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8章
终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考完试的燕燕很快就融进了居家的生活节凑。每天跟着秀荣两口子去菜场批发菜,然后一路颠簸着赶到集上,帮忙下菜、摆放、整理,有买主时便熟练地提起秤杆称菜算账收钱。不赶集卖菜的时候,她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秀荣里里外外的忙活。小燕和颜龙考完试放了假,三个人便争着抢着要跟去赶集卖菜。于是,逢集的前一天下午,三个人便用出手心手背一局定胜负的方式来决定谁第二天随三轮车去赶集。
看着燕燕成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存生和秀荣嘴上不说,心里却犯起了愁。如果燕燕考不上中专,让她外出打工他们还不放心,但也总不能让她一直跟着他们卖菜务农,更不能像回民一样早早地说个婆家。
邻村的回民庄里,和燕燕一般大的女孩中学一毕业就有人上门说媒提亲。回民姑娘普遍结婚早,相貌上看着二十岁不到的女子,有可能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可是燕燕呢,仍旧像个“娃娃头”一样,下午吃完饭没事干就伙同上湾里的一帮小孩满架塬地胡追乱跑。
存生和秀荣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万一燕燕没考上中专,就掏钱让上高中去。一万元就一万元,权当给燕燕买个城市户口。一想到要把那么多钱白白地拱手与人,秀荣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要知道,那些钱可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存生开导秀荣说:“咱们三个娃娃当中,就燕燕还是个上学的材料。你让出去打工,一方面娃太小了,另一方面咱们也舍不得。你看咱们那个瓜女子,除了念书啥都不会,总不能让女子一直跟上咱们风吹日晒的卖菜。考上了便罢,考不上不继续供咋弄呢?咱们眼见着是一辈子的老农民,总不能把娃娃的一世人也耽搁了。小燕和颜龙到时候也一样……咱们这一把老骨头,挣扎着能供到啥程度是啥程度,把咱们的责任先尽到,以后就看他们个家的造化去。”
成绩出来的那天正好是白庙集。存生像往常一样,把三轮车停到摊位上就借了个自行车回家拿干粮和水去了,留下燕燕和秀荣照料摊位。等到十点左右,存生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走进市场,还没到摊位前就催促秀荣说:“你快把手里活撂下!我刚碰上中学里一个老师,说榜出来贴到中学院子里了,咱们女子考了个全乡第一名,稳稳地能上个中专。燕燕,你赶紧跑去看去。”
秀荣一听,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面,抬高了嗓门大声喊:“真的?诶呀,我的妈!这比我今儿个挣多少钱都高兴。为这个女子上学的事把我这一向都快愁死了。今早上左眼皮跳了一路,我光害怕碰上交警挡养路费。”秀荣转头对燕燕说,“快!你赶紧先给咱们去中学看榜去。看了再来吃饭。”
燕燕拍了拍身上的土,随即小跑着出了市场。
周边卖菜的同行都听到了存生说的话,纷纷立在摊位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黑骏媳妇大声吆喝着让秀荣买一包糖来散,好让大家伙都尝点甜头。
秀荣指着满框子的西红柿笑着说:“还没开张呢,叫我现在买糖我还舍不得,先来吃个洋柿子,下午有钱了再说买糖的事儿。”
黑俊接过话茬揶揄存生两口子说:“满市场的人谁不知道白家洼老王两口子把日子扣得紧,像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样,光想往自己口袋里弄钱,出一毛钱都像从肋子上剜肉呢一样。还想吃老王的糖,吃狗屁都没有的!”
就因为一个菜贩子的女儿考上了中专,使得整个市场都活跃了起来,大家伙儿一边干活一边七嘴八舌地拿存生两口子说笑了一回。
期末考完试学生就放了假。此时的校园里寂静无声,几只鸟雀在电线杆和树枝间喳喳着追逐鸣叫。红榜就张贴在离校门口最近的一面墙上。
燕燕一跨进门槛就在红榜的最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不由得砰砰直跳起来。她站在红榜前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好久,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注视过自己的名字。她把红榜上的名字和排名都熟记于心后便一路小跑着去了集市。她着急着要去给存生两口子报喜。
秀荣和存生早已从几个来买菜的老师口中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听着两旁世人羡慕不已地向他们道贺,秀荣和存生忙不迭地咧嘴应付,嚼在嘴里的葱头和馍馍硬是让他们吃出了羊肉泡的滋味儿。
斜对面的“歪脖子”端着茶杯走到存生的摊位前,笑嘻嘻地说:“老王,你两口子把事弄了!女子能考上中专就相当于成半个城里人了,再不用跟上咱们一天到晚背着太阳在土里刨了。咱们中学这一两年也攒劲,听说今年个上了分数线的要五六个呢。这下你两口子就把裤腰带勒紧挣钱,将来以后有享不尽的福呢!”
