基本都放到夜间赶做。起初觉得新鲜,辞旧迎新,一种新的愿望和希冀。昨晚一股脑儿将菜呀、肉呀、馍馍呀、粉条萝卜等拾掇齐备,专等大年三十享用。可是,今天一清早赶在人迹荒凉了的大街上,浑身的骨节僵硬疼痛,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莫名的惆怅!
顺英将带来的一包油汪汪的东西隔窗递进去,像大叔刚才一样喊着说:“我自己做的油饼油果子,你们尝尝。”正在洗脸的大婶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水珠子,捏在手里的湿毛巾淋淋漓漓滴着水。顺英连忙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瘦削疲惫的脸,倦黄的,上面浮着一层潮热的湿气。口罩的一边挂在耳朵上。看大婶怜惜地望着她,顺英忙补上一句:“昨晚忙活了一夜,几乎没合眼。”说着,讪讪笑了。大婶有些感动,想着这女子也是,一个外出打工的,将就一点不行吗?啥都要要个样样行的。她两把抹干脸上的水珠,笑问顺英:“这两天还忙吗?”顺英轻叹一声,说:“这两天轻松多了。能出院的病人一天前都急着出去了,有几个说是过完了三天年再回来,我那一层留下来的大概有五六个人,都是不能回家过年的重病号。”说着抬头望了望业已泛白的天空。“这些人也可怜啊!大过年的躺在病床上,病房里那种愁巴巴的气氛,心里也不知是个啥滋味?”大婶也叹息着。到六医院来看病的人,大部分都是病情比较严重了的人,两个人说起来,兀自都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略一顿,顺英很快说了一句:“因此,再好的前景、再好的山珍美味都不如有个好身体!”大婶点点头,表示赞同,说:“可不是,再牛气的人,进了医院,都一样的丧气!”
因为急慌慌赶路,顺英身上起了一身热汗,这会子停下来,冷风袭上身来,后背冷飕飕的。她担心站久感冒了,转身要走,又不舍老乡大婶那赞许的目光,也因新年的来临让她有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的孤寂之感,平时并不爱说话的顺英絮絮叨叨说起她做的油饼油果子,老乡大婶用湿毛巾擦把脸,凑近前来低声说:“好得很!你做的吃头肯定好得很,哪有不好的!只是你别急着走,叫你大叔陪你过去。不管咋说,总是个死人呢,阴气重着呢!”一阵冷风直灌进衣领里,顺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从这边侧门往里走,要经过医院的太平间。昨天下午,内一科302室的一位老病号去世了,现停放在太平间等候远在美国的儿女赶回来。虽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活着时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羸弱无力,但在这相对寂静的阴冷的清晨提起死人来还是令人头皮发麻。顺英没有推辞,大叔吆喝着好好好,乐呵呵在前开路,她紧随其后。如果今天不是专程来给他们送油饼,顺英会改大街直接从医院的正门进去,这样就绕过了太平间,也避免了麻烦大叔。不过,他们之间是不嫌烦的,不是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隔段时间,他们之间就要走动走动,了解相互的近况,说些家事身世各自的处境之类的话,有了困难互相帮一帮,思想上的疙瘩互相解一解。多数时候,是大叔大婶开导顺英,但在逢年过节这些较为特殊的日子,顺英就要来宽慰大叔大婶,因为两个人只顾忙着挣钱,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过老家了,儿子们又不孝顺,两个人又特倔,因此上别人都在喜庆的时候,他们反倒有一种孤苦伶仃的凄凉境况。
六医院是一家部队医院,管理上军事化,就连环境卫生的要求上似乎比别的医院要严一些,加之医护人员一贯坚持“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态度,整个医院“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因此地方上的群众紧要关口愿意上六医院来看病,病人多半是偏远山区的老百姓。
在这里工作两年时间,顺英已经完全熟悉和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很庆幸自己服务的对象多数是没有架子的老百姓,而顶头上级又是些威武精干的军人,这让自己工作起来很踏实。城里人穿着光鲜,吃化学原料勾兑的火锅和添加剂浸泡的各种食品,特别是各式各样的酱料,形式上却讲究得多——一只卤蛋要放在保鲜盒里用小匙一点一点剥开,怕手上的细菌吃进嘴里去,又用窗台上堆放的纸巾揩嘴。顺英最怕他们冲清洁工瞪眼,眼神里满是防备和不满,把人猫狗都不当,防贼一样。六医院虽然严格一些,辛苦一些,薪水也相对少一些,但气氛融洽,心情愉快,平时不用为工钱啊、福利啊一些根本利益担心,到时候定然有人会准时按约定办妥,一个小时都不拖拉。人们之间简单相处,依规依据办事,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各种客套虚假,这让性格耿直的顺英倍感轻松,只想着一门心思地干好活儿,每天精神饱满、信心十足。内科全部两层楼的病房和过道就是她的用武之地。她每天掐紧时间的脚步,准时准点到岗,准时准点清扫完毕,间或与心情好一些的病人开着玩笑,调节烦闷的气氛,也适时宽慰宽慰心事凝重的病人,接受一些他们真心诚意的馈赠,比如水果啊、面包啊、牛奶之类。楼道擦洗得比自己的脸还要干净。
顺英上楼时,平时多走楼梯,顺便察看楼道角落里有无痰迹、唾沫、纸屑等。今早出门时时间已经有点紧促,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她不想落一个迟到的尾巴,走过太平间后,一路小跑钻进了电梯,电梯轰隆轰隆载着她爬上四楼来。
门开了,才迈出电梯的顺英吃了一惊——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没来由地向她扑了过来。就要迎面撞上的时候,她来不及地躲闪了一下,那人却突鲁一下转过身去,继续跑回去,嘴里发出哮喘般的呻吟。过道尽头站着陆医生和肖护士。尽管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医护人员的帽子口罩,顺英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旁边还有两三个穿黑衣不甚明了的人,大概是病人家属。起初,顺英以为遇上了疯子,腿都吓软了,但瞬间明白过来,是一个病人!大概昨天下午住进来的,顺英并未看见,估计是在她离开之后才来的。顺英便挨着墙面往前走,将过道尽量避让出来给病人。她的皮革靴子有些重,鞋底较硬,踩在地板上咔咔响,只好踮起脚尖来走,有些蹑手蹑脚。
放假了,能离开的医护人员已经离开了,脱不开身的一边协调安顿工作一边潦草收拾行当,随时准备离开。整个楼道一下子清静下来,有些寂寥。人影绰绰的病房里亦没有人探出头来瞧一瞧外面的动静。顺英听见陆医生厉声说:“继续,别停下来!坚持一刻钟,碎石估计就掉下来了。不然,非做手术不可!”听见“手术”二字,家属首先急了,有两个人过来架起已疲惫不堪的病人转身继续跑。
这一回迎面过来,顺英才看清楚是位女性,穿驼色毛衣、黑呢料短裙和黑皮短靴,深灰色打底裤。短发垂下来罩在脸上,只看见一只白里透红的圆润下巴,年龄不甚分明,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被人架起拖着跑,像内战时期受刑的女共产党员。电烫的短发扭成一股一股的小虬枝,染成暗紫色,如菊花纤细的瓣。若是平时打理好了,确是一大朵漂亮的紫绒菊呢,只是今天,被病人痛苦地抓挖着,乱成了一蓬草,简直像树枝上搭着的一个鸟窝。看上去高档次的羊绒衫也被揉搓得皱皱巴巴。她兀自呻吟着,如刚学习鸣叫的鸡鸭,喉咙里发出“咕儿——咕儿——”的响声,经过顺英身边时厌恶地别过脸去,莫名其妙的,似乎和谁赌气一样。顺英自然不会理会,这一类的事情她遇到的多了,大多数时候,她们是在厌恶她们自己,因为矜持的思想控制不了发癫的躯体,任其像个瘪三一样——都是些病人嘛,谁计较来!
刚刚擦肩而过,来不及到卫生间门口,病人“哇”吐了。又“哇”一口,还在呃、呃地呕,腐烂的食物混合黏黄的胃液哗哗泼到地上,空气里一下子充满了臭酸菜味、臭鱼腐酒味。家属面面相觑,两个人同时弓下腰轻抚病人的后背,没人开口说话。顺英皱了皱眉,刺鼻的气味令她也泛起一阵恶心。
病人哭了,头扭向一边。她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吐在楼道里,而且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可是,尿结石,疼死了,疼得心里猫爪子抠一样,几欲丧失神志,至于失态不失态的,已经无暇顾及。吐够了,病人突然甩开双臂,使劲跺着双脚,哭声大起来,嘴里喊着不活了、不活了。陆医生赶过来,摸一把自己额头上的细汗,黑着脸说:“对,就这样,跳、跳、跳!”病人双手蒙了脸,跌坐在地上。陆医生用眼神示意家属拉起来……顺英不敢耽搁了,从陆医生身边溜过去,赶紧去储物间换工作服。
仓储室的门推了两下没推开,门后面好似有什么物件顶压着,顺英从推开的二指宽的门缝斜眼望进去,感觉像是清洁过的一堆床单被套枕头塌下来了。“肯定又是那个胖小陈!”顺英恨一声,一股热气从心底冲了上来。她用肩膀使劲撞了两下,撞得臂膀发麻,总算将厚重的木门向后推了一步,她试了试,还是进不去,只好脱掉羽绒服,才勉强挤进门来。果不然,高高一摞物件从半中腰垮下来抵住了门,有一件脏兮兮的护士服胡乱搭在衣架子上,护士帽滚到了地上,顺英没看见,不小心踩在了脚底下。“这个人啊!”顺英摇摇头,“总是这样!人长得矮小,性格又格外邋遢,已经给说过多少回了,拿东西时踩上凳子一层一层往下拿,她偏不,她偏要从中间横抽一气,故意使坏一样,常常把已收拾整齐的东西弄得东倒西歪,甚至狼藉满地……还是个护士呢!……工作多少年了,扎个针还把人家病人弄得哇哇叫……哎,哪里都有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啊!”想起胖小陈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顺英就来气。她带着脾气将一堆垮塌下来的物件重新摆放整齐,连忙换上白圆帽和白大褂,拿起角落里的拖把,才出门,想起女人呕在楼道里的污物,又折回来拿了一沓废纸。
陆医生他们已经不见了,又哭又闹的女人也不见了,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楼道里寂静无声,只有一股子浑浊的气味势不可挡地回旋在头顶上,叫人脑子发昏。顺英几乎是小跑过去,没有多想,单膝跪在地上先是将污物遮盖起来,再将废纸用力一卷,三两下就把脏东西卷进了垃圾桶。她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是有一定技巧的,既麻利又轻快,连拖把都用不上。胖小陈工作时那种笨手笨脚的样子,常常让顺英替她捏了一把汗,然而,人家还不是一天天那样子活着,她呢,也还不是这样子活着!
顺英清扫病室每天都是从最东头的那间甲级套间开始清扫。套间里现住着个半大老头,面容清瘦,表情怪怪的。虽然是个病人,通体上下却没有一点病人的衰样,衣服穿得笔立挺直,展生生的。顺英猜着可能是个退休高干,平时见他要么在楼道里缓缓走动,要么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神情肃穆,生活做派有一股子雷厉风行和霸气。也不知生的什么病,也没看见过他的儿女和亲朋,住了半个多月院,顺英从未在他的房间看见过垃圾,卫生间更是干干净净,她名义上是清扫卫生,实际上只拖一下地就行了。这让顺英很高兴,也好奇。只是有几次,顺英经过房间时,无意中听见老头一个人在里面凄厉的呻吟,像是肠子绞扭在一起,快要断了,或是大便干结出不来,憋胀得快要背过气去了,总之,是那种羞于示人的苦痛。顺英听着,脊梁上麻酥酥的。她不放心,自顾跑到护士台前,佯装受人委托,告知甲房的病人叫护士了。几个医护人员同时调头看着她,又互相看一眼,并不理会顺英,只管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并不像听见了其他病号那样飞快地过去瞧一瞧。
今天,顺英打算先从西边清扫,因为这边有两个病号昨天下午出院了,空屋子虽然狼藉得多,但少了人的约束,收拾起来有一种自如发挥的爽快。她照例先把病室里遗留下来带不走或故意遗弃的东西收起来,洗脚洗脸的塑料盆子也有质量非常好的,一次性床单被套也有新崭崭的,顺英收起来用来苏水泡一泡,自己留下洗衣服洗拖把用,有多余的她就分发给同城的姐妹,一方面让姐妹们少一些开销,一方面也联络联络感情。没用完的半管牙膏、洗发水之类的她也拿回来,当洗衣粉一样洗袜子洗拖把,久而久之,也节省了一笔开资呢!
热气一蓬蓬从身上散发出来,顺英闻见自己浑身的胡麻油味正和着热气四面散开,加上病室里特有的腥膻味儿,一股说不出来的难闻气味裹在身上,自己都嫌恶自己。她想着,赶紧干完了活儿去大众澡堂洗个澡。老家过年有除尘的习俗,就是再困难的人家,也要用焯过萝卜菜的滚水洗洗臭脚。她呢,一来忙得没有时间,二来还舍不得十元钱,因此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是忍受着。她男人也是,在这些消费上甚至比顺英更抠门。顺英的男人在同城较远的一家家具城干搬运工,因为住所局促,一年里两口子也是聚少离多。孩子小的时候,一家四口挤在出租屋里感觉没什么,现在孩子大了,种种地方不得不顾及。难得几次孩子上学去了,男人借故跑回来,一脱鞋,脚上酸臭的气味简直令顺英心里一阵阵发潮,不由得背过脸去。转念一想,又觉得男人常年辛辛苦苦,即老实又腼腆,伶仃的样子又使她心软。
顺英抬起胳膊在额头上蹭一下,再蹭一下,脸上皮肤痒,又在脸上蹭来蹭去,叹息一声,觉得这些年日子过得真窝囊。过完年,她打算租一套单元楼房,让孩子们有个像样一点的居所和学习环境,让一家人能够住得舒服一些。这些年一路辛苦下来,现在这点出租费她还是能拿出手的。单元楼的租金肯定比现在的房租要高好几倍,男人肯定不同意,没关系,她就用他不可闻的臭脚来说服他。
太阳光突然从一面大窗口斜插进来,在屋墙上映出了几个环环相扣的菱形块,光线澄澈明亮,一看就知道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其实过年的时候,顺英更喜欢大雪纷飞的日子,那种缥缥缈缈、洋洋洒洒的感觉有一种虚幻的美好,山野河川统统被一种安详滋润着,喜神缓缓的来了,在雪花的温润里,俯下身,把吉祥安康从每户人家的烟囱里递进去,人们沉浸在朦朦胧胧的幸福里,醉了,笑了!晴天的时候,太阳黄黄的照着,世界热辣辣的,让人多了各种的顾虑,心情安静不下来,燃个炮仗,也是干巴巴轰隆一声,没有一点温润喜庆的氛围,倒像是谁出了一口恶气……正思想着,男人来了电话,问顺英早上吃了么?说他烧了蛋花汤,拌了凉菜,爷儿三个吃了准备洗澡去。顺英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可不,快九点钟了。今天是磨蹭了些。
“你啥时候回来?今天要早点呀,不然明年又得摸着黑地累一年!”男人知道自己是迷信,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顺英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男人并不勤快,也许干粗活干久了,举手投足都铆足了劲,做家务也总是用力过盛,碗碟盘子已经磕烂了好几个,灶间、卫生间日用的盆子笤帚拖把,一经他手里,不是扁了破了,就是折了断了,顺英不敢叫沾手,怕无缘无故的损失。今天他的所为与平常又是两样。老家的人们除夕这一天是有许多讲究的,午饭一过就不许家人出门走动,特别是贴上门神后,外面的人就不允许进来了;这一天也不能劳累,如果这一天还有人辛辛苦苦劳作,会预示其来年一定不走运,将劳苦一年。不管是真是假,单就男人这几句话,顺英觉得爷们到底还是爷们,平时看着蔫不拉几的,紧要关口还是能把好关,疼惜娃娃老婆,有“家长”做派。她嘴里哦哦连连应答着,心里快活起来,脚手更加麻利。
顺英和医生护士一样,进病房时用不着敲门,先是将拖把头伸进去,一边刺啦刺啦擦着地,一边把自己引进门来。病室里的人听见响声,看见拖把,知道是清洁工来了。一些人正做的事本能地停下来,比如吃早餐的会连忙收起餐盒,一方面觉得有个陌生人在总不自在,一方面也是怕拖把带起的灰尘落在食物上。再比如抠脚丫子的、抠鼻子的、张嘴打哈欠的,甚至手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都要及时停下来,做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也有不管不顾的,你低头擦地,他站在旁边屁吼连天。顺英只管低头干活,一般不会向病床上或病人脸上看的,除非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拖把头迅速出击,发出唰唰的有力的声响。一个男人突然“呀”惊叫一声,顺英就停下了。那人将地上一只锃亮皮鞋提起来,整条腿悬在床沿上,顺英顺着一条腿看上去,先前的尿结石女人歪在这个男人怀里,一只手上挂着吊针,像似睡着了。男人斜靠在床头上,怀里搂着那么大一个人,看着很吃力的样子。他瞪大眼睛盯着顺英,明显嫌顺英的拖把布蹭到他皮鞋上了,但他并没有出声指责,只是盯了几秒钟就回过头去了。顺英继续擦地,她知道她的拖把并没有碰到他的脚,起码离了五指宽呢。就有这么一些神经质的人,就似乎他是个人,活得体面尊严,别人身上都带了脏……顺英咬了咬下嘴唇。
前段时间还住进来过一位美女,说是在欧洲某个国家读的博士,但不知为什么,她做痔疮手术却选在了六医院。本来应该住到外科的,她住在了东四楼。顺英每天清扫卫生,她疼得歪在床上哇哇哭,果皮核儿烂纸屑丢得到处都是。顺英想,那么难受,不会少吃一点,少进少出也少遭罪。可她疼过了就不顾忌,吃得比病室里的谁都多。不疼的时候,她靠在被子上对镜梳妆,眼影呀,胭脂呀,唇膏呀啰利啰嗦一大堆,看见顺英只会冷冷瞟上一眼。还有前几天才出院的眉毛眼影都纹得很深的女人,说是得了脉管炎,双腿不能动不能走,一个月没下床。男人给喂吃喂喝,倒屎倒尿,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她挨了刀子一样嚎叫,又哭又骂,顺手拾起啥摔啥。男人在自己光头上摸几把,撮撮双手,从左边挪到右边,常常不知如何是好。女人的妹妹们来了,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且都是有钱的阔人,身后跟着私家司机。男人讪讪垂手在旁边,听着他的女人涕泪涟涟数说他的无能窝囊……顺英觉得这都是些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像那高干老头,像那尿结石女人,病痛固然让人同情,他们过分的矫情却也叫人厌恶。倒是那些真正吃过苦的老百姓,有时候疼得额头上的汗珠子往下滚,还是咬牙忍受着,只在睡梦里才肯呻吟一声。不到万不得已,都是坚持自己去卫生间,在公共环境里拉屎撒尿,实在是难为情哦!
唉!唉!
顺英呼地收起拖把,一阵风似的去了水房,只听见水龙头里的水哗一声喷出来,很快地,又变小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一向是个积极自律的人,认真做事,少管闲事。今天净捡些叫人生气的人和事出来,本来好好的情绪,突然瓦解了,消散了,现在装着一肚子死气,胀得人浑身都难受。
她去取自行车,老乡大婶惊得张大了嘴巴,连连问:“咋不事先言喘一声就自己过来了?胆子倒大了,不害怕啊?”又嘿嘿笑一声,说:“有没有撞上鬼,听见鬼叫?”顺英看着两个憨憨的人,没好气地说:“不就一个死老汉么,会有多大的邪魔把人给吓住了?这世上谁都会死的!”两个人听见话语不对,感觉到顺英不高兴,看她正在气头上,不便再追问,连忙招呼顺英吃饭。顺英立在门口,探头瞅一眼地上的方桌,热气腾腾的桌上是大婶做的荞面搅团,也学外面饭馆里的样子,在搅团上挖个窝。搅团旁边有羊肉臊子汤,香菜葱花盖帽;爆炒韭菜,翠绿欲滴,韭菜旁边还有一小碟红红的腌辣椒和一小碟腌酸菜,还有鲜味蒜泥汁子。顺英的肚子咕叫了一声,她连忙借裹紧衣服掩饰了下,挠挠头发说:“浑身脏得什么似的,嘴都不想张,还是回去洗洗了再吃。”说着去推了自行车往外走,两口子追出房门,大婶问:“咋了?好好的又受气了?”顺英抛过来一句“谁的气都没受”头也不回走了。
在老家,年三十的午饭一定要吃搅团,是不是也要团团圆圆的意思,顺英不大懂,只知道今天的搅团也一定是不能吃光光,要有剩余,预示年年有余。哈!这就怪了,为何偏偏就要这一样食物剩余?小时候因为渴望一顿白面饭,简直厌恶透了吃搅团,特别大年三十的搅团,叫人更不能领受。现在,人们变着花样,吃搅团也是吃新鲜,光各种小菜就围了一圈,制作的材料是精细的纯荞面,爽口劲道……“吱呦呦——啪啪,吱呦呦——啪啪啪,”鞭炮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从哪个街巷里发出的,也不知是从那幢楼宇间响起的。顺英的自行车又响起来,“吱儿——啪,吱儿——啪,”这音调,平时不曾留意,今天偏偏引得纷乱的人群里人们侧目扫上一眼,顺英立时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
顺英租住着一幢三层楼房的底层一间,终年见不上阳光,潮湿阴暗。楼房的前面有一小片空地,这阵子,主人家的几个孙子正在空地上放炮,他们将几支寸把长的花炮点着火线,炮吱一声冲上半空炸响,撒下一蓬火花来;再将几个椭圆形带翅膀的花炮点燃,花炮在原地扑啦啦转上几圈,轰地冲天而上。有一个小孩子追着另一个小孩子,把他手里的绊炮不停地丢在他身上,绊炮砰砰炸响,那孩子直吓得尖声叫喊,无处躲藏,情急之下扑到他姐姐怀里,那孩子还追着往身上扔绊炮,姐弟两个一起弯身尖叫……顺英看不下去了,大喝一声。追着的孩子站住了,却斜眼瞪顺英。顺英忍住怒气,平缓了口气说:“好好的往身上扔绊炮,烧着了衣服咋办?”没想到那孩子更有理,像个大人一样气赳赳说:“你应该管教好你的孩子。我们玩我们的,他们一直看什么看?”顺英给噎住了!
顺英想不明白,她们虽然是打工的,寄居在局促的出租屋里,可是今天,她的案头也是满碟子满碗的鸡鸭鱼肉,葵花瓜子松子巴旦木开心果,苹果橘子梨,虽没有城里人丰盛,却是很满足了,但她一点高兴不起来,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充满了惆怅,像那些年初次离开家乡时一样;她的孩子们,不是缺吃少穿,不是没有烟花绊炮,可他们总有一种不自然的表现,像主家孩子说的,瞅着人家看什么看啊!——顺英一腔子怨气没处出,索性气哄哄蜷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面,又将被子拽上来裹了头,眼泪一串一串流出来。她就想这么一觉睡过去,不思不烦。
顺英的男人急得在地上团团转,催促顺英赶紧起来洗澡去,“去迟了澡堂子要关门了。”
“关门了明天再洗!”……
男人再劝不出一句话了。
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顺英辗转反侧。她突然坐起来,向男人要来手机拨了个号。“嗳,婶子,是婶子吧。大叔在吗?哦,哦,那叫大叔接个电话。”“嗳,大叔啊,我……咱们……能不能给那个死老汉烧几张纸钱?你说这城里人也是,生养那么风光的儿女有啥用呢?先人死了睡在太平间几天也没人管!这大过年的,岂不成了孤魂野鬼。这阵子,咱老家正忙着上坟接家亲呢,我突然觉得那个老人孤零零的真是可怜……”
电话那边像是断了气,半天没有一点声息。突然轰隆一声,一个炮仗像是在手机附近炸响了,拿手机的人重重抖了一下手,里面便传来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
[原载《朔方》2018年第4期]
火霞(1971—),女,宁夏西吉人,就职于西吉县编办。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回族文学》等,入选《宁夏青年作家作品精选》《西海固文学丛书》等。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我想一个人去割芦苇
蒯陟文
吃过早饭,爷爷坐在那张已经用了好多年的简易沙发上嗑葵花子儿。那张沙发他坐了好多年了,中间部位已经有些塌陷,爷爷还是习惯于坐在上面,很舒服似的坐在上面。我一直以为坐在上面很舒服,有一天我坐过以后,才发现有些硌屁股。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一个人去割芦苇。我捏了一下自己十七岁的胳膊,觉得我很有力量,完全有信心独立完成这项任务。
不过我担心爷爷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的。我看了看爷爷,心想怎么让他同意我一个人去呢?
我算了一下,距离开学还有十多天,每三天割一回芦苇,假期里还要割四五回芦苇。我一个人去割芦苇,至少可以让爷爷多休息十几天。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歇着了。开学以后,我就要去城里的一所学校上学了,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干这些繁重的活儿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心中有些发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我还在的时候,能让他少干些活就少干一点吧。
他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晚上去鱼池的时候,还需要拄着一根棍去。他已经摔倒了好几次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已经把棺材给自己准备好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倒头躺下了,到时候了嘛。”爷爷这么说过,淡然地像是说别人。我认为这说明爷爷真的已经老了,老到已经看淡了生死,把死亡说得像回家似的轻松。
为了吐瓜子皮方便,爷爷向前哈着腰,两只胳膊轴在膝盖上,一只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儿,另一只手把瓜子儿往嘴里送,然后噗地把皮吐到地上,青砖地面洒落了一堆青白相间的瓜子皮儿。我觉得,爷爷嗑瓜子儿的样子显得困顿,甚至有些猥琐。远不如他抽烟的姿态潇洒。
以前,爷爷不嗑瓜子,爷爷抽烟。他背靠着沙发,驾着二郎腿,一只手指夹着香烟,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另一只沙发扶手上,目光深沉,面目沧桑。爷爷抽烟时形体舒展,姿态成熟,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形象。爷爷是个忠实的烟民,已经抽了好多年了,每天两包烟。
我的录取通知下来以后,爷爷坐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一红一暗之间,灰黄的烟雾就冒出来,像爬过一座山峰似的,漫过爷爷雕塑似的暗红的面孔,烟雾浓稠地笼罩在爷爷的白发头顶,像是浓厚的云烟笼罩在被雪覆盖的贺兰山顶。两天烟抽过以后,爷爷说,去上学吧。然后,爷爷再不抽烟了。抓惶了几天,让嫁到县城里的大姐给他买来一包瓜子儿,口袋里每天装一些,手里闲着无事儿的时候,就嗑一点儿。很男人的爷爷很女人地嗑开了瓜子儿。
烟当然比葵花子要贵许多的。
上学要花好多钱呢,好几千块,到现在还没有凑齐呢。
我没有想好怎么给爷爷去说,先出门来站到院子里,明显能感觉到今天是个炎热的天,时间还早,但早晨的湿润清凉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爷爷在屋里喊了我一声。
我进屋来,看到他把手里剩下的几个葵花瓜子儿扔到了暗红色的小圆桌上,同时端起他硕大的茶杯,喝了两口茶。茶杯是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杯体内外被多年积累的褐色的茶垢所遮掩,本色似乎是白色的,仔细地看,能隐约看出茶杯上还印着红色的天安门,天安门上方是发射状的红色光芒,光芒之间是毛主席手书的“为人民服务”。这个杯子是他曾经的岁月里获得的劳动奖品,领取这个杯子的时候他站在了某个主席台上,白色的搪瓷缸子光鲜地放在胸前,红色的天安门熠熠闪光。现在,厚重的茶垢像是历史的烟尘,湮没了曾经的光鲜。爷爷爷喜欢喝糖茶,浓浓的茉莉花茶里面加白糖。这是爷爷的另一种幸福生活。糖茶是好喝,大概他喜欢这种苦中有甜的味道吧。
爷爷喝完茶,吐瓜子皮一样把嘴里的茶叶吐到地上,对我说:“你去看看有收柴的人来了吗?今天应该要来。”
“要卖柴吗?我们家的麦柴已经卖完了。”
“你去问问他芦柴收不收。”
“不打帘子了?”
“抽剩的芦柴,看他们要不要,能卖就卖了,还能卖两个钱呢,撂到冬天烧也就烧了。”
从湖里打回来的芦苇良莠不齐,我们把其中粗壮、修直的芦苇的都抽出来打帘子,剩余的杂草一样的芦苇,也还不少呢,平时就是捆起来堆在东墙根底下,放到冬天烧炕了。
我出去找收购柴草的人。
夏收结束了,到了收购麦柴的时节了。过去,成堆的麦柴只能从夏天堆到冬天,然后烧炕烧掉。从县上有了造纸厂以后,村子里有头脑活络的人,会把麦柴弄了卖给造纸厂,然后有脑筋更活络一些的人,会开着拖拉机四处收购麦柴,然后卖给造纸厂。自从麦柴也能卖钱以后,村庄变得干净了许多。一辆拖拉机停在大凉渠的桥上,车厢里是高高地麦柴垛儿。收麦柴的小贩还没走远。一个站人在桥上,从渠里打水,另外一个人站在柴垛的上面,提着长长的绳子,像是从深井里提水一样,一桶一桶地把水提到草垛上去,把水倒在麦柴垛里。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知道把水灌到麦柴垛里,是为了增加重量,可以多卖一些钱。这些人是脑筋更加活络的人。
我过去问站在麦垛边从渠里打水的男人,你们收芦柴吗。他说收够了,不收了。
我就回来了。
进了门,爷爷已经站在架子前开始打帘子了。看来今天先打帘子,下午去割芦苇。那我就得先帮着爷爷打帘子。打帘子,准确地说就是编帘子,是在院子里搭起一个木头架子,然后把芦苇一根一根地并排放到横木之上,然后用一种非常结实的线绳缠绕起来,最终编织成一张帘子。我们这里的湖很多,湖中盛产芦苇,打帘子就成为好多人家的副业,以增加收入。我们家已经好些年不打帘子了,因为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站不住。我考上学以后,爷爷又把架子搭起来,把这项副业又捡了起来。爷爷找来几根木头开始在院子里搭架子的时候,奶奶问爷爷,你能站住吗。爷爷说,腿疼了就缓缓。能干就干干,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呢。奶奶说,死了就死了,你活那么长干啥去呢,多活两年多遭两年罪。爷爷看一眼奶奶,批评她,你怎么着也得把这小子先供出去吧。我感觉考上学后让我一下沉重了许多,又加在了这个越来越老的家庭的后背上了。
我去拿了手套,刚过去站在爷爷旁边。奶奶蹒跚着走了出来,让我去邻居家借个顶针来。
我问借那个干嘛。
奶奶说:“给你缝被啊。得赶快给你缝好了,别耽误你上学啊。”
我就去了。邻居马建成,爷爷在我面前夸过他好几次了。爷爷很少夸人,说到马建成,他说:啧,这是全队第一个盖砖房的。的确,马建成盖得不是一面红,也不是三面红,是四面全红的纯粹的砖房。两口子还年轻呢,结婚没有多少年的。小两口是很能干的,这是爷爷给他们的评价。
果然,马建成的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感觉,虽然只有两个人。院里堆满了成垛的帘子、芦苇,还有散放在地上的芦苇和没有卷好的帘子,马建成和他媳妇站在木架子前打帘子,像两台机器似的,四只手鬼蝴蝶似的围着木架翻飞,打帘子的速度非常快。我看了看他们架子上挂的半截帘子,稀疏松垮,像是镂空风格的,可以透过帘子看到后面的墙。这和爷爷打的帘子迥然不同的,爷爷打的帘子细密厚实。怪不得收帘子的商贩收购我们家的帘子一般会比别人要多出一两块钱呢。
我问:“你们一天打几张啊。”
马建成笑笑,说:“也就七八张吧。”
我有些吃惊。我和爷爷一天也就打一张到一张半。
“这不算什么,有快的人呢,一天能打到九张呢。”
是因为爷爷太老了?还是我们打的太慢了?这个差距有些大了。
回到家,我把顶针交给奶奶,奶奶拍着铺在床上的网套和被子说:“看看,全是新买的棉花,你知道不,我让人家特意给多加了二斤棉花,可厚实了,可是不能让我家大孙子给冻着了。”
我想我们家的打帘子的速度也可以快起来,但是打爷爷打帘子就是演奏一首悠长的老歌,完全的慢版啊。我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我想,爷爷真的老了。
过一会儿,爷爷去歇息了。我立刻实施我的改革,就像马建成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打帘子,果然,很快就打出了一大截。
今天,爷爷真的喝了口水就出来了,进屋没待多长时间。就这一会儿,我已经打了一米多长了。我心里有些得意,这样的速度,比和爷爷两个人打得都快。
我说:“爷爷,你多歇会儿呀,我一个人也能行。”
爷爷说:“得抓紧,没几天你就开学了。多打几张好给你凑学费啊。”
爷爷看着我打的帘子,不说话了。我想,爷爷肯定会夸奖我的。如果得到了他的肯定,那就用实践证明我一个人可以打得比两个人快,我就可以明确地要求不让他打帘子了,他歇着,我一个人就够了。
爷爷的确看我打的帘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打的这是什么啊。”
我奇怪地看看他。
爷爷说:“先停下来,你看你打的这是什么东西吗,窟窿天窗的。”
我说:别人打帘子都是这样的,这样多快,一天打七八张呢。
爷爷摇摇头:“看他们什么呀,那是个什么东西嘛。”
我给爷爷算了笔账,我们家的帘子虽然每张比别人能多卖一两块钱,可是比马建成家的帘子要厚实一倍,说明原材料用得多,而且速度很慢,每天生产率是人家的七八分之一,我们这种打法不划算,有些得不偿失,不符合市场经济啊。
爷爷说,“你别胡说了,这还像个东西吗?拿出去别人不笑话吗?丢不丢人啊。”爷爷不由分说,拿起缠绕着线绳的砖头往回颠倒,解开缠绕的线绳,把我打好的帘子拆解掉,然后重新开始打。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有不直的、曲里拐弯的,他要把每根芦苇捋的平平的,用线绳勒好。打出的帘子跟前面一样,细密厚实。可是,他打的真的好慢啊。
我也生气了。我回屋喝了个茶,奶奶泡的糖茶。糖茶真的好喝,单纯的糖水太腻,单纯的茶太苦,难喝。
吃饭的时候,奶奶问我还有几天要去上学?
我说:“没几天了,还有个十来天吧。”
爷爷说问奶奶:“学费给凑了咋样了,差不多了吧。”
奶奶说:“还差个好几百呢,现在有三千块钱了。”
“那还差九百多呢。”
“那光是学费,总得多带几个钱,还生活呢。”
我笑着说:“奶奶进步了,还知道生活了。”
奶奶笑着发红的脸,啐了我一口:“小兔崽子,笑话起你奶奶来了。奶奶就不知道生活了,生活就是过日子嘛。”
爷爷说:“他奶奶的,现在就缺钱啊。人老了,来钱的路就窄了。”
爷爷的饭已经吃完了。他摸了一下口袋,醒悟了似的,不情愿地把手伸向盛着葵花籽儿的塑料袋子,中途又收了回来,大概刚吃完饭,肚子里没地儿盛瓜子吧。他端起了茶杯。
“要不,我们先把骡子卖了,就够了。”爷爷说。
我说:“不行,骡子卖了,拉草,拉饲料怎么拉呢。”
“天也快凉了,给鱼打草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吧。饲料,用人拉,每次拉少点,多拉几次也就好了。”爷爷说。
我坚决反对。奶奶也觉得不行。
爷爷又陷入了沉思。
吃过饭,趁着爷爷去睡觉,我熟练地牵出了老骡,给它驾上拥脖,备上鞍子,然后一只手抬起架子车的前辕,一只手牵扯老骡的缰绳,把它倒了进去,然后给它套上各类绊索。这些我几乎是一气呵成,现在我套车已经很熟练了。然后又拿起了那把爷爷经常用的镰刀,提着爷爷穿的高腰水靴扔到了车上。我感觉我充满了力量。
我决定直接行动,不跟他商量。爷爷是个执拗的人。
我赶着车开始往出走的时候,爷爷也出了门。他急急忙忙地哈下腰想提起他踩倒的布鞋鞋跟,但他不得不在门口找了一个板凳坐了下来,才勉强够得着鞋跟,把踩倒的鞋跟提了起来。爷爷的行动已经不太便利了。他硬挺的坚强掩饰不住他的老态。
我说:“今天我自己去,我一个人就行。你别去了。”
爷爷说:“我和你一块儿去。”
我说:“我一个人能行呢,你别去了,在家歇着。”
爷爷说:“我跟你去吧,我怕你一个人顾不过来。”
我说:“能呢,我都这么大了。”我挺了挺我的胸膛。
爷爷看着我,笑了:“能耐了还,你去吧!”
