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417/32744417/b_32744417.jpg)
第四章 我陷于屈辱境地
我的床被搬进了一个房间,我那天到那儿的时候,怀着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沉重心情啊。我痛苦万分,于是用被子的一角裹住自己,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有人把被子从我热乎乎的头上掀开,我给弄醒了。母亲和佩戈蒂来找我了,是她们中的一位把我弄醒的。
“大卫,”母亲说,“你怎么啦?”
我觉得莫名其妙,她居然问起我来了,于是回答说:“没事。”我记得,自己把脸转了过去,不让她看见我颤抖的嘴唇,因为这才是对她更加真实的回答。
“大卫,”母亲说,“大卫,我的孩子啊。”
我可以肯定,她当时说的话没有哪一句像把我称作是她的孩子这一句更使我感动不已。我用被子蒙住不让她看到眼泪,当她要抱我起来时,我的手使劲推开她。
“这是你干的好事,佩戈蒂,你个残忍的东西!”母亲说,“我对这事毫不怀疑。我不知道,你居然煽动我的孩子与我对着干,或者与任何同我相亲相爱的人对着干,你的良心如何得到安宁啊?你这是何用心,佩戈蒂?”
可怜的佩戈蒂举起双手,抬起了眼睛,只能用我在饭后祈祷时说的话来回答:“愿上帝宽恕您啊,科波菲尔太太,但愿您永远不会为自己现在说的话后悔!”
我感到有一只手触到了我,知道那既不是母亲的,也不是佩戈蒂的,于是身子从床上滑了下来,站在床边。那是默德斯通先生的手。
“你下楼去吧,亲爱的,”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待会儿同大卫一同下楼。”他朝母亲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看着她离开。
“大卫,”他抿着嘴说,嘴唇被抿得薄薄的,“如果我要对付一匹犟马或一只凶狗,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不知道。”
“我揍它。”
我先前低声回答问题时,气喘吁吁,但我觉得,现在缄口不言时,呼吸更加急促。
用过餐后,我们坐在炉火边,我的心里在思忖着,设法逃到佩戈蒂那儿去,而又不至于显得胆大妄为地溜走,以免激怒这个家里的主人,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我们家花园的栅栏门前,来者是默德斯通小姐。
默德斯通小姐在前呼后拥的欢迎中进了客厅。在那儿,她正式认可我母亲为她新的和亲近的亲戚。随后看着我说:
“这是你的孩子吧,弟妹?”
母亲说是她的孩子。
“总的说起来,”默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男孩子。你好吗,孩子?”
在这种深受鼓舞的场合,我回答说很好,同时也希望她很好。说了这么一句不那么热情的客套话之后,默德斯通小姐送给了我四个字:
“不懂礼貌!”
她清楚明白地说完这个之后,请求领去看她的房间,从今往后,那房间在我眼中就成了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按照我的理解,她是要长住下来了,再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次日便开始“帮助”起我母亲来了,整天在储藏室里进进出出,把东西整理好,其实是把原先的布置搅乱得一塌糊涂。
她到达后的第一个早晨,雄鸡刚一报晓,她就起床摇铃了。母亲下楼用早餐,然后准备沏茶时,默德斯通小姐在她面颊上啄了一下,这算是吻过她了,接着便说:
“噢,克拉拉,亲爱的,你知道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尽可能替你解除烦恼。你长相俏丽,但不善筹划,”母亲脸绯红了,但笑了起来,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乐意,“所以,我能够做的事,决不能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要是你宽宏大量,把钥匙交给我,亲爱的,以后这类事情都由我来处理。”
母亲把手上的权利完完全全交了出来,但并非完全没有一点抵制。一天晚上,默德斯通小姐跟弟弟讲了一些家务计划,他听后表示赞同,这时候,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并说应该同她商量一下才是。
“这事很苛刻,”母亲说,“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里?”默德斯通先生重复了一声,“克拉拉!”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的家里。”母亲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显然诚惶诚恐。“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有关家务方面的事情却说不上一句话,这很苛刻。可以说,我们结婚之前,我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这是有证据的,”母亲抽泣着说,“问问佩戈蒂,在没有别人干预的情况下,是不是料理得井井有条!”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简·默德斯通,”做弟弟的说,“别说了!你怎么这么说呢,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吗?”
