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平静下来,恢复了自尊。菲利普曾经用脆弱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一个脆弱的女人不会在她自己家里拳打脚踢。多么野蛮的想法!好像没有其他一百万种方法来处理冲突了。我给柯丽草拟了一封信。这封信简明扼要。大声朗读的话会很感人;请求她文明礼貌是我在向她展示一种少见的尊重。尊严随之而来。我唾在了一只空的杏仁黄油罐子里;用痰盂有点过于精致。她无需对我诚实的直白表示感谢,但如果她坚持,我也被迫接受。我接受了几次作为练习。我把信装在一个上面写着柯丽的信封里,贴在浴室的镜子上,然后就出门了,这样她读到的时候我就不在家。
我在埃塞俄比亚餐厅要叉子。他们解释说得用手吃,于是我就要求了外带,在星巴克拿了一把叉子,然后坐在车里。但是我的喉咙连那么软的肉都咽不下去。我把食物放在街沿给流浪汉吃。埃塞俄比亚流浪汉会特别高兴。但是一想用这样的方式吃到家乡食物,又令人心碎。
我回家的时候她在吃她的感恩节晚餐,她最爱的微波食物。我担心那封信,但她看起来情绪很好——开着电视机发消息和看杂志。她状态不错。我换上睡衣,拿着化妆包去了浴室。上面写着柯丽的信封依然在镜子上。她要么是看到了没有打开,要么是还没有去过浴室。我爬上床查看了手机。什么都没有。菲利普始终还在隔着牛仔裤揉柯尔斯滕,依然没有高潮。牛仔裤现在都要破了,他的手指起了水泡,等待着我的许可。浴室里响起马桶冲水声。
过了一会儿我的卧室门打开了。
“客人是谁?”她说。房间很暗,我能看到她手里的信。
“谁?”
“下周五要来的客人,我得为了他搬出去。”
“哦,是个老朋友。”
“老朋友?”
“是啊。”
“叫什么名字?”
“他叫库贝尔可·邦迪。”
“听上去像编出来的。”她朝床边走来。
“嗯,我会告诉他你这么想。”
我下了床,慢慢避开她。如果我跑就会变成一场追逐,那就太可怕了,于是我强迫自己漫不经心地往门边走。还没走到她就关上了门。飞快的心跳和轻微的颤抖。夏米拉·泰伊称之为“肾上腺素项目”;一旦开始,就必须玩下去——不能停止或者倒退。黑暗让我失去方向,我分辨不出她在哪里,直到她往下按住我的头,像是把我按在池子里。
“想要摆脱我?”她喘着气说,“是这样吗?”
“不!”正确的词语,错误的时机。我试图起身,她又按住我。我听见自己喘气,挣扎。我们到哪一步了?我需要DVD。我的鼻子离她的臭脚太近。我反胃,脸色发青。尖叫卡在了喉咙口,变成了刺耳的呻吟。我即将到达峰值,如果在恐惧的峰值不反击,那就永远不会反击了。你会死——可能不是身体意义上的,但是你会死。
从我的肺部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巨大响声。不是不,而是以前掌心机构的战斗呐喊:啊咦咦咦咦!我的大腿向上弹起,我几乎跃入空中。柯丽僵了一会儿,冲向我,把我推倒,试图按住我。太重了。我全力使用康康踢,踢了所能看到一切,一有机会就砰出了硬拳。她不断想要把我按在地上,直到我试了蝴蝶招式。成功了——我解脱了。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浴室的门咔嗒一下锁上,响起了水龙头的声音。
我躺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呼吸。悠长散漫的痛感沿着我的四肢轻轻震颤。消失了。不仅是癔球,还有周围的所有组织,以及胸口的紧张和锁住的下颚。我左右摆头。细腻。一百万种微小、纤细的感知。皮肤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发烫,却松弛自如。我大笑,用一只胳膊做了波浪,通过肩膀传到另外一只胳膊。这个动作叫什么来着?电动滑步舞?谁是大傻瓜?傻帽小姐。我想象自己打着响板跳弗拉曼柯舞。浴室里还在放水,多么可悲的消极侵犯。想浪费多少水就浪费多少好了!如果她明天搬出去,周末之前我就能把房子打扫好。我去拿手机的时候,新肌肉疯狂地颤抖。我留下了姓名和电话,预约了下周二同样的时间。蒂贝茨医生的接待员是个骗子、小偷,以及非常好的治疗师。
第二天柯丽没有走。后面一天也没有。星期二她还在,但我还是去治疗了。我坐在露丝-安娜·蒂贝茨的沙发上时,接待员亲切地微笑着。
“你好——”
我打断了她。“在开始前,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当然。”
“你有执照吗?”
