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早晨,巴尔特小姐在她的早餐托盘上看到女主人写给她的一张便签。
“最亲爱的丽莉,”上面写着,“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10点你能下楼到我的起居室帮我干点杂事,好吗?”
丽莉把便签扔到一边,长叹一声躺到了枕头上。10点下楼当然麻烦啦——在百乐门山庄,这个时间早得差不多跟日出时一样——她十分清楚她所谓的杂事指的是什么。秘书普拉戈小姐有事外出了,还有不少便签和晚宴请柬要写;有些人的地址被弄丢了,得去翻找,还得处理其他无聊的社交事务。于是特雷诺夫人就想当然地认为,在诸多此类的紧急情况下应当由巴尔特小姐来填补这个空缺,而她通常都会毫无怨言地承担起这项义务。
然而,今天读这张便签时的感觉与前一天晚上查看她的存折时的感觉如出一辙,她的心里再次产生一种被奴役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生活安逸舒适。窗户敞开着,九月清晨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从黄褐色枝头的缝隙间可看到树篱和花坛,这些树篱和花坛使庞大的庭院看上去错落有致,不那么中规中矩。她的女仆已在壁炉里升起小小的炉火,阳光斜映在草绿色地毯以及带有镶嵌装饰、古色古香的书桌边上,和火苗竞相辉映。床边的小桌上摆着早餐的托盘,里面放着与其配套的瓷制和银制餐具,一只细长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紫罗兰花,在她的信下面是折叠起来的晨报。这些物品是丽莉习以为常的奢华生活的标志;但是,尽管这些标志是她的生活氛围的一部分,她依然对这些物品所蕴含的魅力心驰神往。十足的炫耀让她有种无上的优越感;不过她还是倾向于所有较隐晦的财富表现形式。
然而,特雷诺夫人的召唤又突然间让她意识到自己眼下这寄人篱下的处境,于是,她心烦意乱地起床穿上衣服。她向来严格克制自己,不让类似的不良情绪表现出来。她知道这种情绪不仅会使脸上出现皱纹,而且在性格上也会留下痕迹。她决意要将昨天半夜发现的两条小皱纹引以为戒。
特雷诺夫人打招呼时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她格外生气。如果一个人勉强自己在这个钟点起床,然后精神抖擞、高高兴兴地替别人做单调乏味的写便签工作,对于人家这么大的牺牲似乎应该给予某种特别的酬劳才对。但是从特雷诺夫人的口吻看,她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噢,丽莉,你能来真好,”说罢她只是坐着叹了口气,面前是一大堆信件、账单以及其他家庭文件,这堆书信使那张工艺精巧的写字台有了一种与其不相称的商业气息。
“今天早上信件多极了,”她又说了一句,然后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信推到四周,中间腾出一块空隙,随即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了巴尔特小姐。
特雷诺夫人是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子女人,她的身高优势恰好使她显得不过分肥胖。四十多年来,她一直养尊处优,虽然容颜已不及当初,但皮肤依然红润白皙,没留下多少糟蹋的痕迹。人们谈到她的特点时不得不说,她这个人活着似乎只是为了当女主人,这并非因为她特别好客,而是因为只有在热闹的人群当中她才能生存。她爱好热闹的天性,使她从来没有一般女人堆里常见的那些争风吃醋情绪,只有那些举办的晚宴比她家的大,主办的别墅聚会比她家的有趣的女人,才能让她流露出个人感情、面露不悦。有丈夫的银行存款做后盾,善于交际的天资几乎使她在这种竞争中一向居于绝对优势,因此,她对其他女士一直极为慷慨仗义,自己也从中获得成就感。按照巴尔特小姐从实用角度对朋友们所做的分类,特雷诺夫人被归入那种最不可能“背弃”丽莉的朋友之列。