我很高兴。我跳上车辕,拍拍老骡的屁股,出发了。
我听到了背后爷爷有些欣慰的自言自语的声音:“长大了,顶事了。”
我赶着老骡拉的木架子车,向村庄远处的小湾湖走去。骡子迈着舒缓的脚步,棕黑色的屁股一左一右很有节律地摆动。道路并不平坦,中间两道深深的堑壕,这是拖拉机压出来的车辙。木架子车在拖拉机压出的车辙中起起伏伏地前行,还真像一首旋律。漫长的乡间土路就是一条黄色的线谱,骡子车是线上的乐符,舒缓地滑向远方。这种舒缓的节奏让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舒缓的节奏忽然戛然而止,车忽然停住了,老骡子挣了两挣,居然没有拉上来。我跳下车,车轮挤在了深深的车辙印壕的两块硬硬的干泥块中间了。现在,村子里已经有不少拖拉机了,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大声地叫唤着在土路上炫耀似的奔跑。有了拖拉机,路就坏的快了。因为下雨天拖拉机依然可以吼吼吼地在泥泞的路上跑。雨后的黄土路面会变得比面团还湿滑绵软,拖拉机粗壮的轮子走过去,就是两道深深的槽儿,路面干燥以后,黄土又变得比铁还硬,路面也就变得更加坎坷。我两只手扳住车帮往上抬,嘴里喊一声驾,骡子往前一挣,车轮扒了上来,又继续走了。
我家没有拖拉机。我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家庭不一样。我们家的家庭结构中缺了一个环节,没有父母,断代了。据说父亲得了脉管炎,花了不少钱,但还是没有治好,半截腿最后变成了被火烧过的木棍,然后去世了。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说要出去打工。临走的时候,母亲表示带着年幼的我不方便,爷爷明白她的心思,说,你把孩子留下吧,这是我们家的独苗苗啊。出去的母亲像断了线的风筝,再没有了音信。这些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什么印象。那时候我还小,记忆就像没有化学物质的底板,空无一物但也留不下什么东西。等我的有了记忆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像传说里的人物,只能从别人讲过去的一些故事中听到,遥远而模糊。爷爷年纪大,田地里的活儿繁重,爷爷已经干不动了,就靠着一片鱼塘维持生计和供应我上学。因为种的地少了,就没有买拖拉机,继续赶着骡子拉的车走在古老的黄土地上。我觉得我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家缓慢。爷爷常说:社会好了,人老了。这是一句很潮的话,爷爷不会学着说流行语,他只是感叹,不小心感叹出一句挺流行的语言。爷爷老迈的身躯里还包裹着一颗雄心。这一点我相信,因为爷爷干活是一把好手,曾经当过村书记,干过许多大事。不过我还是有一些怀疑,我觉得他不是脑经活络的人,现在挣钱要脑经活络呢。
到了小湾湖,我把骡子拴在路边的一棵粗壮的钻天杨银灰色的树干上面。银灰色的钻天杨是我喜欢的树,它们像芦苇一样苍劲挺拔,所有的枝杈一律整齐有序地向着天空,好像要抓住天空中的希望。我拿起镰刀在湖边的田埂上割了一些细小的芦苇和冰草,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稗草和苜蓿,然后放在骡子的面前,这些是它喜欢的食物。作为多年的伙伴,我了解它的喜好。
我拿起放在车厢里的厚底水靴。水靴是爷爷的,我十七岁的脚丫放到里面充分显示出它的稚弱。爷爷的水靴宽阔而厚实,每走一步,我的脚都会在里面上来回活动。水靴坚硬的厚底可以有效地防止湖底尖锐的芦苇根扎破鞋底,这种厚实让我感到安全。然后戴上草帽,用一件宽大的破旧衣服遮在上面,拉下来,系在我的下巴上。这样怪异的装束不好看,但可以有效地防止蚊虫的攻击。我的头部被全面地包围起来,只剩下前面形成一个深约十厘米的喇叭口,蚊子是不会冒险从这个通道里面进来攻击人的,即便它敢,它的攻击也会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可以轻松地化解掉。这套全副武装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爷爷不用这样,爷爷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他有着更强的直接面对自然的能力。
湖边的芦苇早被我们割完了,留下整齐的黄白色的半截芦苇茬在湖边平铺开去,给蓝色的湖水和绿色的芦苇丛镶了一道四五米宽的金边。我从芦苇茬中穿过去,气度不凡的厚底水靴“哗啦”一声踏入水中,把周围的阗寂振颤出一圈一圈的涟漪。里面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水底是平滩,我的双腿就像两只桨,划开平静的水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往前行进。两只宽大的水靴真像两只船,盛着我不够成熟的脚丫在水里航行。湖底的芦苇茬支撑住靴底,像是要钻进来似的,但很快就被踩断了,发出沉闷的呻吟声。水渐渐加深,靴子开始进水了,凉丝丝的,到了芦苇丛的边缘时,水已经没到了屁股。深而蓝的天空,白云堆得像棉花山,很纯净。我使劲地握了握镰刀把,然后伸出胳膊,揽起一把芦苇,躲在芦苇丛中灰白的蚊子受到惊扰,开始在我面前飞舞。我喜欢这样的劳动,让我有被水滋养和滤洗后的纯净,带着七月芦苇叶的芬芳。心情悠然宁静并且充满希望。在整个过程中可以体味到许多细小的欢娱。
割完了,再把零散的芦苇一捆一捆地捆起来。然后背起一捆,我感到了难以承受的重量,于是我把芦苇捆放到水面上,像划船一样,推到岸边,然后用尽全力把浸水的芦苇抱上岸,再装上车。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天以后,爷爷就是这样地干活的。但他不会像我一样投机取巧地把芦苇放在水面上划到湖边,他只能挺着已经是弓形的身躯,一捆捆地割好,再一捆捆地背到路边,再一捆捆地装车。这些草捆毫不留情地压在他衰迈的身躯上。我的心里又痛了,甚至有些迟疑起来,到底这个学还上吗?为什么要到城里去上学呢?嫁到城里的大姐说,还是城里的生活好,从那儿毕业以后,我就会有一个工作,也算城里人了,这辈子过的就是好日子了。大姐说的,应该不会错的。
回到鱼池,天已近黄昏。鱼池拐角处用木棍围成的围栏里的芦苇已经被草鱼啃光了叶子,被暗黄肮脏的泡沫笼罩着的芦苇竿灰头土脸地半浮在水面,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有无限失落。偶尔还从底下传来几声的草鱼撕扯残余的叶片的声音。
爷爷提着钉耙从鱼房里出来,并且穿好了水裤。看样子准备下水去捞芦苇秆。
爷爷说:“我捞,你往里放芦草。”
我过去固执地抓住钉耙,说我捞吧。
我拿着钉耙下了水了。浑浊的黄绿水面洋溢着一股新鲜的腥味。鱼池的水是温暖的,比湖里面的水要温暖得多。被池水浸泡了几天的芦苇秆沉重而滑腻,有了鱼的特性。我把它们推拢到池边,然后用力往上掀,掀到岸边的坡上。爷爷过来用钉耙一点一点钩上去,最后把它们平铺到岸边,让夏天酷烈的太阳晒干,那就是冬天烧炕的绝佳燃料。晒干的芦苇杆已经积攒了一堆,堆在看鱼房的旁边。
爷爷帮我放草。这是个技术活儿。我把新割的芦苇从车上抱下来,解开。爷爷站在水边,细细地匀开,平铺到水面上。最终铺完了,这一小块被漂浮的木棍分割出来的水面像铺了一层绿绒地毯。地毯下面立刻响起了密集的彭彭的撕扯草叶的声音。这些贪吃的家伙非常能吃,比牲口还能吃,七八捆叶子丰厚的芦苇两三天就吃得只剩下光杆了。以前我不知道草鱼是怎样把柔韧的芦苇叶一片一片吃到嘴里的,因为它嘴里没有牙,后来我用手指深入地摸进它的嘴里,才发现草鱼的牙齿藏在咽喉里面,你说它阴险不阴险。
干完了,我们坐在鱼塘边上听鱼儿吃草。爷爷又开始嗑瓜子儿。青绿的水面荡漾着微澜,吃饱的鱼在水面悠闲地游荡,就像城市里人们饭后到在街上散步。这些个会享受生活的家伙。爷爷看着那些飘忽在水面的灰黑的背影,有一种满足的欣慰。
爷爷这个时候也应该像这些鱼一样悠闲地散步。
我说:“要不,我不走了。”
爷爷说:“去嘛,为什么不去!”
我说:“那你一个人能行吗?”
爷爷说:“行呢。”
我说:“要四年呢。”
爷爷说:“去上吧,上了学才能有个好前程呢。别在农村窝着了。”
爷爷的目光坚定。
我站起身来,把目光放远,越过青面白岸有序排列的鱼塘,越过葱绿的充满希望的田野,尽头处是青色的树的屏障,树屏后面是隐约在淡蓝色的雾岚,雾岚的茫然中有城市的影子。过些日子我就要到那座城市里的一所学校里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曾经埋头苦学。我有些向往,又有些茫然。
“你不想进城吗?”爷爷问我。
“想!”我说,“可是……”
我说:“城里的路弯弯绕,路口都一个样子,我老是找不着路。”
爷爷说:“去了好好学。”
奶奶站在田埂上喊我们回家吃饭了。“回家吃饭,吃饭是大事。”爷爷立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天有些昏暗了,有城市那一边的天空要明亮一些。城里的灯多,延续了白天的光明。过几天,我就会到城里去生活了,白天晚上都在城里面。城里晚上的灯光好花呢。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蒯陟文(1973—),笔名陟涉,宁夏永宁人,就职于银川市委党史研究室。作品发表于《写作》《萌芽》《朔方》《黄河文学》等。出版散文小说集《乡村的记忆》,入选最受读者欢迎的百种宁版图书。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明月前溪后溪
刘 芳
这是一个岁末的傍晚。寒冷阴霾的云层,低低地凝结在半空,黑夜的影子若隐若现。经过窗棂的冷风被玻璃挡在了窗外,只好将几行清泪挂在窗上。小屋里泥炉火明,阿漠轻轻啜了一口茶,淡淡的清芬在心里暖暖地流淌,思绪顺着那抹绿色的茶烟,飘散。
一个春天的午后,红霞般的桃花轻笼着兰溪,煦暖的春光撒在娇艳的花瓣上。阿漠背靠着一枝粗壮的枝桠,静坐在树拢里,脸儿被暖阳照得绯红,有些困倦慵懒。她微闭了眼,书掩在了脸上,思绪在紫陌红云般的花海里梦游,有蜜蜂盘旋着嘤嘤低飞。
有悠扬的笛声,掠过耳际,在脑膜间婉转迂回,丝雨般飘落心坎。她嗅到了三月芳菲,暗香浮动的气息;看到落红如雨,渐乱迷眼;又似乎是深巷阡陌,细雨飞花,笑语盈盈。俄而,笛音里又流淌出冰河铁马,大雪弓刀的悲壮苍凉。所谓轻如浮云,深入彻骨,想来即如此。像裹在丝缎里的白玉,握在手里莹润柔滑,却又有一丝铿锵的霸气。阿漠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遗漏了美妙的珠玉。粉色的花雨,簌簌飘落,沾在阿漠的衣衫、发鬓。
是谁在这里吹笛?寻着笛音飘来的方向,她穿过了桃林,向兰溪下游走去。
碧绿的春水汩汩流淌,不断泛起的串串水泡儿上,有粉色花瓣顺水漂流,这是兰溪和柳溪交汇的地方。水面陡然变宽,水里的沙石淤积成了烟柳如画,柳丝低垂的水中小洲——绿云湾。
小洲上,他一袭蓝衫,眸亮若星,面对溪水,轻抚衔笛。婆娑的柳丝拂不尽幽思,风让他衣袖四处翻飞,沉郁的眉眼里,失落的梦在踏尘而归。那浑厚低沉的笛音,在阿漠的心底漾起千般滋味。她的脚不由自主踏上了水里的搭石,向小洲走去。
在距离他几尺远的地方,阿漠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这声音里充满良善、纯和、萧瑟、沉郁。琉璃般的水面上有草长莺飞,花间莺语,人欢马啸的清音,缓缓地漾开。阿漠觉得自己的心已长出了翅膀,随着笛音一起飞腾穿越,迎风惆怅。慢慢地,笛音里有了惨咽的凄厉,花容失色,冰层断裂,声似裂帛,疏离的梗塞里,笛音似乎要遁去,要隐入悠远的荒芜。阿漠听着,竟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哦,你听得懂这曲子?”一曲吹完,他转过脸问阿漠,有点愕然,又有些关切的样子。
“嗯!”阿漠点点头。
“你听出了什么?”
阿漠想了想说:“一个故事。”
“哦,什么故事呢?”蓝衫客微笑着问她。
阿漠拿出笔,在书的扉页处,工整地写下:“梦中落花随春水,苍山洱海夜夜泪。忍对风笛诉弄玉,律入八荒人不知。”并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他看完凝视着水面良久无言,阿漠有些不知所措。一阵沉默后,他说:“你且再听我吹奏一曲,看看能听出些什么?”
笛音又起,轻柔、甜美、透明,仿佛一片轻柔的羽翼拂过面颊;如月光撒落水面,明镜般的水面怀抱着月的影子,轻轻地闪烁、摇曳。阿漠听见溪水冲刷卵石时,凌凌的呢喃,卵石举起洁白的浪花调皮地跑远。成群的红鳍小鱼流连着,在银盆般的月影里宛然穿梭。
阿漠的心在笛音里飞升,她觉得自己的脚已浸在柔滑的溪水里,红鳍的鱼儿贴着脚背痒痒地游过。她想掬一捧溪水,让明月小鱼,在掌心欢快地嬉戏,却不忍打扰鱼儿的梦境。她面向月光,仰起脸颊,任如玉的清辉倾泻在脸上、心里。
恍惚中,似有清幽的荷香袅袅飘来,冰莹的白荷在田田的荷叶间袅娜的半隐半现,似开未开。有采莲女子的歌声从远处舟子传来,柔美而真切。阿漠的心已生出了翅膀,追随着舟子,踏上了舟子,在梦幻般的月光、荷香、画卷般的荷塘里,翩然穿梭于前溪后溪。阿漠惊奇地发现,月华如水,银辉脉脉,整个溪畔荷叶田田,轻快的小舟里,并没有其他采莲女子,只有她和他相对而立,那余韵悠悠的采莲歌原来正从自己嘴里发出。
此刻,她很想手持彩练,当空一舞,为君而歌,但笛音却在一片弧光后,流星般缓缓滑落,戛然而止。
当一切静止后,阿漠发现原来真的已是月上中天了,小洲上的柳荫下,她仍静坐在他旁边。阿漠有些激动地说:“谢谢你,让我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月夜,沐月采莲。”
“我刚才吹奏的正是《月夜忆采莲》。”他的脸上洋溢着月光般明朗的微笑。
月光皎洁,溪水清澈,水草缓缓像一个方向摆动,小鱼晃动着尾巴,忽前忽后,小岛深处的树阴里,偶尔传来咕咕的鸟鸣,声不高,亲昵而朦胧,在夜空里传得很远。
“我该走了,你也早些回去。”他说。
片刻的无语,似乎早已经将一切写在阿漠的眼睛里。
蓝衫客收起笛子,把他装在一个墨绿的丝绒袋子里,挎起背包转身向阿漠说:“搭石很滑,我扶你过去。”
阿漠淡淡一笑:“我能走过来,想必也能走过去。”说着便跑开了去,泪水顺着嘴角流下,咸咸的苦涩。
月下的搭石在阿漠脚下颤抖般摇晃着,阿漠觉得似乎有人从背后扶了自己,也许没有,总之后来阿漠已稳稳站在河堤上。望着月下高大,清癯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涩。他依然微笑着,似乎要在笑容里抚平眼前这抹酸涩。
阿漠凝望着月下他玉雕般的脸颊,款款说:“我就住这桃花溪畔,请先生随我同去喝杯清茶!”
他粲然一笑,亲切地说:“桃花溪水碧玉茶,是难得一见的香茗啊!但此刻我得夜发清溪向三峡,扁舟御风黄鹤楼。他日若有缘,我会闻香而至,专程品茗。”
高大的背影,在月色下,随影远去。阿漠的眼前,仍是那抹暖暖的笑容,脉脉的笛音。
以后的每个傍晚,阿漠都在喝茶,细瓷的兰花杯子,清澈的桃花溪水沏的西湖碧螺春。她凑近鼻子,嗅嗅,很香!他会来吗?
今夜,外面风很冷,雪粒儿纷扬,阿漠将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细心得沏出了两杯茶。他会来吗?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刘芳(1973—),笔名蓝雁,女,陕西城固人,就职于城固县图书馆。作品发表于《诗选刊》《星星》《朔方》《延河》等。著有诗文集《零度阳光》《汉上行吟》。陕西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家前有树
黄 鑫
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爸爸的村子是我在六岁多上学后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居住的。
村子就在一个号称大镇的相州的一条街旁,我却感觉它只比姥姥的小村子多了条直而长又能赶大集的街道而已,它哪有姥姥村子的整齐划一的小茅草屋?那可是夏天不见一只蚊虫、冬天光着脚踩在地面上也觉不得一丝冰凉的小茅草屋;它哪有姥姥村子的那浩浩瀚瀚的大果园?那里面可多的是板栗、枣子、核桃,多的是带着黑麻点子的大青梨;再有镇上那些被我怯生生叫着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他们哪有姥姥对我一半的慈爱?他们的笑哪个不是勉强挂在嘴角的?他们操着生硬的口音夸我懂事,然后拿竖完大拇指的手摸我头顶时,我就忍不住发麻,全身的肉粒子一颗颗地往外突。
上学后我更是失望透顶,那座被父亲怂恿我来上的理想中金碧辉煌的村小学,并不比姥姥隔壁二狗舅舅家的牛栏子气派多少,那几间比牛棚稍大些的教室里,也感觉不到一点点快乐的气息,那窗子和门都是形同虚设,窗子个个像被啃光了,只剩副骨头架子。门上也不止一个猫狗都可自由出入的窟窿,只都用旧报纸糊着。教室里的地面像大麻子的脸,坑坑洼洼上摆满了十几张东倒西歪的有着相同残破程度的四脚桌,凳子却是高低不同,形状不一,那些是由学生们自带的,旧是旧点,倒个个结实。那个姓胡的胖胖的眼睛里总有凶光的女老师,我也不喜欢,可惜她一个人独揽了所有的课程,野心的胖胡!
那段时间,我只想与相熟的母亲交流。但母亲好像天天有做不完的家务,时间紧巴得很,她还总让我停下作业,去给压井边的水瓮压水或给三岁的妹妹喂饭,这个出生在大镇上的妹妹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她胖得像那个姓胡的老师,还总把我喂到她嘴里的掺着蛋黄的小米稀饭吐到我脸上,还不等我教训就哨子一样尖叫着哭。
我夜里有丰富的梦境充盈着,但醒来的白天就孤独得要命。
这天我终于就崩溃了,或许是昨夜的梦里我一直没找到回姥姥家的路吧?或许是早晨的鸡蛋我只吃到了粘在蛋皮上的一点点蛋清吧?或许用了带点差异的口音读“一只乌鸦口渴了”被几个坏孩子嗤笑了吧?整个下午,我就毅然逃了学。
只是这学逃得也不圆满,只逃到了离学校不足百米的那棵白果树上,待着。我没有心仪的地方可去,这棵白果树虽然没有姥姥村子里的大果园偌大,但它毕竟有些个头,是棵大树,这树的树型也有些异类,那几人抱的树干是笔挺的,那树冠也是一把工工整整张开的伞,只是这主干的相邻却奇异起来,就着出土的树根竟生出一棵小小的白果树来,半人多粗,恰恰可以顺着它爬上那棵几人多粗的大树上,再往上进入这枝枝蔓蔓的树冠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些大果园里的乐趣。虽然没有伸手可摘到的甜枣和青梨子,甚至都没有一只叫疯了或默默不闻的黑知了,但我还是心满意足了,那些透过茂密的叶片,印在我身上斑驳陆离的阳光和微醺的风,我可是久违了。
我正要抓住头顶上的一根树枝,想爬得再高一点,我想再爬高一点就一定能看到姥姥村的大果园了。这时我就一眼瞅到了树下正仰着头盯着我的胖胡。我正嘀咕着她是如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我,我就发现她正朝我慢慢地招手。我一下子变成了个蹩脚的扒手,正被人抓牢了手腕。
胖胡像个打完老虎的武松,雄赳赳地把我拎给了母亲。我的罪恶我就不替她罗列了,她最后就只忙着对哀恸而感激的母亲显摆她在茂密的白果树冠里抓逃学孩子的心得:“发现他时,你一定不能大喊,一喊他就容易摔下来,你要这样……”胖胡张开熊掌样的双手,一遍遍重复我在白果树冠上欣赏过的招牌动作。现在近距离换个角度再看,倒像个招魂的巫婆。
巫婆的兴风作浪自然起了波澜,胖胡前脚刚走,母亲也就没再客气,寻了半截烧火棍朝我扑来。我的心一下了开始疼起来,比屁股疼得厉害得多。现在想来我的初次挨揍还真是有点矫情,竟然先是心疼。
那次的逃学风波带来的那点钻心的疼总是有些惯性的,我开始伺机报复。我像头躲在厚草丛里的小野兽,像等猎物一样等待着报复的机会。我终于等来了一截粉笔头。
这截粉笔头可是个大猎物,轻易得不了手的,那胖胡每次用完的粉笔头,都会准确无误地丢进她那个百宝盒里,用的时候,再低头翻弄半天去选截称手的,那派头不亚于富有的财主正在选一枚把玩在手的铜钱,我总怀疑她在故意卖弄。这节课后胖胡可能是有了心事,要不就是尿急,丢粉笔头时少有的失了准头,加上那截粉笔头经她一节课的折磨,也已娇小得不成个样子,划着弧度落进我大了一号的黄球鞋里时,竟然无声无息。我的一只脚心一下子就痒了起来。
另一只脚的脚心和两只手的手心接着就一起痒了起来。
这个夜黑得恰好,学校门口那块宣传黑板上,红色的“为人民服务”隐隐可辩,我用力捏着那一小截粉笔,调匀了呼吸,用很小的力度、极细的笔画,很节约地在红色大字下方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胖头,又写下了“胡老师大儿子”几个正楷。
第二天上学,学校门口的黑板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我本想双手插在裤兜里再昂首挺胸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绕过去,可惜裤子太肥,裤兜下垂得厉害,双手插在裤兜再想昂首挺胸就冲突得很,我就只是昂首挺胸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任由两只胳膊啷当地吊着。若无其事也只是坚持到了课堂,胖胡这次扒拉粉笔头的时间明显要长,声音也更响。抬头时却满眉目的春光,仿佛那校门口的黑板墙上贴了她的表扬稿,我的心忍不住就慌了起来,一定是“胡老师大儿子”上出了差错,否则我不会等不来这胖胡的暴跳如雷,我就希望再次看到她那张红透了的扭曲了的丑脸,但如果全班不齐心协力、考试不集体考坏我是看不到她的丑脸的。不得不说,胖胡在不发火的时候脸胖是胖了点,却不难看,尤其浅笑起来,那双眼睛竟好看过了我心目中最美丽的母亲。
我现在可顾不上她的浅笑和她好看的眼睛,我恨不得马上跑到门口检查一下我的“胡老师大儿子”到底出了什么故障,为何让她如此笑逐颜开。我不用跑到门口检查了,当事人这就开口解了我的疑惑:“我不知道是谁在门口作的画……”胖胡用少有的温柔,轻轻地说,我赶紧把两只耳朵都极力地伸长。
“这画作得真是太可爱了,我的大儿子的确特别可爱,你们其中的一个真是有画画的天分,就算不标明是我大儿子,我也能一眼认得出来……”我呸!我差点呸出声来,“大儿子”不明明是句骂人的话吗?怎么就成了她可爱儿子的诗配画了!
我反复咀嚼着那句“胡老师大儿子”,忽然发现我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胖胡是个女人,我怎么能用“大儿子”这种男人的传统骂腔来骂她呢?她自然不会心惊!第二,巧得不得了,她的确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大儿子。而我画大脑袋时为了节约粉笔连女人标志性的长头发都省略了……我兜里那块粉笔头差点让我捏成粉笔末。
我手头的粉笔头毕竟还能支撑我组织再一次的攻击,我更加谨慎起来。
“大儿子”是不能用了,“大孙子”也是不能用了,“大女儿大孙女儿”又都是些与“亲亲宝贝儿”相似的称谓,也是不能用了,我也想到过“大坏蛋、大浑蛋、大恶霸”,但脑海里立马显现出周扒皮、胡汉三、黄世仁的形象,且不说那胖胡的行径根本没有他们的恶劣,单论他们的獐头鼠目,那胖乎乎的青蛙样的胖胡就与他们格格不入。
我突然困惑起来。
另一个夜,我捏着一小截粉笔头站在校门口的黑板前困惑了很久,竟不自觉地来到了那棵白果树下,今晚的月亮要亮一些,我就着那明亮的月光攀着那棵小的白果树猴子样地爬上了那棵大的白果树,我知道爬再高也不会看到姥姥村的大果园了,我就把身子伏在最底层的粗树杈上,一动不动,像只心事重重的布袋熊,眼睛盯着自然下垂的手和脚,发愣。
我可能是睡着了,醒来树底下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有两个人影正在从平板车上一叉一叉往下挑新收的麦秸草,那草一定是要垛成草垛的,他们打了一个大大的底盘,我见过这样大底盘垛成的草垛,有高有矮,个个像抗日影片中鬼子的炮楼,我立马就来了兴趣,眼睛睁大一倍耳朵也全力以赴地伸着。
这样大的底盘,不用吧……是个男人的声音:“咱家总共也收不了多少草,盘个这么大的底盘,得垛多大的草垛。听我的,垛大点吧,”是胖胡的声音,由此我推断出另一个正是我壁画中那个大头儿子的爹:“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就垛大一点吧。”男人有了点火气:“怎么就费不了力气,放着那么近的场院不用,非要拉在这滴水的大树下垛垛,你是嫌草霉得慢是不!现在又要垛这么大的底盘,你要干吗!”胖胡加把力气多叉了几叉,有了点气喘吁吁:“前天有个孩子爬上了这白果树,爬得老高,一旦掉下来,有这大草垛接着,就伤不了筋骨……”男人的火气倒是没灭,但手里的叉也没停,嘴巴却又不服气:“一个破民办教师,还不知道干几天,闲心倒是先操足了……”看不到胖胡的表情,也再没听清她的声音,那两只叉干得太起劲了,不时碰得吭吭作响。
以后的日子里,当着伙伴们的面我依然戏谑她为胖胡,但私底下我的内心里却只喊她胡老师了,也会认真地爱听她讲的课了。胡老师教到我小学三年级,我就转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中心小学的老师众多,还会车水马龙地换,实在没记住几个。那小学离我的家有三四里的样子,感觉很远,但好的天气下我站在教室前的台阶上,也能一眼望见我家前那棵白果树顶上的喜鹊窝。再后来我去了离家更远一些的中学、大学,那白果树顶的喜鹊窝是无论如何也望不见了。
长大后我回的最多的是我喜欢的姥姥的村子,那门前有白果树的家不逢年过节我是很少回的。但我却就在很少回的几趟里,见过了两次胡老师。第一次是在白果树下,她有点老但不是老得不成样子,她听到我喊她胡老师时,就赶紧忙不迭地摆手:“都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一个庄户老太婆还叫什么老师,叫姑,叫姑。”我恭敬地喊了声姑,盯着她手中一条一头拴了石头的红布条,她不等我发问:“这棵白果树现在的香火可旺了,这是难得的怀中抱子的树形,来求子的人天天不断。”我抬头,果然发现,我曾经骑过和没骑过的树杈上都挂满了不计其数的红布条,我心里担心着乡亲们的生育形势,听胡老师正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大儿媳妇都结婚三年了,一直没生,这不也想试试……”我伸手想帮她的忙,她赶紧慌张地拒绝了,后来听妈说这样的忙帮不得,心不诚,就不灵了。
几年后,我又在白果树下见过胡老师一次,确切地说是见过她的背影一次,她正怀里抱着一个大胖孩子指着那笔直的树干说些什么,我轻轻绕了过去,没有打搅到她们。后来听妈说那是她二儿子的孩子,她的大儿媳妇一直没生。
[原载《少年文艺》2017年第4期]
黄鑫(1974—),山东诸城人。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十月》《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朔方》等,被《儿童文学选刊》《儿童文学》(选萃版)多次转载。出版长篇儿童文学《蝎子与青蛙》《再见》系列三部曲,《龙立方》《泪王子》等十多部。《狐狸的友情》列入2014年度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蝎子与青蛙》荣获“人人文学网”2015年度最佳儿童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诸城市作家协会主席,齐鲁文化之星,潍坊市首批签约作家。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海表叔的心事
王秀玲
打发走了固原七营的亲家,海表叔站在柏油路边发了一会儿呆。
正是初冬时节,晌午的太阳气球一样悬在西边的山峦之上,顺着光看去,山峦照拂在淡淡的霞光里,折射出一层温润柔和的光芒。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不时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车后刮起的冷风夹带着灰尘和杂屑,跟屁虫一样紧追着每辆车席卷而去。柏油路在西斜的太阳照耀下,光亮如镜。海表叔从公路边往回转时脚底滑了一下,把腰扭了。他拐上村道,在村道边的土坎上坐了下来,捶打着自己的腰。冬日的阳光把海表叔眉毛胡须上结出的冰霜照得贼亮。南山上立冬时下的那场薄雪还银晃晃地摆着,冷风从公路上吹过来,直往海表叔的膝盖骨里钻。
海表叔想着再过个把月,最小的女儿将要出嫁,心里便空落落的。
海表叔膝下有七个儿女。先是连着生了几个,后来稀稀拉拉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生了几个,大的和小的差着一大截距离呢,两头都是儿子,中间五个女儿。那时节家里红火,小儿子尚在襁褓中,又刚娶了大儿媳妇,孩子们为了吃穿吵吵闹闹。人多家畜自然也多,牛羊啊,猫狗啊,打鸣的公鸡下蛋的母鸡,就连门口树上的鸟儿也多,喜鹊、麻雀、鸽子、啄木鸟,真是过着鸡飞狗跳娃娃闹的日子。
村里的年轻人出去打工,大一点的女子出嫁了,村里的人口就慢慢缩减。那种旺盛的烟火气息就慢慢地淡了,村里只剩下了他们最初的这一茬人。就像一个热闹的集市,赶集的人潮渐渐地退了,剩下最初的那茬人还坚守在那里,面对狼藉而空旷的街市。
海表叔的小女儿就是跟着打工潮流出去的。小女儿终年在外打工。她只有每年过春节时回来一次,给海表叔和她几个姐姐带好多新鲜玩意儿,农忙时给海表叔汇千儿八百块钱。海表叔希望她在家里多住几天,或者干脆就不出去了,依偎在海表叔跟前,聒聒噪噪的才有家的味道。海表叔是不想让小女儿一个人漂泊在外面的,外面再好哪里有家好。海表叔他是尝够了漂泊在外的滋味。
海表叔乳名叫海儿,小时候是跟着姐姐一起流浪的,就像树叶子,一会儿被刮到南墙根下,一会儿被刮到山洼洼里;更像是蒲公英,被风随意吹到哪儿便是哪儿。那时他的心愿就是能有属于他和姐姐的一个家:半截土窑洞,一盘暖炕,一口锅,困了累了或者被野狗追上了都可以往回跑的家。大自然的风是和善的、宽厚的,他和姐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扎下了根,并日渐枝繁叶茂起来,各自都有了一大堆儿女。为了养家糊口,海表叔给人挖庄子、钻窑洞、垒墙,甚至赶陕西当麦客。钻窑洞时,墙上的土块掉下来砸伤了腰;垒墙时,杵伤了脚;在陕西当麦客,遇着雨天无法割麦子,为了省钱,他和同伴们在人家屋檐下睡过三五天,喝雨水,吃发霉的馍馍;在平凉贩袜子,背着一包裹袜子过桥,踩空了掉下去摔断了腿骨……这些过往的事情,犹如初冬时节的风冰冰凉凉地吹过,留下这一大截空荡荡的却又实实在在的柏油路。
从市上开往镇原县的班车嘎一声停在海表叔的斜对面。车还没有停稳,司机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清脆的喇叭声似乎穿透了整个村子,有孩子的叫嚷和狗的吠声传来。
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向海表叔打招呼:“这大冷天的坐在路边上,老表叔是在等谁呢?”“送了个亲家”,海表叔停了一会,“你也要等人?”
司机说,“我在等桥头上那个老汉,他女子给他捎了些吃食。您亲家哪里的?”“固原七营的,在城里有住处。”“哦,条件好得很,以后老表叔脚一抬打个车就能去女子家。我也是这条路上的老油条子了,以后就是您和女儿的联络员,呵呵,您听我下来按喇叭就来取女儿捎的好吃的。”司机和海表叔说笑着,又往村子望了一眼,随即提起一个塑料兜儿将头往外探了探,说,老表叔,你帮着把这兜儿给桥头的那个老汉。冬天黑的快,我先走。说着将塑料兜儿伸出车窗外,递给海表叔。
海表叔拾了一下身子,竟然没有拾起来,两条腿好似不是自己的了,木木的没反应。他用拳头捶打了一下膝盖,还是木木的。他心里很是失落,还不到花甲的年纪,这腿就这么不争气。他抬眼看了一眼那个将半截身子探出车窗外的甘肃司机,司机探出车窗外的身子随着海表叔没有拾起来的身子也往外跌了一下,好似那一跌能将海表叔扶起来。海表叔心里暖了,憨笑着说,“腿压麻了嘛”。说着再度抬起身子,走近车窗。从司机手里接过塑料兜。司机叮咛了一句,“您快点回去吧,现在天短,黑得早”。
好。娃娃你慢些开。看着司机拉着一班车人走远,海表叔念叨说,当个司机也不容易,这样来去奔波着。又瞅了一眼,那班车已经拐过弯儿没有了影子。海表叔将塑料兜儿提起来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透明的塑料兜里,装着一块酱牛肉、一些切好的羊杂碎,还两个烤得那种焦黄酥脆的馄馍,一颗小西瓜。兜儿较沉,海表叔垂下举着兜儿的手臂,往亲家回去的方向又瞭了一眼。
斜阳已经挨在山顶了,整个西边的山峦辉映在橘色的霞光里,光秃的枝丫、萧瑟的野草都沐浴在那橘光里。柏油路如织带般衔接到很远的天际。顺着这柏油路仿佛就能走进天边的霞光里。海表叔想着刚刚那司机说的话,这以后他就是海表叔和小女儿的联络员,就舒心地笑了。往后,他怕是和村里其他父母一样,常常向着这个有霞光出现的方向瞭望了。人们总说儿女是父母的牵绊,总为他们操心鞋大脚小的琐事,每走一步都拖泥带水地牵顾他们,到头来总会落得个父母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的结局。海表叔却乐意被这样牵绊,有了这牵肠挂肚的牵绊,他们的生活才有了色彩。儿女不仅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还让他因为子女尝尽了各种酸涩,各种甜蜜,使他能够坚强地面对生活带来的一切荣辱,他觉得这就是人生。只是有一点,他海表叔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的城里人,不生孩子,却养一些猫猫狗狗当玩偶,这真的能替代一个会说话会惹你高兴惹你生气孩子,被父母牵肠挂肚的孩子吗?