“我有。我有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的社会工作和临床心理学学位。”她指了指墙上镜框里面的纸,是露丝-安娜·蒂贝茨的学位证书。我正想要看看她的驾驶执照,她却继续说:“我不想侵犯你和布鲁瓦亚尔医生之间的病人隐私,但是我记得我为你预约过治疗时间。我是他的接待员,一年三次,当他使用这间办公室的时候。这可能会引起困扰。”
当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我道歉了,她说没有关系,我又再次道歉。她的鞋子。是非常奢华的欧洲款式。她真的需要额外收入吗?
“你做接待员有多少收入?”
“一天大概一百美元。”
“比我付给你一小时的费用还少。”
她点点头:“我不是为了钱。我喜欢做接待员。接接电话,为布鲁瓦亚尔医生安排时间,是从这份工作的责任中美妙的暂时解脱。”
她说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但几秒钟后就感觉不对了。美妙的暂时解脱?听起来并不太妙。她向后靠了靠,等我开始说我的私人生活。我也等着,等待信任的感觉再次出现。房间里悄无声息。
“我想用洗手间。”我终于开口,只为了打破沉默。
“哦,亲爱的。你真的需要去吗?”
我点点头。
“好的。你有两个选择。候诊室里有一把挂着塑料鸭子的钥匙。你可以带着这把钥匙去九楼的洗手间,但是你得先坐电梯到大堂,让看门人用他的钥匙打开专用电梯。这个选择通常需要十五分钟。另外一个选择,如果你看看屏风后面,会看到很大一堆中餐外卖的盒子。你可以在屏风后面用,走的时候带走。你今天的治疗还有三十分钟。”
尿在盒子里发出非常尴尬的响声,但是我提醒自己她上的是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我还担心会满出来,但是没有。我手里捧着发热的盒子,从屏风上的小孔里偷看蒂贝茨医生。她正看着天花板。
“布鲁瓦亚尔医生结婚了吗?”
她一动不动。“他结婚了。他有一个妻子,家在阿姆斯特丹。”
“但是你和他的关系是……?”
“一年里有三天我扮演服从的角色。我们喜欢玩这个游戏,带来巨大满足感的成人游戏。”她的眼睛依然看着天花板,等着我接下来的问题。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的病人。后来,很多年以后,他早就不在我这里治疗了,我们在重生疗法课上再次相遇,他告诉我他在找办公室,于是我建议了这样的安排。那大概是八年前。”
“你只是建议了办公室,还是整件事情?”
“我是个成熟女性,谢丽尔——我想要什么就要,如果欲望不是相互的,至少我没有浪费时间去瞎琢磨。”
我从屏风后面出来,又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外卖盒子放在我的手提包旁边。
“是性关系吗?”
“他可以和妻子做爱。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的能量挤压进生殖器,这样的关系对我来说会更有力,也更动人。”
她的生殖器,挤压。这画面引起一阵恶心。我用指尖按住嘴,向前稍稍俯身。
“你病了吗?如果你想吐的话,旁边有垃圾桶。”她直接说。
“哦,不是因为这个——”我又碰了几次嘴唇说明这只是习惯动作,“你爱他吗?”
“爱?不。我和他没有理性或者情感的连接。我们都同意不坠入爱情;这是我们协议中的一条。”
我笑了。接着又收起笑容。她是严肃的。
“我知道普遍的逻辑是揣摩双方的意图更为浪漫。”她在空中扇动着大手。我想起羽毛凌乱的鸡,愚蠢,咯咯乱叫。
“协议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我的腿交叉在一起,抱着胳膊。
“你对所有这些新信息的感想如何?”她严肃地问。
“是律师起草的吗?”