“毫无疑问,”我可怜的母亲接着说,她满腹委屈,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并不是想哪个人走。如果有人不得不要离开,我会痛苦不堪,难受至极。我的要求并不高,不是蛮不讲理。我只是想要有时候人家征求征求我的意见。对任何帮助我的人,我都心怀感激之情,我要人家来征求意见,有时候哪怕只是走个形式也罢。我涉世不深,带着孩子气,我认为你曾经挺喜欢来着,爱德华——我肯定你说过这样的话——但你现在似乎因此而讨厌我,你态度这么严厉。”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又开口说,“这事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简·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暴跳如雷地说,“你别说了好不好?你怎么这样?”
默德斯通小姐从她监牢似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送到眼前。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继续说,眼睛看着我母亲,“你出乎我的意料!令我震惊!是啊,我是打定主意要娶一个涉世不深、天真无邪的姑娘,然后塑造她的性格,向她灌输必要的坚定和果断。但是,现在简·默德斯通好心好意过来助上一臂之力,实现这个计划,看在我的面上,承担起管家人的责任,可得到的确是卑劣的回报,这时候——”
“噢,求你啦,求你啦,爱德华,”母亲大声说,“别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以前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的。我有很多缺点,但不至于那样啊。噢,别这样说,亲爱的!”
“简·默德斯通得到这样的回报,”等到我母亲说完缄口不言了之后,他接着说,“得到这样卑劣的回报,这时候,我可以说,我的心都寒了,看法也改变了。”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常下楼更早,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后,便在客厅的门外停住了脚步。母亲恳请默德斯通小姐的原谅。默德斯通小姐接受了她的请求,于是两人和好如初。后来,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识过母亲对任何事情有自己看法的时候。
有几次谈到了要送我上寄宿学校的事,事情是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提起的,母亲当然赞同他们的意见。不过,事情还没有最后确定。这期间,我还在家里学习功课。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功课!功课名义上由母亲执教,但实际上是在默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的监督下进行的。
让我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重现一下一个早晨的情形吧。
早饭后,我拿着书本、一本练习本和一块石板到那个较差的客厅。母亲在书桌边等着我,一切准备就绪,但同坐在靠近窗户边安乐椅上的默德斯通先生(尽管他假装在看书),或者坐在母亲身边串着钢珠子的默德斯通小姐比起来,其准备工作还不及他们的一半呢。
我把第一本书递给母亲。或许是本语法书,或许是本历史书或地理书。我把书递到她手上时,就像因溺水而奄奄一息的人一样,最后朝书页上看了一眼,在我对上面的内容还记忆犹新的时候,便以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诵起来。我在一个词上面卡了壳,默德斯通先生抬头看了看。我在另一个词上面卡了壳,默德斯通小姐抬头看了看。我脸色通红,连着背错了六七个词,导致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估计,如果母亲有勇气的话,定会把书拿给我看上一眼,但她不敢,只是轻声细语地说:
“噢,大卫,大卫啊!”
“他压根儿就没学会。”默德斯通小姐插嘴说,语气令人可怕。
“我真的担心他没学会。”母亲说。
“那么你明白了,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回答说,“你该把书还给他,叫他学会。”
“是啊,毫无疑问,”母亲说,“我正打算这样做,亲爱的简。行啊,大卫,再来一遍吧,可别笨头笨脑的。”
我再来了一遍,遵从了该指令的第一部分,但第二部分却不那么成功,因为我还是笨头笨脑。
我连连出错,和母亲面面相觑,绝望至极,此情此景令人伤心。但是这些使人痛苦不堪的功课当中,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在母亲(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她)试图以动嘴唇的方式来对我加以提示的时候。可就在那个当儿,那位在旁边一心等待这个时机的默德斯通小姐便会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警告说:
“克拉拉!”
