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目三 下了一場雨
晚上九時,阿影、博彥和蝙蝠攜着結他,來到市中心的工廠區,尋找地圖上的工廠大廈。他們沒來過這一區,街道指示牌欠清晰,步出鐵路站後,久久找不到目的地。
「應該是這裏了。」博彥抬眼望着大廈外牆的名稱。
「這棟大廈真殘舊!」阿影環看四周,幾近沒人經過的道路,沉寂得令人心裏發毛,「我們真的沒有搞錯地方?」
博彥再三比對資料,確定準確無誤,「我們進去吧。」
他們乘電梯來到三樓,一踏出電梯,三人不禁「嘩」的叫了出來。
大廈殘舊的外觀藏着極富現代感的空間,走廊的牆壁貼滿色彩感強烈的海報,各個房間門外都有不同設計,刻意粉飾以營造獨特個性。驟眼一看,還以為身處大學的活動會室,奔放的氣息迸發出青春的活力。
偶然有人開門進出,室內的音樂流洩紛動。這裏是band房的集中地,業餘音樂人自由地玩音樂的地方。
「嘩,好厲害!」阿影被濃烈的氣氛吸引着,好奇地觸摸牆壁的裝飾。
「嗨,你們終於來啦!」大澤開門出來,高興地喊。
那一天,SURVIVAL到唱片公司試音,遇見二人獨立組合HELLO DREAM,結識了結他手大澤和女主唱小夜。他們交換聯絡方法後,間中在網上聊天,不曾相約見面。最近SURVIVAL收到大澤寄來的自資唱片,他們很喜歡HELLO DREAM的創作,博彥提議改天一起夾歌,最後決定在大澤租用的band房相聚。
與大學band房相比,工廠band房面積較大,設備也較齊全,而且全是專業級數的器材。
「這棟大廈距離鐵路站很遠,地點也不好找。」阿影說。
「租金便宜嘛,多走路做做運動啦。」小夜笑着說。
「隔鄰有兩個劇場,待會兒可以過去看團員綵排。這兒的鄰舍關係很好,大家很快便會熟絡。」大澤說。
聊了一會,兩個穿西裝的男人進來,看起來是下班趕過來的模樣。灰西裝男問:「你們是SURVIVAL?唱片合約擺在面前,堅持全體出道而不肯簽約的樂隊?」
「你們怎會知道?」阿影吃驚地問。
「音樂界的圈子很小,消息很快流傳開去,你們曾經是熱烘烘的討論話題。」小夜說。
「哈哈,我們原來很受同行歡迎呢!」阿影樂透了。
「我們是笑你們笨,不知天高地厚,將來肯定會後悔!」灰西裝男說得直接。
阿影的笑容僵住,處境有些窘。
「他們還是學生,別欺負純潔的後輩!」小夜揮拳打了灰西裝男一下,「大家笑你們笨之後,無不讚你們有義氣。跟着感覺走,做自己舒服的事,是對是錯,只有你們最清楚。」
「因為你們仍在讀書,還沒經歷社會的現實和殘酷,所以能夠為了朋友放棄事業。我們這些歷盡滄桑的大人,面對事業前途,可要自私得多了。」黑西裝男不無感慨。
「聽你這麼說,似乎不要畢業比較好。」蝙蝠苦笑一下。
「不要嚇唬他們啦。」小夜再向黑西裝男揮拳。
「拒絕簽約後,我們再沒有和石哲聯絡,你們知不知道唱片公司後來怎樣?」博彥問。
「公司決定和Blue Moon簽約,不過只留下主唱一川和鼓手阿朔,換了結他手,再加入鍵琴手,準備明年夏天出道。」黑西裝男匯報。
「好詳盡!」阿影拍手稱讚。
兩個西裝男返回隔壁band房後,大澤拿起結他說:「我們來夾歌。」
「你寫的《下了一場雨》很好聽,前奏的空心結他怎樣彈?」阿影鍾情一首男女合唱歌。
大澤即場示範彈奏方法,SURVIVAL用心學習,在短時間內吸收技巧精髓。他們盡情彈結他唱歌,先是HELLO DREAM的音樂,再來是SURVIVAL的作品,繼而演繹流行歌手的歌曲。
大澤和小夜還充當導賞員,帶SURVIVAL探望工廠裏其他樂隊和劇團。一個晚上下來,搖滾男孩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聽到許多平日很少接觸的音樂。