海表叔年轻的时候,三个大些的女子尚未婚嫁,家里可谓门庭若市,红火着呢。来了张家媒婆,走了李家亲戚,都是奔着他三个快成年的女子来的。那时节彩礼虽然只有五六百块,在当时也算是大价钱。还有好多的礼数,穿戴的,洗漱的,做女工的包包裹裹,孝敬双亲的衣服鞋帽,给亲门党家的三色礼等,都得面面俱到,哪个环节都不能有纰漏有差错,不然他就不嫁女子。因为自己的女子,海表叔可是端了五六年的架子。
到了小女子这里,海表叔的心口软了,只要亲家得了金元宝一样高高兴兴地把小女子娶了去,他这里便是啥礼数都有了。不是固原七营的亲家家底多殷实,更不是固原七营的女婿多优秀,都是一般的家庭一般的人。海表叔是看中了固原七营和自己家的这段距离,平平坦坦一百多公里路,坐上大巴一两个小时就到了,这真是做儿女亲家的黄金距离。如果到了小女子家了,不管是渴了饿了累了都有趁头。不像大女儿,嫁得太近。女子在村西,海表叔在村东。大女子刚嫁过去和公婆在一起过的那几年,海表叔很少能吃一口亲家的饭,就连一口热茶喝得也是极少。倒背着手一不留神就走到大女子家了,既走不渴,也走不饿,更别说累了。亲家也没有过多的热情,你来了走了都随便。后来大女子分开单过,海表叔倒是可以坐下来安安闲闲地喝一罐罐茶的。可大女子的日子过得清寡,海表叔怎安心吃来吃去?大女子刚分家那会儿,眼瞅着秋风一日比一日凉,家里还是挂着门帘子,安不上门窗。后来还是海表叔凑了木头做了个门框,夹了个麻渣板,才勉强挡住风。大女子出嫁的这样近,没有带来一点点好处,却日日见着自己的女子为着过日子难肠,海表叔心里生疼。到了后来,海表叔就有个心愿,那就是将这个小女子出嫁得稍远些,道路畅通,来去方便。不像二女子,出嫁得又远又偏僻。一年端午节,二女子杀了一只鸡,给海表叔留了一只鸡腿儿。等女婿忙完手头的农活,骑着摩托车带着二女子浪娘家,二女子高兴地掏出鸡腿儿给他时,鸡腿儿上已经长了绿毛。二女子一下子坐在门槛上悲伤地哭了起来,埋怨海表叔把她咋嫁得这么偏僻,来趟娘家都这么辛苦。看着二女子抹眼泪,海表叔心里更难过了,现在二女子还年轻着,将来老了,回趟娘家将是多么艰难。
从此,他在心里便暗暗许愿,这最后一个小女子,能够离他不远不近来去方便就好。
交上头九,固原七营的亲家把小女的婚事定了确切的日子,给了海表叔准信。海表叔就着手张罗嫁小女了。老伴叫大儿子将她的老妹妹,也就是孩子们的小姨接来,给小女子做嫁妆。这个老妹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叫她来主要是给小女子缝棉衣棉裤和陪嫁的被褥。现在年轻人不要这些手工缝制的陪嫁,嫌弃穿着臃肿不好看,就连被褥现在都时兴太空被了,盖上轻轻的软软的。海表叔却盖不习惯,他盖那样轻软的太空被就是睡不着觉,轻飘飘一点儿都不踏实。他和老伴儿没有依小女儿,依旧倔强地做着他一直以来给每个女子都遵照过得出嫁程序。给孩子成家,是马虎不得糊弄不得的,只有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做父母的心里才踏实。孩子们的小姨裁剪缝制的棉衣棉裤总是那样合身,穿着是那样熨帖。除了小女子,海表叔的其他儿女都用过小姨娘做的结婚棉衣和被褥。看着缝好叠整齐放在炕头上的一对红绸子被子,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喜庆气氛。
先前,大女子和二女子没有钱买绸面被子,只是扯了几尺白洋布,分别用红颜色和蓝颜色染了作被面子和被里子,被芯里絮了一半羊毛一半旧棉花。看着那样红艳艳簇新的结婚被子,咿呀学语的小女子哭着喊着要找婆家要出嫁,惹得家里人哈哈大笑,她越哭得厉害了。是啊,才几天,小女子真的就要嫁人了。她小姨早就做好了一双男式布鞋,是给小女婿的,黑色条绒白色的千层底,鞋子里垫着一双绣花鞋垫。还做了一对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那对鸳鸯羽毛丰满,眉眼灵动,跟活的一样。老伴常自豪地说她的老妹妹绣的花就像水吹成的,像是不曾沾过手。看着那样俊俏的鞋子和漂亮的枕头,和所有一应俱全的嫁妆,都是崭新的,美好的。想想子女多了也有子女多的好处,总有一两个能等着好时光,能让父母以美好的心愿完成对子女的祝愿。
正好是北方冬闲时节,一家人都在专心为小女儿出嫁张罗着。她小姨做着嫁妆。家里其他人磨面的磨面,榨油的榨油,还要做豆腐,生豆芽菜、蒸馒头、炸油饼、杀鸡宰羊。出嫁小女子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家里的准备工作也日渐周详。
一整个冬天没有落雪,村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只要有人和车辆走动,就会腾起一层尘雾。海表叔拿着扫把和铁锹在清扫村道上的尘土。看着身后被自己清扫过的路面,海表叔就露出舒心的微笑。后天就交三九了,也是小女子出嫁的日子。小女子那天试穿嫁衣,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搂着她妈妈的脖子说要守着他们一辈子,挽着海表叔的衣袖说她舍不得离开爸爸。看着笑脸红扑扑的小女子,海表叔决定把从家到柏油路的这段村道上的尘土清扫一番。那样一来小女子的嫁妆就不会被村道上的尘土弄得不好看了,迎娶小女子的车辆也不会沾上尘土。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出嫁女儿,想着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村道上的尘土是纯粹的黄土了。没有了牛羊在村道上走动,没有了牛羊的粪便,村道上的尘土都是单调的,没有了往日的污浊。尘土不像是村道上的尘土了,像是一滩的沙子一样。它们被海表叔铲在柳条筐里,一提动柳条筐,它们又顺着柳条筐的缝隙漏出来。海表叔坐在锹把上装了一锅旱烟,抽着旱烟锅瞭了一周圈村子。村里盖起了很多新房子,房顶上都装着太阳能热水器,没有盖房子住在窑洞里的,都将土庄子的崖面用砖砌了,装饰的瓷砖各式各样,家家的门院都很阔气,院墙外停的不是农用车就是小汽车。养着牛羊的人家比以前少多了,在牛棚羊棚里,牛羊安安静静地卧着,再也听不到往日牛的哞叫和羊的咩咩声,就连家里养的狗,也是越来越小了。以前依山挖建的窑洞很多被废弃了,只是有心的老人还照顾着原来的庄子,虽然院里院外一片荒芜,长着高高的蒿子,可门窗都在。有的年轻人自从搬出窑洞,就再也不愿回去拾掇,更有甚者将窑门院的木门窗挖了,劈了当柴烧。庄子里的窑洞整天地大张着口,黑洞洞的,裸露着曾经烟熏火燎的日子。村里人的生活见天地好转了,就连往日里海表叔这样给人打干垒墙的人都将庄子用砖砌了,窑洞粉刷了。人们的观念一天天转变着。可让海表叔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人们的生活好转了,出嫁女子的彩礼也跟着上涨。
小女子比她的四个姐姐小了好多岁。几个姐姐早就成家了。虽然小女子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可她毕竟是未嫁的女子,逢年过节回的是海表叔的这个家。当然一旦嫁了人,她就是人家的媳妇,是人家的一口人了。海表叔的生活已经宽绰了,这又是海表叔最小的女子,是他和老伴最疼爱的小棉袄,就像小儿子说的,他是打算在小女自身上赔(陪嫁妆)点儿的。事实却是另外一个趋势,村里村外的女子彩礼都七八万了,他有心和村里其他家长一样要那样高的彩礼,心里却接受不了,他这是嫁女子,又不是卖女子。只要她将来生活得幸福,他要那七八万块钱做什么,她要是生活得不幸福,日子不平顺,他要那七八万块钱又能改变什么?可他又必须多少要点儿彩礼,一点儿彩礼不要也是不合乎人情的,更是和世事趋势脱离了轨道的。因为村里有人会说,要那么一点点儿彩礼,婆家不会心疼我们女子。可到底要多少好呢,就算他将自己的小女子打个五折,也要三四万呢,那也是沉甸甸的一摞子钱。这和嫁女子联系起来,让他咋就那么的不舒服呢?
娶大儿媳妇那会儿,正是家里紧张的时候,几个大些的孩子齐刷刷的四五张嘴要吃饭,小的还要上学。没钱的日子让海表叔愁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村里的老兄弟说该给女儿找个婆家,这样能应个急。他当时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老兄弟,急急匆匆给大女儿在村西找了个婆家。大女儿出嫁时,海表叔给女儿没有置办一件像样的衣裳,更别说像样的嫁妆了。彩礼要了五百,一分未动,囫囵囵拿上转手给了大儿子的老丈人作了人家女子的彩礼。这礼数那礼数,这里需要打点那里需要打点,等儿媳妇娶进门,海表叔确确实实地把家里搜刮得干干净净,还借了很多外债。当时给儿媳妇买了一条蓝哔叽喇叭裤子,大女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海表叔看得出来大女子喜欢那条裤子。那一阵子,可得紧着满足人家女子的要求,不然儿媳妇咋娶回来,他就装聋作哑了。他在心里默默许愿,等手里稍微宽裕了,一定买几件大女子喜欢的衣裳。事实是,海表叔孩子太多,年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老伴又时常在药罐罐里泡着。等海表叔终于能给大女子买件衣裳时,大女子自己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面对海表叔买来的衣裳,已经没有了女孩自时的那种爱慕了。那时海表叔才知道,自打欠着大女儿的那条裤子起,就再也补偿不回来了。
海表叔把烟灰在鞋底子上磕了,站起来,提了柳条筐回去,他要上山上的庙里烧香去。
海表叔去平凉贩袜子过桥时,踩空摔下去摔断了腿骨,后来接上了。可自打那时,起海表叔走路再也做不出倒背着手的那种潇洒动作了,干活也不如以前得力了。每逢天阴下雨,他的腿就疼痛起来。也是那时起,海表叔开始信菩萨了。
三九冻破地口,越往山顶越冷。冷风嗖嗖的,庙院里悬挂的旗子被冷风吹着,嚯嚯有声。松树柏树虽然绿着,却紧着身子,没有夏日里的那种舒展。庙院里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因为天冷,他们束手束脚地烧着香,跪得也不彻底,把膝盖在离地面还有一拳头的距离处弯曲一下,站起来匆匆走掉。海表叔把庙院打扫了一番,给各个庙殿里香炉前的灯烛续上清油,掸了神像身上的灰尘。在给子孙娘娘神像掸灰时,他伸手摸了摸子孙娘娘身旁的两个小娃娃,他们都仰望着子孙娘娘慈爱的脸憨憨地笑着。小女孩扎着的羊角辫向上弯翘,海表叔用手抚摸了一下那弯翘着的羊角辫,眼里湿了。
女子们小时候的头发,大多都是海表叔给她们梳理的。老伴多病,又得照顾小的。几个大些的女子的头发就成了鸟窝。海表叔就给她们梳头发。刚开始他不会辫辫子,绕来绕去三股头发就成一顺子了,辫的辫子就走了样子,拧成了一股绳。为了给女儿们辫好辫子梳好头发,海表叔特意地割了一筐白蒿回来,认真地学习辫辫子,他不仅学会了辫麻花辫还学会了打蝴蝶结。刚开始给女子扎头发,他总怕把头发扎得紧了伤着她们的头皮,扎得松了一会儿工夫辫子散乱了,打的蝴蝶结根本就撑不了一整天,不到中午,女子们的头发就散散乱乱的了。他想了个法子,把用旧了的自行车内胎用剪刀剪成细细的环儿,当皮筋给女儿们扎头发。哈,真管用。一闲下来就有女子来让他扎头发。也有不尽人意的时候,二女子和三女子爱美,不要扎成马尾,要他给辫成麻花辫。但是他辫的麻花辫总是有一个拧着,要么就弯弯地向上翘。三女子脾气好,只要是麻花辫就高兴。二女儿用手一摸有一个辫子向上弯翘着,就一把解了,让头发散乱着飘着。有一回海表叔很烦躁,二女子把头发解了披头散发的,他就一把拉住二女子,摁在凳子上,几剪刀剪了二女子的头发,推成寸短,还打了她的屁股。这女子性子倔,一看自己成了假小子,连妈妈的哄劝都不接受,硬是哭了一个上午。二女子气管炎的病根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海表叔抚摸着子孙娘娘身旁的女孩子的羊角辫,那翘着的辫梢就戳着他的手心。五个女子小时候的头发都是他给梳的辫的,他烦躁了,打过她们,剪过她们的头发。和倔强的二女子一样,他也曾三五天不理她们,任由她们散乱着头发在村子里跑出跑进。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转眼的工夫,她们都出嫁了,成了娃他妈。就连这最小的一个小女子也要出嫁,心里有多少的不舍啊,但做父亲的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又一个心愿。
可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一桩心事又堆上心头。在选择送小女子出嫁的送亲人上,海表叔又犯了难。看大女子的动静,是想让女婿去送亲的,她给女婿买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双新皮鞋。大女婿中等身材,脑袋方方正正的,五官虽称不上英俊,但也中看。大女婿老实憨厚,从来都不招惹大女子生气,是个很招丈人喜爱的女婿。因了家里紧张,他常常出去给人挖庄子,钻窑洞,下苦赚钱补贴家用,和当年的海表叔走的是一样的路子。这些年,日子好不容易宽展了,大女婿却得了绝症。这让当丈人的他常常不自觉地自省,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了吗?为什么这样难肠的事情会落着他的头上。海表叔不仅做着本分的事情,信着菩萨,还给死人穿老衣(寿衣),给亡人整骨什。
整骨什就是迁坟时,因为亡人的骨头被挖出来往往会散乱了,海表叔就把散乱的骨头照着人原来的骨骼秩序整理好,让亡人重新躺在新的棺木里。这个看起来是个简单的活儿,可实际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信着菩萨的人,他总觉着人活在世上和埋在地下是一样的,都是作为一个灵魂在菩萨面前存在着。其实,坟墓挖开后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它有它自己的空间和它自己的气息,一个活着的人突然闯进去,心理上和生理上都需要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海表叔总是特别地小心谨慎,生怕遗漏了人家一块小小的部件,将人家完美的骨骼让他整得有了瑕疵。就像他自己的腿,他总是怀疑当年是摔断了腿骨,村长从何家崾岘请来的那个骨骼医生给他在接骨时大意了,不知是漏了他骨关节上的一片脆骨,还是在他骨关节处夹了一根头发丝儿,不然他好好的腿,咋总是疼痛难忍。起先,海表叔给人整骨什回来,还会洗洗头,用白酒把周身喷洒一遍。后来请海表叔整骨什的人多了,他自己习以为常,也没有了那么多讲究。觉得给人整理一次骨什,就跟帮邻居搬一次家一样。如今海表叔上了年岁,腿又老疼着,知道他情况的人就很少再请他整骨什了。海表叔也感到自己硬着的腿在墓穴那样的空间里难以运转,对那尊骨头也是不敬,就慢慢不干了。给即将上路的人穿老衣的事,海表叔至今仍然做着,能够陪在即将去面见菩萨的人的身边,并帮着他穿上崭新的衣裳是件美好的事情。一个信着菩萨的人,一个曾经和埋在地下的灵魂打了那么久交道的人,一个总是打发别人上路面见菩萨的人,为什么总是有那样难肠的事情要去面对?海表叔站在庙院里,看着庙院里那丈高的香炉问自己,也问着菩萨。
海表叔是在出嫁小女子正日子的头一天里,招待前来恭喜他出嫁小女子的远亲近邻的。海表叔喝了一天的恭喜酒,有些高了。后晌时,前来贺喜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海表叔又专门为村里他的几个老哥儿们摆了一桌酒。这一桌酒,吃得漫长,老哥几个划了几拳,打了几圈杠子,老是有人耍赖,争论不休。他们总是互相调侃着,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一些不太上台面的事情。这时搬出这些陈年往事,居然都成了可以拿来炫耀的能耐。都喝高了,兴奋地叫嚷着。直到天黑了,他们的儿女们要领着他们回家,几个老哥们还不肯走,还要喝,简直有些年轻气盛的样子。
打发走了贺喜的乡邻,女婿外甥们拉亮了院里的灯泡,把挂在树梢的音响摘了下来,立在院子中央,把白天里唱着的歌曲换成了嘭擦擦的舞曲。女子女婿,外甥外甥女,在嘭擦擦的舞曲里歪歪扭扭地舞动,嘻嘻哈哈地打闹。家里的亲戚都围在院子里凑红火。大家也是难得能聚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热闹热闹。
海表叔透过窗户看着孩子们跳舞。他们都在那里乱舞,喝醉了一样,兴奋的很。有人跟着曲子唱着歌,也有翻跟斗的,打拳练把式的,也有扭秧歌的,更多的是跳迪斯科,都有模有样的。三女子学孙悟空转着花棒,二女子扭着秧歌,三女婿跟在二女子的身旁,扮着社火里的害婆娘,跟二女子一唱一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大女婿偶尔跑进去在人堆里面捣捣乱,或者吼上一嗓子,搅和一下唱歌的,大多时候在给跳舞玩耍的人倒水倒酒。他们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子,在那里开心玩耍。只有大女子,站在院子一角,安安静静地看着大家闹腾。海表叔顺着大女子的方向看去,她望着的是她的女婿。女婿笨拙着身子,在人群中来来去去,给这个倒点儿酒,给那个续根烟,再给那个添点水,高兴地忙碌着。海表叔看到角落里单薄的大女子,心里丝丝作疼,咋就紧着这一个女子亏欠呢。他想下去给大女子披件大衣。三九里的夜是相当寒冷的。可是他又怕触动大女子的心事,左右为难,不由得一头倒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海表叔这一哭,嘭擦擦的舞曲戛然而止。孩子们都涌进来,见海表叔满脸的鼻涕眼泪,满身的酒气。大家以为海表叔喝醉了,淘气的外甥们摇晃着海表叔的胳膊让下炕跳舞,给他们唱秦腔。海表叔不理他们,借着酒气美美地哭了一场。外甥们哪里知道海表叔的心思。
天还没亮,院子里嘭擦擦的音响还在颤动,固原七营娶亲的队伍到了。女婿外甥关了音响,立马迎了上去,招呼着来迎娶新人的亲家。人们一下子又忙了起来,尽心地忙各自的事情,打发娶亲的队伍早早出门,赶上在那边拜天地的时辰。之前都商量好迎娶的程序和各种礼仪了,到了这个时候,双方亲家都那样豁达,有礼数。各个环节都进行得井然有序,这场婚礼进行得很完美。
送亲的队伍一走,院子一下子空旷起来,好像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千军万马一下子全部撤走了。
太阳照下来的时候,海表叔下炕出院子方便,见到昨晚满地烟花爆竹的残屑,还有果皮瓜子皮,被大女婿清扫归拢得清清爽爽。女婿此刻正在往竹筐里铲垃圾,见海表叔出来,嘿嘿地笑道,“姨夫昨晚喝高兴了,我们吵得姨夫没有睡好?”看着女婿憨笑着的脸,海表叔低了头说:“没事儿,姨夫喝高了,让娃娃们见笑了。”“呵呵,姨夫高兴啊,我们都高兴,嘿嘿。”在院子里跳了一夜,竟然都没有感到寒冷。要不是固原七营的人来娶亲,我们怕是到现在还跳着呢。这次真正地耍欢了。女婿向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天突然这么多话,海表叔心里泛起阵阵酸涩,不忍心再看这个在自己家门里出出进进已有十来年的半个儿子。收拾了就回去睡去。太阳下来是最冷的时候,你的胃不好,别感冒了。海表叔说着,出院子方便去了。
海表叔望着南山里初冬时节的那场雪,呆呆地发愣。三九里早晨的太阳照在身上,寒气逼人。初冬时节里下了一场薄雪,一整个冬天再没有见着雪花,风倒是一天一天地刮着。在他的背后,院子里清扫垃圾的女婿,怕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他这个老丈人了。
等海表叔从院子进来,女婿已经把海表叔屋子里的炉子捅旺,提了一壶水放在火口上。他坐在炉子边的木凳上,抬起头望着海表叔:“姨夫上炕上坐,我给您熬罐罐茶。嘿嘿,咱俩还是第一次这么心闲地坐着熬罐罐茶喝。我每次来都跟打仗一样,急吼吼来,急吼吼走,闲不。”大女婿说着,挪了一下凳子,把海表叔让上炕。海表叔盘腿坐在架着炉子这边的炕头,和女婿面对面坐着。大女婿把搁在上炕头的旱烟锅和装烟叶的木盒子拿了过来,装好一锅旱烟递给海表叔,打着了打火机候在海表叔的旱烟锅上,海表叔愣怔了一下便把旱烟锅伸过去。大女婿经常这样给海表叔点烟,动作是娴熟的。可女大婿今天很笨拙,很吃力,大口大口喘息着,胸口有口风箱似的。海表叔吸吮着烟嘴,捧在女婿手里的打火机火苗便一下一下向着旱烟锅磕起头来。看着举在女婿手里一下一下磕头的火苗,海表叔心里有股劲儿直往上冲,却又冲不出来,噎在了嗓子里,心在胸腔里抽缩。今年种的这些烟叶硬很,海表叔有时候就有些吃不倒,被呛着了,咳嗽了许久,眼泪都咳下来了。大女婿倒了一杯热茶给海表叔,并递了一块毛巾,顺手在海表叔的脊背上轻轻拍打。
等海表叔不咳嗽了,收了毛巾,大女婿说,姨夫昨晚光顾着喝酒,没有吃东西,我去灶房里端点吃的。说着大女婿便起身去了灶房。这个大女婿,因为离得太近,来家来得勤快,又在一眼泉里吃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海表叔最多的还是将他当做一个村邻,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很少特殊对待他这个大女婿。不像别的女婿离得远,来得次数少,来了就紧着家里好吃的好喝的给他们。而这个大女婿,碾场啦,种麦子啦,给牲口铡草啦,甚至是从牲口背上往下抬水桶啦,都是喊他,喊一声来了,干完活就走了,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海表叔给人整骨什穿衣裳向来不收钱财,可烟酒副食推辞不掉就收下了。海表叔吃的是旱烟,儿子又不抽烟,过滤嘴的香烟就给了几个女婿。也给大女婿给过,他说自己抽烟不上瘾,隔三差五地抽那么一两根,也抽不出个啥滋味来,糟蹋了好烟。海表叔索性就再也不谦让了,一股脑儿给了其他几个女婿。
大女婿端了油饼和馓子,还端了一碟凉菜,一碟凉鸡肉。他把这些吃食都放在炉子边上,在火炉盖上横放了火钳子,把油饼搁在上面。他交代海表叔,“姨夫看着,烤一会儿就把油饼翻过来,不要烤糊了,我去再舀点黄酒来。”说着就又去灶房里舀黄酒了。他就像一个乖巧的儿媳妇,家里盆盆罐罐的都是那么的熟悉。一会工夫,黄酒舀来了。女婿重又坐回炉子边的木凳子上,翻烤着油饼。等海表叔抽完一锅烟,女婿就把烤好了的油饼掰了一半给海表叔,把火口上的水壶挪开,把装黄酒的小铝壶放在火口上,他自己抽了一根馓子细细地嚼着。这其中女婿抬头看了海表叔几次,好像要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海表叔一口油饼一口凉菜,真饿了。海表叔吃着,等着女婿说话。小铝壶滋滋地响了起来,女婿在炕对面的桌子上拿来酒盅,用水壶把火口上装黄酒的小铝壶换了下来,给海表叔和他自己都满斟上,双手递给海表叔,“姨夫,酒热了。”海表叔一手接过酒盅说,“姨夫不太想喝,昨儿后晌喝高了。”
“好着呢,姨夫,黄酒不像白酒,白酒伤肝,黄酒养人。来,姨夫,咱俩向来没有这样坐下来喝酒说话呢,今儿借姨夫的酒菜,咱俩唠唠。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少了。”大女婿端了酒盅一口喝了,海表叔愣怔着,想阻止女婿喝酒,又没有,现在不让他喝酒,已经没有意义了。海表叔端起酒盅一口干了,故意咂着嘴说,“这是昨天热了一回的酒,黄酒热两遍有点儿酸了。”“有酒不嫌酸,酸酒劲儿大。连着几年没有喝到我姨娘煮的黄酒了。想起来有些遗憾,早知道吃那么多药没有用,还不如不吃了,也用不着忌口。害得我连着几年都没有喝我姨娘煮的黄酒了。”大女婿也咂着嘴。“嗨!就你姨娘煮的这酸酒,也就你们几个女婿稀罕,别人哈嫌弃酸得很。今天回去时给你灌点。我窑垴里坛里有酒本呢,给你灌点。”海表叔喝了一口黄酒,皱了一下眉毛,又咂了一下嘴说,“去,现在就去给咱爷俩倒点来热上。酒本劲大,口味纯真,热上点儿咱爷俩喝。”
女婿高兴地起身,把小铝壶里的酒全都倒到桌子上的大碗里,朝窑垴里的坛坛走去,边走边说,“姨夫这下安心了。我几个妹子都有了着落,就剩下他碎舅没有娶媳妇。他还得几年,他小着呢。看把书能念下么。嘿嘿,要是考个大学生,那该是多高兴的事情。”女婿缄默惯了,突然这么多话,海表叔有些不习惯。“哎!你看你兄弟那个念书的姿势,那是在完任务着呢。考个大学生,哼,咱祖坟里没埋下。”海表叔一阵叹息,“坛坛里有个竹子做的酒舀子,娃娃你用酒舀子。”“嘿嘿,那不一定。就算考不上个大学生,眼睛里多识几个字也好呢,现在时兴打工,眼睛里识了字,兴许能找个轻便一点儿的活。我要是识字,我也早些年出去打工了,不至于在家里年年给人钻窑洞。”大女婿这样说着,突然不说了。只听见酒倒进小铝壶细细的响声。海表叔竟停了手里的动作,听了会儿那细细的如溪流的响声,随手端起一盅黄酒一口灌了。黄酒是有些酸了,喝在嘴里烈酸烈酸的。海表叔在心里回转过来回转过去地想,就是搜腾不出一句安慰女婿的话来。
“不过,姨夫,以后无论如何,姨夫都要喊叫着我家里(媳妇)把几个娃娃供着念书,念个初中毕业也是好的。”大女婿喝着重新热的酒说,“姨夫,我家里平时你看着绵软,骨子里犟着呢。”大女婿三五下就把舌头喝硬了。
出嫁小女儿吃酒席剩下的硬菜,留了过年用的,给女儿们每人分了一点儿。大女儿因为离得近,分了一些熟食,炼好的臊子、煮熟了的鸡肉、外加洗了的黄瓜等。大女婿好像不大高兴,他一直用眼角看着提了菜蔬的大女子,弄得海表叔心里也是疙疙瘩瘩的。大女子看出海表叔的不悦,就强颜欢笑着说自己的女婿:“爸,他最近变了一个人一样,爱骂人很,跟我有仇似的,看把人泼烦着。不过,家里倒是操心着,安顿牲口,烧炕。还打杏核核着呢,把家里几袋子杏核都打完了,杏仁价格好。”
大女婿穿着大女子新买的衣服,皮鞋擦得光亮,在海表叔面前,大女婿随便惯了,穿成这样,显得拘束,像个新女婿。看着大女婿挺出来的腹部,海表叔想象不出来,大女婿是怎样吃力地烧炕,坐着打杏核的。那里正有一腔肝腹水在作祟。和大女婿敦厚的身子比,大女子是那么的单薄。她嘴里笑着,眉宇间那份愁苦让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将大女子大女婿送到大门口,大女婿就推搡着不让送了。他把自己衣兜里的香烟,一股脑儿掏出来,捧给海表叔:“姨夫这烟你吃去,我再没有啥可给你的,我怕是再也来不了了。你进去,风冷的,你腿疼。姨娘,他碎舅,你们把姨夫领进去。”说完,大女婿把女子领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很快,大女子跟在后面小步跑着才跟得上。一会儿工夫,他们便消失在水渠沿的尽头了。
海表叔站在大门口,撑进眼里的还是南山上初冬时节的那场薄雪。
年关将近。该过的日子继续过着,家里正在筹备过年。其实这个年是相当好过的,出嫁小女儿时剩下的硬菜,还能继续派上用场,再添置点儿鲜菜就好了。老伴和大儿媳妇在磨豆子。往年都是她一个人做豆腐,今年她拉不动那个小石磨了,喊了儿媳妇来帮忙。
后晌时候,海表叔吃了一碗刚出锅的豆腐花儿,喝了一碗缸底的稠酒,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海表叔竟然做起梦来,梦见大女婿回来了,站在大门外的墙角。大女婿站在那里,狗朝着他猛烈吠着。海表叔出门看到他时,他一脸的不高兴。他还是穿着前几年给人钻窑洞的那身衣裤,戴着那顶蓝帽子。帽子舌头折了,两边耷拉下来,把他锁着的眉毛遮盖着。海表叔呵斥了狗,狗并不理会海表叔,依旧朝着大女婿吠着。这狗向来是不咬亲戚的,尤其女婿外甥,就像能闻见味儿一样,从不向他们发声。今天怪了,它竟然不认大女婿。海表叔叫大女婿进屋里来,要不进院子里面来。大女婿不理海表叔,锁了眉头站在那里和狗对峙。海表叔跨出院门去,向大女婿身边走近。大女婿见海表叔出来,退了几退,站在了院子边上的路口。他依然不理会海表叔,站在那里被狗吠着。海表叔看见大女婿的裤子大腿面子磨破了,那正是打垒铲土时锹把紧挨的地方。大女婿右脚上的鞋也坏了,鞋的外帮子垮下来成了鞋底子,看上去像是拐着脚掌子站在那里。
海表叔忍不住说:“娃娃你进屋里来,你把你媳妇给你买的那身新衣裳呢,看你鞋子都坏了。你站在那里狗咬着,进院子里边来吧。”大女婿不说话,依旧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海表叔一眼。他大概觉得被狗那样吠够了,转过身就走了,和海表叔连招呼都不曾打一个。女婿走得很快,海表叔再看到他时,他已经过了水渠子,消失在水渠子沿上了,跟上次回家走时一样,只是这次是他一个人,后面没有跟着大女子。
海表叔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下到院子,才想起刚才做的梦,想起大女婿早已随着他的那腔肝腹水走了。刚才是女婿托梦了。给人穿了那么多年的老衣裳,自己的大女婿却是穿着大腿面子磨破了的裤子走的,海表叔不由得眼泪汪汪。
院门外的天空里,云彩一朵一朵的,一会儿堆着,一会儿孤立着,蓬蓬松松的,棉花一样,那里面该是蓄了许多冬日的太阳光的,估摸着应该是暖和的,那里也是菩萨的所在。
海表叔站在院畔张望着,投进眼里的,还是南山上初冬时节的那场薄雪。今年冬天,老天爷怕是就拿这场薄雪把人们打发了。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王秀玲(1976—),女,宁夏彭阳人。发表作品若干。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伊拉克烤鱼
墨中白
歇工时,向海喜欢吸烟。他已经离不开香烟了。吐着烟圈,他才会快乐。
黄河不止一次提醒:“为什么带你去阿布扎比呢?”
向海认为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来阿联酋快两年了,向海最远只去过一个小镇,还是工友黄河手被砸伤,陪他一起去医院的。当时天黑得像是摸进了一个山洞里,一路上,他什么也没看到(黄河的呻吟让他无心看着车窗的外面)。医生缝伤口时,也不打麻药,黄河疼得像一头被宰杀的驴。看着那张破碎成玻璃碴的黑脸,向海突然想家了。
向海是在一家中石化公司承建的工地上干活。天太热,高温达到五十度,施工时,需要背着冰块。有几次他差一点热晕过去。如果死在这里,只能做阿联酋的野鬼了。高温天,咬牙坚持干活,除签了合同,诱惑他还有每个月的六千迪拉姆,折算成人民币就是一万多块钱。他到现在干了一年零六个月,扣压第一个月工资,余钱,都存在卡上了。再干四个月,他就可以回家了。不,是回国。向海之所以更愿意用“回国”这两个字,是因为觉得气派。以前在国内打工时,他喜欢说回家,人在阿联酋,更能体会到什么是“家”。
湖海、渔船、村庄,还有戴草帽的女人,一次次从月亮里漏下来,浮在他的眼前。在缥缈的烟雾中,他又看到了那片湖、渔船、村庄,女人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阿联酋。
工地上多数都是中国工人,像哈巴尼这样的阿联酋人,也曾来过几个,不过他们一般干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基本上一结工资就不来了。哈巴尼是来工地干活时间最长的本地人。他每月领工资后,就会和他们告别。向海认为他也不来了。过了半个多月,或是一个月,哈巴尼又来到工地。
——工资花光了,只能再干活赚钱。他用手势告诉向海。
向海原来不太相信缘分的,认识哈巴尼之后,他改变了这一看法。就像他和哈巴尼,谁也听不懂对方说话,却能用特殊手语交流得很愉快。别人看不懂的手势,只要向海一比划,哈巴尼就明白了。同样,哈巴尼打手语,向海都懂。甚至对方的一个眼神,他们互相也明白。
——再到这个工地上班,是因为舍不得你这个朋友。
看懂哈巴尼打的手语,向海多少有点儿感动了。
哈巴尼来上班时,会从自己生活的小镇上给向海捎带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当然少不了他喜爱的香烟。
在哈巴尼眼里,向海太有能耐了。他能将吸入口中的烟,吞云吐雾,让飘出的烟圈,小中生大,大中套小,什么大海、渔船、村庄,女人,自己打个手势,向海随口就能吐出来。特别是他吐出来的美人鱼,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就是一条鱼,有时还戴着草帽,身体柔软如一条花蛇。
哈巴尼也曾缠着和向海学着吞吐烟雾,可怎么也不得要领,大口的烟,呛得他直流眼泪。旁边的向海不停地说,哎呀,哎呀,可惜了好大一口烟雾。学了多天,哈巴尼还是不能呼唤出自己想要的女人。望着火热的太阳,哈巴尼一脸灰心的样子。可一有空闲,哈巴尼还会拉着向海,要看他嘴里的大海、渔船,还有美人鱼。有时,哈巴尼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也会烟戏,多好,可以跑去阿布扎比酒吧表演吐烟绝活,那样工作不累,还可以天天看到自己喜欢的姑娘。
得知哈巴尼学习吐烟圈,是为了去阿布扎比看漂亮的女人,向海笑了。
——吐烟圈只是一种喜好,是空闲时的快乐,快乐怎么能换来阿布扎比姑娘的欢心?如果想生活得更好,也可以换个思路嘛,比如说学做五香羊肉饭、包面布丁,或是香酥的阿拉伯大饼和脆香诱人的阿拉伯烤鸡,都可以的,为什么非要学吐烟圈呢?
——我爱享受悠闲的生活,讨厌一样香甜的味道,就喜欢你嘴里小烟圈缠大烟圈的神秘,大云朵套小云朵的缥缈。当然,还有阿布扎比姑娘甜美的笑脸。
向海不理解哈巴尼的想法,就如同哈巴尼搞不懂他嘴里吐出的烟圈一样。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他们因为缥缈的大海、晃动的渔船、戴草帽的美人鱼,走得更近了。
一看到他们俩在一块儿表演烟戏,黄河就提醒向海:“像小黑鬼就是一个败家子。”平时,哈巴尼在时,他们也叫他小黑鬼。尽管向海知道这样称呼不礼貌,可想到哈巴尼听不懂,就随他们叫了。向海也认为哈巴尼要是在中国,就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手里有一个钱,出门会花掉两个,一辈子也攒不到钱的。后来在和哈巴尼的交流中,才知道他只想着开心地过完今天,明天没有钱,再去工作好了。一个人没有结婚可以这么任性,可是娶妻生子后怎么可能还如此不负责任呢?向海多少有点想不通。
不过,在哈巴尼眼中,向海是一个勤劳的中国人。他打心里佩服向海,五十度的高温下还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天热,他喜欢躺在家里,舒服地抽着水烟。实在无聊时,他也会搭上顺便车去阿布扎比,放松下心情。
哈巴尼告诉向海,他准备去学做伊拉克烤鱼了。
想着鱼的边角燃烧着的点点火苗,向海又开始吐着烟圈了。上次黄河被扣件砸伤,幸好伤的是手,如果是砸着脑袋,怕是早化成灰了。人没了,卡上的钱还没有花掉,真是亏了。向海有点羡慕哈巴尼,想挣钱,就来干活,不想干,就去阿布扎比看自己喜欢的姑娘。可是这种想法刚冒出来,他就像在人群中想打饱嗝那样,强行咽了回去。如果真像哈巴尼这样过日子,一个月辛苦挣的钱没几天花光了,女儿学费拿什么交,家中有人生病,怎么去医院?
