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的美食

想俘获男人的心，就要先俘获他的胃，董小宛深知此点。可是，她费尽心思，制作出了无数美食，却依然抓不住丈夫冒辟疆的心。

明天启三年（1623），董小宛出生。她天资聪颖，貌美如花，可不幸沦落青楼，名隶南京教坊司乐籍。成年之后，她迁居于苏州半塘。冒辟疆说她虽处风尘之中，艳名远播，但这并非她的本色。

董小宛十六岁时，一才子扁舟渡江，从如皋到了苏州，他就是冒辟疆。冒辟疆出身名门，祖父、父亲二代高中进士。他少年时就拜在董其昌、王铎等人门下，十四岁时结成诗集，董其昌夸赞其“才情笔力，已是名家上乘”，词章书法，流传海内。冒辟疆少年意气，加入复社，摇笔数千言，天下士人无不折节与交。

冒辟疆早就听闻董小宛的艳名，此番渡江后，急急到董小宛住所拜访。适逢盛夏，董小宛难捱热浪，已至清凉之地消暑，故不得相见。才子之心，总被红颜所惑，因不得见，更生爱恋。

一日，董小宛小酌微醉，卧于香榻，听说冒辟疆到访，她的母亲扶她出去相见。多年之后，冒辟疆追忆当时的情景，董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

看到才子，微醺的小宛不作一语。睹此佳人，冒辟疆又惊又爱，赶紧告退，好让佳人休息。此日之景，深深地烙在冒辟疆的脑海之中，董小宛的姿容，几番在他梦里萦绕。

一年之后，冒辟疆准备再去苏州拜访时，却从友人口中得悉董小宛已往西湖、黄山等地游玩，不能得见，惆怅良久。董小宛艳名远播，不时被士人们相邀同游，一去多日是常事，所伴之人，均是当日名士，若钱谦益之流。董小宛暂不可得，冒辟疆转而迷恋上了另一个名噪后世的美人，她就是陈圆圆。

在苏州，冒辟疆听友人介绍了陈圆圆之后，搭小舟去拜访。陈圆圆的才情容貌，不输董小宛，歌声“如云出岫，如珠在盘”。多年之后，在纪念董小宛的文章中，冒辟疆却大谈陈圆圆“令人欲仙欲死”。

临去之际，陈圆圆对冒辟疆依依不舍，二人约期再会。一年之后，冒辟疆再返苏州，陈圆圆已被富豪买去，“闻之惨然”。

陈圆圆已去，董小宛复归。

冒辟疆立刻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了董小宛身上。明崇祯十五年（1642），冒辟疆去苏州，与董小宛相见。此时董小宛卧病在床，诱因是豪强在苏州搜罗秀女，送到京师孝敬皇帝。陈圆圆此前已被豪强购走，董小宛受惊病倒。

冒辟疆为猎艳而来，他并未想到，若受惊小鸟般的董小宛，会将所有感情倾注到他身上。董小宛身隶乐籍，随着年龄渐长，她的出路就是从良。一个家产丰厚、才华横溢、名声在外的世家子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董小宛将冒辟疆当作自己的“真命天子”，不顾一切地想要依附于他。面对董小宛的炽热感情，冒辟疆畏惧了，一夜风流自然销魂，可是迎娶一名艳名在外的歌伎，他顾虑太多。

冒辟疆的父亲在边疆滞留，家中事务繁多，一切都需要他去打点。此时科举考试日近，他在举业上经营多年，迄无所得，如何能被感情羁绊？更重要的是，董小宛家中欠下了一屁股债，要娶她就得帮她还债，帮她落籍，这一切都需要钱。而董小宛的老爹显露出的财迷本性，也让冒辟疆心存忧虑。

为了追求冒辟疆，董小宛不顾一切，她从苏州乘舟至南京，沿途遭遇盗匪，在芦苇中躲藏多日，何其惊险。董小宛的示爱，却未打动冒辟疆。在冒辟疆眼中，董小宛终究是个玩物，他将董小宛草草打发回苏州，径自返回如皋。

