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景的忧郁
小说的写景,为着叙述艺术的需要,更多的要遵从人物、动态、心理、结构、情节的规律,不能游离于总的构架之外。有的景物描写,在小说里,堪称神来之笔,若是提取出来,作单独的鉴赏,就要失去原有的神韵。然而我们若读俄罗斯小说大师契诃夫的小说,总要油然感到他的小说写景,在与情、意的融合交汇方面,实在是与我国古典诗词有着神似之处。即使将其小说中的写景自然段提取出来,也犹如不分行的诗,或谓诗意蓊郁的散文。
比契诃夫早数十年诞生的德国著名小说家施托姆,也是写景的专家。他的家乡,是在德国北部的海岸,那里的风景,本身便带有一种悲凉沉郁的气愤,加之施托姆的性格又以深刻的怀乡病为神髓,所以他小说里的风景,便染上阴森的气象。固然,这当中,有着强烈的、清新的、沉郁的诗味在那里,但我们读他的小说,总会被引介到一个悲哀的境界里。若是在晚秋的薄暮,拿他的《茵梦湖》在夕阳的残照里读一次,读完之后便不得不惘然若失。同是以写景著称的契诃夫,我们读他的小说,其感受与读施托姆的却很有区别。何也?施托姆的艺术是带写实写景的浪漫派艺术,他堪称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小说是他诗歌艺术的延伸,直截的抒写是他主要的方法,出世的艺术分子要多一些;契诃夫则往往以景物容纳他所表现的人物片段,调子是深微而忧郁的,像是一方岑寂的池塘,荡漾着凝重的氤氲。对生命之无谓的消耗和折磨的喟叹,以及生命意识融入自然风景以后不再作为一则抽象的原理,使他的风景描写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哲学的深度。他是诗意的写实主义者,他的文笔擅长点染一种忧郁而美丽的气氛。
“晚霞已经散去,天上的繁星变得越来越灿烂。草虫忧郁、单调的鸣声、秧鸡呲啦呲啦的啼叫没有破坏夜晚的宁静,反而增添了单调,似乎那些柔和的叫声不是来自飞禽,也不是来自昆虫,而是来自天上俯视我们的繁星”。(《阿加菲雅》)
“再往后是那个安适的绿色墓园,白十字架的墓碑快活地往外张望,它们掩映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远看去像些白斑点。叶果鲁希卡想起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如同花朵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像血一样”。(《草原》)
这就是契诃夫的文笔,貌似安详宁静,实则忧伤到了极点。他歌唱大自然,歌唱巨人般的祖国的辉煌壮丽之美,总是将感受与智慧的眼光结合在一起。小说的写景,始终洋溢和浸透着知觉和情意的新鲜之感。森林的夜晚充满美妙的自然生命和感伤的情绪,草原则是渴望幸福而邈远的象征。他用自然的笔触表达出这平淡的气氛,却给予我们深切的印象。

雨过山庄◎扇面◇2012年
小说的写景,非自然景的单纯描摹,高明的作家,往往持特有的艺术感悟,使足以表现情思的事物构成具体鲜明的景象,创造美的意境。我们读中国古诗中的绝唱之句“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芙蓉露下落”,觉得情寓景中,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灵通深刻,有神化之妙;而读契诃夫小说的写景段落,也感到景语即是情语,是上好的美文,尤其是他能于运笔中从容迤逦写来,正要有淋漓尽致之感时,却又戛然止住,读者往往能从小说人物的心境和处境中推断出许多弦外之音。

金沙江岸小景◎扇面◇2013年

雨洗千山◎扇面◇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