“普拉戈在这个日子出门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当她的朋友巴尔特小姐在书桌旁坐定后,特雷诺夫人说道。“她说她姐姐快生孩子了——就好像那比举办聚会还重要!我敢肯定下星期的聚会一定会一团糟,说不定还会出点乱子。我在塔克西多时邀请了好多人来参加下星期的聚会,可我忘了把名单放哪儿了,也记不清哪些人要来。这星期的聚会也一定会搞得一团糟——戈温·范·奥斯布尔格回家后肯定会告诉她母亲,我们家的聚会非常单调无趣。我本来是打算邀请威瑟罗夫妇的——这全怪我丈夫格斯。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凯丽·费舍尔。就好像我完全可以不请凯丽·费舍尔!她第二次离婚也确实愚蠢——凯丽向来做事出格——但是她说要想从她丈夫费舍尔手里搞到哪怕一分钱,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离婚,让他付赡养费。可怜的凯丽不得不考虑每一块钱。爱丽丝·威瑟罗就算不想跟她见面,也犯不着这么小题大做,现在谁都看得出来,咱们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不久前有人说,以后每户人家都会有闹离婚和得盲肠炎的。而且,每当我家里有招人烦的客人时,凯丽是唯一能让我丈夫保持好心情的人。所有当丈夫的都喜欢她,这你注意到了吗?所有的丈夫,我指的是,除了她自己的丈夫之外。她专门应酬那些又木讷又无趣的男人倒是很明智的选择——因为这种男人实在太多了,实际上也只有她能应付得了他们。毫无疑问,她也获得补偿——我知道她经常向我丈夫格斯借钱——不过,只要格斯高兴,就是付钱给她,也值了,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特雷诺夫人不再说话,站在一边逍遥自在地看巴尔特小姐费力地清理她那些乱混混堆在一起的信件。
“但是出问题的还不只威瑟罗夫妇和凯丽,”她接着又用抱怨的口吻说道,“事实上,最让我失望的是克雷西达·雷斯女士。”
“失望?你以前认识她吗?”
“哎呀,不认识呢——昨天是第一次见她。是斯基多女士写信把她介绍给范·奥斯布尔格一家的,我听说玛丽亚·范·奥斯布尔格打算这星期专门给她举办一场盛大聚会,我就想,如果能把她先请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也不错。杰克·斯特普尼在印度时就认识她,他就替我把她请来了。就为这,玛丽亚非常生气,实际上她还很失礼地让戈温不请自来,这样他们也理所当然地要参加了——假如我知道克雷西达女士是什么样的人,我才不会请她,就让他们欢迎她去当座上客吧!我原以为斯基多家的朋友肯定都是很会说笑话活跃气氛的。你还记得斯基多女士说话有多风趣吗?有时候我一听她开始讲笑话,就只好赶快叫没出嫁的姑娘回避。不仅如此,克雷西达女士还是贝尔特施尔公爵夫人的妹妹,我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和她姐姐是同一类型的女人;不过,你永远都搞不清楚那些英国大家族的情况。这些家族都很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位克雷西达女士原来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她嫁了个牧师,在伦敦东区传教。想一想吧,我居然为这样一个披戴印度珠宝和花花草草的牧师老婆费了那么多事!昨天她叫格斯一路陪她参观花房,没完没了地问那些花草的名字,搞得他烦透了。看来她是把格斯当成花匠啦!”
特雷诺夫人越说火气越大,声音越高。
“呵,或许克雷西达女士能撮合威瑟罗夫妇和凯丽·费舍尔见面呢,”巴尔特小姐平静地说。
“我的确这么想来着!可是所有的男宾都烦透她了,如果她再给大家发传教的小册子,那就更招人烦了,我可听说她经常这么干,真是太煞风景了。最糟糕的是,在适当的场合我们还用得着她。你知道我们每年都要宴请一次主教,如果有她在场,宴会的气氛一定适合主教大人的口味。有主教光临的宴会我总是搞砸,”特雷诺夫人接着说道,此时她突然想起一件让她更生气的事;“去年,主教已经大驾光临了,可格斯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居然把奈德·温顿夫妇和法利夫妇带到家里来——法利夫妇可是离过五次婚的,他们总共有六对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孩子!”
“克雷西达女士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呢?”丽莉问道。
特雷诺夫人哭丧着脸抬起眼。“亲爱的,我要知道就好了!我着急忙慌地把她从玛丽亚那里抢过来,可是忘了告诉她聚会的具体日期,格斯说,她告诉别人,她打算这一个冬天都待在这儿。”
“待在这儿?就待在你们家吗?”