董小宛返回苏州后，心志如铁，发誓只穿单薄衣服，除非二人再相见，不然在酷寒之中冻死也心甘情愿。董小宛的深情，感动了诸多士人。在文坛大佬，也是董小宛曾经的恩主之一钱谦益的帮忙下，董小宛以“三千金”赎身，脱离了乐籍。

在钱谦益陪同下，董小宛从苏州过江，前往如皋。面对她时，冒辟疆没有心理准备，竟然手忙脚乱，将她安置在别处藏了一阵子，待小心翼翼地征求了家中意见，得到许可后，才在次年将董小宛纳为妾，接入冒家。

董小宛成功实现了从良梦想，留在冒辟疆身边，此后的九年，她再无轶闻流传。

她虽然惊才绝艳，但只是冒辟疆的小妾，身份低微，只能在冒家小心谨慎地活着。她诚心地侍奉着公婆和冒辟疆的正房，当一家人吃饭时，她如侍役般站在一旁，不敢乱动。冒辟疆偶尔觉得不好意思，强行让她坐下，可她“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她洗去铅华，忙于各种家庭琐事，在膳食上下足功夫，以求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地位。

冒辟疆与晚明放纵无度的其他士人不同，他更看重精致，比起珍馐，他更欣赏用平常食材做出的不一般美味。冒辟疆口味偏甜，喜食海味与烟熏食物，为了让他吃好，吃开心，吃出品位，董小宛将自己的才华从诗文小曲转到了烹饪。

她成为忙碌的家庭主妇，为夫君的三餐操劳。聪慧过人的她，博采食材，精心烹制，创造出了许多美食。

夏季，董小宛取桃汁、西瓜汁，一点一点过滤干净，以文火煎至七八分熟，然后放糖细炼，熬出的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若金丝蜜糖。酷暑之中，董小宛亲自在炉边静静地守着火候，以不让熬出来的膏过于焦枯，晶莹的汗珠一滴滴落下。

烹调时，董小宛也别具匠心。她将火腿的烹煮时间加长，去掉油腻，得到松柏般的香味。风干的火腿肉，经过她纤纤妙手的加工，竟有如同麋鹿肉的香味。她烹制菜肴特别讲究选料：蛤蜊配以雨后的韭菜，鳝鱼则配以霜打过的葵叶；黄鲞鱼要用小暑前打捞的，白虾则要选择清明之后的。

董小宛采摘各种初生的花蕊制成花露，香味、颜色经年不变，入口奇香。花蕊之中，秋海棠的最佳。海棠本无香味，但制成花露后，香味被催出，味美独冠群芳。董小宛还制有梅花露、玫瑰露、丹桂露、甘菊露等数十种花露。饮用时，各种颜色的花露漂浮在瓷器中，煞是好看。饮花露还能避暑消渴。

董小宛还善于制作豆制品，她选用的大豆色香俱全，将它们九晒九洗，剥去外膜，配以瓜、杏、姜、桂等种种细料，搅拌均匀，待豆豉自然熟透，颗粒饱满，香味、颜色胜于平常。董小宛所制腐乳，比当时著名的福建建宁三年陈腐乳还要美味。她要将腐乳烘蒸五六次，使其内柔酥透，削去表皮，再加上各类调味品。

冒辟疆时常与友人吟诗饮酒，董小宛以芝麻、白糖、饴糖、松子、桃仁等为原料，用木炭火焙，制成酥糖，既可款待客人，又可作为礼物馈赠。此糖被后人称为“董糖”。冒辟疆喜欢海鲜，她就为他烹饪鲜美的鲳鱼。

董小宛为了抓住男人的胃，费尽心力，她时常研究菜谱，与人探讨各种美食的烹制方法。她还亲至各处寻找食材，求真，求鲜，求美。她做这一切，不要求任何回报，在她看来，能脱离乐籍，与名士冒辟疆厮守，此生无憾了。