“我从网上下载了一张表格。就是一份列表,有关在一段关系中可以做什么和不可以做什么。我这里没有。”
“没事。”我低声说,“我们还是谈谈其他的吧。”
“你想谈什么?”
我告诉她反击的事情。这个故事说出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得意,特别是柯丽现在还在我家里。
“她离开房间以后你什么感觉?”
“感觉好极了,我想。”
“那么现在呢?你的癔球怎么样了?”
弗拉曼柯舞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早晨柯丽看起来并没有被我镇住——好像打了一架之后她更放松,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不太好。”我承认,用手稍稍压了压喉咙。露丝-安娜问她能不能摸;我俯身向前,她用四根手指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喉结。至少她的手指闻起来很干净。
“很紧。太不舒服了。”
她的同情带来糟糕的回应。癔球出现并且抽紧;我梗着脖子缩了回去。真难相信就在不久前它还那么松弛。
“可能你今晚会感觉好些。”
“今晚?”
“如果你和柯丽再次”——她双手摆出拳击的姿势——“相遇。”
“哦,不,不,不——她得走。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想起米歇尔,她那么快就把她踢出来了。现在轮到吉姆了,或者仲子。
“但是如果癔球——”
我摇摇头。“还有其他办法——手术——好吧,不要,不做手术,但是可以做心理咨询。”
“这里就是心理咨询。”
我的视线落在露丝-安娜淡紫色的指甲上。刨光过,但是磨损了。接待员需要这样的指甲,但是治疗师不需要。不出三个月她又要做一次指甲护理。
我直接开车去到了掌心机构:这天是我去办公室的日子。所有员工在我看来都鬼鬼祟祟,好像他们在桌子底下没有穿裤子,生殖器也没有被挤压。我第一次见到露丝-安妮的时候,她在前台后面是不是也没有穿裤子?这是一个恶心和不卫生的念头;我摆脱了这个念头,开始工作。吉姆和我与KickIt.com的网站设计师一起头脑风暴,他是我们年轻的原创精神。米歇尔被叫过来协调媒体。她坐下之前清了清嗓子说:“吉姆和谢丽尔可以自己做笔记;他们最擅长做笔记——”
吉姆打断了她。“坐吧,米歇尔。这是在团队工作时说的。”
她脸红了。伪日本办公习俗对新员工来说有点复杂。1988年卡尔去日本参加一个武术艺术会议,受到当地文化的冲击。“他们每次遇见新的人都会送礼物,而且还包装得很好。”
他给我了一个用餐巾纸包着的东西,我当时还是实习生。
“这是餐巾纸吗?”
“在他们那里用织物做包装纸。但是我找不到。”
我打开餐巾纸,我自己的钱包掉了出来。
“这是我的钱包。”
“我不是真的在给你礼物——我只是在展示这种文化。礼物可以是一套小小的清酒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会议的头头就送了我那个。”
“你从我的包里拿的?你什么时候拿的啊?”
“你去洗手间的时候,几分钟前。”
他给办公室写了一张如何让氛围更日本的方针列表。我们其他人都没有去过日本,所以也很难知道那张列表是否可信。将近二十多年以后,我是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知道办公规则起源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透露过,因为现在有真正的日裔美国人供职(仲子和负责教育及拓展的亚矢),我不想冒犯她们。
如果一桩任务需要团队合作——比如搬一张很重的桌子——必须从一个人开始,然后恭敬地停顿一会儿,第二个人才可以加入,他需要鞠躬说:“吉姆可以一个人搬这张桌子,他最擅长搬桌子,我帮他忙,即便我帮不上什么,因为我不擅长搬桌子。”接着,过一会儿,第三个人才能加入,先鞠躬和声明:“吉姆和谢丽尔可以单独搬桌子”,等等。以此类推,直到有足够的人来完成这桩任务。起初这件事情仿佛很累赘,接着变成了习惯,直到不这样做感觉很粗鲁,甚至是挑衅。
会议结束之后我叫住了米歇尔。
“我想和你聊聊。”
“我很抱歉。”
“干吗抱歉。”
“我不知道。”
“我想问问你柯丽的事情。”
她的脸色发灰。“卡尔和苏珊娜生我气了吗?”
“她有没有对你不好?”