“别开玩笑了——是待在美国。但是如果没人邀请她就糟了——你知道他们一家是从来不住旅馆的”。
“也许格斯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你。”
“不是——我也亲耳听见她告诉柏莎·多赛特,说她丈夫在恩加丁[11]疗养期间她打算在美国逗留六个月。你真该看看柏莎当时那一脸茫然的表情!这可不是开玩笑,你知道——如果她这一个秋天都待在这里,她会把所有的事都搞砸的,那玛丽亚·范·奥斯布尔格可就要高兴坏了。”
说到这里,特雷诺夫人难过得声音都发抖了。
“噢,茱迪——你这么说,倒像是真有人在百乐门山庄感觉无聊乏味似的!”丽莉圆滑地反驳道。“你再清楚不过了,即使范·奥斯布尔格夫人把参加聚会的所有合适人选都邀请走了,然后把所有难对付的人都留下参加你家的聚会,你也有办法让聚会顺利进行,换了她可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的安慰话通常都能让特雷诺夫人重新沾沾自喜起来;但是这一次却没能驱散她眉头的愁云。
“麻烦还不止克雷西达女士,”她难过地说道,“这星期事事不顺心。我能看出来,柏莎·多赛特在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她了,劳伦斯·塞尔登要来参加聚会,可他还是来不了了。她真是太不讲理了,居然因此怪罪我。”
巴尔特小姐放下手中的笔,心不在焉地盯着才写了几个字的便签。
“我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不过是劳伦斯单方面结束了。当然后来柏莎一直都没有新恋情。可我估计她只是眼下才闲下来——有人暗示我最好邀请劳伦斯来参加这次聚会。我确确实实邀请他了——可是我不能强迫他来呀;现在我猜她会想法儿跟所有客人闹别扭,这样来报复我。”
“哦,她完全可以用勾引——另一个男人的办法报复他呀。”
特雷诺夫人发愁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他不会在意的。聚会上还能有什么人呢?爱丽丝·威瑟罗把卢修斯盯得死死的。奈德·西沃尔顿又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凯丽·费舍尔——这可怜的小伙子!格斯被柏莎搞得很烦,杰克·斯特普尼对她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哦,对了,珀西·葛莱斯要来!”
说到这儿,她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巴尔特小姐的脸上却毫无笑意。
“嗨,她和葛莱斯先生似乎合不来。”
“你的意思是说柏莎会惹葛莱斯生气,而葛莱斯会搞得柏莎很烦吗?好吧,那还不算是太糟糕的开头。但是我希望她不要当真对他大献殷勤,因为我邀请他来是为你考虑。”
丽莉哈哈一笑道:“Merci du compliment![12]我可不想跟柏莎对着干!”
“你觉得我在贬低你吗?我确实没这个意思。人人都知道你比柏莎漂亮聪明一千倍;而且你很随和。她总是为所欲为、不择手段,对这种恶毒的女人我可不敢恭维。”
巴尔特小姐用故作嗔怪的表情看着她说道:“我以为你特别喜欢柏莎呢。”
“嗯,我是喜欢她——因为讨好危险人物会比较安全。不过她的确是个危险人物——我现在就能看出来,她又要搞什么损人利己的事了。从可怜的乔治的举止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晴雨表——他随时都能知道柏莎什么时候打算——”
“打算胡搞?”巴尔特小姐提示道。
“别那么大惊小怪!你知道他还是信任她的。当然,我也不认为柏莎有多坏。她只是喜欢让别人吃点苦头而已,尤其是让可怜的乔治吃苦头。”
“那么,乔治似乎天生适合担当这种角色——那就难怪她喜欢结交比较开朗活泼的人了。”
“哎呀,乔治这人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沉闷乏味。如果柏莎折磨他的话,他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或者如果她对他置之不理,让他随心所欲安排生活,他也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但是考虑到钱的问题,她绝对不敢对乔治放手,因此当他对柏莎没有了妒意时,柏莎就假装妒忌他。”
巴尔特小姐默不作声地继续写便签,她的女主人则坐在一旁眉头紧锁,仍然想着心事。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说道:“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应该给劳伦斯打个电话,让他必须来呢?”
“嗨,不要打,”丽莉说罢,脸立刻红了。连她自己也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对她的这一反应颇为吃惊,特雷诺夫人本来平常很少注意别人的面部表情变化,这时却困惑不解地注视着丽莉。
“天啊,丽莉,你可真漂亮!为什么呢?你真的那么反感他吗?”
