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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是圣母升天节[33]的斋戒期,因此我在这时打算斋戒,家里谁也不感到奇怪。
这星期他一次也没来我们家,我不仅不觉得奇怪,不感到焦急,不生他的气,而且,他没来,我反而高兴,我只希望他能在我生日那天来。这个星期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趁仆人替我套马的时候,独自到花园里散步,回顾昨天所犯的罪孽,同时考虑今天应该做些什么,以便满意地度过这一天,不做什么犯罪的事。当时我觉得不犯罪是容易的,只要稍稍注意就行。马车一来,我就跟卡嘉或女仆坐上马车,到三俄里外的教堂去。我每次走进教堂,都想到为“敬畏上帝的人”祈祷,而且怀着这样的感情走上教堂门前长着青草的两级台阶。这时来教堂做斋戒祈祷的不超过十个农妇和家奴;他们向我鞠躬,我就尽量和颜悦色地向他们还礼;然后我主动向蜡烛箱走去,向士兵出身的教堂执事要了几支蜡烛,把它们插上,就自以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通过圣幛的中门往里望,可以望见妈妈绣的祭坛帷幔,圣像壁上方有两个木雕的托着星星的天使,我小时候觉得他们非常大,壁上还有一只金光闪闪的鸽子,当时使我很感兴趣。在唱诗班席位后面,可以看见一只凹瘪的圣水盘,我曾多次替家奴的孩子施洗,而我自己也是在那里受的洗。老司祭身穿用我父亲棺罩做的法衣走出来,用他那一成不变的声音祈祷——从我记事起他在我家做礼拜用的就是这种声音:宋尼雅受洗,父亲的追思仪式和母亲的葬礼。诵经士那种颤动的声音从唱诗班里传出来,还有教堂里每次做礼拜必到的那个老太婆,她正弯着腰站在墙边,眼泪汪汪地望着唱诗班里的圣像,交叉的手指紧紧按着胸前褪色的头巾,没有牙齿的嘴喃喃地念着什么。这一切对我已不新奇,并非仅仅由于回忆使我感到亲切,现在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伟大而神圣,而且含义深刻。我仔细倾听着祈祷文的每一句话,竭力联系自己的感情,要是有什么地方我不理解,就默默地祷告上帝给我启示,或者自己改编那些我听不懂的词句。当念到忏悔祈祷文时,我回想起自己的过去,这个天真无邪的过去同我现在的欢乐心情比起来是那么暗淡无光,我不禁哭起来,并且对自己这种心情感到害怕;但同时又觉得一切都是可以饶恕的,要是我的罪孽更大,我的忏悔就会更甜蜜。当司祭在礼拜结束时说“愿主降福于你们”时,我在这一刹那感到一种肉体上的快乐。仿佛我的心头突然注入了一种光和温暖。礼拜结束了,神父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做通宵礼拜,我对他的厚意深为感激,但我说我自己会到教堂来的。
“您愿意劳驾吗?”他问。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不至于傲慢无礼。
做完礼拜,要是卡嘉不在,我总是让马车先走,独自步行回家,遇到人总是和蔼地鞠躬问候,竭力找机会帮助人家,给人家劝告,为别人牺牲自己,帮助人家扛起大车,给人家摇晃孩子入睡,给人家让路而弄脏自己的脚。一天黄昏,我听见管家报告卡嘉说,有个叫谢苗的庄稼人来讨块木板给女儿做棺材,还要一个卢布办丧事,他都给了他。“难道他们真的那么穷吗?”我问。“非常穷,小姐,连盐都吃不上。”管家回答。我听了一阵心酸,同时又仿佛感到高兴。我骗卡嘉说我要出去散步,就跑到楼上,拿出我所有的钱(钱很少,但尽我所有),然后画了十字,穿过凉台和花园,独自向村子里谢苗家的小屋走去。他的小屋在村子尽头。我走近窗口,谁也没有看见我。我把钱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窗子。有人吱格一声打开门,从小屋里出来,叫了我一声。我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吓得浑身发冷,直打哆嗦,慌忙跑回家。卡嘉问我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啦?但我简直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回答她。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把房门锁上,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事也不能想,也弄不懂自己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到他们全家的快乐,想到他们会用什么语言来谈论给他们钱的人,我也后悔没有亲手把钱交给他们。我还想到,如果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知道这件事,他会说什么,而且我也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而感到高兴。我心里真是快活极了,我觉得人人都很坏,我自己也很坏,我又觉得人人都很多情,我也很多情。于是我想到了死,仿佛这是一种幸福的梦想。我微笑,我祈祷,我哭泣,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热爱世上所有的人、多么热爱自己啊!在两次礼拜之间,我常常读《福音书》,觉得越来越理解这本书,神一生的经历也显得越来越平凡,越来越动人,我在他的教义中找到的感情和思想也就变得更可畏更深奥。但当我放下这本书,再观察和思考我周围的生活时,我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我觉得要使生活过不好是件很困难的事,而爱一切人和被人所爱却十分容易。