董小宛能饮酒，入了冒辟疆门后，却甚少饮酒，不过每晚陪正房饮用数杯。冒辟疆、董小宛二人都好茶，只有在品茶的时候，董小宛才能忘却每日琐事，有了些许脱尘之气。

泉石之间，松竹之下，月皓风清，窗明几净，正是品茶之时。董小宛洗涤茶器，烧火煮茶，所用皆为精选的上等名茶，冒辟疆则在一旁吟诗诵词，好不浪漫，好不惬意。在这一刻，她也许能获得些许心灵的宁静，获得满足感。

然而，好景不常。

顺治二年（1645），清军南下，冒辟疆一家惊慌不已。冒辟疆的老母和正房妻子暂避城外，董小宛则留在城内侍奉冒辟疆，与他共患难。此时形势险峻，群盗横行，冒辟疆与其父决定出逃。临行时，父子二人才想起来出逃中应带些钱。冒辟疆这个富家公子哥，平日根本不操心钱的事，紧要关头，只得找董小宛要钱。董小宛拿出一只布囊，里面有已准备好的银子。逃亡途中，冒辟疆“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正妻）”，董小宛无人搀扶，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在冒辟疆眼中，董小宛只不过是名小妾罢了。他丝毫不掩饰，“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董小宛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是颗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不过董小宛为他付出的努力、所做的牺牲，也得到了他的些许认可。多年之后，冒辟疆假惺惺地嘉奖了董小宛几句，认为她“明大义，达权变”。

逃亡途中，冒辟疆生病，卧床半年。此半年之中，董小宛仅铺一张破席，卧在他身旁，旦夕守护，煎汤喂药。她甚至不避污秽，察看冒辟疆的粪便色味，以了解病情。病中的冒辟疆，并不领这份情，还不时打骂董小宛，可董小宛对这一切都坦然承受，从不介意。在董小宛无微不至的照看下，冒辟疆活了下来，而董小宛则因长期操劳，一病不起，最终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

后世文人，将他们的共同生活，描述得诗意万千。如称冒、董山居时，尝至南北湖钓游，美人名士，辉映一时。董小宛又尝于湖畔葬落花，传为一代佳话。奈何，这些不过是后世文人的遐想罢了。

冒辟疆真的爱过董小宛吗？

从来没有。

在冒辟疆眼中，董小宛不过是玩物，是点缀，是装饰。当初面对董小宛如火般热烈的攻势时，他避之唯恐不及，实在躲避不过，才纳她为小妾，在他看来，这已是给她的最大恩德，此后董小宛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天经地义。

董小宛去世之后，冒辟疆写下了《影梅庵忆语》，其中并不见他对董小宛的感情。他津津乐道的是陈圆圆让他“欲仙欲死”，他与董小宛携游镇江金山时受到万众注视，他纳董小宛为妾后过上神仙般的逍遥生活。从《影梅庵忆语》中，我们看不到冒辟疆的任何感情流露，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风流才子的堆砌辞藻，他所讲的完全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故事。小宛于冒辟疆的最大意义，在于配合他演绎一段流传后世的佳话。也许他并未刻意经营，但他的文字之间，总是隐现此种心思。

冒辟疆的一生，虽享有大名，却终究未能在科举上有所成就，未能在明清鼎革的时代浪潮中脱颖而出。失意的他，只能在水绘园中经营自己的一方天地，董小宛不过是他园林中的一个配景罢了。

只是，董小宛死后，冒辟疆身边少了个好厨子，缺了个忠心的仆从，才不能释怀。回忆往昔岁月，美艳绝伦、厨艺出众的董小宛，陪他度过许多美好的日子，可在这神仙般快活的九年之中，董小宛却不过是他的奴仆。

董小宛短暂的一生，除了留下美食，也引起无限猜测。民间风传，顺治二年（1645），清军南下攻占南京之后，董小宛被掳走，并成为顺治的董鄂妃。此事纯为杜撰，顺治二年，顺治帝不过八岁幼童，如何能宠幸长他十五岁的董小宛？

若是顺治帝看中了董小宛，想必冒辟疆也会大度地将她脱手相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