“恰恰相反,我喜欢他。但是如果你是有意好心保护我,不让柏莎搅坏我的事——我想,你还是不要替我操心了吧。”
特雷诺夫人惊奇地坐直了身子说道:“丽莉!——你是指珀西吗?你是想说你已经搞定跟他的关系了?”
巴尔特小姐微笑着说:“我的意思只是说葛莱斯先生和我会成为好朋友而已。”
“嗯——我明白啦。”特雷诺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知道,他们说他每年有80万的收入呢——除了买些破烂旧书之外,他没有任何开销。他母亲有心脏病,将来还会留给他更多的钱。噢,丽莉,你可不要急于求成,”她的朋友以恳切的语气说道。
听到这番话,巴尔特小姐丝毫没有不悦,依然面带微笑。“比如说,我不会急急忙忙告诉他,他有很多没用的破烂书。”
“不会,你当然不会说的;我知道你很会找话题跟人聊天。不过他特别腼腆,而且容易受惊吓,而且——而且——”
“茱迪,你为什么不直说呢?人人都在议论说我正在设法钓一个金龟婿,是吧?”
“呵,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会相信有关你的这种谣言的——至少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会相信的。”特雷诺夫人十分诡秘地说。“可你知道的,在咱们这里,闲话有时候传得可快呢——我得先提醒一下杰克和格斯——不要让他以为你是他母亲说的那种风流女子——嗨,你明白我的意思。亲爱的丽莉,今天晚餐时你不要穿那件鲜红色的CREPE-DE-CHINE[13],只要忍得住,就不要抽烟啦!”
丽莉苦笑一下,把写完的便签推到一边。“茱迪,你真好。我会把香烟锁起来,晚上一定穿你今早送我的那件你去年穿过的衣服。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我的婚事,那今晚千万不要再拉我打桥牌了。”
“桥牌?他连桥牌也不喜欢吗?唉,丽莉,你将来的生活会很糟糕呀!不过我当然不会再拉你打牌了——你昨晚怎么不提醒我一下呢?可怜的宝贝,只要能看到你幸福,要我干什么都行!”
于是特雷诺夫人为了表达真挚的感情,以女性特有的迫不及待的方式将丽莉拥抱在怀里。
当丽莉终于挣脱她的怀抱时,她关切地问道:“你很肯定,你不希望我打电话邀请劳伦斯·塞尔登来吗?”
“我很肯定,”丽莉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巴尔特小姐对自己不靠外援、独自处理事务的能力颇为满意。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坐在百乐门山庄的露台上,想起特雷诺夫人曾担心她会急于求成,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种警告也有必要的话,那岁月已经给了她有益的教训。她自认为现在已经熟知如何调整追击猎物的速度。就拿葛莱斯先生来说,她发觉最好的办法是曲线前进,自己先巧妙地回避,然后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逐步加深和她的亲密程度。周围的环境很有利于这一求爱方案。特雷诺夫人也言出必行,不再有意邀请丽莉打桥牌了,她甚至示意其他牌友不要对丽莉的异常表现表示惊讶。这示意造成的结果是,丽莉发觉自己变成了所有女宾关注的焦点,因为这帮人往往特别关注谈恋爱的年轻女士。在宾客云集的百乐门山庄,大家心照不宣地为她安排了僻静之地,她的朋友们都竭力不在聚会上出风头,好让她的求爱过程充满浪漫情调。在他们这伙人中间,这种情形足以显示大家对她的动机充满同情与理解。她看到葛莱斯先生居然颇受大家关注,心中对他的敬意也陡然大增。
在这个9月的下午,百乐门山庄的露台是一个很适于多愁善感的人沉思默想的地方,此时,巴尔特小姐倚靠在低洼处花园的栏杆上。不远处,那张茶点桌旁边是喧闹的人群,她也许一直以来就迷失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迷宫里。事实上,她已经一心一意准备好平心静气地接受为她蓄积已久的祝福了。从她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这祝福的化身——葛莱斯先生,他身穿一件薄大衣,戴着围巾,坐在椅子边上,神情有点儿紧张,此时凯丽·费舍尔正眼睛不停地四处扫视着,做出先天及后天共同赋予她的丰富手势,她逼着他承担义务,参与市政改革工作。