当年,他连一只画笔都买不起,只能拿着树枝在沙堆上画。后来新房把沙子一口口全吃光了,他就用母亲没烧完的柴木棍在轻软的土场上画。他画母亲,也画瘦妞。
他最不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捕鱼,他怕坐船,更怕清清的湖水。他坐在船里,心却飞到土场上。他又拿起烧火棍画,画的不是瘦妞,也不是母亲,他画大鱼,一条张开大嘴、上下白牙在阳光下闪亮似两把刀、甩着一只乳房的大鱼……
父亲看到鱼嘴里雪亮的白牙还有那只柚子大的奶子时,双手禁不住一抖,船就歪斜了。
眼前一片湖水,他并不害怕,完全被那条大鱼迷住了。大鱼张开嘴,白牙上下咬合,像极了磨刀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饱满的乳房,大鱼却一个跳跃,甩着奶子,游向湖的深处……
发生了这样惊险的事情,父亲再也不敢带他下湖捕鱼了。有两次他主动坐到船头上,父亲望着家里的土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湖面上有风,你不能去。
他扭过来,走下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一直看着父亲的渔船变成一个小蝌蚪。走回土场上,他又拿起木棍画一张脸。看着那个长着乳房的小女孩,瘦妞说把她变成了鱼精,哭着跑去湖边找父亲。从家到湖边不远也不近,瘦妞走丢了。看到母亲疯了沿着湖边奔跑,他偷偷将烧火棍抛进湖里。瘦妞光着脚丫跑向湖水的画面定格在他的记忆中。瘦妞一定是变成了一条美人鱼,一定是。他想。
大鱼游走后,他好像不会画了。
每到一个城市打工,下班后,他就像一条黑鱼游遍大街小巷,他在寻找那条美人鱼。可大街上连根烧火棍也没有,更看不到他要画的渔船。越是寻不到,他越想去找。如同吸了冰毒,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他有一次在公园里捡拾一根枯树枝,准备画梦中的美人鱼,可是他握着树枝寻找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可以画画的泥土地。
走累了。疲惫的他就在坚硬的大理石路面上画,他画了一个傍晚,也没有画成一条鱼。他也画累了,懊恼地将树枝抛进垃圾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点燃了一支烟。
那条游走多年的大鱼出现了,很多年过去了,大鱼的牙齿还是雪白,只是多了一只乳房,浮在水面,如同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他的血管里,起风了,像是湖面荡起的波浪。大鱼再一次将他带回湖里,游进深水区,朦胧中,他又看到了瘦妞,还有父亲的渔船……
在阿联酋,他喜欢哈巴尼像个孩子缠着他,和他一起拥抱村庄,亲吻着渔船。每次回家,女儿就是这样搂着他看美人鱼的。想到这,他又开始大口吐着烟圈,烟雾环绕中,他的血管里有鱼在游,随着哈巴尼惊喜的尖叫,一条美人鱼从他嘴巴里跳出来,飞翔在阿联酋的天空。
望着开心的哈巴尼,他有点后悔在家没有好好教女儿学习画美人鱼了。
父亲讨厌他拿烧火棍,可自己怎么能忽视女儿的画笔呢?女儿拿画笔的样子和他少年时拿烧火棍的姿势太神似了。
女儿拿起画笔,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湖水,清澈得迷人。而哈巴尼把烟吸到嘴巴里,眼前却是阿布扎比漂亮的姑娘,随后吐出来的烟,就像鸭腚眼里射出来的一泡稀屎,不成样子。
哈巴尼不会将嘴里的烟圈吐成乳房,向海还是乐意教他。
有一次,哈巴尼也能将烟圈变成一粒奶头了,向海正准备教他如何让乳房丰满起来,哈巴尼却将半支烟丢进砖头堆里,用手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胸脯:
——让两个奶子悬浮在空中,太难了,还不如烤鱼好做。
向海这才知道,哈巴尼已经学会做伊拉克烤鱼了。
——我准备抱个阿布扎比姑娘回家。
哈巴尼再次提醒向海,去感受下阿布扎比,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哈巴尼不止一次用手势诱惑他:
——那里的姑娘比美人鱼漂亮,她们的乳房比你变出来的奶子结实多了,人人都有一身驾船的好本领。哈哈!
在向海眼里,哈巴尼就像一条游在沙漠里的泥鳅。他有时开着车子来工地干活,更多时候搭乘别人的顺风车。
晚上,哈巴尼从包里偷偷拿出酒来,两人对饮。向海喝多了。哈巴尼也醉了。
醉了的哈巴尼抱着向海说话,向海一句听不懂。
哈巴尼忽然扯下他的短裤,一把抓住他的下身,像做活塞运动,来回套拉着。向海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想推开哈巴尼,可是整个身体很快就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抓住哈巴尼的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甚至渴望速度能快些,再快些。
感觉他变得十分强硬时,哈巴尼松开手,哈哈大笑,冲着他,高高举起大拇指。
那晚,哈巴尼没有回家,躺在沙堆上,不停地说着向海听不懂的话。向海看到,沙滩上有黑脸蛋、白屁股的女人在跳舞,她们一会儿挥着草帽,一会儿又抬起修长的大腿,胸前甩动的乳房是那么的结实饱满。
东边的月亮更圆了。向海知道,月亮下边就是中国,它一定是从老家的天空溜过来的。看着月亮里朦胧的身影,向海想到了老婆。现在她应该睡着了吧。想到同一轮明月如湖水般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盆里,向海禁不住伸手把哈巴尼搂在怀中。月亮下,哈巴尼的嘴巴喘着酒气,那两颗虎牙在月亮下,闪着白光。他想到了女儿,好想吐烟圈给她看。他又想到父亲的渔船。他至今不会捕鱼,害怕那清清的湖水。以前,他总认为父亲是失望了,才不带他下湖的。一个怕水的男孩子,长大会有什么出息呢?
想着女儿手中的画笔,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一个人下湖了。父亲一直幻想瘦妞会像一条鱼游到他的船边,可跳到船上的鱼都不会说话。禁捕季节,父亲就带着母亲进城。每次外出,他们都会把身上的卖鱼钱花得只剩下返回的路费,才不甘心又来到湖边。母亲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瘦妞真变成了一条鱼,看,她游过来了。
他也相信瘦妞变成了美人鱼,她不但在父亲捕鱼的湖水里游,也在他打工的城市里游,他一直在寻找接近她的河流,只是河水太浑了,他看不清水里是否有鱼在游。
想到那条大鱼,不知道是该恨父亲还是恨自己。如果父亲把下湖捕鱼的技术传授给他,如果父亲那天带他下湖捕鱼,如果……他怎么能怨父亲呢?是自己没有勇气站到那条狭窄的渔船上的。
望着月亮,他把烟全聚在喉咙里,嘴巴慢慢地朝向天空,他的眼前出现了哈巴尼比划的姑娘,分开修长浑圆的大腿,翘起性感的屁股,丰满的乳房左右摇摆……他的下身膨胀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约有六米远的一个沙堆处,掏出雀儿(老家的人都称男人那玩意叫雀儿)对准东边的月亮,沙堆里忽然钻出来一位阿布扎比姑娘,害羞地伸出手,像哈巴尼那样舒服地套住他的下身,一股电流再次接通,他清楚地看到一道白光,像一支飞箭,狠狠射向月亮的靶心,他整个人猛一下瘫坐在沙堆上,温热的沙粒熨着他的屁股,舒服死了。
一次醉酒,向海和哈巴尼关系更亲近了。
通过手语交流,向海知道哈巴尼赚的工钱一半用来孝敬家里的老娘,余下的全花在阿布扎比的姑娘身上了。
——姑娘们年轻漂亮,活儿也好,你舒服地躺着,就不想家了。
每次,向海都坚定对着哈巴尼摇着头。有时他也禁不住会想,阿布扎比姑娘再漂亮,皮肤也不会白的。在向海眼里,女人好看,皮肤白嫩是不可缺少的。
——爱情和友情是没有国界的。哈巴尼不相信他没有搂过别的女人。
——要是和她们睡觉,就烂掉我的雀儿。向海指着月亮发誓。
想到中国朋友腿裆里的硬棍,哈巴尼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
——想女人,就拼命地干活,累了,什么也不想了。
明白了向海的意思,哈巴尼眼泪都笑出来了。
在哈巴尼眼里,向海坦诚可爱,身上还有一股魔力,常能让他感悟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星期五,一下班,哈巴尼就拉着向海,比划着:
——母亲去走亲戚了,今晚请你去家喝酒。
哈巴尼家住在小镇的西街上,赶到他家,天擦黑了。在哈巴尼的家门口,他们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哈巴尼好像跟她很熟悉,邀请她一起去,姑娘甜美一笑,似一条光滑的鱼贴着他们滑进屋。
哈巴尼从冰箱里拿出酒菜,三个人坐成一桌,姑娘坐在向海的对面。
向海一直不敢直视她,姑娘除了皮肤黑,模样长得还算好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灯光下像两条比赛游泳的小银鱼。
一瓶酒快喝完时,哈巴尼起身,朝着向海打手语:
——我去再烤两条鱼。又转脸向旁边的姑娘嘀咕说了几句话。
哈巴尼出去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笑得更甜了,像是撕开包装的奧利奥巧克力,散发出扑鼻的奶香。姑娘起身时,胸前那对饱满的乳房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黑兔,争吵着要蹦出来。她滑过来,搂着向海的脖子,乳房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身。他闻见了她嘴里的烤鱼香味。有股电流从他的腰,正在慢慢向他的大腿根汇集。
姑娘拉起他的手放到一只兔头上,她用手指了指哈巴尼坐过的空板凳,摆了摆手。向海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却跟着姑娘走向哈巴尼的床。他头脑晕晕的,眼前浮现出一条由白变黄,由黄转褐的烤鱼。她不知何时脱去了上衣,那两只调皮的小黑兔随着身体的移动,上下比赛着跳跃。那张床上像是摆着一块巨大的磁铁,他情不自禁被吸了过去。
姑娘上床后娴熟地蹬掉粉色短裤,仰面躺了下来,侧回头朝着他笑。那两排白牙是那般熟悉,他下身似被母鸡的尖嘴狠狠地啄了下,一转脸,看到书桌上,哈巴尼正挑起拇指,冲着他大笑。这时,他的眼前,突然飞出一把雪亮的尖刀。
他转身就跑,身后姑娘在喊,他听不懂。在奔跑的路上,向海在心里骂自己狼心狗肺,哈巴尼好酒好菜招待他,自己怎么能搂朋友的女人呢?
向海找不到回工地的路,就在街头,抽着烟,看着天边的月亮。烟雾中游过来一条鱼,月光下,大鱼肚子掏空了,两侧还开着玻璃窗。他飞身坐到鱼肚里抽着烟,大鱼游到一个小岛边停下来,从岸上走来一群人,父亲背着鱼篓,母亲戴着草帽右手牵着瘦妞,妻子怀抱着女儿,女儿手里举着画笔。他们说笑着飘进大鱼的肚子里,这时海水涨潮了,一个劲地涨啊,涨,他们一家人叫着,唱着,耍着。眼看着就要漫到月亮上去了,他甚至伸手可以抚摸到月亮的脸,柔软得像乳房。他本想抓住乳头,跳到月亮上去的,可大鱼神经病似地一甩尾巴,离开了月亮……
哈巴尼找到向海时,他躺在墙角睡着了。看着中国朋友脚下的烟头,哈巴尼心疼地一个一个捡拾起来。当他把烟头摆成一条黑鱼时,向海醒了。睁眼看到哈巴尼,他的表情很尴尬,像是离开时偷了主人家的一件东西。
——你为什么走?哈巴尼打的手势明显比平时又快又重。
向海只盯着哈巴尼的双手,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朋友。向海伸手比划着说。
哈哈,哈巴尼大笑起来:
——你是我的兄弟,她应该陪你玩的。
向海的眼睛睁得像桂圆一般大。
——我帮你预付过钱了。
哈巴尼见向海还是没有明白,他急得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手语:
——她的确是我的一个玩伴,可陪你睡觉,也是她的工作。你为什么不愿意照顾我朋友的生意呢?
向海笑了,心想,中国有句古语……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哈巴尼也听不懂。
他伸出手,打的不是手语。哈巴尼知道,他要烟了,于是递过去一根烟。
向海接过烟,点燃,迫不及待地吸起来。他将一大口烟,轻轻吹出来,先是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转眼又变成在湖水中游动的美人鱼。
哈巴尼也跟着吐了一口烟,细一瞅,却像是一条烤鱼。
哈巴尼知道向海家住在海边,清晨一打开窗,就能看到无边的大海。向海不会打鱼,他一坐船,两腿就打战。一个生活在海边的人,害怕水,哈巴尼感觉很有意思。难道这就是他离开大海,到阿联酋来打工的理由?
在哈巴尼眼里,大海永远比沙漠可爱多了。哈巴尼忍不住打出手语告诉向海:
——我想去看大海。
看到哈巴尼一脸向往,向海很开心。他为撒谎感到不安。自己的家不住在海边。每次哈巴尼夸阿布扎比如何繁华时,他就会挑起拇指点赞上海的大海是多么宽广。在哈巴尼面前,向海喜欢说着大海,那个永恒不变,无限宽阔,像男人梦一样深蓝的大海。
如果告诉哈巴尼,他的家不在海边,哈巴尼该有多么失望呀。
父亲的渔船出事了,还是当年他画大鱼的那个地方。
父亲下湖寻找瘦妞,才会留在水里的。母亲像是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对于父亲的离去,向海总认为是那条大鱼用快刀一般锋利的白牙咬碎了厚厚的船底。
父亲走了,以前喜欢下湖的母亲,突然也害怕那一湖的清水了。
忧郁的母亲病了。
父亲捕鱼攒的钱,在母亲快要走的那几天派上了用场。母亲撑着,等到他回家,拉着他的手,使尽全力说了两个字:瘦妞……
母亲的眼睛是他用双手合上的。他不会告诉母亲,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美人鱼,真的累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
直到有天他看到女儿画出了一条鱼,他才意识到,美人鱼也许就是个传说,传说,传说,传说!
自己不能活在梦里,他要给女儿买画笔,买画笔,买画笔!
当黄河约他来阿联酋打工时,他答应得很干脆,除了高薪诱惑,还有湖上的传说。母亲不相信鱼会飞,父亲也说,瘦妞就是变成一条鱼,也是在湖里游,鱼怎么能长出翅膀来呢?来到阿联酋,摸着滚烫的砂粒,他难过地哭了。离开那片湖水,他以为沙漠里是没有鱼游的。认识哈巴尼,他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鱼。尽管他看到更多的是烤鱼,可谁能说烤鱼不是一条鱼呢?哪怕它是一条伊拉克烤鱼,同样会让他想起那片湖水,还有跑向渔船的瘦妞……
让哈巴尼下定决心要带中国朋友去阿布扎比的是因为向海救了他的命。
又是一个星期五,下班后,哈巴尼本想坐朋友的顺风车回家。向海却拉住他,一起喝酒。后来,哈巴尼才知道朋友出了车祸。哈巴尼庆幸自己没有坐在车上,特意来感激向海。向海不曾想到自己贪杯,会让哈巴尼躲过一劫。
对于哈巴尼的热情邀请,向海几次都拒绝了。
——一定要去一趟阿布扎比,将来有一天我去上海,你也要陪我看大海。
打手语时,哈巴尼一脸真诚:
——如果你不去阿布扎比,就是害怕我去上海。
向海就不好再坚持了,自己怎能让哈巴尼小瞧中国人呢?
在没去阿布扎比之前,哈巴尼却找到向海:
——借我三千迪拜欧吧,你一回中国,我就不在这里干活了。我想在镇上做点小生意。
看着哈巴尼那双渴盼的小眼睛,向海没有理由拒绝。哈巴尼知道他卡里有钱,才来借的。
黄河知道后,劝向海,你就要回国了,把钱借给他,同扔到海里有什么两样?
向海有点后悔了。可说出的话,就像吐在地上的口水,落地是要砸出一个坑来的。
哈巴尼真在小镇卖伊拉克烤鱼了,生意还不错。
小镇离向海干活的工地不远也不近,向海很少去。哈巴尼有时还会来找向海,还带着他烤的鲤鱼。
吃着哈巴尼亲手做的烤鱼,望着天上圆如一块糖饼的月亮,向海又想到了美人鱼。
皎洁的月光下,哈巴尼一边喝着酒,一边同向海比划着大海:
——你跟我学做烤鱼吧,回到中国,可以和老婆一起在上海卖伊拉克烤鱼。
吃着手里的烤鱼,向海本想告诉哈巴尼,他家靠近的是湖,他们离上海还很远。可他打出的手语却是:
——上海欢迎你。
——OK!哈巴尼伸出左手将半片烤鱼递给了向海。
向海不客气地接过来,下定决心用空闲时间和哈巴尼学做伊拉克烤鱼。有一天,他回到家乡的小镇,也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看着向海一有空就跑去和哈巴尼学做烤鱼,黄河再次提醒他:趁着小黑鬼生意红火,抓紧把钱要回来。
向海知道黄河是好意,在老家,不知根知底的,是不会轻易借钱给别人的。更何况哈巴尼是阿联酋人呢?
他相信哈巴尼手里真没有钱,如果有,一定会还的。
哈巴尼心里早盘算好了,要让中国朋友在阿布扎比过一个难忘之夜。
他带向海去阿布扎比游玩了民俗村、法拉利主题公园、阿联酋文化广场。这是向海到阿联酋玩得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吃着烤鱼时,月亮如一个金黄的蛋糕被人托举在眼前。
——你不是一直想去月亮上吗?哈巴尼手指着东方。
今晚的月亮离我们好近,你看,我伸手能摸到了。向海完全忘记了哈巴尼听不懂中文,他把酒杯举向了月亮。
哈巴尼变戏法般挥挥手,桌上那条烤鱼游了下来。烤鱼围着他们转满一圈的过程中,身体像使了法术,迅速长大,在他的搀扶下,向海骑上了烤鱼。烤鱼稳稳地游向东边的月亮。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黄气球,漂浮在海水里。烤鱼把他们送到月亮旁边,哈巴尼第一个抓着那粒粉红的乳头,跳了过去。在哈巴尼的牵引下,向海也握住了月亮的乳头,并成功登陆上去。月亮如皇宫,连走的路都是一个个饱满的乳房铺成的。走在弹性十足的乳房上,向海感觉身体也浓缩成一只乳房,在月光下颤抖。
很快,哈巴尼的双手就被两只黑色的兔子一嘴含着一个给叼走了。
向海走进一间粉红色的房子,如同身在子宫里,他伸手摸了下墙壁,像小腹一样软滑。一条美人鱼贴着墙角游了过来。美人鱼长发披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瓜子脸上涂了一层粉,却没能遮住她右嘴角那颗绿豆粒大的黑痣。美人鱼穿着很透,洁白的裙纱下,一对结实的乳房若隐若现,她游进来时,红色内裤,随着屁股舞蹈,仿佛母亲在渔船上摇摆。美人鱼从骨缝里冒出来的气息,像海浪一样,在他眼前拍打着。美人鱼游到他身边时,黑痣还上下抖动了一下,这让他想起瘦妞哭泣的小样,相同的部位,那颗黑痣就像鱼的胸鳍在左右摆动着。
他嘴里又开始源源不断飘出烟圈,小中生大,大中套小,于是皇宫里浮现出村庄、湖水、渔船……
美人鱼激动地浮起来,亲吻着渔船、湖水、村庄,把那顶草帽紧紧咬在嘴中,哭了,像极了浪花轻拍海岸的声音。
向海的心似被烟头烫了一下,他嗅到一丝焦煳的香味,一大口烟全喷了出来,他们眼前漫过一片湖水,一条由白变黄,由黄变褐的伊拉克烤鱼,贴着水面飞来……
[原载《长江文艺》2017年第6期]
墨中白(1977—),本名陈亮,江苏宿迁人。曾获《小说选刊》蒲松龄文学奖、吴承恩文学奖、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宿迁文学院专业作家。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城市之上
朱 敏
挂了孙媳妇麦燕的电话,马占祥坐在自家院子的梨树下,像另一棵枯瘦的老梨树,谁叫也不进屋睡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棵老梨树对着另一棵老梨树说话:老伙计,你说说看,人换了一个窝窝子,咋就会变呢?
另一棵老梨树显然不比马占祥糊涂,它在这个院里长了近二十年,老马家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是它看着老马先后送走了他大他妈,又含着悲痛送走了失足落入河中的儿子,不声不响地送走了胃癌晚期的儿媳妇;老两口一声没吭把孙子拉扯大,又欢欢喜喜地迎来了孙媳妇,满心期待地抱了小重孙。这个家,也和梨树一样,冬去春来,叶子落一层,再长一层,无论光景咋样,每年该结果的时候总要结几个果子,尝一口新果子的甜味,也就暂且忘了之前过日子的种种难肠和麻达。
一阵风吹来,梨树上的叶子“哗哗”响,几片叶子还顺风飘下来,落在马占祥脚边。马占祥不为所动,对着墙外的月亮发呆。风再吹来,梨树上的叶子又“哗哗”响,这一次,它们把响声变成一种马占祥可以听懂的语言送到他耳边:“我没有脚,只能一辈子长在你家里,连个村口都没去过,又怎么知道麦燕咋会变?你有脚,你一辈子也只去过村口,你咋不出去找找看呢?亲自去问问麦燕那娃,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咋就变心了呢?”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亮晃晃的,真有点像银盘。马占祥竟然笑了,笑自己可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了,活在世上一辈子,临了临了,竟然还有想不通的事。他想站起身,试了一试,却没完全站起来,摇晃了两下。他赶紧扶住身边的梨树,身子半弓着,像一只大虾。他缓口气,身子又往上蹿了蹿,像是长高半截,背也直了一些。他抖了抖肩膀,把身上的那件蓝布衫子往上颠了颠,右边衣领还不合身,他用左手拽了拽。他挪开步子,双臂摆在腰后面,一步一步向着老屋走去。
这是一个老院子。正北面是一排新房子,四间青砖房,两间一个门,马占祥和老婆子住后两间,孙子马强和媳妇麦燕住前两间。说是新房,转眼也十年了。是马强结婚那年,马占祥请村里同族的侄儿子带人盖的。东面是以前留下的老房子,土坯结构,刚开始做伙房,后来做仓库,淘汰下来的农具、烂筐烂簸箕等零碎东西都在里面塞着。马占祥常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吃面,一大碗鸡蛋拌面,他吸溜吸溜几下就能吃完。两个哥哥相继出事,马占祥一个人送走了老父亲老母亲,中年又丧子,还好有个孙子,要不然老两口得过得多凄凉。现在呢,孙媳妇也留不住了。
马占祥走到孙子的屋窗下,耳朵贴在窗玻璃上仔细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连细微的呼噜声都没有。马强从小就是个乖娃娃,啥都听马占祥的。他跟着马占祥下地,让走田埂不走地垄,让过桥不跳渠,也是太听话了,就没主见;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先是跟着村里的马三学开车,跑了几趟长途,结果马三疲劳驾驶出了事。马占祥不让马强出去了,生怕再有个三长两短。马占祥的老婆子托人给马强说了媳妇,刚过二十岁,两人就早早结了婚,第二年开春生下小重孙子。马占祥心里终于展妥了,他觉得活在这世上,再没有比一大家子囫囫囵囵好的事了。
门外传来几声狗叫,惊破了整个村庄的宁静,好像一粒石子扑通一声掉进湖里,形成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马强显然也被吵醒了,翻了个身,继续睡着。睡梦中的他,并不晓得爷爷正守在窗外。昨天他还是悲痛的,虽然没哭,但眼睛里憋着两泡眼泪,随时都要滚下来。看到奶奶抱着他的儿子坐在梨树下喂饭,他才咬了咬嘴唇,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不过才二十四岁的人,日子没开始真正过呢,生活的酸甜滋味也没真正尝过呢。他就是个刚插到地里还没长大的葱娃娃,一切透着新鲜,新鲜里又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遇到点事,他就没手抓握了。这是马占祥的老婆子背过马强,对马占祥说的。
马占祥驳回老婆子的话:“谁不是从那点子活过来的?谁也不是一生下就老的,都是从不懂事活到懂事的。”
马占祥的老婆子觉得自家老汉说得有道理。马占祥说,遇上事了怕也没用,只能想办法解决么!马强没经过事,只能我们给出头么!
话这样说出来了,老婆子心里也就不那么慌张了。吃过晚饭,洗了碗,带着小重孙子回屋睡觉了。
已经是后半夜光景了,趁着月色,马占祥走到自家屋前,透过开着的窗户,他听到女人的呼噜声,一高一低,一强一弱。马占祥在心里叹口气:这女人心肠真大。
马占祥摸黑进了屋子。炕就靠着窗户,透过月光,他看到炕上睡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和他在一个炕上滚了五十多年的老婆子,小的是他刚满三岁的小重孙子。屋子里飘荡着两种呼噜声,也是一大一小,高低起伏。大的是自己老婆子的,低沉中夹带着高亢,绵延悠长;小的是小重孙子的,微微的,甜甜的,像嘴里含着一个小喇叭。他刚会说话,除了清晰地喊出爸爸妈妈太爷太奶,其他话都说得含糊不清。吃饭饭,喝水水,小狗狗,他都喜欢叠着音说。他还不知道他的生活即将发生变故。在他小小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片叶子可能要凋落了。想到这,马占祥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在一般人听来几乎是无声的,可是却吵醒了正在打鼾的老婆子。老婆子几乎是一骨碌翻起身,像只趴在地上装睡的老母狗,任何一点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眼睛。
老婆子:“你咋了?”老婆子用清晰的语调问马占祥,仿佛之前的熟睡都是假相。马占祥突然有点欣慰,这才是陪他在泥土里刨了一辈子食的老婆子,这才是经历多次大灾大难拿脊梁顶着他往前走不要倒下来的老婆子。
我去趟省城。马占祥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说出这五个字。
干啥去呢?
找麦燕么!
那么大个省城,你能找见么?
鼻子底下有个嘴呢,不会问么!
她要铁了心不回来,咋办?
那也得问清楚么,问她为啥就能狠心地撇下自己的男人和娃娃,问她省城有啥好的,问她在那里……
上面的对话并没有真实发生,都是马占祥自己在心里演绎的。他想,如果老婆子喋喋不休地问他这些,他就理直气壮地这样回答。但是老婆子已经下了炕,给他准备吃的去了。这个老婆子,咋就这么能沉得住气呢!
老婆子给马占祥做的是一碗鸡蛋拌面。她说走远路呢,吃硬点子,能挨住饿。
在吃饭穿衣上,马占祥永远听老婆子的。一年四季,她说该换衣裳了,他就换,她说夏天吃凉面,就吃凉面,她说冬天吃搅团,就吃搅团。在他眼里,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下地干活,扑揽一大家子的肚子不要挨饿才是大事。
吃完面,老婆子又给马占祥端来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怕大清早吃得太干了,不好消化。其实,老婆子能给他做的也就这些了。喝完汤,太阳还没出来,马占祥就上路了。村子离镇上还有十来公里,走到镇上,才能搭班车到县城,然后去汽车站坐第一班快客。马占祥虽然没出过门,但是马强经常出去。怎么坐车,在哪坐车,从哪到哪车票多少钱,马占祥早都记在心里。县城到省城,坐普客比坐快客便宜一半,但马占祥这会儿已经顾不得省那几十块钱。他要在最早的时间到达省城,好像那里有个看不见踪迹的怪兽,再去晚一阵,他的孙媳妇就会被怪兽掠走。他的心里渐渐升腾起一团火,暗暗骂了一句好多年没骂过的脏话:日他妈的,孙媳妇也是我们花彩礼明媒正娶来的,咋说走就能走么!真是没处讲理去!
现在日子好了,路也修得好,又宽展又油光,连个坑坑子都没有。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马占祥一路很顺利地就坐上了车。去往省城的快客上了高速后,更像是一匹脱了缰绳的马,放开蹄子撒了欢地跑。马占祥很惊奇这种感受。这是最早的一班客车,天才微微亮,车子就向着东方奔去,向着一团霞光奔去。马占祥又想到他的孙媳妇,麦燕刚来他们家时,也多像此刻的霞光啊!鲜艳、生动、灵活,孕育着希望和光明,给他们暗沉沉的家带来了勃勃生机。想着想着,马占祥竟然靠着座位渐渐睡着了。要说老了的人瞌睡少,可毕竟一宿没睡了,随着班车微微的晃动,他好像被轻轻地拍打着、摇动着,送入了香甜的梦境。
坐落于省城北京路和正源街交叉口的金凤万达城,每天早上九点整上班。差一分钟,门上的大锁子都不打开。这里几乎是这座城市最高端最上档次的消费场所。地下一层是华润万家购物商城,新鲜的蔬菜、各式各样的家具家电、衣服鞋帽什么的,一应俱全。每天早上,门口都排满了老头老太太,等着买特价蔬菜和商品。一楼是高档时装、品牌专卖店,二楼是名品店,三楼是特色餐饮,四楼是万达影院。这里的人流每天都熙熙攘攘,年轻的小情侣,附近中学的学生,一家几口,儿子女儿带着老爸老妈,都在这里晃荡。好像只有在这里花了钱,才是花得有档次有水平;好像只有在这里吃了饭,才叫吃得有食欲有满足感。
从几百公里之外的山村赶来的马占祥老汉,显然来早了。最多也就八点多一点,他已经站在万达广场前面的花圃边。面对这座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他显然有些茫然,像他第一次把小重孙子抱出家,指指张家门口的狗说,这是小狗狗!小重孙子啊啊啊地说半天。他又指着李家后院的羊说,这是羊羊!小重孙子再啊啊啊说半天。他又指着孙家门前的摩托车说,这是车车!小重孙子再啊啊啊说半天。
可是,现在,七十多岁的马占祥到了城里,没人一样一样地指给他看,并告诉他:这是省城最好的医院,这是省城重点中学,这是新华街,这是海鲜自助火锅,这是商业银行。幸好,他说得对,鼻子底下有张嘴,他就是靠问路问到这里的。
麦燕刚到省城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说她在万达上班。马占祥问马强:万达是做啥的?马强说是个商场,大商场。
哦,那就是个售货员!
人家叫导购。马强纠正爷爷。
卖东西就卖东西么,叫个名字都怪怪的。
幸亏知道麦燕上班的地方,不然让我去哪找呢。马占祥在心里暗自庆幸。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就发现自己庆幸得有点早了。
九点整。万达商业广场正式营业了。等在门口的一大堆人像潮水一样涌进去,马占祥就夹杂在潮水里。他身不由己。他踉踉跄跄。他跌跌撞撞。这哪是逛商场,简直比过年赶集还疯狂。等进到里面,他更傻眼了。地是白色地板砖,比他们家的锅灶台还亮还光。一个店挨着一个店,门头上大多是一串串看不懂的英文字,像横七竖八爬着的蚂蚁。玻璃橱窗里摆着人体模特,他以为是活人,心里想:咋把好端端的小伙子大姑娘放进玻璃窗窗里面了,能透过气吗?一直站着腿不酸吗?要是想尿个尿咋办呢?他不敢太靠近了看,生怕玻璃橱窗里的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后来发现那些人眼珠子也不动,才大胆往前走了几步,靠过去,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假的塑料人。他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了。这城里人就是能折腾,非要给塑料人穿个新衣服站在这里吓唬人。
商场里四通八达,马占祥不知道往哪里走。这和他想得太不一样了。他以为一进来就是柜台,他随便逮住一个人问问他家孙媳妇麦燕在哪上班,那个人抬起胳膊给他指一下,他就能在人群中知道麦燕,然后把她拉到没人的拐角,问问她心里咋想的,然后再劝说劝说她,把她的心劝软和了,跟着他一起回家。但是,现在怎么办呢?到处是店,到处是人。他却又不知道怎么问,怎么找。他有些口渴,坐了一路车,还没喝下一口水呢。他想买瓶水喝,抬起头又四处看了看,发现进口处有一个卖水果饮料的柜台。柜台上摆满了各种新鲜水果,旁边是装着各色饮料的塑料杯。他走过去,问一个穿着红色围裙的姑娘:“丫头,有水没?”
他说的是固原话,卖饮料的姑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回答:“有饮料!”
姑娘说的是普通话。马占祥也愣了一下,在脑袋里迅速转化了一下话的意思,紧跟着问:“多少钱?”
“大杯十二,中杯十块,小杯八块!”
马占祥张了张嘴,啥?一杯水水子八块!他忍了又忍才没把这句话送到嘴外边,只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转。
马占祥冲着姑娘摆摆手,憋红了脸离开。一杯水八块。这得是啥水啊,这么贵!马占祥想起了自家井里的水,又清凉又干净,喝一口下去,整个人都舒爽,像一股甘泉从头浇到脚上。他舔了舔嘴唇,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抬头看了看,往上还高得很着呢,起码还有好几层。这么个地方,比他们县城都大,他去哪找一个碎碎的叫麦燕的女子呢!
他转身,突然看到一家店面的门头镜子里映出自己的样子:蓝色布衫子、墨蓝色的布裤子,一双黑布鞋,灰白的胡须,头顶上稀疏的头发,和这么洋气的商场显然太格格不入了。马占祥有些不好意思,继而变得拘谨,甚至想走,赶紧离开这里,太丢人现眼了。他一辈子都没这么丢人现眼过。身旁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他。在他们的眼里,七十多岁的马占祥像个什么呢?怪物,老土包子,还是捡破烂的?马占祥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了,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算了,不找了,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凭他一个老汉家,能咋样呢!
可是,可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看到卖饮料的姑娘在打量他,目光依旧不冷不热,却把他看得浑身更加不自在。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出去。我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无论如何,我得见一面麦燕。
马占祥又转过身,突然,面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小黄人。马占祥老汉由不住地大喊一声:“哎哟!”一屁股就坐倒在地上。哪里来的这么个怪物呢!
大家被马占祥老汉吓住了,急忙围过来,把他扶起来,还问他:“大爷,您没事吧?”
马占祥指着小黄人,哎哟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定了定神,才明白这大概是商场在搞活动。马占祥拍了拍屁股,就像在老家一样,从田埂上坐起来,一定要拍拍屁股,把裤子上的土拍干净才能回家。可是,这是万达,这是商场,地上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哪来的土呢!
人群散开了。马占祥慢慢悠悠往前走。经过这次惊吓,他反而镇定了一些。这不就是个商场么,商场不就是让人逛的么,我就逛逛咋了!我就当来省城逛商场了。
这边进去是个男装专卖店。短袖一排,西装一排,裤子一排,皮鞋摆在高高的架子上;那边进去是个女装专卖店。长长短短的裙子,花花绿绿的短衫,黑色白色的吊带,高跟矮跟的凉鞋。再往下是个运动衣专卖店。再往下是个内衣店。再往下是个饰品店。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呢?这些东西马占祥老汉一辈子都没见过啊!
马占祥有点后悔了,来的时候应该把老婆子也带上,让她也出来开开眼。这衣服,这鞋子,这包包,即便不买,看上一眼两眼也好啊!里面卖东西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皮肤又白又细,像春天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水萝卜,嘴唇画得红红的,眉毛描得细细的弯弯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咋都这么好看呢!身上穿的衣服也好看,裙子短短地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肚像剥了皮的白葱,脚上的黑色皮鞋走起路来蹬蹬蹬,像秦腔剧团下乡唱戏时敲出的鼓点子。她们都说着普通话,声音软软的,又甜甜的。嘴角上都带着笑,不用招呼客人的时候,就聚在一起说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笑。
马占祥跟着几个小姑娘上了扶梯。他怕站不稳,先是把手放在扶手上,走了一段,伸长脖子看前面,发现小姑娘并没有扶着,手里都捧着一杯饮料,他觉得不妥,自己也松了手。扶梯上去时,他的脚抬慢了,差点向前摔趴在地上。他惊出一身冷汗。太吓人了。还是走在村子里舒坦。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比上这电梯安全多了。
二楼的店花样更多。他怕自己走丢,他尽量顺着一个方向转。走着走着,他突然感觉尿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老不出门,出趟门事真多。他不知道厕所在哪,也不知道问谁。他进了一家店,是个卖孕婴产品的专卖店,粉嘟嘟一片。他拦住一个年龄稍稍大些的女人问厕所在哪,女人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外面,再不理他。
他的自尊一下子受到伤害。他想再问一句,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他只好出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一个清洁工开着清洁车过来,大概看出他的窘境,停在他身边,仿佛等着他问她。他和她僵持着,僵持着,他始终不好意思张嘴。他生怕她也用那种嫌弃的眼光看他。清洁工大概不耐烦了,开车走掉。
他的尿意越来越强烈。就在他快被一泡尿憋哭了的时候,突然过来一个年轻女人,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边走,一边说,宝贝,再坚持一下,妈妈带你去厕所!