存生咧着嘴笑呵呵地说:“唉,享啥福呢,豆腐的福怕都享不上。只要咱们老了,人家不把咱们往倒沟里就是造化。”
秀荣转头看见存生眼角堆积的两团眼屎,呲着牙笑着指责存生说:“你快把你那两团黄哇哇的眼角屎收拾了!你脏囊的呀!老了不倒你倒谁呢!”
存生边擦眼屎边笑呵呵地和秀荣辩解了几句,随后端起茶杯,一边吸溜喝茶一边向几个有见识的菜贩子打探了一回中专上出来的就业去向。秀荣对此倒没有多大的兴趣,确定燕燕考上中专的那一瞬间,她就觉得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咣当一声落了地,浑身上下顿感轻松自在。她能肯定的是,不管燕燕上啥学校学啥专业,将来以后一定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
家有喜事。秀荣兴冲冲地要了六碗酿皮,她让燕燕带回家和王家奶奶他们一起吃。山里的麦子已经能搭镰刀收割了,秀荣让燕燕领着小燕和颜龙先去割峁上的麦子,能割多少是多少。下午卖菜回来稍事休息,她和存生趁着清亮的夜色就能把那一块地里的麦子全部撂倒。
收麦子季节的贩菜生意是一年当中最能挣钱的时候,也是庄稼最忙最紧要的时候。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燕燕考上了学,今年的庄稼又能打七八千斤麦子,跟一趟集就能挣一两张红皮,秀荣便觉得心劲十足,生活更是有了奔头。
麦子晒干进囤,犁耕完二茬麦地。胡麻青黄相间的这段时间,庄稼人终于可以在紧张的忙碌后稍事歇息了。罗湾村和双庙村的庙会也接连着上台了。不管他们请的是哪里的戏乐班子,不管在哪个台子上上演,唱的还是那些经久不衰又被人津津乐道的戏腔曲调。塬上的人对此也是乐此不疲,只要天气晴好,总有成群结队的人赶着去凑热闹。
庙会现场堪比大集市,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商品也应有尽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媳妇和妙龄女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脸蛋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底,下巴便成了脖颈和脸面一白一黑的分割线。有的踩着细如筷子的高跟鞋,一拧一摆地走在不平坦的土路上。跟在她们后面不由得让人担心起来,穿着那么短的裙子,万一被满地的石头疙瘩绊倒,春光外泄又该情何以堪?
秀梅早在罗湾开戏前就回了趟娘家,把娘家门上的娘家人嘘了个遍。
熊家老汉还和往年一样,每天出门时都提个折叠小板凳,和几个熟悉的老汉坐在树荫下,端着长长的旱烟锅,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边听着戏文,偶尔嘴里也跟着哼唱几句。
开戏的前几天,秀荣和存生专门从周边的泾源县拉回来了一车大西瓜。逢空集的时候,他们就拉到庙会去卖。生意好的时候,秀荣就把熊家老汉偷偷地领到露天地的羊肉泡馍摊子上,单独给他要一大碗羊肉泡馍吃。娘家门上的亲戚多,孩子们也都在暑假里,只要有人看见便多出一张嘴,多出一张嘴便意味着多出十几块钱。秀荣自己都舍不得给存生买一碗羊肉泡馍,更别说叫其他人吃一碗了。但是,给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花钱她舍得。熊家老婆不过来看戏的时候,秀荣便买几块钱的油糕让庄里人给她稍回去。
效林两口子在原来养猪场的院子里加盖了两间偏房后,便和熊家老汉老两口分了家。他们把能用得上的大件都搬到了新房里。熊家老汉老两口守着以前的土窑院子,喂了几个下蛋鸡,又拿毕生的积蓄买了一头小牛犊看在牛槽上。靠着卖鸡蛋和编织背篓、笼担换点买油盐酱醋的零碎钱。说起来也恓惶,生养了儿女五六个,到头来只剩下他们老两口独守着一院子烂窑过活。效林两口子赶集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老两口还要负责照管两个上学的孩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秀荣纵然气不过效林也是莫可奈何。秀荣赶寨河集的时候,都要在集市上买些老两口家里能用得着的零碎用品,回来时顺路看望一回。她偶尔也背过存生给熊家老婆口袋里塞几个零花钱。
也是趁着这个农闲的空档,又到了一年一度改土的时候。原则上要求每家出一个成年劳力去参加集体组织的为期半个月的改土活动,对于不参加的家庭也有相应的惩罚措施。燕燕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里能顶人数的劳动力。