她看着她的手。
“果真如此。她暴力吗?她有没有伤害你?”我继续说。
她看上去很吃惊,几乎目瞪口呆。
“不,当然没有,她只是……”她小心翼翼地选择词语,“我不太习惯她的举止。”
“就这样?你就因此赶走了她?”
“哦,我没有赶她,”她说,“她自己走的。她说她想和你住。”
我悄悄走进房间,即便她还在拉尔夫商店上班。我从来没有翻看过她的东西,也不想,但是坐我自己的沙发理所当然。我坐下来的时候她的尼龙睡袋散发出一股身体的气味。我小心地不去移动旧的食物包装纸,或者缠着金发的梳子,以及塞满彩色丁字裤的粉红塑胶袋。我把头放在她的枕头上,头皮的气味太强烈了,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是否撑得住。我撑住了。我吸气,呼气。我的身体僵硬,几乎悬浮,不让紫色的睡袋碰到我的皮肤。我数到三,伸直膝盖,钻进睡袋躺好。里面很脏,几乎是潮的。门口有动静?我跳起来,不动声色——没有人,只是雨声;雨水敲在屋顶。我把尼龙内胆拉到下巴。她的窝没有她,显得极其脆弱,她的每样垃圾都暴露在惨白的午后光线里。我怀着感情吞咽,绷着癔球轻轻微笑。我们在一起。我有了一个伙伴,一个队员。
今晚我要砰砰。蝴蝶式。咬。踢。
她选择了我。
尽快赶到拉尔夫商店的唯一办法就是跑。紧急情况早于汽车——必须是我独自飞奔,挺着胸,扬着头发。每个看到我的司机都想,她正为了生命而跑,如果不及时赶到她就会死,他们是对的。不过跑过去的距离比我预期的要远一些,而且雨变大了。我的衣服被雨水弄得沉甸甸,脸被冲刷了一次又一次。每个超过我的司机都想,她是一只巨大的老鼠,或是其他什么饿到失去尊严的湿漉漉的胆小动物。他们是对的。
我穿过杂货商店的时候吓到了其他人,一个怪物,奇怪之处在于她有多湿。收银员张大了嘴,熟食柜台后面的男人掉了一条鱼。我咯吱咯吱地走过一列通道,张望,张望。那个瘦瘦的红头发打包男孩心照不宣地笑笑,指着15号通道。
她背对着我。
她正把调味品从货盘转移到货架上。尖盖子的黄色芥末酱,一次四瓶。她厌烦地转身;这又是哪个男人在看我?她这么想着。但是这次不是男人。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好像在学校里看到了自己的妈。
“你来这里干吗?”
我用手指理了理滴水的头发,定定神。我对此刻毫无计划;她理应明白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参与了进来。我们在玩一个游戏,一个成人游戏。我微笑着抬了好几次眉毛。她僵着嘴;她没有明白。
“我知道,”我说,“是怎么回事情。”为了避免混淆,我来来回回指着我们俩。
她生气地红了脸,飞快地扭头看看自己身后和四面八方,然后转身往货架上猛堆芥末酱。她明白了。
雨停了。回家路上,我的衣服干了,人也变高了。现在每个经过我的司机都想,这个人要么是刚刚毕业,要么是刚刚升职,要么是刚刚获奖。他们是对的。
她回家的时候我在洗碗。我把水开得很小以便能听到她的动静。开电视。像往常一样做每件事情。她走进厨房,拿了饭,站在我身后看微波炉转,然后在沙发上吃。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以前这样做过。曾经有很多很多次,我把意义加诸于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太傻了,以为菲利普还在揉搓柯尔斯滕的牛仔裤。他肯定已经脱掉了裤子,没有我的祝福也没问题。我让水流过双手,柯丽二十岁,她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穿上睡衣,早早上床,双手交叉在胸口。水龙头在厨房里滴水。我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我打开门的时候,她正在那里要进来。
我吓坏了,一瞬间忘记了这是个游戏。我从她身边走过,来到厨房,滴水的龙头必须关掉。她就在我身后。我正要出门时,她把我按在厨房的墙上,和第一次一样。她开始用力,我的骨头慌张起来,接着我的血管里却哼唱起一种旋律,有点像华尔兹——于是我跳起了华尔兹。我对她的手肘使用蝴蝶招式,它们反折过去。我靠着墙,一边保持平衡,一边试图把她的头往墙上敲。我开始康康踢的时候,她把我脸着地摔在地上,轻松地用膝盖按住我。上次她没有用全力——现在很明显能看出来了。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碾压着我的脊椎,我无法控制地尖叫,空中飘荡着我难听细小的声音。我试图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她用上半身压住我,坚硬的头颅抵住我的。