人人待我都那么善良,那么温存,就连我一直教她读书的宋尼雅也变得完全不同了,她竭力想理解我,讨好我,不使我烦恼。人人待我就像我待他们那样。我逐一回想我在忏悔前必须请求饶恕的仇人,我只记起一位邻居小姐,一年前我曾当着客人的面嘲笑过她,她因此不再上我家的门。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向她认错,请求她的原谅。她给我回信,请求我的原谅,并且原谅了我。我看了她的信,高兴得直流泪,我从她简单的字句里看到了一种深刻动人的感情。当我请求保姆原谅时,她放声大哭。“为什么他们都待我这样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大家这样爱我?”我问自己。我不由得想起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想了好半天。我不能不这样做,甚至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罪孽。不过,我现在想他和那天晚上第一次意识到爱他时完全不同,我现在想他就像想到自己一样,而且不知不觉把他同自己对前途的每个想法联系起来。我在他面前的自卑感完全消失了。现在我觉得我和他是平等的,从我所处的精神高度我完全能理解他。以前我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很古怪,现在却变得清楚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说为别人活着才是幸福,而且现在我完全同意他的话。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会无限幸福,无限安宁。我心里想的不是出国旅行,不是社交活动,不是讲究气派,而是在乡下过宁静的家庭生活,永远奉献自己,永远相亲相爱,永远想到处处帮助人的仁慈的上帝。
我按预定计划在生日那天领了圣餐。那天我从教堂回来,心里充满幸福,我甚至害怕生活,害怕任何可能破坏这种幸福的事物。我们刚走下马车登上台阶,就从桥上传来熟悉的轻便马车的辘辘声,接着我就看见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他向我祝贺,我们一起走进客厅。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和他在一起,我还从没像那天早上那样平静而自信过。我觉得我心里有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他所不理解的,而且高出于他的世界。我和他在一起一点也不感到拘束。他大概明白这一点,因此待我特别温柔体贴,特别尊敬虔诚。我刚走近钢琴,他就把它锁上,把钥匙藏进口袋。
“不要破坏您的情绪,”他说,“您现在心里的音乐比世界上的任何音乐都美妙。”
我为这句话感谢他,同时又有点不快,因为他太轻易看透了我内心的秘密。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他是来向我祝贺的,同时向我们辞行,因为他明天要去莫斯科。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卡嘉,但后来又瞟了我一眼,我发现他怕会在我的脸上看到激动的神色。但我并不惊讶,也不忧虑,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要去很久。我知道他会说出那句话来,我知道他不会走。我这是怎么知道的呢?现在我怎么也说不清。但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觉得我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仿佛做着一个美梦,将要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已发生过,而且我早就知道,这一切还会再发生,我知道一定还会再发生。
他想一吃过饭就走,但卡嘉做礼拜回来累了,去躺一会儿,他得等她醒来才能向她告辞。大厅里充满阳光,我们来到凉台上。我们刚坐下,我就平心静气地对他说,现在该决定我爱情的命运了。我说这话既不早,也不晚,就在我们刚坐下,谁也还没有开口,还没有定下谈话的内容和基调,这样就不会有什么话题妨碍我要说的话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说话怎么会这样沉着果断,用词这样精确得当,仿佛说话的不是我,而是一种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神灵借我的嘴说出来的。他凭栏坐在我对面,把一枝丁香拉到面前,摘着叶子。我一开口,他就放掉树枝,一只手支着头。只有一个人十分镇定或者十分激动时才采用这样的姿势。
“您为什么要走?”我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问,眼睛直瞧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
“有事!”他垂下眼睛说。
我明白,他要在我面前撒谎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回答这样一个坦率的问题。
“听我说,”我说,“您知道今天对我是个什么日子。今天从各方面来说都很重要。我问您,不是为了表示关心(您知道,我和您已相处惯了,我爱您),我问您,只因为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走?”