改土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山地里,或通过削铲荒山上的圪塄畔增加耕地面积,或是平整山地,或是拓宽山路,方便三轮车和架子车行走。近几年来,农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在外面闯荡,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也不乏充人顶数的学生。
社员全部到达指定位置后,村支书和队长便站在峁梁或者地头上指手画脚地分派一番。有人监工的时候,村民们就挥舞着铁掀和镢头干上一阵活,等到他们手抄背后一走远,踢里哐啷的干活声便逐渐小了下来。当太阳照到当头顶快要放工的时候,又热又累的人们都没了干活的心劲儿,都躲在圪塄畔的阴凉处,三三两两地拉扯着闲话。只要上面巡查的领导一来,队长就会抬高了嗓门在山顶上随便指个地方大声叫骂上一回,也算是给山底下偷懒的人提了个醒。
燕燕跟着庄里的几个大人在一处地畔上西一镢头东一榔头地平整着翻下来的土。看着检查的领导走远了,存柱停下手中的活,歪着脑袋唾了一口痰,掏出旱烟袋一边卷烟一边喊燕燕:“大燕,乏了缓一阵子。”话音刚落,就见几个老汉撂下手里的铁掀,一屁股蹲坐在上面休息起来。存柱“唉”的一声,笑着说道,“这把他妈的!而今世道变的,人的活路一多,走哪都能把嘴糊住。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剩下咱们这些老不老小不小的在地里刨挖着呢。自己地里的几亩庄稼都忙不过来,年年还喊叫着改土,正儿八经干活的有几个呢?打眼望去,几个队里打扎合严加起来还没有指挥的人多。还不是看——唉!”
存柱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叹了一口气便悠然自得地抽起了嘴里的纸旱烟。透过烟气,他突然回想起了农业合作社那会儿他当队长的时候,不由得在心里嗟叹起来——那时候游手好闲的咋就那么多,肚子吃不饱还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在少数,庄塬上一有个鸡飞狗跳的事儿,恨不得倾巢出动去凑个热闹。世道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宁可在外面吃苦受累都不愿意守着几亩地当个庄稼汉。庄里谁家过个丧事抬埋人时都找不下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
应堂他爸伸手跟存柱要了一张卷烟纸,也卷了一根纸旱烟,蹲在墙根底抽了起来。他吐了一口烟气,长叹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唉,人不得了呀!穷的穿补丁裤的时候,想着顿顿能吃上白面饭就把人活了。看而今,家家粮满仓牲口满圈。就这人还不满足,还要往塬面上趁,日子过得像比赛呢一样。叫我说都是吃饱了撑的!我们应生两口子跳弹着也想往塬上修房呢,我一句话都没给他应承。我不管求!有本事了想咋折腾咋折腾去,反正我就守着我挖下的那几个土窑把我混下场就行了。”
存柱应声叹了一口气,听着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兑地修房子的事儿,他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他也曾试探性地打问过顺利和胜利。听他们那含糊不清的口气,人家弟兄俩都想在城里买房子,丝毫没有在塬上盖房的意思。存柱心有怨气,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嘴上虽然没有明说却在心里犯嘀咕:“你们两个又都是给旁人打工的,一年能攒几个钱!城里面买个房子是动一下嘴皮子就能买上的吗?而今的年轻人仗着见了一回世面,根本不把老人的话当话。我把该说的话说到。管不住你们,我也不管了!有钱了你们买楼房住去,反正我攒下的那几个钱不给你们搭赔,留着我们老两口有个头疼脑热了用。”
胜利他妈也成天里在存柱耳畔嘟囔:“你像是金嘴玉牙一样!两个娃每回回来,你都把嘴夹得紧紧的不说,不管他们而今在哪过活,最终的根还要扎在白庙塬上呢!你不喊叫着让那两个兑地修房子,叫人家都把好地皮占完了。他们弟兄两个不修,咱们两个修……”