這個藏身於工廠區的小角落,不分年齡,不分階層,匯聚各式各樣的人。這些人擁有不同的才華,樂於分享創作心得,團結成一股強大的夢想力量。
星期六,HELLO DREAM和SURVIVAL都有現場演出。大澤和小夜要上班,無暇去「星空」支持SURVIVAL。搖滾男孩們則答應完成「星空」的表演後,晚上去文化中心的廣場看HELLO DREAM演出。
* * *
假日早上,炸彈睡得香甜,在難得可以睡懶覺的日子,手機鈴聲偏偏在這時響起。
「喂……」炸彈閉着眼,發出含糊的聲音。
「你還在睡覺嗎?」手機對面傳來甜美的女聲。
「繪梨?」炸彈霍地彈起來,睡意全消。
「我把你吵醒了?」
「不,不,我向來很早起牀,你也是很早呀。」
「嘻,我在美國,現在是夜晚啊。」
「對,對,夜晚,哈,我搞錯了。」炸彈搔着頭,興奮得不知自己說什麼。
繪梨返回美國後,除了給哥哥蝙蝠打電話,還會不時和炸彈通長途電話。他們沒有固定通話時間,只要想和對方聊天,便會打出一通電話。透過遠距離的聯繫,彼此的感情越加深厚,渴望聽到對方聲音的慾望也越發強烈。
「美國下大雪,這兩天停課,困在家裏好悶啊。」
「下雪好玩呀,你可以在屋前堆雪人,也可以找朋友打雪戰。」炸彈沒去過下雪的國家,只能靠想像代入繪梨的處境。
「嘻,我想堆雪人,都要等停雪後才行啊。」
「喔,也是呢。」
「炸彈,你的手怎麼樣?上星期開始進行新療程,適應可好嗎?」
「嗯,還好,我現在可以舉起手,只是仍然不能太用力,但手指倒是很靈活。」
「進行新療程時,手會不會痛?」
「不痛。」炸彈答得爽快。
「真的不痛嗎?」
「嗯……其實……有少少痛……」
繪梨聞言忍不住咯咯笑,笑炸彈和蝙蝠一樣,只會向她報喜不報憂。
* * *
星期六,文化中心外圍到處都是遊人,阿影、博彥和蝙蝠攜着結他混進人羣,向着露天廣場的舞台邁步。
舞台和觀眾的距離很近,只要跨一步便能走上去。搖滾男孩們來到舞台前面,司儀正在介紹HELLO DREAM,大澤和小夜隨着出場。二人一踏上舞台,觀眾響起熱烈的歡呼聲,當中更有歌迷呼喊他們的名字。
「嘩,他們很受歡迎,差點以為是流行歌手登場。」阿影說。
「聽大澤說,他們在街頭表演好幾年,累積了不少歌迷。」博彥回應。
HELLO DREAM打招呼後,唱出《今天快樂嗎?》,一首節奏輕快活潑,流露着清新感的抒情作品。接着,他們再唱出《你追我我追你》,描述時下男女關係的歌詞,帶點玩味的小品,是組合最擅長的歌曲類型。
一口氣唱了兩首歌,小夜分享都市生活的感受,無意中瞥見阿影等人站在台前。她一時來了興頭,帶着風趣的口吻說:「真高興!今晚來了特別嘉賓,他們只得二十一歲,有他們一起夾歌,台上平均年齡也會降低。歡迎我們的街頭新朋友──SURVIVAL!」
「我們?特別嘉賓?」阿影失聲大嚷。
「快些上來啦。」大澤揚手催促。
觀眾拍掌起鬨,所有眼光聚焦到三人身上,叫他們好不自在。
「我們似乎沒有選擇餘地。」蝙蝠說。
走到台上,阿影對着麥克風,咧嘴傻笑揮手,「哈囉,我們是SURVIVAL。」
「只有這一句?你們在band房不是說個不停嗎?」小夜故意逗他們。
「咦,我們在band房說的不是商業秘密嗎?」阿影沒來由爆出一句,引來全場大笑。
「真危險!我們以後再不會隨便透露內幕消息。」大澤打着哈哈說。
「我們不擅長講話,觀眾想聽你們唱歌,我們不打擾了。」博彥移動腳步,打算走下台。
「不行!你們不能走!」小夜問觀眾,「你們想不想聽我們夾歌?」
「想!」全場齊聲喊。
小夜向男孩們展露「你們走不掉」的詭詐笑容。