“你不许去店里。”她在我耳边厉声说,“我之所以去那里就是为了不看到你。”
我用尽全部力气,试图嘶吼着挣脱她。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放弃了。就当我的背部要燃烧起来时,内啡肽降临,和上次一样,但是更强烈。我的喉咙仿佛温暖松软的布丁,我贴着地板的脸感觉冰冷舒服。就像露丝-安娜说的,这是个带来无限满足的成人游戏。我侧着脸只能看到她下睫毛尖和上嘴唇的顶部,缀着汗水,气喘吁吁。她可能以为我看不到她。此刻我几乎感觉到深深的哀伤,尽管有什么地方剧痛——可能是从我背部辐射出来的疼痛太剧烈,也可能我说的哀伤就是指:疼痛。她慢慢从我身上翻落,我无声地呻吟着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刻去浴室,却只是躺在那里,喘着气,我们的肩膀稍稍触碰。地板慢吞吞地旋转,我的胳膊和腿震颤发抖。她也有相同的感觉吗?时间像万花筒般流逝,然后慢慢地,厨房自己复原,吧台、水池,都在那里。柯丽翻身站起来时,我心里涌现出一种可笑的被抛弃感。她茫然麻木地朝门口走去,在最后一刻,飞快地扭头与我视线相会。我立刻用手肘撑起身体,想要问一个问题,但是她已经走了。
我迫不及待想见露丝-安妮,于是早到了十五分钟。我整理了车子,又在楼下大厅的礼品店里逛了一会儿。这里有股维生素味,而且太热了。一个印度孕妇正在看小精灵雕像。我转动着老花镜陈列架直到完全确认,然后我小心地站在她身边,拿起一个滑雪的小精灵。这个女人的肚子实在太大了,肚脐和我的距离比和她更靠近。
库贝尔可?
是我。我在你的肚子里吗?
不。你在别人肚子里。
紧接着是一阵伤感尴尬的沉默。我想方设法表达我们每次相遇时我感觉到的丧亲般的哀痛。我口袋里有条消息在震动。
抱歉。
她在我跟前脱光了:看到了她的乳房和屁股。唔。我什么都没做。我的祝福依然有效。当然有效。我应该相信他。我们有过共同的过往,中世纪,国王和王后——此刻我们如此。他问是什么让我们不断相遇呢,这都是这个问题的部分答案。他对我余情未了,我对他也是。而细节——短信——只不过是宇宙之谜。线索。我回去找库贝尔可的时候,孕妇已经走了。
露丝-安妮的沙发留有上一个病人的体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
“聊得不错?”
“什么?”
“你看着很开心。”
“哦,”她说,稍稍收敛了一些,“我刚刚吃过午饭——打了个瞌睡。你怎么样?”
所以沙发上的体温是她的。我用手指抚摸着皮革,想着怎么开始。
“你和布鲁瓦亚尔医生做的事情,那个——你们怎么说来着?”
“角色扮演?成人游戏?”
“是的。你觉得那很不同寻常吗?”
“什么叫不同寻常?”
“嗯,你觉得这有多常见。”
“我觉得比你以为的更常见。”
我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从米歇尔说的开始,到厨房地板结束。
“而且我的癔球消失了,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出来——”我稍稍向前,吞了口水——“但是现在吞咽起来容易多了。这都要感谢你,露丝-安妮。”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盒子。
有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打开礼物就先说谢谢——谢谢你想到我。露丝-安妮没有那么做;她看了一眼手表,一边草草拆开包装纸。是大豆蜡烛。不是小小的那种,而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的圆柱,带着木盖子。
“石榴醋栗味的。”我说。
她闻都没有闻就还给我了。
“我不觉得这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我刚刚买的。”我指指下面,一楼的礼品店。
她点点头,等着。
“你觉得是给谁的?”我终于说。
“你觉得是给谁的?”
