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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著春秋
——“最经典英语文库”第九辑之《诗经》导读
诗书礼乐，“诗”居首位。劳之作之，足之蹈之，传乎四方，歌以成诗，然后知书识理，琴瑟和谐。华夏所存最早诗歌，俱收于《诗经》，因乐声不同，分《风》《雅》《颂》三部。《诗经》之后，乃有楚辞，及至汉代乐府诗，五七言诗初具雏形，皆深受《诗经》影响。自“三曹”创建安风骨，文人诗渐有小成，然乐府诗之遗风长存，汉魏六朝未能消解。南齐永明年间，“声律说”大行其道，创音调和谐之新体诗。时至盛唐，文章气象万千，诗歌异彩纷呈，前有初唐四杰，而后诗仙、诗鬼、诗佛、诗魔……蔚为奇观。唐以后，诗歌之势渐弱，而填词之风日盛，能入诗者皆能入词。元代散曲异军突起，诗词盛况难续。上下三千年，非《诗经》不可传。
余幼读《诗经》，恶其繁难，弃之。及长，遍读唐诗宋词、元曲杂谈，深爱唐诗之气象万千，宋词之变化多端，元曲之浅酌低唱，方知文章锦绣，不在形而在意；夫情深则感佩于心，意笃而拜服于内者，视合辙如儿戏，忘押韵于无形。遂重读《诗经》。古语艰深，只得囫囵读来，不求甚解，反觉好似娓娓闲话，呢喃倾诉，一派古朴天然之意趣，寥寥数语重章叠句之间，竟把这男欢女爱征伐不休生死离别忧国忧民唱了个淋漓尽致。想来世间文采之大成者，皆要受民间乡俗点化，沾染些烟火气，似莲花吸养料于泥土，荡污浊于流水，然后方能悟得此中真意，绽芙蓉笑东风，开诗家之先河，被华夏以风流。
此方是《诗经》最妙处，不在诗，在“无名”。相传周代设采诗之官，《诗》三百，多为采诗官自民间收集而得，上达天听，以观民风；所录者，上至西周初年，下至春秋中叶，纵横五百年，包揽列国诗，实非一人一时之作。其中十五国风评价最高，所纳之诗多以“我”观物，用第一人称，自述“我”心。写战写伐，虽不似后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浪漫洒脱，亦未能凭借想象泼墨出一片“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之悲苦伤心地，当以亲历者之心境，吐军士身在沙场却厌战之高亢心声，狂歌“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或以劫后余生者怅然怆然之心境，低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情写爱，也并非一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反而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之憨态白描出一派农家日常情趣，令人莞尔；为弃妇言，诉尽婚姻不易，道尽世风人情，有如“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般果敢决绝者，或如“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般爱恨交织旧情难断者，或如“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般自怨自艾者；讽刺时政，也不似乐天将心比心般痛惜“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乃直截了当，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般辛辣痛快。“我笔写我心”，后世秀才举人不忍卒想之创作自由，原来千年以前便已蔚然成风。
噫吁嚱！作《诗》三百者，俱无名。离离乱世，生民兴叹——叹相思，叹徭役，叹别离，叹暴政，叹征战不休近乡情怯，叹田地荒芜老无所养。三千年来同一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几何，逃不脱是改朝换代分久必合，轮回不灭，写不完是帝王心术战功累累。世间起承转合循环不息，史官埋首前朝故纸堆，用生花妙笔奋力疾书出本朝史册，著就史书汗牛充栋，终不过大同小异尔。
不见荒冢埋枯骨，
只记将军功成时。
眼见巍巍宫室起，
不闻新妇唤征夫。
无限江山无限事，
算来不过贪嗔痴。
蟒服玉笏话丹墀，
可怜史家意踟蹰。
幸得《诗经》，克万种艰难汇千家诗歌，编平头百姓之嬉笑怒骂为千古文章，画田间野外之乡风民情为世态长卷，又集众人之力传诸后世，后人方能感知周天子宫阙连营外之山水冷暖，方可体味士大夫春秋三传不着点墨之人心所向。山南水北处，史官不足道。幸得《诗经》。
诗著春秋，其惟《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