儘管SURVIVAL有多次公開演出經驗,但每次必須事先經過練習綵排,他們才有信心走到台上,充足準備是消除緊張的最佳方法。誠然,和前輩同台演出是叫人興奮的,可即興表演卻令人不安。面對觀眾,他們盡量不想有任何閃失。
阿影和蝙蝠望着博彥,滿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唱吧。」博彥下了決定。
觀眾見三人打開結他盒,隨即報以鼓勵的掌聲。
「我們唱什麼?」阿影問。
大澤想一想,彈出一段前奏,「這首如何?」
「《下了一場雨》。」阿影聽出是自己喜歡的歌,他慶幸記得歌詞,而且在工廠的band房學過彈奏技巧。
前奏空心結他緩緩奏響,漫開淡淡的溫暖感。小夜先唱第一段,阿影跟着唱第二段,用歌聲演繹一個發生在雨天的故事……
相遇在躲雨的屋簷 像電影的男女主角
我們微微笑點點頭 靜靜地欣賞雨紛飛
常在球場看你打球 你為什麼不望過來
如果沒有今天的雨 你會看着我的臉嗎
同學說球場外面有 很多雙眼睛注視我
我只留意到有一雙 靈慧的眼睛很專注
真想知道你來看誰 有沒有認真看着我
感謝今天的一場雨 你終於看着我的臉……
HELLO DREAM和SURVIVAL頗有默契,簡單的旋律帶出校園生活的青澀情懷,既含蓄又甜蜜。SURVIVAL的臨場演繹雖有少少失誤,真摰的感情卻深深打動着觀眾。
觀眾之中,有一個人看到SURVIVAL的表演,拳頭握得緊緊的,激動的迴響直撞在心上。
✽觀眾之中,有一個人看到SURVIVAL的表演,拳頭握得緊緊的,激動的迴響直撞在心上。
他是石哲。
第一個發掘SURVIVAL的才華,卻遺憾未能成功帶他們出道的唱片公司經理。
* * *
結他店裏,阿影正在跟Jim上結他課,學習電結他速彈技巧。
阿影彈出Jim叫他在家練習的音節,Jim聽後摸着下巴說:「你的音色夠快夠準,可惜不夠清。我說過你用pick撥弦時不能太用力,記住要放輕腕力,動作要夠細膩。」
「我改善很多啦,你聽不出來嗎?」阿影不服氣地頂嘴。
Jim睨了他一眼,「我們來合奏,等一會,你就知道我的彈法有什麼不同。」
師徒倆一起彈奏相同的曲目,一撥弦便發揮速彈的爆炸力,音符如撞球擊中牆壁,爆出環迴清脆的碰撞聲。初段演奏,實力不分高下,接近中段,阿影越彈越吃力,且重複甩掉拍子。
「抽……抽筋……」阿影舉起顫抖的右手哭訴。
「怎麼樣?你用力不對,沒有話反駁吧?」Jim說。
「蝙蝠的速彈很厲害,他是怎樣練成的呢?」
「速彈沒有捷徑,惟有不停練習才有進步。蝙蝠除了樂隊的恆常排練,私下花了多少時間練習結他,你又知不知道?我們繼續上課……」
半年前,阿影向Jim拜師學藝,提出跟他彈結他學唱歌。以前,阿影遇到結他的問題,每每向Jim求教,而Jim亦樂於教導。只是,沒有人想到,阿影會找老師認真學藝。
「你不是歌唱得好聽,結他彈得很棒嗎?為什麼還要拜師?」
「我想進步。」
簡單的一句話,眼裏滿是的不甘心,Jim就知道阿影終於看到自身的不足。這段日子,阿影一方面去社區中心教中學生彈結他,另一方面跟隨Jim進修結他技巧。Jim喜見阿影不斷尋求突破,結他和唱功都有明顯進步。
課堂尾聲,一名女生走進店裏,叫了一聲:「Uncle Jim!」
阿影在教室裏乍聽女生的聲音,手指抖了一下,結他pick掉到地上。
Jim把一切看在眼裏,說道:「今天到此為止,下星期再來上課。」
阿影尾隨Jim從教室走出店面。
紗羽不知道阿影在店裏,兩人的目光一碰上,旋即挪開視線,面容拘謹不自然。
「你來找我?」Jim問。
「爸爸叫我把演奏會的門票拿來給你。」紗羽把兩張門票交給Jim。
「謝謝。」