母亲怔了一下,脸色绯红,微微地笑了一下。默德斯通先生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拿起书本,朝着我扔了过来,或者用书扇我耳光,或者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出门外。
我觉得,这样一种待遇持续了大概有六个月的时间,其必然结果是,我变得郁郁寡欢,笨头笨脑,孤僻乖戾。我感觉到一日甚似一日地同母亲隔离和疏远了,这种感觉也没有在我的变化中少起作用。我相信,要不是遇到另外一个情况,我几乎都成了一个呆子、傻瓜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一批数目不大的藏书。我可以自由进入那个房间(因为它就在我的卧室隔壁),家里没人会去那里打扰。从那个得天独厚的小房间里,一批小说中的人物走了出来,群英荟萃,与我做伴,他们是罗德里克·兰登、佩里格林·皮克尔、亨弗利·克林克[14]、汤姆·琼斯[15]、威克菲牧师[16]、堂吉诃德[17]、吉尔·布拉斯[18],还有鲁滨孙·克鲁索[19]。那些书丰富着我的想象,使我憧憬起当时当地以外的事情。这是我得到的唯一的也是源源不断的慰藉。
一天早上,我拿着书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神色焦虑,默德斯通小姐镇定自若,默德斯通先生在一根藤条的一端缠着什么东西——这是一根柔软弯曲的藤条,我进入后,他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藤条在空中挥舞着。
“我跟你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说,“我自己就常常挨打。”
刚一开始就来这一套,这对稳定我的情绪来说,是一服理想的镇静剂。我感觉,自己功课中的那些词溜走了,不是一个接着一个,也不是一行接着一行,而是一整页一整页溜走了。我竭尽全力地想要把它们抓住,但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它们似乎穿上了溜冰鞋,轻轻松松就溜走了,拦都拦不住。
默德斯通先生拉着我上楼到我的房间,步伐缓慢,神色严厉——我肯定,他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能够这样正式地施行惩罚——我们进到房间之后,他便猛然扭过我的头,夹到他的腋下。
“默德斯通先生!先生!”我大声地朝他喊着,“别这样啊!求您别打我啊!我努力学习来着,先生,但您和默德斯通小姐在一旁时,我没法学,我真的是没法学啊!”
“你没法学,真的吗,大卫?”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他就像把我的头放进一把老虎钳里,使劲地夹住,但我还是设法用身体缠住他,有一会儿阻止住了他,恳求他不要打我。我阻止他也只是片刻的事,瞬间后他便狠狠地抽打起我来了。也就在同一时刻,我的牙齿瞄准了他抓住我的手,咬了下去。
他接着便打我,似乎是想要把我打死。我们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被另外的声音给盖过了,我听到有人跑着上楼,大声哭泣——我听到母亲在哭——还有佩戈蒂。他这时候出去了,房门在外面锁上了。我躺在地板上,浑身发烫,伤口疼痛难忍,以我当时那种孩子特有的方式发泄着怒火。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的情景。我还没有从床上爬起来,默德斯通小姐便出现了,只是告诉我说,我只能自由地在花园里散步半个小时,不得超过。我到花园里散步了,连续五天囚禁期间,我每天早晨都是如此。
我被囚禁的最后那一个晚上,有人轻轻地喊我的名字,结果把我唤醒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在黑暗中伸出两条胳膊,说:
“是你吗,佩戈蒂?”
“是的,我的心肝宝贝儿大卫,”她回答说,“轻点,像耗子一样轻声细语点,否则猫会听见我们说话的。”
我明白她这是指默德斯通小姐,也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因为她的房间就在旁边。
“妈妈怎么样,亲爱的佩戈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她还未回答我的话,我便能听到佩戈蒂在锁孔的另一端低声哭泣着,我在我这一端也是如此。
“没有,不是很生气。”
“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佩戈蒂,亲爱的?你知道吗?”
“送到学校去,在伦敦附近。”佩戈蒂回答说。
“什么时候,佩戈蒂?”
“明天。”
“我可以看到妈妈吗?”
“可以,”佩戈蒂说,“明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默德斯通小姐跟平常一样出现了,告诉我说,我要去学校读书了,但对于我来说,这事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算个新闻。我在穿衣服时,她还告诉我说,我要下楼到客厅去,然后用早餐。我在那儿见到了母亲,她脸色苍白,两眼通红。我跑着扑向她的怀中,乞求她宽恕我受苦受难的灵魂。
“噢,大卫!”她说,“我没想到你竟会伤害我爱的人!可要乖乖听话,千万要听话啊!我原谅你了,但我太难过了,大卫,你心里竟会怀有那么不好的情感。”
他们已经说服她了,相信我是个邪恶的孩子,看来,她与其说是对我离开很伤心,还不如说是因为这个而伤心。我很伤心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设法吃下这离别的早餐,但泪水落到涂了黄油的面包上了,还滴进了茶杯。我看到母亲有时会看上我一眼,然后又看看一直警惕着的默德斯通小姐,再就是目光朝下看,或移向别处。
“科波菲尔少爷的箱子放在那儿呢!”听到马车停在大门口时,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的旧相识车夫出现在门口边,箱子被运到了马车边,抬上了车。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语气中透着警告。
“一切就绪,亲爱的简,”母亲说,“再见,大卫。你离开,那是为你自己好。再见,我的孩子。你放了假就可以回来了。一定要做个更好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