每每这时,存柱总会一个劲地抠挠头皮。他也犯愁,可他有啥办法呢?儿大不由娘老子。人家两个不把话亮明,他们老两口即便在塬上挣死累活地修上一处地方,将来以后,弟兄两家只有一院子地方,谁住呢?谁又看呢?还不都是淘气挖嗓子的事儿。顺利媳妇还没有个着落,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媒婆说了周边塬上的好几个女孩,旁人都觉得合适,偏偏顺利就是不点头。既然看不上别人介绍下的,你自己好歹领一个回来嘛!每每提起这个事儿,顺利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还说他们老两口操的是闲心。能不操心吗?眼见着二十六七的人了,庄里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娃儿都能跟上拾柴火了。一想到这些,存柱便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索性把心一横,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走一步看一步。
太阳已经升到了当头顶,圪塄畔下的阴凉地儿也越来越少。燕燕感觉她头顶戴的草帽被太阳晒得越发沉重起来,捂得她头发缝隙里都渗出了汗。
临近中午,队长在山头大声喊着放工。只听得铁锨相互碰撞着发出踢里哐啷的声响。腿蹲麻了的人扶着墙慢慢地起身挪开了步子。
老九和存柱扛着铁锨并肩走在一起。老九笑呵呵地说:“说起来没干多少活,光叫太阳都把人晒乏了!腰上懒油一出来,身子蹲下就不想起来了。人还是要有心劲呢,这要是给个家地里干活,再热都得把沟子撅起往完做。”
存柱应承着:“那还不是。”
上到半坡洼里,秀英大声吆喝起来:“谁家三轮车下午看戏去呢?把我们几个女人拉上看热闹走。”
前面的人群里,有个人回应了一声:“走!我就爱拉女人家看戏,我野子也不麻。把你们拉到戏场里,一人请我吃个雪糕就能成了!”
话音刚落,后面的几个女人就七嘴八舌地嘲讽起来。秀英抬高嗓门喊:“你野子还麻的很!沟蛋子上的皮怕都比脸蛋子上厚!”
伴着持续不断的说笑声,人们回家的热情也高涨了起来,人群很快就上到了坡头。
燕燕无精打采地混在人群里,一想到回家还要帮着王家奶奶把剩下的花椒摘完,她的脚步又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昨天摘花椒时被刺扎了的手指还烧乎乎的疼痒着,把手凑近鼻孔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麻椒味儿。
火辣辣的太阳像把黄土晒焦了似的,原本土黄的路面在烈日下呈现出了焦黄的颜色。翻耕过的二茬地等着下一场雨才能搭耱。犁沟里,拳头大的土疙瘩呲牙咧嘴地裸露在地面上。
燕燕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叠叠的山峦在远处纵横交织着,千沟万壑的土梁显得杂乱无序,目之所及尽是崎岖不平的黄土高坡。她的心里莫名的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思绪来。她想起她打小就梦想着走出这片天地去城市里生活,想完全和这片天地脱离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认识到这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自从家里的耕地增多,父母还要辛辛苦苦地卖菜养家,她也就早早地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更是深切体会着劳作的艰辛。他们家每年都种十几亩麦子,秀荣从来都舍不得掏钱请麦客,时常带着他们三个连夜收割。割到地头剩下最后一镰麦子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把麦杆拦腰砍断再踹上几脚。如今,她终于要进城读书去了,或许将来真的会住进楼房当城里人,从而不再和这片黄土地有太多的交集。可是,只要看到这些沟沟壑壑里的庄稼地,她的脑海就会浮现家人的模样——劳作时累得直不起腰身的父亲;晚上睡觉时因腿困的无处安放而翻来复去呻吟的母亲;还有日渐衰老的奶奶,年迈的她经常喊叫浑身疼……唉,怎么可能和这片黄土地划清界线呢!不管身在何处,这片黄土地和家里人永远都是她最揪心的牵挂。
燕燕紧咬嘴唇,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即便这就是现实,即便我无法挣脱,我也要通过努力去改变。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割麦子就可以叫麦客子割,犁耕地就可以叫拖拉机耕种。只要有了钱,父母就不会劳苦奔波了……”
燕燕在心里自说自话着,她越说越兴奋,感觉身体里好像涌动着一股激流,脚底下不由得轻快了起来。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出去,把铁锨换到另一边的肩膀上扛好,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