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墨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贡献和现代意义

综上所述，墨家是九流十家之中重要的一家，是中国文化中一种重要的基因。贺麟先生曾经打过比方，如果说儒家的口号是到庙堂去、到朝廷去，道家的口号是到山林去，墨家的口号则是到民间去、到老百姓中去。贺麟先生这个比方可能也简单化了，但是大体上可以说，墨家是反映社会下层老百姓的心声的。他和儒家不同，他“背周道而用夏政”。墨家的崛起，反周从夏，以大禹为榜样，以兼爱为中心，日夜不休，形劳天下，利天下而为之。他的确是古代利用原始文化、以古道批判周文。他试图利用原始文化中的博爱、互利、民主、平等、为公的精神去批判和否定礼治架构的不合理，批判黑暗的政治统治和奢侈靡财的文化，试图再造一种与下层民众的生活相协调的价值体系。他从儒家中走出来，想再造一种和老百姓生活相协调的文化价值体系。

前面说到墨家的学术贡献，还表现在自然科学技术、认识论、逻辑学方面，这是中国文化的薄弱环节。没有墨家，我们可以说这方面是非常惨的。幸好有墨家在这方面补了缺。尤其是墨家的逻辑学，它可以和印度的因明逻辑和西方的形式逻辑、演绎逻辑来相媲美。

墨学在汉代以后何以迅速衰微？原因何在？首先，从外部来说，儒学地位越来越高了，知识分子视墨学为邪说暴行，因而被冷落了。其次，从内外关系来说，墨家学说可能不太适应秦汉以后中国的社会生活。张岱年先生、任继愈先生都有详细的讨论，我这里简约地把两位老先生的讨论介绍到这里。秦以后的社会是政治上高度统一的社会，所面对的是分散的农业自然经济、个体经济。一个高度统一的朝廷和分散的个体的自然经济，这两者整合得好，中国社会就会繁荣进步。而儒家思想适宜于这两者的协调，一个极其分散，一个高度统一，把它协调起来。墨家兼爱思想，有打破家庭本位之嫌。特别是墨家的组织，墨家的游侠作风，墨家的辩说特征，都不适应农业文明的大一统社会，而且会被集中的中央政府所禁止。比方说汉朝就打击游侠。韩非子开始，法家批评儒墨两家。汉朝打击游侠，墨家文化就逐渐演变为社会下层游侠的思想，在社会上层地位很低。

另外墨家主张的以兼易别、整齐划一的“尚同”思想，反对多样化，不适宜社会各阶层表达自己的愿望，反而加剧了社会矛盾。所以墨家的尚同和儒家的“和而不同”，以及和秦汉以后统治者要求的集中都不一样。这也就是荀子所批评的“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

再次，从内部来讨论，墨家自身有一些缺陷，使它终结了。第一，墨子去世以后墨家缺乏德才兼备的领袖，缺乏像孟子、荀子之与儒家，庄子之与道家那样大师级的人物。第二，墨家组织内部缺乏民主，加上他的苦行主义、自我牺牲使人难以接受，他的理想也很难实现。第三，墨家后世的墨侠集中在秦国，有拥秦之嫌。拥秦在汉朝以后的知识分子中名声不好。第五，墨家有的后学的诡辩，过于微妙。这是韦政通先生总结的墨家内部的一些原因，当然不一定准确，这里只是提供给大家思考。

此外，墨学衰微的原因还在于秦汉以后，上层文化的主流有重政轻技、重道轻器的倾向。这当然和儒家有关，我们尊重儒家，也不避讳儒家的缺陷。既然是重政轻技、重道轻器，就把墨家放在下一等的技和器的层面上，其实墨家有它的道。所以整个氛围不适应墨学的发展。墨学自然科学的思想，几何学、光学、力学、机械制造以及逻辑学，没有合适的发展土壤。墨家思想在汉以后较少有人研究，但是墨家文化在民间社会起着巨大的作用，在科学方面影响着魏晋时期的鲁胜、刘徽这些科学家。在道德方面，墨家所提倡的道德品质，勤俭节约、兼爱互利的思想成为我国劳动人民的一种主要的精神。特别是墨家的一种救世献身的热忱，意志的磨炼，成为中华民族对理想追求的有机组成部分。刻苦勤劳、磨炼意志、献身精神、兼爱互利思想，是伟大的人格典范的组成部分，是伦理学道德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墨家重视经验、强调践履的作风，影响了清初颜元、李塨学派。社会实践方面，墨子思想对我国道教的兴起和农民起义产生了影响。

我刚刚稍微提到一点，梁启超先生1904年在《新民丛报》撰写《子墨子学说》和《墨子的论理学》（论理学即逻辑学），举起了墨家的旗帜。当时流亡在日本的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办的报纸，或者有改良、革命思想的人在国内办的报纸，都把墨子的头像印出来，以墨学的复兴来标志民族的复兴。所以梁启超先生讲，我们要学习墨家的宗教思想、实利主义、兼爱学说，这是救国的良方。“今欲救之，厥惟墨学。”从110多年以前梁启超先生以墨学救国到今天，我们看墨家思想在现代仍有意义。

今天是和平和发展的时代。墨子所主张的“兼爱”“非攻”，尤其针对当时列国的争战，老百姓民不聊生。其实今天西方的霸权主义，同样也令民不聊生。大家看看伊拉克战争，英国人披露的布莱尔和小布什打伊拉克的内幕。我们可知，今天的“兼爱”“非攻”这一诉求，也代表世界各国人民的利益和期待。我们批评霸权主义，反对非正义的战争，反对恐怖主义的活动，仍然是需要墨家一样提倡爱心、提倡彼此的沟通，来推动国家、民族、宗教的对话，来促成和谐中国、和谐世界的建构。这是从世界文化意义上来说。当然还不止这些，他的“十义”到今天都有现实意义和普遍意义，其中有很多东西可以成为普世价值贡献给世界，贡献给人类。

墨家所倡导的节俭，在今天的中国非常有意义。不知道大家注意了没有，曾国藩先生有一个遗书，逝世之前写好了遗书。他生前给子弟写了很多信，都值得我们认真地读。这些遗书，后来他的弟弟回家看到。遗书里面就提到了墨家。他强调家门要“习劳则神钦”。肯定大禹，肯定墨子，“极俭以奉身”。极端的勤俭，生活的俭朴，养活自己，“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俭和勤达到极致的地步，用以奉身，用于救民。这可以说是士子修身重要的途径。今天我们党提倡廉政建设，强调政德，反对奢靡之风，对全社会、对每一位干部群众来说，墨家的勤德和俭德都是榜样。我们要学习墨子的精神，来为老百姓服务。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政德建设，山东省做政德文化培训，墨家不可缺。一定不要缺了墨家，一定要把墨家纳入政德的重要资源。

墨子、墨家在海外也有影响。六年前我到比利时的鲁汶大学去过，他们有一个团队，戴卡琳教授带着一个团队几十年如一日，师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墨子》，组织研究生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墨子》，这个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今天还没有发现哪个团队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我们在那里出席了国际汉学家墨学研究会议。墨子、墨学是有世界意义的。中国传统文化很多资源、很多经典、很多基因都要把它继承下来。我的一个看法是不必要互相争正统或主干，那是自然形成的。道家、墨家、儒家、法家，诸子百家，九流十家，其实过去古人早已经说过了，他们各有利弊。我们要崇其所善，要相互从这些资源中找到今天可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内容，我们来综合创新。当然传统中国是儒家型的社会，儒学的成分要多一些。但是诸子百家相互补充，而且墨家是从儒家中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