费舍尔夫人的最新爱好是关注市政改革。在这之前她一直热衷于社会主义,再之前她曾激情满怀地拥护基督教科学派。费舍尔夫人身材矮小,说话总是慷慨激昂而且言语夸张;不论她心血来潮热衷于干什么事,她的两只手及两只眼睛都是有力的宣传工具。然而,她带有所有狂热之徒的通病,即漠视听众的冷漠反应。丽莉觉得滑稽的是,她居然无视葛莱斯先生那暴露无遗的反感态度。丽莉自己很清楚,葛莱斯的心思正游移于两个念头之间,一是担心这个钟点在户外停留时间太长会让自己受凉;二是如果他回到屋里,费舍尔夫人会跟着他进去,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名。葛莱斯先生本能地反感这种被他称之为“自我奉献”的东西,他可是一向尽心呵护自己的身体,他心里很确信,为安全起见一定要远离那些笔墨,要伺机逃脱费舍尔夫人的圈套。与此同时,他愁眉苦脸地频频朝巴尔特小姐这边看,而巴尔特小姐唯一的反应是,摆出一副越发优雅地沉思的神态,因为她知道用对比法来彰显自己的魅力效果会很好。现在她已充分意识到,费舍尔夫人的口若悬河更能显出她的恬静寡欲。
这时,她的堂兄杰克·斯特普尼和戈温·范·奥斯布尔格相伴着,从网球场穿过花园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遐想。
上述这一对和丽莉一样,也正沉醉于浪漫爱情之中,不过,丽莉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却感觉这是对自己处境的极大讽刺,于是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厌烦。范·奥斯布尔格小姐长得人高马大,身材缺乏线条,也毫无吸引人的亮点:有一次杰克·斯特普尼提到她时说,这位小姐的体格和烤羊肉一样实在。他本人的口味偏重于不那么硬而且味道比较浓重的东西;然而,有道是饥不择食嘛,这位斯特普尼先生自降身份去靠硬面包皮果腹的情形也时有发生。
丽莉饶有兴趣地琢磨这俩人的面部表情:这位小姐那张面对男伴的面孔宛如一只举着等待装满的空盘子,而这位陪伴在一旁、无精打采的男子,脸上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随时都会驱散那一丝勉强的笑意。
“男人们是多么没有耐心呀!”丽莉想。“杰克要想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就只需深藏不露,许可那个女孩嫁给他就行了;而我不得不煞费苦心,要进退适度,就好像我过去跳的步调复杂的舞蹈,只要跳错一步就会步步跟不上。”
他俩走近时,她突然觉得范·奥斯布尔格小姐和珀西·葛莱斯先生有相近的血缘关系,这个想法很离奇古怪。他们俩的五官并不相像。从正统的意义上讲,珀西是个美男子——就像是聪明学生临摹石膏像画出的一幅画——而戈温的容貌完全够不上临摹画,倒像是在玩具气球上画的一张脸。但是他们深层的相似性却不容怀疑:二人都有同样的偏见和理想,有同样对其他准则视而不见的能耐。这是丽莉这个圈子里的人的共性:对于超越他们理解力范畴的东西他们一概加以否定。简而言之,葛莱斯和范·奥斯布尔格小姐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肉体方面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他俩连看都不愿看对方一眼”,丽莉想,“他们永远都不会彼此欣赏的。他们每个人都想找跟他们完全不同的、像杰克和我这种类型的人,这种人还要具备他们根本闻所未闻的各种直觉、感觉以及感知能力。他们总是能如愿以偿找到的。”
她站在那里同她的堂兄和范·奥斯布尔格小姐聊了几句,后来,后者的眉宇间呈现出不悦之色,这提示她,即使是堂兄妹间礼节性的寒暄也会让人多心。现在巴尔特小姐做事很小心谨慎,以免在自己的婚姻大计即将实现的关键时刻树敌,于是她立即中止聊天,让这对幸福的情侣朝茶点桌走去。
丽莉在露台上部的台阶上坐下,把头倚在缠绕着栏杆的金银花藤上。秋天迟开的花朵的馨香似乎就是从这宁静的景致里散发出来的,这是一片保有不多的乡村典雅情调的自然风光。近处是一个个花园展现的温暖色调。草坪的另一头,是外观呈金字塔形的鹅黄色枫树和绿绒般的杉树,斜坡状的牧草地上布满了牛群;一条溪流在蜿蜒穿过丛林后变得宽阔了,在九月的阳光映照下宛如一片湖泊。丽莉不想凑到桌边那群人跟前去。他们代表着她所选择的未来生活,她满足于这种生活,但是绝不急于预支其中的欢乐。她确信,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嫁给珀西·葛莱斯,这让她心头的重担卸掉了,眼前经济上的需要实在太紧迫,摆脱这种困境不能不使她体验到一种一般人会误认为幸福的那种轻松感。她的世俗的忧虑将就此终结。她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就能自由驰骋于债权人无法闯入的安全地带。