他像是等到了救星。他不动声色地跟在女人身后,过了天桥,拐进一个深深的通道。他看到女人进了一个门头贴小人的房间,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他用浑浊的目光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另一边的一个房间上面,也贴着一个小人。一个男人刚从那里出来。他再也等不及了,赶紧走进去,里面的设施又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他的那泡尿该尿在哪里。实在憋不住了,他只好进了隔断,学女人一样蹲下来,把尿尿进尿池。一股热辣辣的尿液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他突然有些委屈,委屈得想哭。七十多岁了,作为一个老爷们,他从来没蹲着尿过尿,没想到黄土埋到脖子了,他竟然晚节不保,被一泡尿害得学了女人的样子。他很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从厕所出来,洗了洗手。他又装作洗脸的样子,趁机喝了几口水。嗓子终于不干了。他羞愧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不想逛了。也逛不动了。他走到一个休息凳前,缓缓地坐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麦燕在哪呢?麦燕到底在哪上班呢?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碎媳妇子,怎么就能在这么复杂的地方生活下去呢?她来省城不到一年,竟然给家里说她不想回去了,不想跟马强过了。为啥呢?马强之前也在省城打工赚钱,送快递的时候被车撞了,没工伤保险,没医疗保障,一条腿瘸了,只能在家待着。马强不能挣钱了,麦燕说她出来挣。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总不能都窝在家里吧。这倒好,只往家汇了两次钱,人就变了。
马占祥觉得脸上凉凉的,他用手摸了摸,竟然是眼泪。他真的哭了。唉,他都多少年没哭过了。人活在世上,遇到的难肠事还少么?没有,多得数都数不清,但他从来没哭过。这一次,他竟然哭了。三五个小姑娘从他面前走过,好奇地看着他,他赶紧擦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假装揩鼻涕,却没有纸擦,他只好把一股清鼻涕抹在裤缝处,又在膝盖上搓了搓手。估计到吃饭点了,三楼飘下来很多饭香味。马占祥不想再上去了,他也走不动了。光溜溜的路并不比山里的路好走,更累人,更费劲。
马占祥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仿佛把自己坐成一棵从老家移来的老梨树,佝偻、弯曲、沉默、寡言,却又不放弃。他的肚子早都饿了。那碗鸡蛋拌面支撑着他从村里到省城,但是在万达这么高级的地方,早就失去了能量。各式各样的美味在他眼前飘过。他舍不得花钱。每一张毛票都是他孙子用血汗挣回来的,他本指望用这些钱带麦燕回家,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他刚才上三楼去过,一家一家餐厅走过去,他发现最便宜的面是重庆的担担面,一碗十二块。他站在窗口看里面,端给客人的面窝在碗里面,小小的一团,他在心里盘算,他至少得吃四五碗估计才能吃饱,四五碗面就得五六十块钱,这钱花得太冤枉了。他得忍着回家再吃,吃他老婆子给他做的鸡蛋拌面。他老了,他的饭量却一点没减。地里的麦子玉米,果园里的苹果和梨,都靠着那碗鸡蛋拌面来下苦呢!
他掉头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身影,瘦瘦的肩膀,细长的脖子,乌黑的头发没有用头巾包裹,眼睛和其他姑娘一样扑闪扑闪的。她正坐在桌前吃一碗面,就是马占祥看了半天想吃没舍得吃的担担面。她挑起一筷子面,高高举起来,绕了绕,把面缠在筷子上,然后慢慢地送进嘴里。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定定地看着她。他俩一边说话,一边吃面,甜蜜得像两杯鲜榨的果汁。
马占祥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该怎么办呢?他苦苦寻找的人就坐在他面前,这是他花了十万块彩礼明媒正娶回来的孙媳妇。现在他的孙子伤了腿,他的孙媳妇却不要他了。她要留在这个城市。留在这个比城市更城市的万达里面。她和另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吃着饭。从她的脸上,再看不出任何一点点山村留给她的印记,她宛然像个正儿八经的城市人。她的嘴唇也红红的。她的眉毛也弯弯的。她也穿着露出膝盖的短裙。她的脚上也是又黑又亮的小高跟皮鞋。
终于,麦燕也发现了马占祥。她微张着嘴,筷头上的面缠绕着,僵持在空中。她的眼睛里浮上来一层不易觉察的恐惧。她看着马占祥,不知所措。马占祥却恢复了平静,他冲着麦燕招手,示意她出来。麦燕犹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麦燕对面的男孩也转身看马占祥,又低声问着麦燕什么。麦燕摆了摆手,起身从店里出来。
“爷爷,你怎么来了?”麦燕说的是又软又甜的普通话。
“来看看你。”
“爷爷,我……”
“你在这上班么,这地方好啊!”
“爷爷,你吃了吗?”
“我吃了,也吃的是你刚吃的面,刚吃完,一连吃了五碗,都吃撑了。”马占祥摸摸自己的肚子,干瘪瘪的,他故意鼓了鼓气。
男孩出来,来到马占祥跟前,问麦燕:“燕子,这谁啊?”
麦燕吞吞吐吐:“我,我爷爷。”
男孩很大方,伸出一只手,想要和马占祥握手:“爷爷,您好!”
马占祥看了男孩一眼,没有搭理他。他的心里多么憎恶这个男孩,是他抢走了他的孙媳妇啊!
男孩很没趣,转身叫麦燕:“上班时间到了,该走了。”
麦燕犹豫地看着马占祥:“爷爷,我……”
马占祥挥挥手:“去吧,去吧!上班要紧!”
麦燕像是得到了赦免,急忙转身就走。
麦燕!马占祥最后喊了一声。
麦燕回头。马占祥战战兢兢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包,捏了捏,走了两步,来到麦燕面前,把布包包塞进麦燕手里:“拿着吧!别亏了自己,一碗面吃不饱,就买上两碗!”
麦燕愣在那里。马占祥转身,像泄了气的皮球,腿软塌塌的,一步一拖地下楼。
去汽车站的路上,马占祥坐着公交车,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城市。他要把每一处地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尤其是和他们县城,和他们村子不一样的地方。回家后,他才能仔细地给他老婆子说,他们的孙媳妇为啥不愿意回家了。刚开始他恨那个男孩,他恨不得狠狠扇他一巴掌,或者踢他几脚,后来他又觉得那男孩也不完全错,他有什么错呢?是这个城市的错,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窝窝子,谁来了不稀罕呢!谁来了还会想回一个山沟沟去呢?
马占祥长长地叹口气,向这个天堂一般的城市,向这个抢走他孙媳妇的城市做最后的告别。
[原载《朔方》2018年第2期]
朱敏(1978—),女,宁夏中宁人,现居银川。出版散文集《你配得上世上的一切美好》、诗集《青铜铸造》。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秘 密
翠脆生生
婆婆又打电话来和钱小月讨论怀孕的事儿了,她说,好容易托人在马家寨某个神医处求了几副中药,过几日托人给带过来……
钱小月其实一点都不想再吃什么劳什子的药了,她的肠胃在这三个月以来已经被婆婆从天南海北搞来的各种号称一吃就能生儿子的药弄的萎靡不振,什么都不想吃了。
于是,她委婉地表示了拒绝。岂料,婆婆非常生气,斥责钱小月一个女人肚皮不争气,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才结婚两年而已,急什么?再说了,凭什么不怀孕就一定是女人的责任,说不定是卢峰的毛病呢?钱小月实在气不过,争辩了几句。
婆媳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果然,婆婆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卢峰的电话就来了。
小月,我妈那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要对她有什么想法。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哪一个老人不想早点抱孙子啊,让你吃药,你就乖乖吃嘛!
小月,你这人太任性了,就不能体会一下老人的心情吗?我宠着你,惯着你,你倒是给我长长脸啊!肚子没动静,我又不嫌弃,没孩子也照样过日子呗。娇小姐的脾气能不能改一改?
他一开始委婉的劝说钱小月要对守寡多年的母亲好一点,听到老婆语气不对劲后,很生气的斥责钱小月太任性,对老人太不体贴。
钱小月自认还算温柔体贴,一向都是对婆婆低眉顺眼的,否则,也不会吃那些没名堂的药。原指望卢峰理解自己,谁承想,他从来都是批评加挖苦,没一句好听的。
挂了电话,钱小月的脖子忽然间一阵阵抽疼,转而蔓延到了面部。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婆婆和丈夫的电话而口干舌燥,脸色萎靡,忽而又想到前年得了甲状腺癌的母亲,钱小月的心犹如坠入万丈深渊,她绝望地想,莫不是也得了癌症?
本指望睡一会儿,脖子会舒服一点,谁知一直都是闷闷的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卡在哪儿,连气都喘不上来。
钱小月睡不着了,她想想,自己才26岁,还这么年轻,居然就出了状况。自打跟了卢峰之后,为了迁就他的消费习惯,衣服都是买几百块的,化妆品也从兰蔻降到了美宝莲,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谁知结婚两年来聚少离多,卢峰经常出差,钱小月和婆婆之间又不愉快,她常常感到心情烦躁。
不管怎样,去医院看病吧,如果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也好早做打算。钱小月起床洗漱、化妆,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化过妆了,婆婆说,你都结了婚的女人了,卢峰又经常不在家,打扮得花枝招展,会让别人说闲话的。
这一次,她细致又麻利地洗脸,轻拍爽肤水、擦底油……直到抹了粉底液,画好眼线……
凌晨两点钟,镜中的女人明眸善睐,巧笑倩兮,钱小月怔怔的对着自己的模样发呆,她特意穿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碎花长裙。
就算死,也要美美的。夜晚的风凉飕飕地吹着,黑漆漆的,没有一星半点的光。小区里安安静静,钱小月的裙摆在风里轻轻摇曳,她想给卢峰打个电话,说一说心中的惶恐,又一想,何必呢?大半夜打电话过去说怀疑自己得了癌症,他肯定劈头盖脸一顿,你神经病啊,没事就胡思乱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半夜三点多钟,钱小月开车到了医院,挤在排队的人群中坚持到挂号处上班,她终于挂到了专家号,第10号!
腰酸腿疼地在诊室门口等到8点钟医生上班时,钱小月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门诊五楼每个科室门口都围着一堆病人。她在宣传栏里看到了施琅医生的照片,浓眉大眼,眸子里有一股清冷的气息,带着莫名的忧伤。
施琅大约四十岁,副主任医师,医学博士。
钱小月想,够了,这些履历看自己的病足够了。
曾几何时,钱小月是个活泼可爱的女人,爱说爱笑。可是,结婚两年以来,她越来越沉默,卢峰昨晚的话像刀子一样寒光闪闪的在她的心里刺出一道道血印子,刺骨的寒意让钱小月对爱情彻头彻尾的失望了。
叫号器缓缓工作着,好半天才叫一个,某某科室的某某患者请到第几诊室就诊。一丝情绪都没有的声音听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终于轮到钱小月了,她进去,照例关上门。
施琅戴着口罩,他问,“你怎么了?”
诊室里的光线并不明朗,施琅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坚定。钱小月有片刻的恍惚,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卢峰的脸,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问她,你怎么了?那天,她来了大姨妈,肚子疼,硬是忍着没好意思说出口。
其实,许久以来,钱小月都很渴望有一个人问,你怎么了?但不知何时,卢峰的句式变了,他的口头禅就是,你怎么能这样?
施琅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钱小月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黯然神伤,她呆呆地看着他,说,我可能得了甲状腺癌。
他微微一怔,嘴角荡漾出浅浅的笑意,引导道,怎么能确定呢?
钱小月的眼泪簇簇地流了出来,半晌,她用手指抹去,轻声说,对不起,最近一直情绪不好,脖子总是疼,自己瞎猜的。
那,先检查一下,也放心一些。施琅有片刻的失神,他迅速调整好状态,建议道。
好,谢谢你。哦,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多注意身体。钱小月犹豫了一下,对施琅莞尔一笑。
下午拿上各种报告单之后,钱小月再次出现在了施琅面前。
他仔细看了报告,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一双眼睛里闪出亮亮的光芒,一切正常,你放心吧。
钱小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准备推门出去,又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回头看了一眼施琅。那,我能加你微信吗?放心,我不骚扰你,只是,万不得已的话,会咨询一下,行吗?不行的话,就算了。钱小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盯着施琅的眼睛,她怕他会拒绝。
施琅抬头,似乎迅速打量着钱小月,沉吟片刻,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上一串数字,对钱小月呵呵一笑。
钱小月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喜欢看他的眼睛,像八月的桂花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叶子里藏着细小的花朵,沁人心脾,让人控制不住地想靠近。
钱小月是个拘谨的人,从少女时代到蜕变为少妇,她恪守传统女性的本分,从不敢雷池一步。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她就算遇到喜欢的男性,对方若不先开口,宁肯烂在肚里,她也是绝不率先表明意思的。这一次,面对初次碰面的施琅,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竟然主动问人家要了微信,如此孟浪,平生第一次。
从医院出来,刺眼的阳光刷的一声包裹了钱小月的全身,她想起自己刚才主动要施琅微信的行为,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恍然若梦。在东东包里狠狠吃了一顿,饱饱地坐在店里发了好半天呆,钱小月拿出手机一条一条翻看着施琅的动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潜移默化中增长。
晚上,钱小月在微信上没话找话,你每天对着那么多病人,烦不烦啊?对了,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以后可以把我当树洞。
这条信息发出去之后,钱小月心神不宁地隔一分钟就要看一下手机,谁知,施琅一直没有回复。钱小月叹了一口气,有点后悔自己太冲动。临睡前,她照例看了一下手机,施琅的回复不知何时翩然而至,很短的一句话:工作总得有人来做,就像做人一样,都很辛苦,都要坚持。
哎,是啊,生而为人,谁能不苦。钱小月刻意停了一下,才回复。
你来我往,聊了大约一刻钟,彼此道了晚安,才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单元楼下有一只猫喵喵叫了两声,很快,恢复平静。钱小月想,多一个医生朋友,问个病情也方便。
从天气说到文学,从电影谈到八卦……不知何时,钱小月习惯了每晚11点左右和施琅闲聊两句,是的,闲聊而已。
谈恋爱时,卢峰每日都有许多的话题和钱小月煲电话粥。
他问,你今晚吃的什么呀?
钱小月就答,米饭。
卢峰的音调变得轻盈,啊哟,出去吃点好的嘛!我今天一天都没精打采的,像是丢了一百块钱,失魂落魄的。
钱小月连忙认真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想你了呗,笨丫头!卢峰嘻嘻笑。
钱小月就此才知道掉到他的坑里,于是,也吃吃笑个不停。
没什么内容的对话,两个人乐此不疲,每一秒钟都能品出意乱情迷的滋味。
钱小月想过,要是能和一个人一辈子都有这么多话说,也是好的。这念头像是上一秒刚刚浮起,一转身,镜中的女人已经是奔三的年纪,每天都头疼怎样生出孩子来,每一次欢爱都是算准时间,脑补精子和卵子撞击的画面,生出肉碰肉的麻木来。
卢峰打来电话,你大姨妈走了没?
钱小月说,走了。
排卵期到了没有?卢峰又问,他的话像是平静的水面,掀不起一丝涟漪。
钱小月仍旧淡淡地答,到了。
哦,那我请假明天回去。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就像是说晚上准备下个面吃一样自在。
钱小月吐出一个字,嗯。
第二天下午,卢峰回到家后,即刻洗澡。隔着浴室的门,他指挥着,老婆,快,我后天中午就得走,刻不容缓啊!一起洗,洗完咱们干活!
又不是卖肉的,干活?粗俗!钱小月嘟囔着,开始准备干净的内衣。
他妈的,我手里的股票又跌了,混蛋!卢峰从浴室出来,边擦头发边说着,听说房价还要继续涨,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攒点钱入手一套房子啊?经济啊,越来越不景气,钱难挣啊。对了,中午吃什么?不行就叫个外卖吧!
很快,卢峰的声音从客厅转移到卧室,钱小月刚出浴室,就听到他惊呼,你怎么又买了一条裙子呀?你的衣服够多的了,不能再买了。结了婚的女人,买那么多衣服干嘛?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老夫老妻了,不要再穷讲究了!我们当下的主要任务就是加油干活,造人,免得亲戚朋友笑话。这是真心话啊,当然,对外,别人问起,就说暂时不想要孩子,人多嘴杂,受不了……
楼下有人高喊,卖豆腐,新鲜的豆腐!卖豆腐来!
很快,保安的嗓门就响了起来,哎,卖豆腐的,谁让你进来的,过来过来。
卢峰坐在沙发上,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钱小月打开吹风机,很快,呜哩哇啦的声音响了起来,把一切都挡在了耳畔之外。
卢峰被派到贵州开拓市场,一晃,竟然快三个月了。
老家的姨妈忽然嗓子干疼,声音嘶哑,特意来看病。钱小月放下电话,就想到了施琅。不知为什么,她很高兴舅妈准备来家里住下,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去找施琅帮忙,顺便见个面。
一大早,钱小月精心打扮了一番,开车带着舅妈到医院去。
前一晚,她就给施琅发了信息,给我加个号行吗?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想瞧一瞧他到底怎么说。
他倒是利索,回复了一个字:行!
钱小月带着姨妈排着队,在拥挤的诊室里等着施琅叫号,他一回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相碰撞。她发现,施琅白大褂里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格纹衬衫,格外清新,她对着他嫣然一笑,他点了点头。
在施琅的帮助下,做了喉镜,抽了血,检查结果出来还请几位专家会诊了一下,排除了喉癌的可能性。
临走时,钱小月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走了,人情后补,到时候请你吃饭,你不准拒绝。
施琅只是呵呵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刚把姨妈送到车站,婆婆的电话就来了,小月啊,中卫有个神医听说是妇科专家,吃了他的药,一准儿怀孕。妈都这么大年纪了,不管男娃女娃,赶紧生一个,我好帮你们带啊。
婆婆的话颤巍巍的,钱小月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只好答应一定努力配合。
到中卫的话,开车得三个小时。婆婆带着一位闺蜜,老姐俩一路指挥,钱小月开着导航,下了高速右拐,然后左拐,到某某乡的某某村,七七八八问了一堆人,好容易找到了神医的家里,人家偏生不在。
婆婆急了,拉着神医老婆的手泪水涟涟,我是真心实意来求医问药的,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啊!
在神医老婆的指点下,她们又开车到邻村,到了田间地头,使唤一个小男孩去喊。
远远的,白云悠悠,一堆人挤在一个田埂上不知在做些什么。钱小月心里憋着一肚子火,真有这么神,市里的医院不早就聘请他去了?八成是江湖骗子!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卡其布外套的老头子缓缓走来,谁要看病啊?我这正忙着呢!
是我们,你好啊,医生,这是我儿媳妇儿!婆婆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钱小月偷眼打量,神医的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泥巴,眼神浑浊,嘴角的笑容显得猥琐且贪婪。她忍不住问,您的行医资格证能让我们看一下吗?还有就是,您是哪一座医科大毕业的,麻烦告诉我们!
哎哟喂,小姑娘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过去的医生都是跟着师傅从小学的,懂吗?再说了,我的资格证为什么要给你看啊?你到底是来求医问药啊,还是查户口的?神医不高兴了。
没有资格证就给病人开方子,这不是江湖骗子吗?钱小月撇了撇嘴,转身就走。
小月,小月,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你知道我多辛苦才问来神医的地址吗?婆婆气得脸色都变了,跟着钱小月一路骂骂咧咧。
回城的路格外漫长,婆婆和她的闺蜜一路都在指责钱小月太年轻,不懂事等,钱小月回家之后直接躺在床上,连鞋都懒得脱。
果然,一个多小时以后,卢峰的电话又来了。
钱小月你什么意思?我妈七十多岁的人了,为了咱俩生孩子的事儿东奔西走容易吗?你不体谅也就算了,还火上浇油惹她生气,什么意思?卢峰来势汹汹,在钱小月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我什么意思?我再也不想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就这个意思!钱小月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顺便关机。
闭上眼睛躺了十分钟,钱小月忽然又把手机打开,给老妈打个电话。
小月啊,今天怎么过的啊?也不回来!我和你爸爸都想你了!老妈在电话里颇有几分感慨地说着。
钱小月一惊,哎呀,今天是我生日啊,我都忘了!卢峰那个混蛋也忘了!
结束和老妈的通话,钱小月哑然失笑,生活啊生活,想当初钱小月是个多么有情调的人,生日、相识纪念日、三八节、儿童节等节日都是事先准备,撒娇发嗲随时随地运用自如。如今,话都懒得说,何况撒娇!
卢峰这个王八蛋,她又忍不住怒骂。
愣了半晌,沉默着冲了一杯咖啡,一口一口地喝完。和他见面仅仅是感谢他给姨妈看病。钱小月给施琅打电话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施琅的身影出现在饭店一楼的自助餐厅里,钱小月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紧张又忐忑,她恍然明白,有些事情根本没法控制。
忘了是怎么开始的,施琅把钱小月放在宾馆的大床上时,她浑身发抖,却无法阻挡他铺天盖地的吻。和卢峰之间有三个月都没有过鱼水之欢了,钱小月几乎忘了男人健硕的胸肌咬起来是什么味道,也忘了有个人在自己的身体里肆意驰骋是什么感觉。她口干舌燥的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和施琅做爱时的情景,脸蛋发烧,每一处毛孔都欢呼跳跃,几乎让她认定,施琅才是自己的真爱。
不,不,太荒唐了。钱小月呢喃着,闭上眼,都是施琅湿漉漉的亲吻。
和施琅之间的感情成了钱小月的秘密,对,当然是秘密。一个已婚的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说白了就是出轨!可钱小月不想影响到婚姻,至少目前不想,一方面与施琅相谈甚欢,肉体的交融也属酣畅淋漓;另一方面,内心又充满忐忑,被这个秘密灼烧得烦躁不安。
小月,最近太忙没回去,你不生气吧?卢峰的声音异样温柔。
钱小月说,怎么会呢,你也是为了工作,为了这个家嘛!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虚弱无力。
吴芳芳约钱小月逛街这天,她新近买了一个香奈儿的唇膏,颜色很正,非常衬肤色。说话间,顾盼生辉,红唇轻启,惹得钱小月羡慕极了,一个劲地说,赶明儿也要买一个。
吴芳芳是钱小月的闺蜜,不过,她养了一对双胞胎,每天忙得四脚朝天,很久才能和钱小月约会一次。
姐们俩逛完街坐在烧烤城的包间里喝啤酒时,吴芳芳再次劝钱小月,卢峰虽然经常不在家,可是,好歹一个月有一万二的收入。拿着他的钱,自己穿点好的,吃点好的,多好!何必呢!
人生这么长,我真没法和婆婆相处下去,哎。钱小月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话间,钱小月已经把一大杯扎啤喝了一半。
哎,你有过出神的时候吗?钱小月的脑子有点迷糊了,她嘻嘻笑着,望着吴芳芳问。
吴芳芳一头雾水,什么出神?
就是婚姻啊,有对别的男人产生过好感吗?钱小月笑问。
吴芳芳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当然啦,做梦都想帅哥呢!
我有一个秘密,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呵呵呵。钱小月颠三倒四地说着,拔腿想去卫生间,恍惚间,把来扶她的吴芳芳看成了施琅。
钱小月第二天在家里醒来的时候,想起昨晚和吴芳芳喝酒的事儿,暗叫大事不好,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告诉吴芳芳,已经和施琅上过床了。
但这种事情又不好找吴芳芳对质,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煎熬得她夜不能寐。
忍耐了三天,钱小月终于按捺不住,打电话给吴芳芳寒暄了半天,拐弯抹角地问,那天喝酒,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吴芳芳呵呵笑,真诚地说,没啊,一切正常。就算说了,我也当你放了个屁。
钱小月暗自苦笑,就算说了?难道自己说了?吴芳芳什么意思啊?
周末给施琅发短信,他很久都没回复。晚上十点钟,施琅回复说,今天做了一个加急的手术,下手术之后又在实验室加了一会儿班。
施琅每周二和周三都在门诊,其他时间不是在病房就是在手术,周末经常飞到全国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和他认识以来,钱小月越来越觉得,都活得不容易。
卢峰从广州出差回来,他像是想通了一般,对钱小月百般温柔,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吴芳芳在一个周末登门拜访,一番叙旧之后,说自己和丈夫想开一家火锅店,管钱小月借十万块钱。钱小月心里一紧,十万块钱确实可以拿得出,可是,吴芳芳的日子过得很一般,三五年内是无法偿还的。
我和小月也是月光族,房贷还没还清,又准备要孩子,手里哪里拿得出十万块钱呀!卢峰哭了半天穷,客套地拒绝了吴芳芳。
吴芳芳笑而不语,眉头一皱,忽然说,哎呀,肚子疼,我去个卫生间。
钱小月,过来过来!吴芳芳在卫生间喊着。
钱小月忙不迭跑上前问,怎么啦?
我来大姨妈了,给我拿一片卫生巾来。吴芳芳笑着说。
钱小月把自己的卫生巾拿了一片给吴芳芳,她接过去之后,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慢悠悠地说,施琅是不是比卢峰帅啊?等哪天有空,我去医院瞧瞧去!
钱小月浑身僵直地立在门口,她倒吸一口冷气,真没想到吴芳芳竟然拿这个来要挟自己。
施琅虽然和自己已经是情人的关系,钱小月又不傻,她分明体会到一个中年男人在红尘俗世中的疲倦,他仅仅是走神而已,不是真的爱上自己。而钱小月心里也清楚,虽然和卢峰闹了矛盾,毕竟是深深爱过的人。哪一对夫妻没在漫长岁月里走过神呢?
如果事情曝光,无非就是离婚!
但是,万一影响到施琅怎么办?万一传到卢峰单位怎么办?
钱小月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两个男人受伤,她笑了笑,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嘛!要是还想和卢峰好好过日子,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事儿!吴芳芳呵呵两声,特意把重音放在“那事儿”这三个字上。
回到客厅,钱小月皮笑肉不笑地对吴芳芳两口子说,这样吧,我先从亲戚那里催一催他们借我的钱,让能还的,赶紧还。到时,多少都是个心意,你开店,我肯定支持的,再等我几天。
吴芳芳心神领会地点点头,说了一大堆客气话。
钱小月周末回镇上探望母亲,等车的时候,居然碰到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吴然。他大咧咧地拍了钱小月一巴掌,相互寒暄一番,问,吴芳芳不是和你关系最好吗?现在还联系着没有?
联系着呢,人家生了一对双胞胎,还准备开火锅店呢。钱小月笑着回答。
哦,很多年没见,怪惦记的。吴然呵呵了两声。
钱小月随口问,那为什么不打电话,到省城时打声招呼嘛,我们聚一聚。
她早把我拉黑了,电话打不进去,短信没办法发,怎么联系啊?停顿了一下,吴然的嘴角颤动着,无脑地耸耸肩,你们俩关系好,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才说的。她好面子,你千万不要当面提,要不,吴芳芳会翻脸的。
钱小月吃了一惊,暗自想,自己像个二傻子,秘密一点就燃,瞒都瞒不住。吴芳芳和吴然的这段旧情,当真是瞒得滴水不漏,她从来没提起过。想归想,钱小月打着哈哈挖苦道,你们俩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芳芳这人啊,命苦的。和你分手之后,嫁给现在这个老公,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前几天准备开火锅店,还来我家向我借钱呢。你说,我嫁的也不怎么样,如今为了要孩子又在家吃闲饭,人家卢峰不把我扫地出门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借给她呀。
我估计你也知道。吴然明显松了一口气,他长叹一声,我是有点对不住她,条件好了之后老想补偿,却找不到机会。她和我好了两年,什么都没得到。要是我们的孩子不打掉,都该上幼儿园了。
钱小月努力显得风平浪静,她拍拍吴然的肩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寒暄几句,吴然告辞之后转身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喊,哎钱小月?
吴然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说,大家现在都结婚了,所以我才对你说的。过段时间,我给你十万块,你就假装是自己借给她的,她要面子,说是我给的,肯定不收。由你出面,她会收下的。有这么个机会补偿一下,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当然,瞒着我老婆的,你可千万不能透一点口风啊。
放心,我是芳芳的好姐妹,怎么能做那种事呢!钱小月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她无意中获得了一个吴芳芳的秘密,以后还怕什么呢?
再次来到医院,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施琅的诊室门口围着很多病人。
钱小月黯淡地想,该结束了!是要怎样呢?各自离婚,然后结婚,重复着柴米油盐里相敬如宾的轨迹吗?
该结束了!门被一个病人推开了,施琅背对着坐在一堆仪器面前,正在给一个病人讲解着什么。数十天不见,他的头发看上去短了点,脸大了点。
很快,门被一个刚进去的病人迅速关上。钱小月被人推来搡去,她明明离施琅很近,却感到隔了万水千山。
回家的路上,婆婆打来电话,还是那个大嗓门,小月啊,我特意托人从乡下给你买了一只土鸡补身体。小峰已经说过我了,我再也不让你吃那些药了,咱还得上正规医院看。明天上午你过来喝汤啊。
钱小月感到前些日子几乎要压垮她的各种烦恼像是一下子被释放出来,没来由的浑身舒坦。
前方不远处,卖花人屹立在路口,桶里放着玫瑰和百合;卖鸡蛋灌饼的专心打鸡蛋;卖菜的盯着手机看电视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现世安稳,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翠脆生生(1979—),本名高彬彬,女,宁夏人,现居银川。作品发表于《军嫂》《意林》《少男少女》《朔方》等。出版《斗婚》《美好的人都不会孤独终老》《我们忘了,爱在婚前》等。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望 樟
李淑妮
“你要是再装病,小心我揍扁你。”当我再一次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地呕吐时,爸爸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挥舞着拳头怒气冲冲地朝我吼道。
我惊恐地看着暴怒的爸爸,顾不上擦净嘴边呕吐的残留物,挣扎着站起来,手扶墙壁走进屋,有气无力地躺在小床上。
自从去年妈妈去日本打工后,爸爸经常不烧饭,今天是除夕,昨天爸爸带我去了趟外婆家,外婆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大餐,我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美味的鱼和肉了,扯开肚皮拼命大吃了一顿,还喝了几杯可乐。可刚吃完,就感觉到一阵恶心,打了几个嗝,把刚吃下的饭菜和可乐全部吐了来了。
面对外婆的担忧,正在和舅舅舅妈打牌的爸爸过来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经常这样装病。即使是真病,也是吃得太多了,不要紧的。”说完,又匆匆忙忙钻到牌桌上去了。
昨天晚上我肚子痛、恶心了一夜,上了几次厕所,但是爸爸昨天晚上一夜未归,今天一大早起来呕吐就被刚进门的他发现了。
我眯着眼睛躺着,脑子里晃动的全是妈妈的身影,多么希望此刻妈妈就在我身边!清楚地记得去年春天的那个凌晨,睡梦中的我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睁开眼,发现天还没有亮,借着从客厅里照射过来的灯光,看出是妈妈。她正在抱着我的额头亲,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我的脸上。我轻轻叫了声:“妈妈。”看到我醒了,妈妈慌忙擦擦眼泪,帮我掖好被角,温柔地说:“丁丁,好好睡吧!”说完,捂着脸逃跑似的跑出房门。
妈妈要去国外打工了,我突然意识过来!昨天晚上,她和我睡一床,用胳膊枕着我的头,漆黑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与耳垂,温温的,软软的,香香的,比上等的蚕丝还要柔滑。闻着妈妈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我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液体,满满地从心窝里溢出来,流淌到脚趾头。我抱着妈妈的胳膊,央求她不要去国外打工,妈妈满口答应。可她却说话不算数,准备悄悄地走了。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客厅,妈妈已经走远了,我边喊“妈妈”边飞奔来到村口。
清晨,到处雾蒙蒙一片,村口的大樟树像个巨大的黑桩一样矗立着。传说,这颗大樟树是一位母亲变的。从前,有一位母亲的儿子被抓去当兵去了,母亲在家日夜思念儿子,天天站在村口望,直到临危还一定要家人把她抬到村口,一直瞪着村前的那条小路,不肯闭眼。家人按照她的吩咐,把她安葬在村口。后来,她的坟上长出了这棵樟树,树枝倾斜着,极像一个守望的老人,人们都叫它望樟。望樟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树干十分粗壮,中间已经有了空洞,但是枝叶却十分茂盛,顶着一大团的苍翠,日日夜夜在村口默默守望。
我站在望樟树下,远远地望到妈妈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只见她不停地回头,不停地用衣袖擦眼泪,看着妈妈的身影渐渐消失视野的尽头,泪水像小溪一样在我脸上欢快流淌。
妈妈不在家的六月,太阳像个灼热的白火球,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仿佛要把我变成烤肉串。
王小飞仰起脖子,拿起一根辣条往嘴里塞,香辣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散。中午吃的咸菜饭,早就到了爪哇国,潜伏在肚子里的一只只青蛙开始齐声歌唱,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黄晴芳站在王小飞对面,把拇指放进嘴里,眼巴巴地望着王小飞,一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拖了半尺长,她却奇迹般地把它吸回去了。
王小飞把剩下的半根辣条递给黄晴芳,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城市里打工,他跟着爷爷,零花钱很多。黄晴芳把那半根辣条撕成两半,递一半给我,我咂吧着嘴巴,细细品味着舌尖残留的辣椒、味精、花椒、防腐剂、色素等混合着的奇妙滋味,真是回味无穷啊!
我伸长了舌头,像狗一样使劲舔着嘴角残留的辣条余香,却没有留神到地上的一块玻璃。我的大脚趾头被割破了,顿时,鲜红的血从脚上流到地上。
血!黄晴芳惊叫起来,一口把辣条塞进嘴里,弄了一些细沙子撒在我的伤口上,沙子粘在伤口上,立刻变成了殷红色,血还在继续冒出来,她又抓把了一把细沙撒上,血止住了。她的手上的辣椒油辣得我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我龇着牙,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们俩扶着我回到家里,远远听到从屋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还伴随着一阵阵吆喝声。不用说,堂屋里又是满满一桌人在打麻将。这时,一声麻将子掷到桌子上的巨响伴着骂声响起:“妈的,老子今天手气怎么这么背!”是爸爸的声音,于是我知道,爸爸今天又输钱了。
我鼓起勇气来到爸爸身边,拉拉他的衣角说:“爸爸,我的脚割破了。”
爸爸手里抓着一颗麻将子,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脚破了有什么要紧?”
我含着眼泪说:“流了好多血。”
爸爸这才低头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扔给我:“买张创可贴贴上就没事了。”
“买瓶酒精吧,小朋友,伤口如果用水洗,会发炎的。”药店的老板提醒我说。
我没有买酒精,第二天早上,我的脚发炎化脓了,肿得老高。我跛着伤腿来到爸爸面前,眼泪砸在自己的脚背上,哽咽着说:“爸爸,能不能打个电话,让妈妈回家,你看我的脚都肿成这样了,很痛的!”