“除了你?”
她点着头,慢慢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我紧张地捧着蜡烛,像是捧着烫手的土豆。
“我的父母?”
“为什么是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因为这是治疗,所以这大概是正确答案。”
“你会想要送蜡烛给谁?蜡烛,火焰,光……亮光……”
“……灯芯……蜡……大豆……”
“谁?想想。”
“柯丽?”
“有意思。为什么是柯丽?”
“答案对了?柯丽?”
包装纸还很完整,所以我只是重新包了一下。柯丽在浴室的时候,我把蜡烛放在她的枕头上,但是它砰的一声掉了下来;她进来时,我正钻在咖啡桌底下。我本来不想当面交给她。
“给。”我把这个沉重的圆柱体递给她。香味浓烈,但是闻起来一点不像石榴或者醋栗,这两种东西都不以气味出名。这太明显是一个蜡烛了,用来送人的最呆板的礼物。柯丽撕开胶带,小心地闻闻。她看了看标签。最后她说:“谢谢你。”我说:“不客气。”很可怕,而且没有反悔的机会。
我把自己关在熨衣房里,给所有员工写了一封早就该写的邮件,关于回收、人口过剩和石油,然后我缓和了一些语气,然后删除了。淋浴喷头开了,她在洗澡。我打电话给吉姆,谈了谈仓库员工。
“克里斯托夫正在游说装个篮球筐。”他说。
“我们以前装过,结果没人干活了。”我希望他继续说篮球筐的事,这样我可以真的加强语气,然而他中断了。他的妻子在等他,他得挂了。
“吉娜好吗?”
但是他真的要挂了。
我走出熨衣房的时候是傍晚了。她正挨着沙发边坐着,膝盖张得大大的。她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脖子上搭着条毛巾;看起来像个拳击手。她双手在胸口交叉,皱着眉头盯着前方。电视关着,她在等我。
我之前从没真的坐过我的扶手椅,一点也不舒服。
她低下头,认可我参加会面,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响,仿佛是在清痰。
“我可能给了你错误的……”——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印象。”
她看着我,确保我知道这个词语,我点点头。
“我很喜欢你的礼物,但我不是……你知道。我喜欢鸡巴。”她嘶哑地咳嗽,然后唾在咖啡桌上一只空的百事可乐瓶子里。
“这么说来,我们在一条船上。”我说,想象我们一起待在小小的救生艇上,在黑暗辽阔的大海里喜欢着鸡巴。
“我的这种情绪更强烈。”她无意识地抖动膝盖,“我大概是所谓的‘厌女’或者其他什么。”
我从没听别人这样使用过这个词语,像一种取向。
“如果你想的话,我就停止。”她说,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起初我以为她指的是说话,停止说话。她不是指这个。
“你想停止吗?”我问。
“什么?”
“停止。”
她耸耸肩,完全无动于衷。这可能是她做过的最卑鄙的事情。然后她又耸耸肩,完全一样,但是之后补充说“不想”,像是她先前便是这样说的。不想,她不想停止攻击我。
我感到一点气急,一点头晕。我们达成了一致,这是真的。我害羞地看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正注视着我裸露的小腿上恶心密布的紫色蛛状曲张静脉。我一哆嗦——她迷恋我带给她的无比特殊的愤怒感觉。
“你想制定一个合同吗?”我喃喃说,几乎听不见。
“制定什么?”
“一个合同,说明我们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们可以从网上下载一个。”我说得太大声,简直把她当成了聋子。
她眨眨眼睛。“我不太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但是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她用指关节按住额头,又突然极其恼怒地垂下手。“你以前这样做过吗?合同啊什么的。”
“没有,”我飞快地说,“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你告诉其他人了?”她疯狂地抖动膝盖。
“不是朋友,是治疗师。是完全保密的。”
她的痛苦仿佛平息了。她远远看着遥控器。我递给了她,她的手指来回抚摸着橡胶按钮。
“还有什么其他事情我们需要……?”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已经说了每件事情。”我说着,试图记住说好的事情。她生硬地点点头,打开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