“我很难如实告诉您,我为什么要走,”他说,“这个星期,关于您和关于我自己,我都想得很多,我决定走。您知道为什么吗?您要是爱我,那就别再问了。”他用手擦擦前额,并遮住眼睛。“这使我难受……您会理解的。”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无法理解,”我说,“我无法理解,您就告诉我吧,看在上帝分上,为了今天您就告诉我吧,什么话我都能平静地听的,”我说。
他换了个姿势,瞧了我一眼,又把丁香枝拉过来。
“不过,”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语气故意装得很坚定,“尽管要用语言来表达是愚蠢的,也是不可能的,尽管我很难受,我还是要竭力向您解释清楚。”他补充说,皱紧眉头,仿佛肉体上感到痛苦似的。
“说吧!”我说。
“假定说,有一位甲先生,”他说,“他老了,上了年纪了;还有一位乙女士,她年轻,幸福,没有见过世面,不懂得生活。由于家庭关系,他像爱女儿那样爱她,甚至不怕用其他方式爱她。”
他停了一下,但我没有插嘴。
“但他忘了乙还非常年轻,对她来说,生活还是一种游戏,”他突然迅速而果断地说下去,眼睛不瞧我。“用其他方式爱她很容易,她也会觉得快活。他错了,他突然感到一种类似忏悔的痛苦揪住他的心,他害怕了。他怕他们原来的友好关系遭到破坏,他决定在这种关系还没遭到破坏以前走掉。”他说这话时又漫不经心地揉揉眼睛,并把眼睛遮住。
“为什么他害怕用其他方式爱她呢?”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的音调显得很平静,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回答的语气仿佛受了侮辱。
“您年轻,”他说,“可是我已不年轻了。您想开玩笑,可我需要的是别的东西。您尽可以闹着玩,可是别找我,要不然我会把它当真的,我会不舒服,您会感到羞愧。这是甲说的话,”他添加说,“不过这些都是胡说,但您一定明白我为什么要走。这事我们不谈了,不再谈了!”
“不,不!要谈!”我哽咽着说。“他爱不爱她呀?”
他没有回答。
“要是他不爱她,那他为什么要像逗弄孩子那样逗弄她?”我问。
“是的,是的,是他不对,”他打断我的话,匆匆地回答,“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作为朋友……分手了。”
“但这太可怕了!难道就没有别的结果吗?”我勉强说出这句话,对自己所说的话又感到害怕。
“有的,”他说,放下手,露出激动的神色,眼睛直视着我,“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打断我,您要平心静气地理解我。有人说,”他说到这儿站起来,现出痛苦的微笑,“有人说,甲疯了,竟疯狂地爱上了乙,并且把这件事告诉她……可她只是笑笑。对她来说这是个笑话,但对他来说却是终身大事。”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想打断他的话,叫他不要替我说话,可是他阻止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等一下,”他颤声说,“有人说,她似乎可怜他,这个不懂事的可怜姑娘,以为她真能爱她,因此同意做他的妻子。于是他这个疯子便信以为真,相信他的整个生活将重新开始,但她明白她欺骗了他……他也欺骗了她……这件事我们不谈了。”他结束说,显然无法再说下去,接着他就在我对面默默地来回踱步。
他嘴里说:“我们不谈了。”可我看出他一心一意在等我的答复。我想说,可是说不出来,我的心仿佛揪紧了。我瞧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下唇直打哆嗦。我很可怜他。我猛地冲破束缚住我的沉默,开始低低地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话,我担心我的声音随时都会中断。
“还有第三种结果,”我说到这儿停住,但他仍一言不发,“第三种结果是,他并不爱她,但使她痛苦,痛苦,他还自以为正确,走了,还挺得意。是您,可不是我,把这事当玩笑,我从第一天起就爱上您了,爱上您了。”我反复说,而在说“爱上”两个字时,我那低低的发自内心的声音变成了使我自己都吃惊的狂叫。
他脸色苍白站在我面前,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两行热泪流到颊上。
“这太坏了!”我简直大叫起来,感到哭不出的愤怒的眼泪使我窒息。“这是为什么呀?”我说着站起来想离开他。
但他不放我走。他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嘴唇吻着我那发抖的双手,他的眼泪把我的手都沾湿了。
“天哪,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反复说,可我心里充满幸福,一种一去不复返的幸福。
五分钟后,宋尼雅跑到楼上卡嘉那儿,对全家人嚷嚷说,玛莎要同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