爸爸生气地怒吼一声:“这点小伤就想让妈妈回家?你做白日梦吧!妈妈去国外挣钱,哪是说回家就能回家的?”说完又一头钻进了牌桌。
第二天早上,看到我的脚红肿得厉害,爸爸似乎有些内疚,准备给我烧早饭,旺来伯在屋外喊他去打牌。他的老婆也去国外打工了,儿子在城里上寄宿学校,他整天逍遥自在,以打牌为生。
爸爸有些为难地说:“我要烧早饭给丁丁吃呢,他要上学。”
“烧什么早饭?你老婆在国外挣大钱,拿点零钱给孩子买方便面吃拉倒,快来吧,三缺一呢!”旺来伯催促着。
爸爸犹豫了一会,还是给了我三块钱,让我自己去学校旁边的小店里买方便面吃。
把调料拌进方便面里干吃,这是王小飞发明的方便面新吃法。我尝过之后,果然发现面饼又咸又脆又香,别提多美味了。
吃完面,我感觉嘴巴好干,想喝水。学校食堂里有凉白开,自己拿杯子去接就行,可是我没有杯子,因为我以前就很少喝水,我的小便总是很多,七八岁了还经常尿床,妈妈在家还好,可爸爸要知道了,就会把我的屁股揍得又红又肿,后来我强制自己不要喝水,除非嗓子渴得冒烟,否则我都能忍住,还真有效果,喝的水少了,小便的次数就少多了,一点点小便又黄又臊,但是,不管那么多了,总比尿在床上挨打好。
但这会儿强烈的口渴还是驱使我来到厨房,我很想在水龙头上接点凉水喝,可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只好跑去教室上课。
妈妈每两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家,每次都叫我要好好学习,等她挣到了钱,我们就去城里买房子,那时候,她就天天接送我上学放学,一直陪着我。我问妈妈,为什么非要在城里买房子,住在农村里不是挺好的吗?妈妈说,因为她想让我有更好的读书条件,再说我是男孩子,城里没有房子将来找不到媳妇。我说我不要城里的房子,也不要媳妇,我只要每天能看到妈妈就行了。可妈妈说,你现在不懂,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将来能生活得更好。
虽然我不太明白妈妈的话,但不管明不明白,都得接受妈妈三年不能回家的现实。爸爸每天泡在麻将桌上,输了钱就打我骂我。偶尔难得的幸福时光,是爸爸赢了钱的时候,他就会从五香居买来很多熟食,还不忘买上一瓶白酒,有时还让我也尝一口,说男孩子要从小锻炼酒量。
我每天早上有三块钱的早餐钱,我已经把小店里的方便面、辣条、火腿肠、豌豆糖、辣椒糖、棒棒糖吃了个遍,还买了两个奥特曼,三个变形金刚。
我生病了,呕吐伴随着拉肚子。
我们村里的小学拆掉了,我们到大镇上去上学,因为路程太远,所以我们每天中午不回家吃饭,而是早上把饭菜带到学校里去蒸。昨天晚上,爸爸没有炒菜,只有买来的油炸花生米。以前妈妈在家天天吃的青菜萝卜现在已经很少在餐桌上看到了。爸爸除了田里的稻子,地几乎不种了,菜园子里一片荒芜。我天天吃油炸花生米,实在吃腻了。但是,现在家里不要说新鲜蔬菜,连咸菜都没有。
黄晴芳的妈妈也去上海打工去了,她爸爸在家带她和她弟弟,也是天天打牌,她家也没有菜吃。有一次,黄晴芳从家里抓了一把生黄豆,放在饭盒里加上水,又放上猪油和盐,放在学校热饭的锅里蒸。吃完之后,拉了好几天肚子,她妈妈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立刻从上海回来,让她爸爸出国打工去了。
昨天,我让黄晴芳也帮我抓了一把黄豆,倒上水放在蒸锅里蒸。吃饭时,发现黄豆还没有怎么发开,散发出一股豆腥味,我管不了那么多,把黄豆连着汤浇在饭里,一口气吃光了。一会儿,我的肚子就开始痛,午睡才开始,我就跑了三次厕所,并且伴随着恶心呕吐。柳老师看到了,就让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先让我坐下,又帮我倒了一杯水,问我是怎么了。
“我的肚子很痛。”我捂着肚子,痛苦地说。
“那你赶紧回家,让家人带你去医院吧!”柳老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柳老师关切地问。
“我妈妈不在家,她去日本打工去了。柳老师,你能不能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说我生病了,让她回家看看我?”我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柳老师。
柳老师显出为难的神色,摇摇头说:“对不起,这件事老师恐怕帮不了你。”然后对办公室里的一个男的说:“乔老师,麻烦你帮我把辛丁丁送回家吧,他看上去病得不轻。”
到了家门口,依旧是铁将军把门。我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门,躺在床上,肚子还是痛,又上了一次厕所,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裤裆里居然沾上了一点大便。
我脱下脏裤子,打开衣柜,想找一条干净的裤子。妈妈走之前,给我买了两条新裤子,可是爸爸经常好几天不洗衣服,除了身上这条,另一条现在还浸在洗衣桶里。我只好找出一条膝盖上有破洞的黑裤子穿上,可是两边膝盖上各有一个破洞,像两只张着的大嘴巴,此时,两个布满污垢的膝盖正从这张大嘴巴里探出头,好奇地向外张望。
我想了想,打开抽屉,拿出针线盒,找到一根穿着白线的针。脱下裤子,翻过来,把线打了个结,把破洞旁边的布都逢到一块,虽然我是第一次用针线,却十分顺利,没有刺到手,破洞被我逢上了。我再把裤子穿上。自己往下看看,刚才膝盖上两只张着的大嘴巴没有了。我又把刚才弄脏的裤子提到门口的小河边,把大便洗干净了,这倒不是我勤劳,而是害怕爸爸看到后会打我。
做完了这些,感觉肚子痛减轻了许多,我没有事情可做,也没有伙伴玩,感觉十分无聊。想想,还是回学校去吧,最起码,可以与王小飞和黄晴芳一起回家。
到了学校,柳老师正在上课,看到我走进来,她停下讲课,问我有没有好一点,我说好多了。柳老师的眼光我的膝盖上停留了许久。
柳老师让我上座位坐好,又继续上课,下完课,让我去她的办公室。
柳老师又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我,“你回家吃药了吗?”我摇摇头,说,“我爸爸去街上打牌去了,没有人在家。”
柳老师又看看我的裤子,问,“辛丁丁,这裤子是你自己缝的吗?”我说,“是的,老师,我自己逢的,本来这个膝盖上有两个大洞,你看,现在没有了。”我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柳老师却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摸摸我的头:“辛丁丁,你真能干,不过,下次如果你的衣服破了,带到学校里来,老师帮你缝好吗?”
放学后,我和王小飞玩到傍晚才到家,爸爸还没有回来,我自己炒了点昨天的剩饭吃了。又烧了一锅开水,洗好准备睡觉的时候,爸爸才回家。
睡到半夜,又感觉到肚子痛,我起来上厕所。自从妈妈走后,我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醒过来,却发现爸爸不在身边,这时,我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接着传来爸爸出门的脚步声。
我以为爸爸也要上厕所,就自己爬起来,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我没有开灯,就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景物。
来到门口,却发现爸爸不是往厕所走,而是来到黄晴芳家的门口,他既不敲门,也不喊,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地关上门。
从厕所里回来,爸爸还没有回家,我睁着眼睛,瞪着屋顶,非常强烈地想念妈妈,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滴在枕头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着了,梦里,妈妈回家了,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温柔地摸我的头发,亲我的额头,甜甜地叫我,丁丁,我的乖丁丁。
早上六点,我醒了,爸爸睡眼蒙眬地躺在床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包方便面吃,说完,翻个身,又睡着了。
下课后,柳老师又把我叫进她的房间,问我还拉不拉肚子,我说今天早上又拉了两次。柳老师给了我两颗绿色的药丸,叫我吃下去。吃完药,柳老师又打开一个袋子,说,丁丁,老师给你买了两条裤子,你来试试看。我连忙脱下我的旧裤子,穿上去,非常合适,藏青色的运动裤,裤管上还有两道白色的条纹,好看极了。我高兴地说,谢谢柳老师。柳老师微笑着蹲下来,帮我把裤脚拉直。
柳老师教我们五年级的语文,我喜欢柳老师,也喜欢语文课,这次期末考试,我的语文考了全镇第一。这次,我写的作文题目是《装病》,把我耍小聪明,假装生病骗爸爸,把痛脚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让伤口发炎;还有故意吃黄豆让自己呕吐拉肚子,想让妈妈回家的事情写下来了。并在结尾说,我多么希望真的能生一场大病,这样妈妈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了。
考试过后,柳老师找到爸爸,和他长谈了一次。从此以后,每当我不舒服,爸爸都以为我是在装病。所以,只要我稍微有不舒服的表现,他就会厉声地警告我:“除非你病得要死了,否则,不要妄想妈妈回家陪你!”
今天是过年,家家户户都在欢度春节,我家里却一片冷清,现在爸爸对黄晴芳妈妈的关心要比对我的多得多。爸爸好久没有做过饭了,每次放学回家,十次有九次是铁将军把门,爸爸每天骑着摩托车带黄晴芳的妈妈去街上打牌。
爸爸不知道又去了哪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特别难受,于是挣扎着爬起来,慢慢走到村口,靠着望樟树根坐下。已是严冬,刚下了一场大雪,村庄全被大雪覆盖,望樟还是一片郁郁葱葱,丝毫不减夏天的风姿,青翠的树冠上顶着一大团白雪,像盖着床洁白的棉絮,又像一位头顶白绒帽,神态可鞠的慈祥老人。旁边的枫树和大部分的灌木早已落叶,光秃秃的黑色树桠上点缀着片片晶莹,枝杆上洒着点点白雪,水墨画般清明。四周安静极了,偶尔,一两声麻雀的鸣叫,把一两团躺在树上睡懒觉的雪团吓得从树上掉下来,雪团落下来的扑哧声又把麻雀惊飞了。望樟树下的小路上一片泥泞,上山下山的人脚印踩上去,在大地洁白的绒毯上画出一行行歪斜肮脏的黑色脚印。
我回想着妈妈沿着这条山路走的情景;妈妈一次次回头的泪眼;妈妈用胳膊枕着我的头睡觉时的温暖;妈妈发头上散发的洗发水的清香;妈妈叫我小丁丁,乖丁丁时温柔的声音……
我痴痴地想着,失神地张望着小路的尽头。在这里眺望远方,几乎是我每天的必修课,这里的景色我太熟悉了,妈妈走的那个季节,山野里是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像天边的彩霞般铺满整个田野;夏天的时候,到处一片碧绿如茵;秋天水稻成熟的季节,一小块一小块的橙黄、嫩黄、墨绿交织着,像一副色彩艳丽的织锦;现在稻谷已收割完了,只剩下些东倒西歪的谷桩,呈现出一片枯黄颓败的景象。
记得以前,人们收割完稻子总是要种上大麦、小麦、油菜、萝卜、芥菜等,即使是冬天,田野里还是一片青翠碧绿,可现在到处一片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两年,再也没有人种这些东西了,大人们都忙着打工、打牌去了。村里人都从店里提回一桶桶黄色的液体,说叫色拉油,城里人都吃这个。我仔细看了看油桶,桶上写着“转基因大豆”,还写着“浸出”这些我所不能理解的词语。
我特别想念妈妈炒的菜的味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和爸爸说过,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即使爸爸不会骂我,也会说,有得吃就好了,还挑剔?何况,爸爸天天忙着打牌,根本没有时间听我说话。
突然,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小小的,黑点似的移动,我的心情不自禁加快了跳动,待黑影慢慢地走近了,却是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大伯。我把失望的目光,又重新洒向小路的尽头,一会儿,小路上又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妈妈也有那样的一件红衣服,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可是那团红影子却没有往山路上来,而是横穿过田野,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多次的失望,但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目光,一次次向小路尽头眺望。
远远地,又有两个人影慢慢地向山上移动,我心想,这会是谁呢?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我妈妈。
我又靠在望樟树上,默默地想念妈妈。我穿着柳老师给我买的运动裤,没有穿棉裤,因为去年的棉裤我已经穿不下了。我的手冻得通红,我的羽绒服短了,吊在肚脐眼上面,还结着一层厚厚的油圬。有两颗湿暖的水珠从我的眼角淌下来,等流到嘴角,已变得冰凉冰凉。我感觉到了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是怀里揣着的成绩单和奖状却十分温暖。
妈妈说过,她不能在家里陪我,她要去挣钱,是为了我将来能生活得更好。柳老师也说,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上高中,考上大学。我爱妈妈,也喜欢柳老师,我要听他们的话,做个好学生。王小飞已经开始和很多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孩子,天天凑在一起逃课、打牌、偷东西、打架,还给小女生写信。我知道自己不能像他们那样,我要努力学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我要让妈妈高兴。
这次期末考试,我又考了第一名,又得到了一张奖状。拿到奖状的时候,爸爸十分得意,他告诉外婆和舅舅,都是因为他在家里照顾我的缘故,我才能考第一名,才能得到奖状。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我的奖状,我的奖状是为妈妈得的,我要自己拿给妈妈看。每次我来到望樟村下,都要把我的奖状和成绩单揣在怀里,暗自希望着,如果哪一天,妈妈突然回家了,我就可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到喊声:“丁丁,丁丁。”
是妈妈的声音!我的心似乎要挣脱胸膛。
我拔腿就跑,朝山下飞奔,我望到了,是妈妈,果然是我的妈妈!
小路上,妈妈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妈妈,妈妈。”我边飞奔,边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
“丁丁,丁丁。”妈妈热切地回应,也飞快地跑起来。
傍晚了,山路上,背阴的地方还有厚厚的一层雪,向阳的方向雪已经融化了,结成了冰。冰上很滑,我跑了几步就摔了一跤,摔在地面的石块上,脚趾头摔破了,生痛,可我却顾不得那么多,赶紧爬起来,继续拼命朝前跑。
“慢点,丁丁,慢点,宝贝。”妈妈轻轻喊道,声音满满地溢着心疼与慈爱,我的心已被她的声音融化,跑得更快了。
终于到了妈妈跟前,我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妈妈。”叫个不停,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妈妈搂着我,我靠在她的肩头,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晶莹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脸颊上、颈脖上、衣服上,妈妈喃喃地说;“丁丁,我的丁丁,我的宝贝,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想你!”
突然,脑袋上的一阵疼痛把我惊醒了,满脸怒气的爸爸站在我面前,敲打着我的头,生气地说:“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还不赶快回家?”我这才感觉到手脚冰凉,鞋子进了水,破了洞的袜子也已湿透,脚趾头冻得生痛。我连忙检查一下,还好怀里的奖状和成绩单没有被浸湿,心头一阵欣慰。
我被爸爸拧着耳朵拉回了家,感觉脸蛋热烘烘的,身上却被绳子捆绑着似的,一阵阵发冷发紧。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几次把我惊醒,头一直昏昏沉沉。恍惚中和爸爸坐在桌子上吃饭,桌上两盘菜,一盘子是一条条盘着的蛇吐着红信子,另一盘里一堆黑乎乎的毛毛虫在不停蠕动,爸爸却指着盘子里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命令我:“吃,你把这些全给我吃了。”就像平时我不爱吃青菜时,爸爸总是凶狠地说:“你今天不吃了这盘青菜,我就扒了你的皮。”的情景一模一样。被吓醒过来,衣服已被汗水湿透,胃里一阵翻腾,我又忍不住“哇”的一声开始呕吐。
正月初一的早上,爸爸在喊,“丁丁,吃饭了。”可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可是看到爸爸难得的和颜悦色,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样其乐融融的好气氛,勉强吃了几口。
刚吃下去,我又感觉到恶心,又把刚刚吃过的饭菜全都吐掉了。爸爸安慰我说:“没事的,我们小时候也经常呕吐,现在不都好好的,没关系,保证明天就好了。”
我哭着说:“爸爸,能不能让妈妈回家?难道妈妈的厂里过年也不放假吗?”
爸爸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妈妈挣钱去了,等妈妈回家,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说这些时,爸爸用憧憬的眼神望着远方,似乎那里就是妈妈回家后的幸福生活,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我什么都没看到,只望见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时,又有人来喊他打牌,爸爸又匆匆忙忙走了,我看了一会电视,感觉头昏,便又到床上去睡觉。
第二天,我还是不能吃,虽然很饿,可是一吃就吐,爸爸也着急了,去街上给我买了几颗健胃消食片。可是这个药片一吃下去,我就更饿,可一吃东西,就又会吐,刚开始吐的还是食物,到后来就吐的是黄水绿水甚至是黑水,还带着一般腥臭味。
爸爸在电话里和妈妈说了这事,妈妈急坏了,让爸爸赶紧带我去医院。接下来的三天,妈妈一天往家里打几次电话,说她想到我的病就吃不下睡不着。
正月初五,爸爸带着我坐上了中巴车,去市里看病,我难受得厉害,又在车上吐了几次。到了医院,医生仔细询问了我的病情后,问道:“你什么时候拉的大便?”
“大便?”我才想起来,我好像过完年都没有大便过。
“你以前几天大一次便?”
“以前……最短的是五六天,最长的一次好像有半个月吧!”我努力回想着。
“最短五六天?最长半个月?”医生惊呼道。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半年?大半年?好像有一年多了。”我说。
“你怎么养孩子的?孩子的大便这么不正常,你难道都不知道吗?”医生严厉地问爸爸。
爸爸尴尬了片刻,转头责问我:“丁丁,怎么会这样?你以前怎么没有对我说过?”
我委屈地说:“你有时间听我说话吗?”
“你身体不舒服,应该跟爸爸说呀!”爸爸似乎有些心疼,放低了声调。
“我经常想大便但大不出来,一用力,还出血,很难受,也很害怕。但怕告诉你,你又说我装病,又要挨打。”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医生责怪地看着爸爸:“你是怎么养孩子的?真是太粗心了!”说完让爸爸带我去做B超。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这孩子的病情非常严重,长年不喝水、饮食不规律和便秘,让他的肠子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圬,肠道壁变得异常坚硬和细窄,现在肠道几乎完全堵塞,即使做手术也没有多大意义。我们这里治不了,带他去省城的大医院试试看吧!”
省城的专家会诊之后,纷纷摇头,让爸爸带我回家准备后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动弹,虚弱地躺在爸爸怀里,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紧紧抱着我说:“丁丁,不要怕,爸爸带你回家,我现在就打电话,让妈妈回家陪你!”
听到这里,我欣喜万分,立刻挣扎着坐起来,强打起精神给妈妈打电话,可电话是一位阿姨接的,她说妈妈此时正躺在医院里——长期加班的辛苦劳累和对我的思念与担忧,让身体本来就差的妈妈终于病倒了。
我强忍住泪水,哽咽着对阿姨说:“请您告诉我妈妈,我是装病的,叫她不用为我担心。”说完,我转头对爸爸说:“爸爸,带我去望樟树下吧,我要去那里等妈妈。”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李淑妮(1982—),女,安徽太湖人,现居江苏常州,从事教育培训工作。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朔方》《文学与人生》《翠苑》等。出版作品集《女儿红》、长篇小说《遥远的山那边》。江苏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豆蔻羞人
汤景扬
长大之后,才发现曾经整个天空都是自己的。
即使那年烟雨蒙蒙,灰蓝色的粗糙水泥上镶嵌着青涩的水珠,经年之后,回过头来,把那滴水珠触碰到指尖上,晶莹夺目的光彩中仍然能窥见时光留下的笑脸。
岁月对我甚好,让我能在一个雨天,安静回忆那些年。
不记得是谁说过“作家是世界上最合法的说谎者”。我很认同,至少我可以理解成,我能恣意回忆当年,用笔写心事,而不必担心被人识破。离开青葱已久,我却还是这般小心翼翼,因为我在乎那段时光,在乎一个名叫林风的少年。
1999年前后,父母拼尽全力,在郊区举债盖起了一座两层半的小楼。盖起房子的第一年春节,在我们雀跃期待的心情中,我们很快发现,桌上只有一大锅白米饭。厨房里冷冷清清的,母亲端出来一碟被切得很细碎的萝卜干。母亲安慰我和弟弟,让我们赶紧吃,她下午就给我们炸“丸子”。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实在是太心疼我们,下午去了舅舅家借钱,给我们买了很多萝卜回来,炸了没有半点肉星子的纯素丸子——“萝卜丸子”。
过完年,父母挑了个好日子准备乔迁。因为来县城的几年里,我们都是租住在胡家大院里。胡家人很是善良,胡家老爹是赶驴车的,不惧怕计划生育,仗着身强力壮,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姐姐和我年纪相当,最小的是个男孩子,那个年代里取名字很随意,我们喊三个孩子的乳名,全部按照排行来。比如“胡小大”“胡小二”“胡小三”。如今,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生子,融入到世俗的烟火生活中,暂且不提。
那天搬家,父母没有钱请得动胡家老爹和他家的驴,所以借了他家的平板车。
父亲是书生,一辈子只拿过笔杆子,而那天搬家,是凌晨三点,天还没有亮,蓝蒙蒙的。父母两个人窸窸窣窣,把收拾好的行李和家什,合力搬到了平板车上。叫醒了我和弟弟,因为那年弟弟还小,所以被安排坐在平板车上,我和父母一起,推着平板车走。
刚出拱形的胡家院子门,父亲就小跑出去,放了一小串鞭炮。
虽然天气寒冷,天色并未大明,可我还是对父亲那发自内心的兴奋笑容印象犹深。就这样,我们终于从县城的东北方向,搬去了落在县城西南方向的新家。
年轻的父亲在前面拉着平板车,母亲和我在后面推着。
三个人合力,步行穿过整个县城。
中间路程中,有一座特别长的人民桥,有好几次,我父亲快拉不动了,可他还是勇敢执拗地将平板车前面的那根宽带子绑在自己瘦弱矮小的身上,我母亲恨不得替换下他。可她只能一个劲唤我:“小景扬,你再用点劲,帮帮你爸爸!”
一段三四十里的路程,却足足用了我们五六个小时,一直到上午九点多,我们终于把板车拽到了新家的大门口。
这一年,我开始上中学,取下了红领巾,正式成长为豆蔻少女。
几个月后,母亲咬牙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我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吃完早餐,在六点半从家里出发,然后骑车半个小时到达县城东南方向的第四中学。途中还要经过那座县城主要的交通枢纽人民桥。我嫌自行车的车篮在前面不方便,自己倒腾着,把车篮换成了大号的,固定在车后座上。
从小到大,母亲从来不给我留长头发,几乎所有的同班同学大合影,我都是短头发,圆脸,半蹲在第一排。因为家里盖新房子的缘故,经济拮据,我也没有新衣服穿,升上中学后,我大部分都是套着那一套蓝白色条纹相间的运动服。
已经十一岁了,我还不懂得女孩子要穿胸罩,来保护已经发育的乳房。
那年夏天,窗外的爬山虎勤恳编织着绮丽的梦幻。我坐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我穿着略透明纱质地制作的淡黄色娃娃领衬衫,这还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呢!想当然,我里面连吊带都没有穿。不顾忌自己已经若有若无的粉红凸起。一节课间休息,邻座的女同学突然对我说:“哎,景扬,你怎么不让你妈妈买内衣啊?”
她那双乌黑清澈的眸子聚焦在我的胸前,指了指她自己的胸罩带子。
仿佛有神的指引一般,又仿佛我就是伊甸园里的夏娃,突然隐约知道了禁果的味道。当即,我就羞红了脸,明白自己“走光”了。
自此,还有两节课才能放学的时间里,成为了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煎熬时刻。
我也仿佛是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我有隐秘的骄傲要珍藏。
做中学生是很辛苦的差事。不管春夏秋天,我总是风雨无阻地赶往学校。
也是不论哪一天,在我家路口,那一杆昏黄的路灯下,总有一个高瘦的少年,有意无意地等在那里。
搬去新家的两三个月后,我就发现自己二楼房间正对着的那一片空地上,也盖起了一座新房子。小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特别寒冷,我家屋后有一条小溪流,结了很厚的冰,我在用功读书的时候,老是会听到楼下有男孩子们的高声尖叫或者大笑声。我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到一个高高的男生,披着军大衣,正在冰面上用力踩踏。他大声嚷嚷着:“弟弟们,你们快来,这里冰面最结实!”
立刻,几个小不点就迅速应声而去,占领了那一片。顿时间,一个个因为冰面太滑,摔得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男生猛然把头抬起来,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就像电一样,把我电愣了一下,我赶紧做了个鬼脸,就关上了窗户。
不记得具体哪一天开始,我上学的路口,便有一个男生在守候。
我将车篮子调整到了后面,隔了两天,我就发现这个男生也把他那辆帅气的单杠自行车改装了,车篮子也固定在了车的后座上。远远就看到他,他似乎并不是在等我,也并不看我,头也不回,静静支着腿站在路灯杆子下。我从他身边期期艾艾地踩着车子过去,耳边听见他车子上的链条嘎拉着的声音。很快,我知道,他就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在初一(三)班,他在初一(一)班。我们因为中间隔了一个班级,所以,车棚的停车区并不在一起,可我发现,他总是有意无意停在我车子的附近。
因为课间休息,我要去上厕所,两个小姐妹总是搭伴。我经常发现自己在走过他们班级的时候,听到一群男生起哄的声音,偶尔头抬起来,还会看到他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神态。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愫。只是觉得有趣,每天都有这样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生跟在身边,这是一种全新的人生经历。
我记得很清楚,他爱穿一件黑蓝色的登山服,总搭配一条牛仔裤,一双暗色系的篮球鞋。每次全年级活动的时候,即使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校服,在操场上,我无意中回头,芸芸人海中,我却总能对上他偷看我的目光。一瞬即逝,似乎他从来没有看过我。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的暗恋。我也不懂他后来还为我做过哪些事,有没有在同样一家书店里,会和我一起买同样一本书?有没有因为发现我喜欢吃某一种小吃,而自己偷偷去买过?有没有在每天的等待中,感到自己很幸福?
上中学后,需要上晚自习了,晚上九点多放学。他也总是在我身后跟着,就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有几次,我没有看到他,还觉得很落寞。
我们回家的那条小路上,路灯总是不亮,昏暗中,我习惯了等待那熟悉的车子链条嘎拉的声音。每一次听到,我就莫名的安心。
如果他放学比我先到家里,他也会把车子停好,站在家门口,看着我过去,才走进家。
我回到家放下书包,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书桌就在临窗处,我打开台灯。等到十点多钟,作业做完了。我就洗漱睡觉。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春去秋来。
我和林风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是辗转中,我打听到了他的名字,还看到他热衷参加篮球比赛。女生中好多人暗恋他,说某班的林风好帅。我每次听到都很得意,心里充满了甜蜜。
初三刚开始。我看着他迅速窜高,已经越来越有吸引力。后来使我们之间这样的平静被打破,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提前写完了作业。我关上了房间的灯,习惯性地看一眼楼下。他的房间和我房间正好在一条线上,这几年,他总是和我一起关灯。过了一会,我忽然升起了调皮的心思,我对自己说:“景扬,如果林风真的喜欢你,那就看看他是不是在想你!”
于是,我把灯再次打开。然后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去。
不到两分钟,他的房间忽然亮起了灯。
我开始心神荡漾,掩着嘴偷偷地笑,继续对自己说:“快,再试试,看他有什么回应。”
于是,我把灯再次关上。然后继续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去。
果然,他房间的灯也熄灭了。
那一刻,我的心都已经在颤抖了,我忽然不由自主地再次打开了灯,并且拉开了窗帘,站在窗户的玻璃处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林风也再次打开了灯。我在灯的光影中,看到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同样伫立在窗前。
我终于相信那些少女言情里描写的心动,因为青涩的爱情,两个人的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鸣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还是因为好奇心太强烈了吧。
那天之后,我就决定给他写封信。其实,也就是一张纸条。我撕了很多张,最后终于写了一句,自己觉得挺满意的话。
“你有没有数学模拟试题库?有的话,借给我看一下,希望我们做个好朋友。”
我在周末的下午逮到了他的亲弟弟,让他弟弟转交给他。
然后我就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好几天。
他弟弟总算告诉我,林风回信给我了,放在我家门口的砖头底下。我心剧烈跳动,做小偷一样,等到四下无人了,才翻开砖头堆,果然底下有一本习题,中间夹着一张纸条。
“好的,我很高兴和你做好朋友。林风。”
他字如其人,写得非常清俊。
又隔了几天,我正在吃午饭,忽然大门被敲响,他的妈妈和弟弟一起走了进来。他的妈妈脸色很不好看,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示意我母亲出来。两个人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接着我妈妈就跟我说:“小景扬,你把林风的题库还回去,不要影响他的学习。”
当即我恨不得把头钻到地缝里去,我想,林风妈妈一定很不喜欢我吧!所以,我自始至终不敢再抬起头来看她。
从此,我再也没有在路灯处看到林风。
我再也没有在路上遇到林风。
在学校里,也轻易看不到林风。
他就像是刻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一般。
两个人这些年的关灯默契,也因为我们中间的那条小溪流被填起来,盖起了新楼房而阻隔了。我再也不能从窗户那里眺望见他家的院子。
我母亲也因为心疼我上学太远的缘故,在初三那年,临时把我转学到了离家很近的第三中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长大。
后来,我们都升上了同一所高中,我还隐约记得他在我隔壁班,高一(十七)班。还记得他还是那么喜欢打篮球。有一次,我们两个班级打比赛,所有女生都跑去操场,为男生们助威。我躲在教室里,翻看小说。
高三那年,终于在有一天放学后,我再次遇到了他。刚想鼓起勇气,和他打个招呼。我的闺蜜跑过来大声喊道:“景扬,听说你暗恋的青梅竹马回来啦!你等他那么多年了,可算给你盼来了!”