她的服饰会比茱迪·特雷诺的更考究,她的珠宝会远多于柏莎·多赛特的。今后她无需再像家境贫寒的人那样耍手腕、寻找权宜之计、低声下气了。她将受人奉承而不必再恭维别人;将受人感激而不必再感恩戴德地逢迎别人。不仅旧恩可以偿还,宿怨也可以补报了。她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她知道葛莱斯先生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不大可能会有冲动的行为和复杂的情感。就他的性格而言,审慎是一个缺点,忠告也是最危险的营养品。不过丽莉以前也遇到过这种类型的人:她知道自我中心的表现一定得通过某条渠道发泄出来,她决意要让自己像《美国史料全集》那样挤进他的心扉:因为迄今为止,这套书是他唯一引以为荣、不吝花钱的东西。她认为只肯在自己身上挥霍是卑劣行为的表现形式之一,她决心让自己认同丈夫的虚荣心。这样,对他来说,满足她的愿望就会变成他放纵自己的最妥善途径了。欲达此目的,开始时恐怕尚须利用一下她本来打算摆脱的那些手段和对策,不过她敢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玩此游戏了。她怎么能怀疑自己的能耐呢?美貌在阅历肤浅的人身上只会是昙花一现,而她的美貌则不同:因为她拥有提升美貌的技能,怀有呵护美貌之心,还有充分利用美貌的能力,这些都似乎能让自己的美貌恒久不变。她觉得她可以相信美貌会一直伴随她直到达到目的。
总的说来,这个目的是值得争取的。生活不再像她三天前以为的那样,是对自己的嘲弄了。毕竟,在这拥挤不堪、自私自利的享乐世界里,还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尽管不久以前穷困的处境几乎把她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些她曾经嘲笑过、嫉妒过的人还是乐意让她跻身于这个小圈子里,这是她所有的渴望围绕的轴心。原来,这些人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么冷酷,那么排外——这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无须再巴结或迁就他们,他们的本性就有所收敛了。上流社会是一个旋转着的天体,每个人都是按照它在各自头顶的天空中所处的位置,对其作出自己的判断;眼下,受光的一侧正好对准了丽莉。
在上流社会所散射的玫瑰色光辉里,她的那些朋友们显得非常和蔼可亲。她喜欢他们优雅得体的举止、他们轻松愉快的生活、他们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即使有时表现出近似愚钝的自负态度,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他们这个社会权势阶层的自然符号而已。他们是她唯一向往的这个世界里的主人,他们已准备好接纳她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并且要让她跟他们并肩主宰这个世界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坚守他们的生活准则、欣然接受他们在某些方面的局限性,对他们不信任的事物她也要抱怀疑态度,对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的人也要高高在上地表示一下怜悯之心。
初现的落日余晖斜映着花园。花园另一头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透过林荫道旁的大树枝,她瞥见有马车轱辘一闪而过,据此推测又有客人光临了。这时她的身后发出一阵骚动,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显然是茶点桌旁的人群在散开,往别的地方去了。她听到身后露台上有脚步声。她估计一定是葛莱斯先生终于想办法逃脱了困境,想到他没有立刻直接回到壁炉旁,而是来找她,这其中必有特殊意味,她不禁微微一笑。
她回转身准备向他如此勇敢的行为表示欢迎;但是她的笑脸相迎顿时变成了表情惊愕、满脸通红,因为朝她走来的那个人竟是劳伦斯·塞尔登。
“你瞧,我还是来了,”他说道;但是她还没来及张口回答,多赛特夫人就中止了和主人干巴巴的聊天,插到他们俩中间,做了个小手势,示意她要单独和塞尔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