阿影下課了,紗羽也辦完事,理應同步離去。他們雙腳卻像黏住地板,躊躇於走與不走之間,連Jim也看不過去。
「糟糕,我忘記有人要送貨來,卻約了朋友在外面見面。你們幫我看店,我一小時後再回來。」Jim隨便編個藉口,給機會他們獨處。
「等一等,阿影留下便行,我為什麼也要留下來?」紗羽叫住正想開門的Jim。
「阿影不可靠呀。」
店裏十分寧靜,紗羽坐在高腳椅,阿影靠在牆壁,兩人沉默相對,窒悶的氛圍逐漸膨脹。
「你好像瘦了,減肥?」阿影嘗試打開話匣子。
「我一向都是這麼瘦。」
「呀,是啊。」
「你好像多了白頭髮。」
「不可能!哪裏?」阿影跑到鏡子前,果然見到頭頂有幾根白頭髮。
阿影的反應一貫誇張,紗羽禁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爛透的開場白。」
阿影凝視鏡中的倒影,紛紜回憶在眼前切割閃現,「我們很久沒像這樣子談話了。」
「嗯,真的太久了!」
「你給Jim的門票是不是大學管弦樂團的演奏會?」
「那是爸爸的樂團的演奏會,他總會為Uncle Jim預留好座位。」
「聽說大學管弦樂團很嚴格,練習辛苦嗎?」
「嗯,辛苦啊,練習很累人,不過很好玩,很有滿足感。樂團遲些會有午間音樂會,地點就在本部廣場。」
「我可以去看嗎?」
「當然可以……」紗羽遲疑片刻,補充說,「如果你想來看的話……」
究竟提出暫時不再見面是不是錯誤的決定呢?
在兩人沒有聯絡的日子裏,阿影常常反覆自問,可始終得不出結論。再去看紗羽的音樂會,及不上對方的自卑感會否再次打擾他的心?現在的他,夠資格昂首站在紗羽面前嗎?
相同問題無止境地在腦海兜轉,阿影很想拋開外在枷鎖,忠於自己的感情作出一次回應。
「我想看你的音樂會,不,不對,我一定要看小羽的音樂會。」
對於紗羽而言,這是一個窩心的回應,攔阻在二人中間的透明縫隙,至少能夠修補少許。
「樂團在星期六下午有練習,我不能去『星空』看SURVIVAL表演,真懷念你們的live show。」紗羽的心情變得輕鬆,語氣不再繃緊。
「那麼練習完畢後,你晚上有空嗎?」
「嗯。」
「過些日子,我們會在文化中心廣場街頭演唱,你要來支持我們啊。」
「恭喜你!你一直很嚮往街頭表演,終於有機會了。」紗羽也替阿影高興。
「現在,我們不再為着出道煩惱,只想一心做好音樂,分享音樂。」
「反正你們不是為了出道才組樂隊,如今只是重回音樂的本源,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知道嗎?街頭演唱真的很有趣,觀眾就在我們前面,可以面對面直接談話。整個露天廣場都是觀眾席,音樂傳得很遠很遠……」
談音樂,聊近況,阿影和紗羽有說不完的話,渾然不覺Jim過了一小時仍未回來。
傍晚時分,天空吹送寒冷的風,他們離開結他店,走在回家的路上。
歲月將相戀的人無情地拉遠,好不容易適應淚水往心裏哽,偏偏在此刻將兩人推向彼此。
這樣迷離的感情,紗羽要抱着怎樣的態度看待?
現在,兩人算是和好吧,將來呢,會不會有一天,阿影又再嫌她煩,不想見到她?曾經受過傷害的心變得脆弱,紗羽討厭飄忽的戀愛感覺,厭倦不穩定的曖昧關係。她不知道如何再次信任阿影,不敢再對他投入深刻的感情。
一陣風吹來,纖幼的禿枝微微搖晃,晃動一聲聲歎息。
長街的路燈亮起昏黃的光,阿影停在路上,說道:「今天的風景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紗羽遙望寶藍色天空下的燈光,沉吟着:「我們也和以前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