林风一句不落地全部听到了耳朵里。
……
青春,最美的瞬间,是初次发现了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我忽然怀念那一年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的满墙都是,把整个教室都遮盖了。整个夏天好清凉。我同学中有好多身影,他们或瘦,或胖,或呆,或傻。有男生之间打架的画面,有女生之间会手拉着手,一起说悄悄话。
我忽然怀念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暗情愫,怀念我和林风之间从未开始过的暗恋。怀念那几年里,父亲母亲因为要还债,我们全家一起努力省钱。母亲舍不得买衣服,可过年的前后,她总要拉上我和弟弟两个孩子,去街上逛一逛。给我们一起买新棉袄、新鞋子。还带我们出去短途旅行,偶尔会在郊区的田地里拍几张土气的合影,我的脸冻成了紫茄子。
我怀念那些年县城唯一的小街——小西湖,那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对妈妈说:“我想买女人穿的内衣。”
我怀念当年的班花,穿着一袭白裙子。小巧玲珑的身子,想要把黑板擦的更干净,于是跳起来,我忽然就看见了她的裙摆上有一片刺眼的干涸血印。她在我惊吓的表情中不知所以,擦完黑板,转过身来,巧笑嫣然问我:“景扬,我才八十多斤的体重,你呢?我可是听男生们说你才是班花……”
也曾回去过,在老房子里转上一转。那根路灯的杆子还在。粗糙的水泥柱子上,贴满了小广告。
我不敢久留,只是用手轻轻地抚触一下。
傍晚,不知哪里来的水珠,滑到了我的手上。
里面折射着时间的力量。
[原载《朔方》2017年第8期]
汤景扬(1987年—),女,江苏连云港人,就职于中共灌南县委党校。作品发表于《前卫文学》《朔方》《雨花》《连云港文学》等。完成长篇小说《绿萝花开》《剩女嫁豪门》等。散文《大山深处有人家》荣获2015年“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特等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五期文艺(小说)研修班学员。
村里的那口井
骆少卿
夜,很深了。一抹银辉透过窗棂照在书桌上,半截香烟在明灭间升腾着,弥散成缕缕思念,飘荡在空气里。
戈一的身体圈在藤椅里随着脸上的泪水慢慢往下滑。去不去赴表侄的婚礼,搞得他心绪烦乱。来省城已十多年了,那个远离的故乡,曾留下了他一生最为深刻的记忆。心梅,每次念及这个名字,心都会痛,这痛一经念起,就会持续着从脚底一直漫到心口。
老家、心梅还有门前的那口井,总牵绕着他。
村里唯一的一口井,在他家和心梅家共同进出的巷子里,他们是邻居。井在戈一家门前,井在的地方也是村里人常聚集的地方。他家在东心梅家在西,中间隔着一道土坯墙,一人多高。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彼此都听得到。只是有一样,戈一的父亲从不让戈一去心梅家,戈一问,“为什么?”“她妈是个神经病!”父亲话语里透着恨意。父亲是大队会计,在小队里自然是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两家虽是邻居,却很少走动,唯一有联系的就是那口井,心梅家挑水要从戈一家门前过。戈一家大门外时常堆有垃圾,那时家家如此,给田地里沤肥。泔水、炉灰、树叶,从院里扫出,积攒起来再洒上水,到了冬天,坚硬的钢钎都打不动。有一年冬天,戈一清早就想出去玩,一开大门就看到心梅爸睡倒在家门口,叫了几声巴叔,没应答,吓得跑去叫母亲,母亲出来时心梅爸刚刚坐了起来,屁股底下全是冰,那是戈一家往垃圾堆上倒泔水结成的。心梅爸说了句,“总给人留个走道的地方吧,要不你们就干脆砌堵墙算了,省的摔人。”这话茬接到戈一母亲嘴里变成了,“巴矬子,挑不动水了让你婆姨来,整天窝在家里偷人你也不管,你走路还管起我家的事来了,说的好了你有路走,说不好了老娘就给你砌住了,咋啦!”戈一听母亲那样说,跳起来和母亲分辨道,“明明是我家的错,看把巴叔都摔晕了,你咋还这样说?”戈一母亲骂道,“你死先人了咋?没见过叔,这样的窝囊废男人,你叫他叔?再叫就上他家吃饭去,老娘就当瞎饭涨了死狗。”大人间的事戈一不懂,得了空还是往心梅家钻,也奇怪,心梅妈就稀罕他。心梅妈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头发从来都不乱,挽起的发髻用一根簪子绾的紧紧密密地,簪子上有颗红色的宝石,衬着她白皙的脸庞,秀美的眼睛,是那么的漂亮。
十多年后,戈一第一次回到了老家。说是老家,大体上也没有什么人了,他住在了表哥家里。过去的庄台已推平,复垦后变成了良田。老井是找不到了,但能找到了井边的那棵老榆树,榆树周围有几个坟茔掩在荒草中。戈一来回辨着方向,确定坟茔的位置就是家门前的那口老井所在的地方。走到老榆树前,拍着树身,戈一想起小时候在这上面掏麻雀、捋榆钱、树底下追逐嬉闹。一股风,扯天撕地的旋转着朝着他刮来。他闭住眼睛等风过去,再睁眼时,却看到一个人向他跳着走来。散乱的长发披在脸上,甚看不起面容;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外套里,风儿穿过衣袖便涨鼓起来,犹如浮在水中幽灵;下身穿着一件失了底色的破牛仔裤,半截黢黑的小腿裸露在外面,脚上穿着半新的红色高跟鞋;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顶端飘着长长的白色塑料条。一蹦一跳地朝他走来,嘴里还唱着什么他听不大清楚。饶是中午,戈一还是被吓了一跳,慌乱地不知所措。是个女人!她跳到他眼前,停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是谁呀?鸽蛋是吗?问完就哈哈哈大笑着跳开了去。听到这个名字,戈一不由打了个激灵。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了,连自己也几乎忘了“鸽蛋”就是他。他试图看清女人的脸,没等他反应过来,女人风一样飘出了老远。直直地看着女人远去的身影,很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对了,是心梅妈妈的样子。他最后一次见心梅妈就是这样子。
被父亲说成神经病的女人在戈一眼里却很和蔼,每次到心梅家,她总会拿出些好东西给他吃,就连心梅也怨气,总噘着小嘴说,“这些好吃的我妈都不给我,凭啥就给你了?”有件事情戈一想不明白,心梅妈不去井上挑水。为这,他问心梅,心梅说她不知道。这个疑问放在心里让他很不舒服,去问父亲,话没问完,手臂早已被父亲钳住,抄起鞋底劈头盖脸打来,边打还边骂,“说了多少遍了不让你去隔壁,就是不听,再去,老子打折你的腿。”挨顿打倒也没什么,反正也已习惯,可问题还是没搞清。他又去问母亲,母亲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大人的事,小孩子打听着干什么?去!打猪草!午饭前筐子不满就别想回来吃饭。”母亲把疑问和草筐一块扔给了他。那段时间他再没去心梅家,其实一堵墙对于半大小子来说算不上什么,他只是觉得没有把疑问搞清楚前去了不舒坦。
村里人习惯吃早饭时聚在老榆树下,有的坐在石板上,有的靠在树上,有的干脆就站着吃,孩子们自然屁虫一样会跟在大人身后。早饭多数吃粥,有人冲着一个孩子问道,“毛球子,昨晚你爸和你妈打架没有?”被问的孩子说,“打了,我爸光着屁股蛋子骑在我妈身上打。”人们顿时笑作一团,孩子的父亲也不恼和大伙一块笑,假模假式地训斥孩子,“傻怂,这个也说,不知道你也是打架打出来的么。”有婆姨问,“毛球子,你妈被打哭了没有?”孩子这次看着父亲不敢说,问话的女人掏出一块糖,你说了就给你糖吃,孩子急忙大声说,“我妈没有哭,就是光哼哼。”在场的人都笑翻了天。这种情景几乎天天都上演,只是被问的孩子不同罢了。戈一对于这些没多大兴趣,他就想听到一些和心梅妈有关的事情,可奇怪,从没有人在这儿提说起心梅家的事。村里有个“黄半仙”,谁家孩子头疼脑热的都去找她,她会整一碗水,拿出一张黄裱纸,在上面画上曲里八拐的图案,挑在筷头上,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后,点燃了放在水碗里,让小孩喝下,用菜刀在孩子头顶上绕三绕,假装用刀在空中剁着,从头到脚一路剁下去。他就曾被“黄半仙”治过。有次,大人们说笑的时候,他悄悄走了过去问,“黄奶奶,你知道心梅妈为啥不到井上打水吗?”“黄半仙”什么也没说,起身往自家里走,戈一没有达到目的就跟着她,走了一段后,“黄半仙”转身,对他吼道,“小毛孩子,问这个做啥?记住,以后再也不要问,问了也没人会告诉你,当心你老子又揍你。”看来这个问题只有问心梅妈本人了。
冬天的夜很长也很深,除无几个流窜的赌徒以外,村里人几乎都早早闭了家门,窝在家里的热炕头上。戈一的父亲时常半夜回来,他猜想父亲也是去赌钱,母亲为此和父亲争吵过多次,每次都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晚,戈一母亲肚子痛,让他去找他爹。看着母亲疼的那样儿,戈一顾不上胆小,黑天黑地的里就摸了出去,先后找了好几家也没找到父亲,担心母亲又往回走。走到巷口时,看见井床边上有个黑影在晃动,头发立时竖了起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借着星光,他看到是个人,正在打水。那人头闪出了红色的光点,戈一知道了那黑影人是谁。村子里只有心梅妈的头上绾着发簪,而那个发簪他曾看过的,一头是枸杞一样的红宝石,和锥子一样的形状,头大尾小,簪子是实心的,上面还刻着花。戈一不知道宝石是不是真的,总之,挺好看。原来心梅妈都是半夜出来挑水,戈一心里的疑团总算是解开了。就在心梅妈挑起担子时,一个人影走过去把一包东西塞在了心梅妈的怀里。“你把这包果子拿去城里卖点钱,称上些鸡蛋和红糖,再买点补品吃上,就不犯晕了。”戈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听错了。那声音分明就是父亲的。“这东西你哪来的?不说清楚我不要。”心梅妈的语气很生硬。“我从库房里拿的,后面我补上就行,快拿着我走了。”戈一听到这里紧张地“啊!”了一声,然后跑进了家门。看到炕上呻吟着的母亲,他的心仍狂跳不止,不知该不该把刚才的一幕告诉她。母亲看他进来,问他找到了没有,他摇摇头说,几家都没有。母亲问他是不是吓着了?他说,没有。看母亲很难受,戈一想着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可又不知道干什么好。对心梅妈的疑问越发多了,想到这儿他就问母亲,妈,怎么一直不见巴婶到井上打水?母亲说,她就是个“扫把星”!嫁过来第二天到井上打水,在全村人面前一头差点栽到井里。村里有个乡俗,新娘子第一次上井打水,啥事不出就说明这个女人本分;如果摔倒或是水桶翻了,证明她以后的生活不平顺;如果是掉进了井里,说明她会带来灾祸。戈一似乎明白了白天巴婶不上井打水的缘由。外面起风了,他很想爬过墙去看看。小时候听奶奶说,门前的井里有个老魔胡子,在夜里专吃小孩。虽然戈一已经十岁,知道此类话都是用来唬碎娃的,可真要是出去,会头皮发奓,总担心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冷不丁窜出来。
戈一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有吵闹声,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鞋子就往外跑。早起挑水的人在井沿上看到了红红的枸杞撒了一摊又一摊,就大声嚷嚷起来。人越聚越多,围在井口边嚷说着。村支书来了,带了两个挎着枪的民兵。他说,枸杞是国家统购统销的,谁家里也不许私藏的,是谁把果子撒在了井边的?人们猜测,疑惑着。戈一站着听了一会儿,转身回家去了。支书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地盘问搜查,整整折腾了两天,谁也不知道那些枸杞是怎么到了井边的。这件事过去半个月后,戈一去了心梅家,只是再也没看见那支发簪。戈一的父亲因为五十多斤枸杞账目出了问题,被撤销了村会计职务回家务农。
第二年秋,心梅的弟弟去河里玩水,淹死了。人们在河下游找到尸首时,他头上罩着一个塑料袋。听同去玩的孩子说,他想看看河底下的鱼,说把塑料袋包在脑袋上水进不去,这样眼睛就可以在水里睁开,就能看见河底下的鱼儿。整整三个月,心梅妈没有出门。每年春节前半月,家家户户开始排队挑水,为的是攒够过年用的水。过完年,初七开井取水,开井前还要祭拜放炮仗。刚入冬,村里决定要淘井。每隔三年淘一次,这是规矩。全村三百多口人吃水,淘井是个大工程。淘井很费人力,通常都是男人的事,让村里人奇怪的是,心梅妈出门了,找到队长,要求安排她挑泥,说想多挣工分。因为不是甃井,井底的紫泥很臭,别人躲着不干,她一桶一桶提着倒,还倒在了自家门口,嫌气味很是难闻。井淘好了,村民又能正常挑水,心梅妈却很少出门。有人说累坏了,一个女人家出的力比两个男人都多;有人说,八成被鬼“拿”了,不然怎么天天在烂臭的井泥里翻腾。人们再次见到心梅妈时,她光着脚,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个空筒子羊皮袄,围着一条花裙子,手里拿着根一人高的竹竿,竿头绑着一个破烂的蛇皮袋,整天围着井又哭又笑又唱又跳,有时就将身子探到井里,人们都看出来,所谓的裙子也只是炕单随意围上的。有个小孩也学着心梅妈的样子,趴在井口看井,不小心掉了下去,好在及时发现,救了上来,自此在没有小孩子上井边玩了。井里有鬼!在村子里悄悄传开来,天一黑就再没人到井边打水了。心梅她爸被村支书叫了去,告诫他,看好自己的婆姨,不要掉到井里,一个村子的人都没办法吃水了。巴叔再怎么看着,心梅妈还是每天都要到井边转上几圈。心梅妈疯了,戈一再也没去过她家,倒是心梅常来找戈一。
戈一和心梅都上了中学,还在一个班。心梅长得很像她妈,皮肤细白,眉秀眼亮,一口洁白的牙齿,头发黑油油地泛着亮光,一笑腮边会露出小虎牙。班里男同学给心梅传纸条,她看都不看就给了戈一,戈一说,“写给你的我不看”,心梅要了去随手就扔了。她说,“戈一你当我男朋友吧,这样就没有人再骚扰我了”。戈一说,“你别理睬那些人,就好好学习,争取都考出去”。心梅说,“你不想做我男朋友?”戈一不置可否。心梅走了,戈一看到了她在擦眼泪。之后的一个学期里,他俩一句话也没说过。同学都说心梅和校长的儿子张亮好上了,戈一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法,依然每天在村口等着她一块去学校,放学了等她一块回家,不说话没关系,只要心梅按时上学就行。这是心梅妈疯了后,戈一下的决心,一定照顾好心梅。中考临近,班里很多同学都想报考中专,可以尽早参加工作。心梅问戈一,“考啥?”戈一说,“考大学”。心梅问,“不和我一起考中专?”戈一说,“名额那么紧张,名都报不上,再说,我就想上大学。”心梅说,“张亮说能让他爸给我一个名额,你要想考,那个名额就给你,我再让他想办法。”戈一说,“你考吧,我的事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就行”。心梅红着眼说,“戈蛋!你想好了,你要是不考我就不和你好,再也不理睬你了!”戈一说,“随便!”郎才女貌,在班里同学都这样形容他们两个。戈一喜欢文学,在学校里发起了“启明星”文学社,并在校园里散发校报。心梅喜欢舞蹈,有学校“舞星”的称号。他们不知道,这次对话会影响他们整整一生。
戈一的家搬了,搬到了城里。他考上了高中,要到县城去上学。戈一家搬离村子没几天,心梅妈投了井。人被打捞上来后,才发现她穿戴的很整齐,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枸杞银簪,不像是自杀,倒像是去赴宴。心梅妈走了,人们在她平静的面容上能看出笑意。戈一和父亲参加了葬礼。那天,天空像是哭过一样,呈铅灰色。棺木掩土的那一刹那,心梅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妈妈!你咋能狠心撇下我……”哭声令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戈一看到父亲背过身体擦眼泪,这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葬礼结束后戈一留了下来陪心梅。
巷子里很少有人走动,井还是那口老井,静如老人盘坐在井床上。戈一站在井边,看着熟悉而又亲切的井,丰盈的水面上闪着碎金一样的清亮。心梅要去省艺校上学,她告诉戈一说,考试成绩出来后,母亲就有些古怪,再也不出去乱跑,还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只是嘴里时常念叨,我一定要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戈一问,你知道巴婶想找什么回来吗?心梅拿出了那枚枸杞银簪,就是这个。这不是在家里,还找什么?心梅说,我也不大清楚,有两年多时间我都没看到妈妈用这簪子,问过她的,她说丢了,没过几天她就疯了。银簪被擦得很亮,顶上的那颗红宝石,鲜艳的有些让人惊心。心梅的眼泪落下去,那红色便流动起来,如血液一般。
戈一回城了,临走时心梅问他,“你还爱我吗?”戈一说,“你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娶你!”心梅笑了,和他拉了勾勾。心梅说,“我会等你,一直到你来娶我的那天!你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谁也没料到,这一等便是遥遥无期。戈一的书桌抽屉里,存放着满满的书信,都是心梅写给他的,还有很多都是他写了没有寄出去的,抽屉一直上着锁,他很多时候都没有勇气去看那些信件。他害怕,怕自己被淹没在良心的罪责里,怕自己鄙视自己而无法面对生活。心梅给过他一本日记,里面都是写她的心事和对他的情感。他知道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心梅上了艺校后,每个假期里,都会去戈一家一次。时光就在这一来一去的过程中,变得让她局促起来。即将毕业,面临着选择,留在省城还是回到家乡的县城?心梅征询过戈一的意见,他说留在省城会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心梅说,你家在县城,我爸一个人孤零零在乡下,我舍不得你们,更舍不得我爸。那一年,戈一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选择了补习,心梅已经在县剧团实习了。两人离得近了心反而远了。戈一的母亲认为心梅和儿子扯到一块,无论怎么样都会影响到儿子的高考,甚至将戈一高考的失利也算到心梅的头上。心梅到了周末,就回到家中帮父亲,很多时候还是和上艺校时一样,去地里摘枸杞补贴家用,她上学期间的生活费就是这样自给的。她对枸杞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就像她对戈一一样,有着深深的依恋和信任。
参加了工作后,心梅出落的更加漂亮,和成熟的枸杞鲜果一样,红润,晶莹,浑身泛着青春火热的气息。她爱枸杞,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最能表达她此时的心境。她深爱着戈一,从小就崇拜他。她希望能得到戈一的积极回应,可戈一在躲着她,失落得她无法自禁。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理应是和自己爱的人相守,戈一的漠然让她有些无法适从。爱和被爱都因为温暖而相互牵绊,爱情就是因为有了这牵绊而变得美好,这些却离她越来越远。她犹如守在一眼水井边,却无法享受那份甘甜,饥渴了也不会离开半步。戈一走了,去了北大,寻求他的人生目标。见与不见对心梅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生活是个睿智的老人,不会告诉任何人要去怎么做或是做什么?会通过让时间让真相告诉你。心梅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工作的第三年就成了剧团的台柱子,名气渐渐大了,身后涌了一批追求者,其中不乏已婚的团长。
戈一毕业前收到了心梅的信,蛋蛋哥,快回来吧!别飞了,你的小鸟太孤苦了,回来吧!给我一个窝,我会好好地爱你!看了信,戈一给母亲挂电话,让她去看看心梅,没想到被母亲训责了一番。你是天之骄子,北大高材生,全县也就你一个,你要读研究生,你的前途不在这个小县城里,别为了心梅那丫头而毁了你自己,我会去看她的。戈一想给心梅写回信,可不知道说些什么。想了就拿起心梅的照片看,是的,他们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以后的事情他不敢想。心梅苦苦等来的结果是戈一的母亲告诉她,梅梅!找个好人家吧,别惦记我家戈一了,他在大学处对象了,是他导师的女儿,他要考研,留在北京不回来了。听到这里,心梅的心都碎了。她一个劲地摇着头,不会的,婶,不会的!蛋蛋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会等他的,即便是他不要我了,我也要他亲口告诉我,婶,求您别说了,您回吧!戈一母亲的到来,让她焦虑的等待有了答案,她不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她更不希望自己的幸福就这样被毁掉。她向单位请了半月假,去了北大,去找自己心爱的人。戈一不知道心梅来,正和同学一块做义工,为孤寡老人提供义务服务。偌大的一个校园,找一个人真的很难,尤其是第一次来。三天时间,心梅到了戈一,看到的是他用自己的外套给一个戴眼镜的漂亮女孩遮雨,而她就那样站在雨里,看着他们从眼前跑过。她喊了他,而且很大声地叫了他的名字,戈一!只是那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她抖动的嘴唇那一刻不听使唤,泪水伴着雨水冲垮了她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那一刻,心梅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想到了那口井。她从小就和戈一在一块玩,围着井绕着老榆树,看星星,看半个月亮爬上来,看井水里被荡开的月亮碎成无数块又圆成了一个。戈一长高了,还戴上了眼镜,平添了几分儒雅。那个远去的身影怎么就陌生了。她回到旅馆里睡了一天一夜,然后给戈一挂了一个电话。戈一正在宿舍里,听宿舍管理员说有人找他。蛋蛋哥,是你吗?你还好吗?戈一说,梅梅,我好着呢,你好吗?有什么事吗?心梅一听到了戈一的声音,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蛋蛋哥,你真的不回来了吗?戈婶说你要考研,留在北京,是真的吗?戈一从声音里听出来心梅的情绪不好。他说,梅梅,我是想考研,不一定就留在北京,我……心梅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娶我吗?戈一被这句话给噎着了,半天没有回答。他想起要说什么时,电话那头传来心梅的声音,我知道了!蛋蛋哥,祝你梦想成真!电话挂断了。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心梅一直沉浸在忧伤和无奈中不能自拔。她迷恋上了酒,喝酒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这些戈一全然不知。
戈一毕业后没有回家,和同学去了深圳。心梅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戈一能回来,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心梅已步入老姑娘的行列,没有追到她的人,散播出流言来诋毁她的清誉,说她和团长怎么怎么样了,很恶俗。流言传到了乡下,心梅爸劝她选一个合适的人成个家,她点头答应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她见了所有想追她的男人,只是一个也没有答应,不是没有合适的,是她心里除了戈一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注定会痛苦一生。这是心梅日记里写下的,这一年心梅二十八岁,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就这样被白白地消耗在无望的等待中。戈一再也没回到县城,他爸的生意做大了,家搬到了省城。年终团里搞聚会,心梅喝了很多酒,醉的不省人事。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县宾馆里,身边睡着团长,她失去了作为女人最宝贵的贞操。穿戴好衣服,她叫醒了团长。团长讪笑着说道,我以为你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呢?话音没落,胖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口。这下他才害怕起来,顾不上穿衣服,扑通一下跪在地板上,是我的错,对不起小巴,你放过我吧!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求求你了!心梅扔了手里的酒瓶,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年春,心梅成了团里最年轻的副团长,团长对她说,给他两年时间离婚娶她。一年后她听同学说戈一结婚了,新娘是他大学同学,省报副社长的女儿。在省报当了编辑的戈一,享受着新婚的甜蜜。收到同学带来心梅的礼物时,才想起这么多年不知道心梅怎么样了,怀着忐忑打开,是那支枸杞银簪。随着礼物还有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物归原主!
戈一在父亲病重住院期间,问了父亲银簪的事,还问了那一夜他为啥给巴婶送枸杞。父亲告诉他,原本他爱的就是巴婶,因戈一的爷爷是地主成分,遭到了巴婶父母的坚决反对。你巴婶为了能时常见到我不肯远嫁,就选择了心梅她爸,主要原因是和我相邻。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你巴婶过得很苦,她身体又弱,时常犯晕。银簪是你奶奶给你巴婶的,说她心里认下这个媳妇,可明面上不行。戈一明白了。又问,巴婶为啥会投井自杀?戈一的父亲听他这一问,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肆意地流着。儿子淹死之后你巴婶就有了轻生的念头,被我劝着打消了,因为她还有心梅。直到心梅这丫头考上了艺校,你巴婶心里再没什么牵挂了,才走的这条路。父亲在病床上边说边抽泣着,我活得不如你巴婶清亮,白活了。戈一跟着父亲一道落泪。蛋蛋,我死后把我运回村里,埋在老榆树下,那里有你巴婶陪着我不寂寞,我欠你巴婶的太多了。
三个月后,戈一的父亲病逝,母亲不同意运回老家安葬,对她说,老老少少都在省城,难倒死一个你送回去,死一个你就送回去?就知道老贼没按啥好心!你也别折腾,好好在这儿买个墓地安葬了。父亲死后,戈一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
心梅处在成家和不成家的两难境地。心爱的人忘却了初衷,抛却了誓言,和新人过起了小日子,爱自己的人只看重的是自己的身体和姿色,声誉被毁之殆尽。没有了心理上的依靠,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悲凉。生活于她仿佛就是一个陷阱,从开始就已经陷了进去,且义无反顾。这种悲凉在团长老婆从她正演出的戏台上厮打开始就再也没有了转机,她疯了,和母亲的不同,她是真疯,疯的自己都不知道活在人世间的样子,疯到甚至见了伤害她的人都没有了怨恨。
回家!可是家又在哪里?戈一坐在老榆树下,看着掩在荒草里的巴婶的坟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摞纸钱,白纸绞出的元宝在风中抖动着。旁边填了井的坟头上蹲着一只乌鸦,嘴里衔着一根树枝,枝条上还有一颗干红的枸杞果子在摆动。
呱!他疑惑那声音,是从被掩埋的井底里透出来,苍凉而萧瑟。
乌鸦飞走了,戈一也回了,留下了一片的孤寂。
[原载《朔方》2015年第11期]
骆少卿(1970—),宁夏青铜峡人,从事企业报纸编辑工作。作品发表于《朔方》《黄河文学》等。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婚 驮
王秀琴
看着看着,米家庄就形销骨立了。米家庄西倚无稽山,有愁河绕村而过,千万年河流几经改道冲积河床淤积的泥沙都快叫村人挖尽了。
以前,一出村就是耕地,就是平整整绿茵茵齐刷刷的麦田。这会子,放眼全是沙坑,十几米几十米深的沙坑,一个挨一个,远远瞭去,米家庄就像孤升于地底下的荒岛。
进村的路越来越窄,且松软难行,稍不留心,就会滑到沙坑里去。若真有人掉进去,想爬都爬不出来,不幸做只坑底青蛙。于是有人出主意,将小路用栅栏环护,确保村人出来进去人身安全。
竹条子栅栏,四指宽,入地深,石块挤紧,水泥抹稳,齐胸高,中间连箍三道铁丝,沿了小路蜿蜒。
这样一来,进米家庄的小路就成了天栈。这道天栈像条明亮带子缠绕在米家庄身上。一到夏天,小路两边长出些须根花草,一嘟噜一嘟噜的甜苣小碎黄花,一小串一小串的紫金兰,一片儿一片儿的鸡爪爪花,天栈就变作姑娘裙带,像条天堂路,赛条幸福途。
天栈路约一里地。出村买个东西,走这一里地要人挑肩扛。捉个猪娃用袋子背回来也行。若背不动扛不回,找驮夫呀。米家庄有几十号劳力专门驮东西,被人称为“驮夫”。若娶媳妇呢?那就请“婚驮”。嗨,您还别说,想嫁往米家庄的姑娘多的是,据说是米家庄的男人上面厉害下面更厉害。
亲,不能不送,也不能不迎。可是,送亲队伍到天栈路那边,就停止吹打,张着笑脸,说着喜话,讨了赏钱,打道回府了;迎亲队伍走到天栈路这边,也不敢往前走了,原地踏步,吹吹打打,翘首以待,等婚驮背新娘过来,迎进轿子里,再吹吹打打抬着新娘回去入洞房。人说新媳妇让“婚驮”背,岂不有点亏!可娶亲这天,是好日子,新郎一身喜气,承天地精华,新娘也一身喜气,被日月甘露,见面时分有定,就中午十二点。几百年了,这例不能破。
请婚驮自然要破费。
可您说,不破费不成呀。要不,新娘咋过那一里多的天栈路!请哪位背?让哪位驮?请新娘的大伯子小叔子姐夫姑夫来驮?合适吗?显然不合适。若请她准公公来背,那显然就更不合适了。就公心而言,出几个喜喜钱,请喜气“婚驮”再合适不过。
这样一来,米家庄驮夫就分为三等,最末等,挑烂铜废铁死背硬扛出蛮力,工钱最低,身份也最低贱;中间一等,干鞋净袜,背个米呀面的;最上脸的就是“婚驮”。想做“婚驮”,那得祖宗八代没丁点瑕疵。人呢,还要长得精干喜气,有把子好力气,最重要也最关键是得守规矩。新娘子坐肩上了,香气袭人,酥体轻软,若想入非非,这碗饭是定定吃不得的。一开始,村里“婚驮”有五六个,后来,慢慢淘汰,沙里淘金,现如今,只剩楚贵贵一个人了。
这天,楚贵贵从城里刚回来,路过刘贝贝家。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楚贵贵一袭青衣,白白的褂里子,裤针别着裤腿,蓝道道手巾挽在头上,一幅立椤子造型,鞋是牛头千层底,步子四平八稳,活脱脱星光大道走出来的那个阿宝。
刘贝贝在套毛驴,小平车上装着棉饼仁,柳条编的围屏围着。车套好了,就是毛驴吊蛋,任刘贝贝怎么拉,怎么拍屁股,就是辙后,尥蹄子,踢踏着步子不肯走。
楚贵贵说,你叫它一声爹,它就走。
刘贝贝脸涨得通红,歪头裂脖白楚贵贵。
楚贵贵一本正经说,别瞅我,叫它爹。
刘贝贝的脸更红了,盯着毛驴出神,很生气的样子,那意思是说你驴就是个我爹?
毛驴瞅着他,一点也不生气,出奇有耐心,好像在说,你要不叫我爹,老子还真一步不动。
刘贝贝憋了很久,终于低低地说,爹,咱走吧。
毛驴低头瞅瞅蹄子,踢踏两下,显得心满意足,真就“嗒嗒嗒”跑起来。
刘贝贝想拽住驴,一急,脸煞白煞白。原来,父子俩送棉饼仁,都是儿子套车,坐左辕。套好了,他爹坐右辕。儿子说,爹,咱走吧。他爹一拍毛驴屁股,毛驴轻车熟路,自己就跑开了。
你看,我咋说的!自家门道自家都记不住——楚贵贵冲刘贝贝背影喊,你爹呢?
喝多了,睡着哩。不敢坐辕的刘贝贝,紧着步子跟着毛驴跑远了。
死鬼,喝两盅猫尿就睡过去,太阳都晒腚了,还不快起!女人一边唠叨一边蹴在大盆边搓洗衣服,两条胳膊胖嘟嘟白洼洼,胸前两咯嘟肉球涌来荡去。楚贵贵蹑手蹑脚走来,站在一边,只管盯了她看,脊背宽厚,屁股滚圆,秋衣绌起,雪白的一截腰身露在外面,腰上两个肉洼洼,一个里面长颗红胭胭,一个里面长颗黑痣痣。
呀,作死呀!吓死个人!女人眼前闪过一条黑影,站起身,甩手上的泡沫。
看看看,天上飞过两只鸽子,腾,飞没了——楚贵贵从半空抓了一把,胳膊划个弧,顺势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管张了口傻傻看天上。楚贵贵早挑帘进了屋。
这死鬼,还没起炕哩。女人跟进来,抹椅子让楚贵贵坐,推男人,说,“贵人来看你了。”
“贵人?还娘娘呢。您还是叫贵贵吧。要不变性了。”楚贵贵笑着说。
“您就是个贵人哩。”女人坚持说。
男人翻个身,呼呼哧哧吐着气,吊着朦胧双眼:“咋,贵人登门?”赶紧坐起,三下五除二穿衣。
“他叔,贝贝也不小了,做了几年驮夫,撑死也是个二等驮夫。您给引渡引渡,咋说也收个徒啥的。”女人小心翼翼端上盅茶。
男人穿衣叠被,扇起的隔宿气和尘屑粒直冲楚贵贵飞来。楚贵贵皱了眉,站起身,扑扇着手。
“老头子,你就不能轻慢些,看把贵人冲的——”女人瞅着楚贵贵,眈着自家男人。
“那活儿?你家贝贝——能做的了?”楚贵贵听女人说,猛然后跳一步,茶溢在手上,找地儿放茶盅,脚下被一块棉饼仁绊了一下,剩茶就泼洒在身上了。
女人四下里找毛巾。楚贵贵摘下头上的蓝道道手巾,说,“不用了,我有这个呢!出了门就擦就拍就打。”
“您看您这身行头,瞧着就叫人舒服。我家贝贝要是能跟上您混成这么个模样儿,我一准给您烧长香。”女人站在一边直咂嘴,又打躬又作揖。
“那活儿不好做哩,那碗饭不好吃哩,你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道……嗨,这么跟你说吧,你家贝贝入哪行都难,千万别入这行。”楚贵贵折转身进屋,和男人搭腔:“昨晚有啥喜事?喝成那样?”
不等男人说话,女人就数落上了:“他贵叔,他那个稀松样您是没见,一进门就脱裤子,往床上撵——”
“那是想你呗。”楚贵贵笑着说。
“想我?是想那枕头呢!酒气熏天,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就像死过去一样。”女人数落男人意在讨好贵贵。
咋说话哩这是!睡觉出气,死了根本就没气,能相提并论!你好,睡觉打呼噜赛如母猪。男人一边刮胡子一边奚落女人,也在讨好楚贵贵。其实,楚贵贵心知肚明,这两口儿一唱一和,实际都在一个调调里。
你说他吧,一喝多,贝贝就受不了,捏着鼻子问我,咋办哩,你看我爹。我说,能咋办,提住耳朵拽住心说少喝点少喝点,就是不听,我呢,也管不住他,就遣送回原单位处理吧。贝贝就说我爹哪有单位,不就是个农民嘛。叫我气得骂贝贝猪脑子,说你爹原单位就是你爷你奶那儿。贝贝就笑就给他爹穿鞋穿衣,真往他爷奶那边拉他。没想到老的真跟小的走了。到了他娘老子那边,他娘老子也一顿说,火得骂了一气。这人脸皮那个厚呀,反正是你说你的,我睡我的,黑屁白屁不放一个。最后,拉了贝贝的手,说咱回吧,你妈不管我,我妈呢也不管我,咱实行民主自治吧。就又拉着贝贝的手回来了。女人一壁说一壁撇嘴,一喝酒就不要脸了。这辈子啥也没做,就喝酒了。
谁说啥没做?没养儿还是没育女?男人反过身,笑了。
女人扑哧一声也笑了。
楚贵贵笑不起来。两口子的话像锤子,他的心被锤了一下又一下,站起来,说,没工夫和你俩口儿弯弯绕,正经事还等着呢。转身就走。
急甚哩,回去吹口琴,还是照护你弟弟?男人摸着光光下巴,想留住楚贵贵。
“他叔他叔,你看——贝贝这孩子——”女人追出来,红灿灿的太阳照得她的脸通红,赛如刚从男人身底下爬起来,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眯了眼,尖着嗓子喊:“要不,叫贝贝先买个口琴,吹着?”
“吹啥口琴吹!”楚贵贵也不搭话,只管一甩一甩走远。
女人手搭凉棚,叹口气,说,“唉,光顾着驮人家媳妇,也不说把自己女人找回来。”歪着脑袋看没了楚贵贵。
娘,这是您饭后服的药,这是弟弟的,我都分好了。楚贵贵伸过一只手,他娘摸索着接过药,也不喝水,径直将药片放进嘴里,干瘪的嘴嚅动几下,脖子一仰,咽了。
来,喝口水。楚贵贵叫他娘喝口水,又扶起他弟弟叫吃药。
楚贵贵的弟弟叫楚云云,四岁上得了脑瘫,先是能走,后来一走就摔,后来就下不了地,再后来就没能站起来过,一直他跟娘照顾着。几年前,他娘急火攻心,眼睛叫气蒙了。这样一来,楚贵贵肩上的担子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沉重的负担,不仅是体力精力上的磨损,还有经济上的压力。一家三口的嚼用,母亲和弟弟常年服药,自己又不像城里人领着旱涝保丰收的工资,所以,就得拚命去挣。人常说,蛇走蛇道,狼走狼穴。楚贵贵是有心人,自打做了驮夫,从三等驮夫做起,一直做到了一等一的“婚驮”。如今,他已击败所有对手,只剩下他一个人做着这块生意。也就是说,他一个人独自吃着一块丰硕蛋糕,别人也眼红,想抢,可就是抢不走,也没能耐抢。
这种情形多少令楚贵贵有些自鸣得意。
人常问,贵贵,你到底有何秘诀,能把驮媳妇这个高贵而酬薪优厚的活儿干得既漂亮又厚道?做了真正的驮霸?
贵贵真是驮霸。不说本村,单说这米家村每年娶媳妇嫁闺女,都要专请楚贵贵做“婚驮”。这有什么办法?一点点办法都没有。那钱一个劲儿要往贵贵布袋袋里钻,贵贵有什么办法?主家对“婚驮”有额外打赏。这额外打赏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收入。有了收入,老老少少里里外外自然都能安顿妥帖。行行有门道。可以说,楚贵贵已经摸出道道来,将“婚驮”做成了品牌。
贵贵扶着弟弟吃药,可,弟弟使劲摇头,胡乱舞动双手,把贵贵手里的药打翻不说,小小药片像条细细线儿滚到板柜下面去了,杯子里的水也洒在贵贵身上。
“你咋啦?这药是花钱买来的。你不知道挣钱有多辛苦!你这样子,我可再不能管你了,死活由你。”贵贵最不能容忍的是扑洒了他的身官,在贝贝家已经扑洒过一回,现在又一回。他赶紧扯下头上的毛巾就擦就拍,真就生了气,“啪”,一下把弟弟扔在枕头上。
“作死的,你咋不听你哥的了?你又活得不耐烦了?”坐在炕上的娘大声数落着小儿子。
楚贵贵赌气坐在一边,弯腰四下里搜寻滚落的药片。
“咱俩把你哥拖垮了。成天给人驮媳妇,自己三十大几还单着!那跑回娘家的媳妇啊,那老天爷爷啊,你真心毒,要惩罚就惩罚我这个老婆子吧,干吗要生生作践我的两个儿子!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贵贵娘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娘,您就别添乱了。还让不让人活了!”楚贵贵气呼呼站起身,走进里间。
“哥……哥……”云的眼泪也下来了,扭头看着楚贵贵的房间。
“你个天煞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东西!你看把你哥气的……你那嫂子还不是叫你这个活宝给气跑的!”贵贵娘数落着小儿子。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飘出口琴声,长长短短的忧伤和沉郁,像从心里拽出的丝线,一扯一扯,叫人心疼。
“贵贵在家吗?”有人找上门来了。
琴声慢慢停了。贵贵走出房间,一脸平静。矮个男人手上拿着艳红礼单,满面笑容,直呼贵贵其名,贵贵的脸上就显出些不太高兴。
“有事?”
“四月初八,娶亲。你看——”礼单被推至楚贵贵面前,上面写着娶亲日期和新娘名字。这是贵贵老早定下的规矩。礼金红包包着,一并被推过来。
“行,按规矩办吧。”
“这是礼金——”
贵贵接在手上,点了点,揣在怀里。
“这是喜账——”
眼下不时兴这个。贵贵高贵地迟疑着。
“好说,好说。”
“折成现金吧。最近我娘身子弱,要钱花。”贵贵平了脸说。
一切听你的。
自己说了就是行规,贵贵有了自己的话语权。礼金呢,先是驮一回亲五百,后来八百,随着物价猛涨,眼下涨成一千。求贵贵驮亲的人早私下里打问好了行情。至于喜账,就是要给贵贵一块衣料。贵贵呢,有时候要有时候不要,若娘和弟弟需要添身衣服,他就收了;若娘俩不缺衣服他就要求对方折成钱。至于送过来的一些宴席,贵贵是照收不误,好让娘和弟弟打打牙祭。实际上,贵贵不愁生意,他最近添了行头,刚从省城订制了一套中式绸缎褂子,暗红底,圆图案,图案是隐隐梅竹上面印着个篆隶体“贵”字。当时,“富”“寿”“贵”三字,裁缝师傅问他选哪个。贵贵思谋半天,因自己叫贵贵,那就选“贵”字吧,再说呢,“富”总有些俗,“寿”还用不上,“贵”呢,一定代表着富,但“富”却不一定贵。贵贵想,人活世上,要活就一定要活出个高贵来。
行头刚量过,还没做好,过几天去取。
从省城往回走的时候,贵贵给娘和弟弟买了些常服药,置办了些日用品,挑了些稀罕物,一路走一路想,等这身行头做好了,礼金就要再涨一些。涨多少呢,贵贵一时还没想好。在火车上的时候,一对男女坐在对面,一路卿卿我我,亲密得叫人不忍心瞅,可又总粘拽人的眼线。贵贵手足无措,本想吹吹口琴,一摸口袋,才知道出门急,忘了装,一路上那个失落,几乎记不得来省城到底是干什么事儿来了。
“楚先生在家么?”又一家找上门来了。
楚先生。瞧瞧人家这素养,这礼数!人活世上,不就活个人抬人红人捧人高!贵贵挺挺胸,看看逡巡着的矮个男人,昂头接进瘦高男人。矮个男人满面笑容却冷眼瞅着贵贵招呼来人。
“楚先生,久仰久仰,好一派大家风范。真是天下之奇,无出其右。”瘦高男人紧紧握住楚贵贵的手,仰慕之情,诉之不尽。
贵贵受宠若惊,伸出一只手,任由对方握着。
“四月初八,嫁闺女。楚先生肯否赏金面——”
四月初八?这位——贵贵看一眼矮个男人,见他脸色都变了。
哦,是不是已定妥一家?
贵贵点头。
“那好办,他家礼金多少,楚先生的损失我这边来弥补,只要楚先生肯赏金面——”
矮个男人真有点急了,瞪着眼张大嘴巴。
“不是这个意思。”贵贵一脸平静,浅浅笑着,摆摆手,说,“都是办喜事,千万别挤兑,都对付着办,不是我贵贵损失不损失的问题。”
“噢,楚先生真是锦心绣口。这样吧,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看看日子能不能改一下,我们那大小姐是非要请楚先生作婚驮的。至于礼金额度嘛,好说,好说,我们这边给您最高礼金。”
贵贵依然满脸浅笑。
矮个男人终于露出喜色,偷偷吁了口气。
贵贵笑着摇头,说,“一样一样,我楚贵贵童叟无欺。”
听着说完礼金,矮个男人借故要走。临出门,满面笑容而又小声叮嘱一句:“楚先生,四月初八,记着啊!”
“一言九鼎,一诺千斤,放心吧。”贵贵冲他笑一下。
瘦高男人也笑一下,重重点了三下头,恭恭敬敬说,“楚先生,请留步。”
贵贵招招手,目送他走远,又朝瘦高男人走去。男人掏出一千块钱作为定金,说,“我们大小姐两个吉日,一个是四月初八,一个是四月十八。如果定了四月十八,那就跟您楚先生定好了,这一天,是断不能再答应别家了。”
那是当然,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么。楚贵贵也不推辞,笑着收起礼金。来人站起来,退着身子往外走,客气地絮叨着。楚贵贵也不远送,临出门,紧紧握一下对方的手。
什么时候才能买一个大大的木制浴盆来泡澡呢?
泡澡还是要木制浴盆,不要瓷的那种,冰凉冰凉,一点幸福的感觉都要被传导到不知名处,几乎把水与皮肤的温婉也消解掉了。然后房顶上装个太阳能热水器,冬常夏天都能泡个热水澡,精精神神做好每一桩买卖,还能让老娘和弟弟都舒服一下。楚贵贵一边洗澡一边想,他抬起头,简易喷头里的水一下眯了眼,洗澡液是薰衣草香型,他最喜欢的一种味道。
洗头,打沫,全身按摩,沟沟岔岔,楚贵贵都要细细照抚一番。怎么说呢,楚贵贵真是个标致男人,四肢修长,身上皮肤有些粗糙,是粗犷男人的那种;恰恰脸上脖子上的皮肤细细的白白的润润的,五官又相当端正,白细的皮肤加上端正的五官,这就显得他更加俊秀了。俊秀的男人叫大闺女小媳妇春心荡漾心尖上想得疼口里却说不出,叫那些婆娘们想招摇又招摇不到,只好浪言浪语魅惑着,媚眉媚眼觑眯着,谁知道夜里躺在炕上想几回,谁知道白天里做活儿走神走得多厉害。谁说女人不好色?其实是女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表达得委婉含蓄罢了。
这样一来,楚贵贵就成了村里女人们的大众情人。他有时看电视,见刘德华和姚明等一上场,场下总是哗然一片,女孩子们尖叫声一片。这时候的楚贵贵就不动声色笑一下。看到有女孩冲动地跑上去,抱着自己的偶像亲吻一下,楚贵贵就张大嘴巴,两眼紧盯着画面,身体有些微微颤抖,这种颤抖像电流一般激活了他全身神经。不知哪里就硬硬的,他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
洗着洗着,浴室里的气氛就上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水慢慢热着,楚贵贵吹了会儿口琴,琴声余音缭绕,慢慢在浴室里游走,回旋,酝酿;再就是薰衣草香,每一个香味分子碰撞,膨胀,洒落。香味琴声相缠绵互悱恻,再加上贵贵心里一闪一闪蔓延着的都是要驮新娘洞房花烛下的妩媚激动和兴奋,浴室里的味儿就越来越撩拨人心了,黏黏的,稠稠的,是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那种感觉,是叫人扶醉温柔乡永不想起来的那种感觉。这时候,贵贵觉得自己就是那位新郎了。水呢,不冷不热,再加上楚贵贵精心的抚弄,下面就慢慢骄傲起来了。刚才,楚贵贵就看了一下新娘的名字,刘玉茹。这个名字真好,刘玉茹,一听就叫人觉着温馨。这时候的楚贵贵心里就开始默念这个名字。
刘玉茹。
他念一下,下面就硬硬地挺一下,楚贵贵就下意识地捂一下。
刘玉茹刘玉茹。
他想不叫刘玉茹,可又叫了两下,想要捂下去,却不想越捂越抵挡不住,情不自禁变成了揉搓捏握,已经握捏得够紧的了,还觉得它在膨在胀,想要飞,飞到云端里,飞到那个叫刘玉茹的女人身体里。
刘玉茹刘玉茹我爱你,你就是我的爱人,你就是我的媳妇,我就是你的男人。刘玉茹刘玉茹刘玉茹,你看看,我的这个大不大,美活不美活你!楚贵贵一边喃喃自语,真的就松开了手,胯向前送着,好像刘玉茹就在眼前,说,你看你看,亮晶晶的,我自己都很满意,你满意不?楚贵贵似乎看见眼前的刘玉茹羞红了脸粉垂了头甚至于吃吃地笑,似在躲闪却又似在迎合。楚贵贵的脸涨得血红血红,眼睛也血红血红,像要吃了刘玉茹。
刘玉茹刘玉茹刘玉茹柳翠花柳翠花柳翠花……
叫着叫着,楚贵贵嘴里的刘玉茹就变成了柳翠花,楚贵贵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就是咱们的好日子。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刘玉茹,我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楚贵贵蹶着屁股,两手捂在两腿间,嘴里咝咝抽着气,紧紧闭了眼,显出痛苦不堪却又极度欢愉的样子,一股又一股乳白色液体从他指缝里流了出来。
楚贵贵喘着粗气,身体贴靠着墙,墙是瓷砖贴出来的,冰凉一下子就刺激了疲惫。
楚贵贵拧开水龙头。
站在水汽朦胧的镜子前,楚贵贵转过来转过去看着自己的身体,抓起将要替换的内裤,擦一把镜子,冲着镜子,说,特妈的,柳翠花,你跑哪去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可真要刘玉茹了。刘玉茹,你到底满不满意?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每到有人家娶亲,米家庄街上就站满了人,赛如赶庙会。大姑娘小媳妇挨挨挤挤,探头看楚贵贵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家里走出来。风光满面,喜气盈色,一身皂色衣褂,肩上搭着绣花垫圈,花是凤凰戏牡丹,四周镶着云角儿,还嵌着小小的石榴团花。楚贵贵微微笑着,像上场的明星,一边走一边拿眼溜两边的女人。女人们也都带着欣喜神色看着楚贵贵,心里默念着楚贵贵的名字,生怕楚贵贵看不到自己,有的轻声呼唤着楚贵贵楚贵贵,有的甚至泪流满面。楚贵贵心说,媳妇们,你们当中大部分都是我驮回来的;姑娘们,你们当中大部分都要我驮着嫁出去。无论如何,我是你们的第一个男人哩。
楚贵贵大步流星走往一里天栈,迎亲队伍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来,跟在楚贵贵后面。
路两边是小吃摊点,卖棉花糖的,炸油麻花的,炒粉团的,卖凉粉的,小商小贩最拿手的就是见缝插针。他们见楚贵贵过来,手里的生意全停了,拿眼紧盯着楚贵贵。楚贵贵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摊子边走了过去,身后是长龙似的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
不少人跟在队伍后面走往天栈方向,贝贝娘就在人群里,她一边走一边紧盯着楚贵贵,心里想,楚贵贵什么时候能拉扯她儿一把,让她脸上也风光风光,这样风光了,还怕招不到个好媳妇!后来,她干脆想,要是她再年轻三十岁,正是待嫁年龄,也要婆家请楚贵贵驮她一回,不然,她就不上花轿。她又想到楚贵贵跑了的媳妇,其实,这个女人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这样,楚贵贵就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大家的,是全村女人们的。既然是大家的,自然就有她的一份,哪怕这一份很微小。想到楚贵贵还有她的一份,贝贝娘激动的泪花就莹莹闪烁了。
到了天栈这边,楚贵贵像个乐队指挥官,优雅尊荣地转过身,两手一抬一压,乐队就停止了吹打。楚贵贵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在天栈上。楚贵贵看似一点也不着急,其实,他急在心里,急在脚上,他想尽快走到那边,轻轻托起新娘,让她端端正正舒舒服服正儿八经坐在自己肩上,坐在这块喜气无比的肩垫上,然后,踏着节奏,三步四步伦巴秧歌都要上,曲子是唱在心里的,节奏是扭在腰上的,调子是摆在腿上的,鼓点是踩在脚下的,喜庆是要感染给肩上新娘的。有时为取悦新娘,楚贵贵还要来个《红高粱》里的生猛步。总之,楚贵贵要把这一里天栈走得趣味十足,韵味百生,回味无穷,把自己心里对婚姻爱情洞房花烛百年好合琴瑟和鸣鱼水之欢等的全部诠释和期望通过舞步完完整整传递给新娘,洒在这一里路上,展现给蓝天白云。坐在楚贵贵肩上的新娘虽不能开口说话,但她心里的喜悦却是可以叫楚贵贵感知到的,也是可以通过楚贵贵表达出来的,她简直觉得眼前驮着自己的这个人就是与自己共赴人生路的亲密爱人,这段窄窄的天栈路就是人生无限美好的开始,是一生幸福婚姻的前奏。
毕竟是个体力活儿,再加上十分走心,楚贵贵的汗出来了。一出汗,男人特有的热力蒸腾叫肩上的新娘更加酥软陶醉,就是这个刘玉茹,多情的刘玉茹,善解人意的刘玉茹,偷偷用婚妆棉袖给楚贵贵擦了一把汗。楚贵贵的汗出得更多了,也不知是喜的,惊的,吓的,还是累的,反正好像专门就是闹刘玉茹的,就是专门叫她用婚妆棉袖给他擦的。这时候的楚贵贵和刘玉茹,简直就是亲亲密密的小两口,一见钟情的一对儿,心灵默契的小情人,互愉互悦的久恋人。眼看天栈这边就快到了,楚贵贵心说,可是快到了,这汗快出脱了。肩上的新娘刘玉茹可不这样想,她说,咋这天栈才一里,要是十里,百里,一辈子都走不完该多好!
所有人都看呆了。后来那些轿夫们说,要是咱来世转个女儿身,也叫贵贵驮嫁,要多幸福有多幸福,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坐在轿子里的刘玉茹轻声慢语说,给这位贵人外加三百,喜喜钱。
楚贵贵没听见,只顾拿了毛巾擦汗,看着路边细细碎碎的野花出神,心说,这一趟若把行头换了,那绝对是最有感觉最上档次的一次驮婚。
楚贵贵突然就想有个说话的人,想要刘贝贝跟在他身边。
“行么?贝贝笨的跟什么似的!”贝贝娘心里巴不得,嘴上却是一再退缩,是以退为进,其实是想得到楚贵贵最肯定的回应。
“再不行就得让他到外面打工去呢,老大不小了,得挣媳妇钱哩。”贝贝爹吐着烟圈说。
“试试吧。得有个过程。看这孩子有没这个悟性。”楚贵贵虽怕贝贝娘不同意,可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其实,有您这么调教着,准行。”贝贝娘起身拉起贝贝就给楚贵贵叩头。
“徒弟,明天跟师傅进省城取行头。”
下了火车,师徒二人直奔裁缝店。试了试,行头穿在身上,浑身上下那儿都熨贴。师徒二人出了裁缝铺,走进一家大同刀削面馆。
“今天,师傅请你吃碗面。以后挣了大钱,你再请师傅。”
“不行,今儿徒弟请师傅吧。哪有让师傅请徒弟的。”
“嘿,你小子挺聪明啊!知道师傅为啥能挺到最后?”
刘贝贝满嘴面,眼睛睁得大大的,吃惊地看着楚贵贵,摇摇头,这个事情是他最想知道的。
“最后一个对手是楚满江,我的叔伯兄弟,其实,他比师傅扭得还好,还有感觉,更有激情,动作更丰富,舞步更饱满,长得也不比我差,只可惜他没挺到最后。为什么呢?因为他守不住做这一行的规矩。当他肩上的新娘给他擦头上汗的时候,他下面就胀得管不住了,他把新娘放下来,逼到路边,硬把人家那个了。其实,他也没真正那个,是身子蹭着人家那个的。可是,新娘就觉得对她是个侮辱,哭着闹着就是不干。就这一下,楚满江的饭碗就砸了,人丢大了,一辈子饭碗报废了。”
刘贝贝好半天眨着眼,说不出一个字来。
唉,每驮一次婚,就是对男人的一次考验。楚贵贵叹口气说,这碗饭不好吃就不好吃在这里。
“师傅,那您——”刘贝贝终于缓过神来了。
“我?师傅我是铁打的金钢,坐怀不乱的君子!你要是能修到师傅这个份儿上,就有福气了。”楚贵贵说着说着,把碗一推,站起身就往外走。
“师傅,您不是也有家哩!把师娘叫回来多好。”刘贝贝跟在楚贵贵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说。
琴呢,我的琴呢。楚贵贵猛然一下就想起他的口琴。
哎呀,忘人家桌子上了。刘贝贝撒开脚丫就跑。一会儿,手里拿着口琴,气喘吁吁跑上来。
就是跟你说多了,才忘了拿。楚贵贵抚摸着它说,其实,师傅的新娘长得也挺好看,也挺爱我,我也爱她。就是有一个晚上,那个的时候,我叫错了名字。
“师娘叫啥名儿?”
“柳翠花。”
“师傅叫啥来?”
“记不住了。好像叫了好几个人的名字。”
“您是只叫那个名儿,还是还想着那个人儿来?”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了。”
“您咋能那样呢?您不是成心气师娘么!”
“我就是叫刘玉茹许如如张爱兰楚可怜……就是没叫柳翠花。”第二天,她就气跑了。
“要给了我,一脚把您从肚皮上踹下来,立马就跑。那个时候,那个关键时刻,女人名儿是浑叫的!”
“兴奋了么。再说我不喜欢柳翠花。”
“您是不喜欢名字还是不喜欢人?”
“我不喜欢柳翠花这个名字。”
“那您就给她改个名儿。”
“可也不能一天一改名儿吧,也不能我驮一回婚就给她改一回名儿吧!”
“我看,您还是把师娘找回来吧。”
“上哪去找?”
“要不,师傅再找一个?”
“可我又记住了柳翠花。”楚贵贵拍一下刘贝贝,说,“以前,我记不住她,她可是跑了,现在,我记住她了,她却不再回来。柳翠花,柳翠花,柳翠花却再也不回来了。这个口琴就是吹给她听的。”楚贵贵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擦着口琴,慢慢放在唇上,噘起唇,想要吹响它。可是,口琴像哑了,一点声都没有。
“贝贝,贝贝,我的口琴咋不响了?我的口琴咋不响了?”楚贵贵急得满面通红,影影绰绰,前面一个人影,看着像柳翠花,口琴一下又响起来,呜呜咽咽,却低低的,楚贵贵又吹了两下,呜哇呜哇,声音一下子就炸开了。
[原载《满族文学》2017年第2期]
王秀琴(1972—),女,山西文县人。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黄河》《西部》《当代小说》等。著有长篇《天地公心》《大清镖师》《真水无香》《算神王文素》《帝国的忧伤》、小说集《婚驮》及多部影视文学剧本。作品荣获“首届蔡文姬”“芙蓉杯”一等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编剧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
阿玛兰妲
李官珊
夜晚黑黢黢的树林会生出青白色的雾气,似乎在安慰着位于旁边的马孔多小镇。这个小镇有很多拥挤在一起因而面目全非的噩梦,需要在睡眠里呈现和消失,狂欢和静寂。树林的另一边是一片坟墓。原来是一小片,现在已经成了一大片,这种趋势似乎随着小镇的繁荣和新出生孩子的增多,还在不断加强。这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的沉默的,是小镇的反面,是小镇白天的夜晚。
这里的人与小镇上的人一样多。新出生的婴儿与刚死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只是不保存相关的记忆。让婴儿重新装满各式各样的记忆,然后再一把清空,是富有乐趣的一件事,是游戏者发起然后努力参与的游戏。至于后来增加的那些人,在小镇上的老人们看来,他们不是从身边这片温暖的坟墓里来的,他们来自无休无止的战争与放荡。他们的眼睛里自始至终是一种外来者陌生而贪婪的光芒,来自天空的某处,海底的某处,或是地下潜行者的脚步声,是小镇人无法用脚走到也无法用心触碰的一处所在。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小镇被磨得快要成为镜面的青石板下面、树林层层铺陈得让穴居动物窒息的枯枝下面藏着的那些曲折相连的通道。她早在把自己搬进墓地生活之前,影子就先行入住,熟稔了以蛇一样的身形,冰冷滑动在这与它同形的通道之间。阿玛兰妲,长着栗色眼睛和一头棕色卷发,那时还是少女。
小镇上乌尔苏拉家古老的住宅刚刚修葺一新,陈设也进行了更换,客厅里回荡着华尔兹优美舒缓的乐曲。从意大利来的金发小伙子克雷斯皮正在为这家人调试乐器。他是自动钢琴厂家派来的调音师,同时负责把最流行的舞蹈传授给这里的人。一朵白色的枙子花别在他的胸前,把面色熏得优雅而苍白。他的背部,洇着一点汗渍,在这汗渍之上,是两团刚刚冒出嫩芽就已经灼热的小火苗。阿玛兰妲是乌尔苏拉的女儿,现在,正与她们家的养女丽贝卡站在一起。姐妹俩那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的长睫毛下,眼睛里的激情在克雷斯皮后背上熊熊燃烧。
年轻的火焰沿着血管和夜晚花园的小路,一路燃烧过去。丽贝卡走向墙壁,用手去抓一块块的墙皮,把这些布满灰尘的冰冷的矿物质一把把地塞进热气腾腾的嘴巴。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一种嗜好,被送到乌尔苏拉面前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还喜欢长时间吸吮自己的手指,用以抵挡那不知从何处潜来的痛苦与惊慌。胃里一阵搅动,似乎把风暴的中心从心脏的位置拉了过去,丽贝卡感到一阵情绪得以释放的满足和轻松。姐姐住在自己隔壁,阿玛兰妲觉察到她抓土时墙壁微微的震颤,听到她的肠胃因为痛苦而引发兴奋的呕吐,嗅到她因为陷入狂热的憧憬而决堤的泪水的咸腥。她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饼干吃了下去,又削了个苹果吃掉,喝了口水,然后,把水果刀小心地擦拭干净,在姐妹们合影中丽贝卡的位置上,准确地划了一个十字。做完这一切,她躺在床上,把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把睡衣整理舒适,安静地睡去。
母亲乌尔苏拉正在打扫房屋,她的忙碌将持续一个世纪。她是这台因生锈而时时悲鸣的机器里不用上润滑油也转得非常卖力的那一个,她现在正被一种担忧的情绪困扰。丽贝卡房间里的墙皮又凹陷下去一块,事情再持续严重下去的话,她与姐妹之间的隔壁就要打通。不但如此,从她门口开始,沿着海棠花架,一直通向安装着乐器的客厅,小路两边的墙皮也被抠开,白花花地摆成一溜饕餮盛宴的骨架。乌尔苏拉还以为晚上听到房屋持续的咀嚼声来自幻觉或是祖先们不肯抛弃家庭在此四处游荡的灵魂。养女的爱情已经从牙齿开始,正在消化系统里酝酿一场灾难。
枙子花准确地在傍晚时分绽开。它的颜色太过纯洁无辜,味道又过于浓郁得近于诱惑,以至于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场阴谋。克雷斯皮先生把它别在扣眼上,整个人行走起来茂盛舒展,如同一棵开花的枙子树。花香总是在这时准确地向这所老宅而来。这段尚未成为枯黄书签的时间,正在翻动这本百年孤独的书开头那几页,一些女孩子的脸蛋,和花园里所有的鲜花一起,争先恐后地展露她们短暂的花期。这家的男孩子们在四处奔跑,他们将先后进入战争或是臆想的狂热场景,祖先凶猛的血液在每条血管里沸腾,他们个个饭量巨大、肌肉发达。
阿玛兰妲坐在海棠长廊里绣花,始终背对着太阳以避免阳光在眼里形成比手上丝线更多彩的幻象,从而影响针线活的进度。她的身体随着太阳升到不同的位置也转向不同的地方,像是一枚背对太阳,色泽暗淡的葵花柄。现在,她正在缝制婚礼用的礼服,按家里的规矩,这是为家里先出嫁的姐妹准备的。她在洁白的礼服上面绣上了一朵白色的枙子花。花朵绣在同色的布料上的褶皱中间,在跳舞时刚好能够展开的位置。丽贝卡已经吃下了打通隔壁的墙皮,半夜时分,她把头从隔壁伸了过来。阿玛兰妲看都不看,扭过头去,用背部对着她说,你要是嫁给他,我就杀了你。声音仿佛来自窗外,轻轻淡淡。晚上吹着柔软的风,丽贝卡的头发在风里飘动着,发着淡蓝色的光。丽贝卡呕吐得越来越厉害,吐起来像是怀了十个胎儿的孕妇,然后,把胎儿从嘴巴里全部吐进下水道,吐完后,她的肚子瘪得快要贴到后背上去。
客厅里,自动钢琴奏出完整的乐曲,因为父亲的好奇拆缷,把琴键装反了,乐曲是倒着放的。陷入癫狂的父亲坐在栗子树下,开始倒着讲述家族的故事。年轻的意大利绅士走了过来,给老人递上一杯新鲜的柠檬汁。他认为老人一定是被太阳炙烤得太久,所以脑袋里有一种煮糊的咖啡味,身体上也散发着一股橡胶加热后的刺鼻味道。
丽贝卡的婚约定了下来。呕吐终于停止,房子不再摇晃,老宅的裂缝停止了半夜的咯吱声。姐妹们都在缝制礼服,谁出嫁就给谁穿,她们的计时方式就在缝制的针线里。现在,阿玛兰妲缝制的这件,钉上了最后的一朵花,她本想缝完了就马上拆掉,但是,母亲抢在她之前把这件衣服收走了。母亲把礼服锁在丽贝卡的木头柜子里,再把镂花的铜钥匙锁在丽贝卡的首饰盒里,最后将首饰盒的银钥匙挂在她的脖子上。
音乐在每天黄昏时响起,连同枙子花的香味。未婚夫妇在乐曲里翩翩起舞,在舞步里互相融化。阿玛兰妲拒绝到客厅,从而也省略了晚饭。她与丽贝卡之间的墙壁已经修好。晚上,丽贝卡听到那个修好的位置以低得听不到的声音在说,你想和他结婚,我就杀了你。
母亲看到阿玛兰妲在房间里调制着什么。她把蝴蝶的翅膀压在刀子下面,把上面彩色的粉末一点点地刮下来,收集在一个小瓶子里。母亲问她在做什么,她脸色阴沉地说,毒药。
婚礼就要举行的前一天,新郎收到一封急件,母亲病危。他连忙向家乡奔去。而就在婚礼那天,他的母亲穿着盛装,提着礼物,出现在小镇。丽贝卡的家人一时不敢走近,以为碰到了她解脱痛苦之后的灵魂。老人笑声朗朗,为大家唱了一首咏叹调。她给丽贝卡送上见面礼,给阿玛兰妲一朵银制的小花。丽贝卡一眼就认出这朵花来。前几天,她试穿礼服,先是用挂在脖子上的银钥匙打开首饰盒,再取出铜钥匙打开木柜,拉开木柜的最里层,看到了一具衣服的骨头。衣服像是一片被蚕吃尽只留筋脉的叶片一样,下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她曾经在这里放了许多樟脑球,为了防止虫蛀,在樟脑球里拌了大量的杀虫剂,气味大得整个房间都像是一棵香樟树。在粉末中间,有一点银色的东西,丽贝卡用手拂拭干净,看到一朵银制的枙子花,和克雷斯皮母亲送的这一朵,一模一样。
樟脑球的秘密很快被泄露了。花园里的小池塘里,浮上来一群死鱼。死鱼全部肚皮发白,在水面微微游动,像是落了一池的白色花瓣。然后,他们发现了院子里的死猫。它们有的身体舒展,像是打了个哈欠之后舒服死的。有的身体抽搐在一起,像是听了个笑话,缩成一团笑死的。最后,他们发现了一群死老鼠。它们的形状完全一致,集中在窝的四周,有老有小,一共四十一只。它们好像摆了一个图案,一朵枙子花。阿玛兰妲坐在这些事情中间,神色安然地随着阳光调整着朝向,以便加快针线活的进度,她在缝制一件新礼服。
马孔多小镇在夜里被一支队伍的枪声惊醒。老宅里冲出去一个年轻人,阿妲兰妲的兄长,他年轻的妻子刚刚去世。他带领着一支武装起来的队伍,离开小镇,勇猛地向尚未看清的敌人冲去。后来,他在面对行刑队的时候,想起的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空泛的时间里,浮沉着他若有若无的亲人。母亲追到他的影子消失的地方,对着远处喊了一阵,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这是家族的宿命。在她失明后,依然清晰地看到,儿子的神色里,那些神圣庄严却又狂妄无果的东西。
婚期因为此类战事、家事,或是借口,一再拖延。直拖延到丽贝卡爱上了别人。游荡归来的何塞身材高大壮硕,全身到处布满刺青,这身蟒蛇的花纹对女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他们的爱迸发得电闪雷鸣,旁若无人。在丽贝卡看来,与何塞相比,克雷斯皮多像一个软弱无能的毛头小子,她狂热地把自己抛进欲望的漩涡,小镇上白天黑夜都可以听到那种欢畅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呐喊。
阿玛兰妲仍在绣花,手上的针线活越发精致。母亲觉得家族被丽贝卡蒙上了厚厚的污垢,羞赧地邀请克雷斯皮到家里做客。他们尊重这门已经从习俗上缔结的亲事,更尊重这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的眼窝深陷在一层水汽之中,尴尬与失落,夹杂着恼怒和失望,这额外的不幸使得他纤细的脖颈低了下去。他耳朵里有来自丽贝卡新房的喧闹,有来自小镇各个街区窗户里的私语。这个被丽贝卡遗忘在肠胃深处的人,正进入小镇的热议,是人们要用好长时间才能消费完的笑柄。他现在和从前一样坐在阿玛兰妲家的客厅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力图用这种高贵的克制与礼貌,平息镇上的舆论。另外,他也有理由前来,这里的自动钢琴又坏了。
开始的几天,克雷斯皮在客厅里像是到了陌生地方一样拘谨不安,除了摆弄乐器,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后来,他发现了海棠长廊,这里花草繁茂,让人流连。他看着阿玛兰妲在飞快地穿针引线,像是在用丝线计量每寸失去的光阴。他从开始大胆地盯着她看的时间,算起来,正是她缝制这件新礼服的时间。有时,海棠长廊里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起伏和心跳声。阿玛兰妲现在不肯再背对太阳刺绣,尽管有时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眯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和别的姑娘比起来,一直有种阴惨惨的白,如果让太阳镶上一层暖色的金边会更迷人。她的头发也是,棕色的头发披散开,发梢末端的波浪里,有阳光的碎片像小鱼一样跳动不息,看上去会更生动。她坚持着这样的姿势,坐在太阳底下,额头上沁出微汗,脸色泛红,发着湿漉漉的光。他们开始愉快地交谈,对很多事情都有相似的看法,以至于形成了默契。有时,克雷斯皮会到客厅里演奏,阿玛兰妲微笑着倾听。海棠长廊从来没像这段时间这样被阳光充斥,这里的阳光太多了,沿着道路,从打开的窗户流进房间那从不见光的暗角,连阴影里的苔藓都干枯了,变成一种会飞的不明物质参与到音乐和舞蹈的光芒中。
家里重新开始喜气洋洋。小镇上的舆论不但没向丑陋的地方走,反而调转方向,变成了集体的祝福。这一点不容置疑,阿玛兰妲手上新做的礼服正是比着自己的身体做的,她快速地赶制,夜以继日。夜很深了,人们还看到她在灯下飞针走线,在衣服上绣一朵又一朵精美的花。克雷斯皮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自己真正爱的人,她的娴静与温柔,她的见识与默契,她的美丽与风度,她的一切。只有她,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从她海洋一样深情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天空。他的表白再自然不过,像是春天里逶迤而至的花香。他说,我再也不能等了,我们结婚吧。乌尔苏拉在隔壁隐隐地听到,差点笑出声来,她连忙去另一间房子,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女儿的嫁妆。这件喜事如此美好,如此让人称心如意,让干渴的心灵得到慰藉,所有人都感觉到应该祝福,他们早已准备好礼物,等着参加这场热闹的喜宴。
但是,阿玛兰妲面对跪在地上的求婚人,脸上丝毫没有喜悦和激动,而是带着一点厌烦,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会嫁给你呢?绅士一时呆住了,他觉得这是阿玛兰妲在开玩笑,用来考验自己的诚心,于是更加热忱地表白。但是阿玛兰妲冷冷地笑了起来,说,这怎么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然后,走到海棠架下,拿起已经缝制好的礼服,用剪刀去拆线。母亲慌忙跑了出来。在这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柔顺行进的经纬,突然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克雷斯皮把头低垂在地,哀哀地哭泣。他在这里对着乌尔苏拉哭了一个下午,阿玛兰妲没有来安慰一次。她的脸色阴得厉害,母亲看到,她的五官全部淹没到一种突然涌上来的情绪里面,以至于模糊不清,混沌一片。
在很多年以后,乌尔苏拉在失去视力从而把事情的深处看得更通透之后,才想明白,阿玛兰妲的这种异常的情绪是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在撼动心神的爱来临之时,在自己内心的爱迸发之时,那涌自心底未知处,可见的担心和不可见的幻象相互浸透,制造出来的致命的毒。阿玛兰妲没有看到这些,她看到的,只是这毒的后果,它是致命的。对于克雷斯皮这样才华的非凡与神经的敏感一样高不可攀的人,最容易遭受这致命的一击。
在最后一次被拒绝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房间里所有的灯盏和银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把自己所有收藏的自动奏乐的乐器打开,让自己的房间处处充满辉煌庄严的乐声。然后,他打开窗户,坐在窗前,一边弹奏一边高声歌唱。小镇的夜色被唱得透明,像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人们在沉醉中纷纷打开窗户,聆听这仙乐一般的演唱。这是一首古老而悲伤的情歌,人们脸上都泛着星辰一样的光泽,陶醉于痛苦的泪光。只有一扇窗户没有打开,而且,还故意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里面的灯也随之熄灭。这是让克雷斯皮无限神往无穷悲伤的窗户。它关闭了,它切断了不堪重负的前行者用音乐建设的最后通道。第二天,人们发现年轻人端正地躺在房子中间,两只手浸泡在两盆水里,水里一片鲜艳的红色。他躺在两个红色的水潭中央,脸上呈现着不肯消失的忧郁与哀恸。
这一天是阿玛兰妲少女时代的终结。没有人能理解和原谅她。他们看到这个少女心里端坐着一尊冰冷的面目狰狞的石像。少女现在已经被石像吞没。她曾踮起脚尖,从石头的罅隙里向外张望,看到一个优雅的绅士试图把她从僵冷中解救出来。她认为自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适合她的缺口,她有多么热切的向往,就有多么浓重的恐惧与忧虑。这需要的到底是时间还是勇气或是执著,她说不清楚,这些需要消耗生命的珍贵成分,有着类似的模样和模糊的边界。她被石像捆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现在,她无法表达这一切。她把自己的手伸向炉火,好像在烤着一件食物,直到焦煳的味道把母亲从哭泣中惊醒。
黑纱是阿玛兰妲区别于其他姑娘的装束,这种区别伴随了她漫长的一生。她的生命过于漫长,长得让痛苦的巨藤千回百转,密不透风。黑纱之下,火焰的痕迹紧紧地缠绕在她的手上,这条一生也不会松开噬咬之口的蛇,如此安静地盘踞于此,不离不弃。海棠架下,洁白的礼服拆开了一段,但是阿玛兰妲知道只要一天一夜就可以重新缝好,她只是拆下了一些太过拥挤的花边和珠子。建设与毁灭,是伴随着家族世代相传的两大快乐,看不出哪种快乐更让人沉醉,它们总是相伴而生,势均力敌。阿玛兰妲再一次拿起反复地拆了又缝的礼服。她手上的黑纱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抽泣时抖动的肩膀。然后,她看到,这件礼服虽然才有几天未动,已然黯淡无光,她把它捧到阳光明亮的地方,看到家里世代相伴的蚂蚁爬满礼服。她把礼服浸到花园幽蓝清澈的水池里,反复冲洗。这次,她眼睁睁地看到,礼服的色泽随着清水一点点地加深,由白变灰,浅灰、铁灰、暗灰,像暮色一样层次分明地加重,终于,成为黑色。她于是知道,这件礼服是自己的丧服。开始时,它会在夜晚里消失不见,它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但是后来,它在夜晚清晰可见,所有的黑夜在它面前,都被稀释了,显得清淡,有了微微的光,所以,它在黑夜的背影下,越发凸显出自己的形状,它比黑色还要黑,它的颜色是最深的绝望在人间的倒影。
阿玛兰妲坐在自己人生仍旧温热的余烬里,她养育了哥哥丢在家里的儿子。那个逃出古宅向伟大理想奔去的人,那个舍弃女人、老人和孩子的人,围着理想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永不止息地在原地打转儿的钟表。哥哥在外面发动了上百次的战争和起义,祭献了几十年的混乱和成千上万的头颅,这才发觉理想就是古宅本身,这处提前预演的墓地有着动人心魂的概括能力。阿玛兰妲养育的孩子一点点地长大,母性的温暖似乎把心底不会融化的过往覆盖了一层让人可以暂时安宁的东西。这个恐惧黑暗的男孩子,这个家族苦难的继承人,现在正钻在她的怀抱里,他并不知晓,她就是黑暗的源头。他对她产生了强烈的超常的情感,她已经丝丝入扣地垄断了他全部的人生。在日常的琐碎里,在圣诗的庄严里,在战争的血腥里,在放纵的空虚里,他无时不在思念着她。这种被理智压抑的情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生动而具体,细致到每一声呼吸,每一根发丝,它如此让人狂热、痛苦和绝望。他把自己的身体投入战争中,高叫着跑在冲锋的前列,希望随便一阵炮火完成对自己的拯救。死亡是终结渴望与绝望轮番侵蚀的最平和的方式。他不知道这就是黑纱之下那游动的嘲讽,在操纵着这一切宿命。她终于等来了一颗慈悲的流弹。流弹呼啸着扑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畅酣淋漓的呼唤,阿玛兰妲。若干年后,他的一个继承者被意外的财富催生的奴仆谋杀,身体从水池里浮出来,变得膨胀,如同永不魇足的欲望,这时,这个身体仍旧在咝咝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玛兰妲。
马尔克斯上校是阿玛兰妲哥哥的战友,主政一方,手握权柄。他把武器缷在客厅里,连同自己的英武和荣光,他随时愿意为了在这里呆得久一些,放弃这些用最好的年华换来的东西。他的战马嘶鸣在遥远之处,那是他不愿再次张望的地方。在这个再无音乐充填因而显得荒芜的海棠长廊下,他长久地陪伴在一边,摇动着阿玛兰妲的缝纫机摇柄,帮助她缝制这身一直也没有完工的礼服。阿玛兰妲感到幸福离自己如此之近,它就在摇柄之上,像一只栖息的昆虫,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它。想到这里,她粗暴地把上校赶了出去,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起来。屋内的墙皮已经脱落,屋顶上缀着蛛网,灰尘纷纷地升起又落下。她隔壁的姐姐丽贝卡自从丈夫死后,就把自己远离小镇的家门从里面用木条钉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阿玛兰妲坐在密集的灰尘里,像是坐在华丽的演出现场,她看到四周的墙壁先是越来越坚硬,不透一丝气,整个空中是窒息的嘶鸣,在她眼前呈现七彩的幻象,一张完整的羊皮卷,记载着她经历的所有过往所有情绪所有面庞。然后,墙壁一点点地变轻变薄,变得像糕点一样甜蜜松软,她透过这童年一样幸福的帷幄,看到隔壁的客厅里,克雷斯皮正坐在自动钢琴旁边,他的脸色苍白优雅,胸前别着一朵初绽的枙子花。墙壁正在向远处慢慢地行走,追赶永不停息的时钟,她的内心突然涌起不可遏制的渴望,胃里开始大量分泌液体,她用丽贝卡常用的姿势,向墙壁伸出手去。
当礼服最后缝好的时候,她依然平静如初。她周围的墙壁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的肠胃也全部消失了,连同身体里所有的感觉器官、神经、肌肉的和骨骼。她之所以还能穿着自己身体外面这一层皮肤,是因为一种未散的香气,比钻石还要尖利坚硬的香气,这是缠在黑纱下那越来越身份不明的生物长期的口粮。在这个下午,她终于可以穿上这件用一生缝制的礼服。她依然思维敏捷、目光清亮,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少女的修长与曼妙。她预感到这天的到来,通知小镇上的居民,让他们准备好信件,好给树林里他们家人带去。她收集了足足一个木箱。在她安排好所有事务,把信件全部装好之后,人们到另一个房间,参与到神父的祈祷。她开始做最后一件工作。她取出箱子里的礼服,把手上的黑纱取下来,盘成一朵花,缝到胸口的位置。这时,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我想带信。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他穿着比夜色还要黑的织着蕾丝花边的小礼服,看上去只有七八岁,但是他的面庞分明是一张成人的脸。他长着意大利人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卷发,线条流畅的嘴唇,他抿了抿嘴,传来一股枙子花香。他把一个信封放在她的手上,然后,行了一个礼,道过谢,就消失了。阿玛兰妲看到信皮上写着,亲爱的爸爸克雷斯皮收。信封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阵空空的风。他是我们没有出现过的儿子。阿玛兰妲站了起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海棠长廊下的黄昏,笑靥如花,肢体灵动,身上穿着一直在缝制但从来没有穿过的洁白礼服。她手上缠绕的不明生物已经先于她去前面的树林里探寻必经的道路,缝在礼服上的黑纱也不知所踪。礼服心口的位置是一个缺口。她试了试,刚好够自己钻过去。这是一个被自己终生关押的囚徒,最终找到的锁孔。她听到另一个像是陌生人的自己,在一边轻轻地说着自己一生都不敢说出的那个字,爱。微弱的声音盖过了隔壁房间里肃穆的祈祷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潜伏的菌丝从各个角落出发,悄悄地填满这座百年古宅漆黑的裂缝。
[原载《青春》2017年第12期]
李官珊(1974—),女,山东莱州人,莱芜市广播电视台副总编。作品发表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青春》《杂文选刊》《山东文学》等,入选《中国当代寓言》《中国网络寓言精品选》等。出版《珍珠贝》《小瓜的秘密岛屿系列》等百万字。策划多部影视作品登陆央视及院线。荣获《中国青年报》全国散文征文大奖赛一等奖、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年度最佳寓言”、山东省文艺演出一等奖等。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第六期文艺(综合)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