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公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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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叶障目

“竹雪姑娘。”

我快速下楼去,追至她身后,轻声喊道。

那女子身形轻微一顿,快速朝前走。

“姑娘,是我。”我快步上前:“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她转过身,一张苍白单薄的脸,眼底是幽幽的淡漠:“我不认识你,别再跟着我了。”说罢转过身,脚步更快地往小巷子拐。

我看着面前的人影一点一点缩小,“我绝不是想打扰姑娘,只是想——”

她依旧越走越远。

“那天的事,我一定要谢谢你的!”我一字一顿,朝她清瘦的背影喊道。

她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屋檐的阴影覆住她的一半,朦胧的暗却和明分不出界线。

我轻声走近:“我一直很感激姑娘那日的相助之情。今日偶然相逢,只想请姑娘喝一盏茶,聊表谢意。我知道姑娘有苦衷,”我站定在她身后不远处,“你放心,颂香楼的花魁早已不在人世了,不会有人见过她。”

客栈的人群都散了,烛光黯淡,我们坐在不打眼的角落里,像是跟墙角融为了一体。

我踌躇着开口:“竹雪姑娘——”

“我不是竹雪。”她突然打断我,那双漂亮的眼睛水盈盈地盯着我,看不出神色,可无端透出伤怀之感。

“我叫兰吟。”

我若有所思:“兰,吟,是你那位故人给你取的名字吧?”

“是。”

“她对你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是你的娘亲吗?”

她双手贴上茶杯,像是尽力最后榨取一点暖意。

“是我阿姐。她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她看着茶烟悠悠,在烛火前仿佛游丝,蔓延到我胸前。

她很快反问道:“你呢?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你的父母吗?”

我一愣,遂即说:“是景公子。”

她抬起眼:“他是你的谁?”

“他是……他是……”我一时间如鲠在喉,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是孤儿,被他捡回景府收养,他像是我的兄长,又像是我的夫子,有时又像我的死对头……”

我的确无法确定他在我心里到底是什么身份,好像无法给他安上任何一个称谓。

“他是你最重要的人吗?”兰吟突然问道。

我思考了一会,点点头。

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接着道:“你和我很像。”

“什么意思?”

“我也是孤儿,被人捡回去收养的。”

她饮尽了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十多年前的雪夜,有个小乞丐在街边乞讨。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个女子撑了一把竹伞,将她抱了回去。那女子是花楼的花魁,她将小乞丐偷偷藏在屋子里养大。直到有一天被妈妈发现。小乞丐被留在花楼,被迫成为了花娘,没过几年就成了花魁。后来,那个女子被人赎身离开,入了他人的府邸,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女子,可是有家才不回?”

“她是留我一人在世上,才不回来的。”

我微不可闻地抽了口气:“怎会如此……”

“生为妓,纳为妾,死如芥。这就是她的一生。”她带着隐隐哭腔,“我的阿姐,她就这样荒唐的死了。我就应该拦住她。我不该让她走的。”

“那她为何执意要走呢?”

“那时她付了真心,怀上了孩子。那人为她赎身后,将她偷偷置于一个冷清院子。多年后,他们母子才被接去府中。阿姐逝世后,她的儿子出走府门,不愿再回去。前些年,府中还有个大儿子,可前段日子突然夭折了。那人子息凋零,可怜阿姐的孩子又被逼回了府。”

我突然起了寒战,心绪波澜。

这个故事好像与那个人十分巧合。他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又给我留下纸条,说什么别后勿念,相逢不识,关于他的事总扑朔迷离,我也从未了解过他的从前。

那天我在颂香楼见到的人,真的是他吗?

想了一会,思绪如一团乱麻。还是将心思收回来。

“所以,这是你假死逃离颂香楼的原因吗?因为你不愿意重蹈覆辙。”

她眼睫微动:“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机会。身如飘萍无依无靠的人想逃离权色之地何其艰难。何况是站在高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脸,盯着我的身子。无人知道我有多痛恨这样无法撼动分毫,只能苟且偷生的日子……但我就算逃离了颂香楼,也回不去了。”

“我原以为我和阿姐一样,可我没法像她那样善良,”她突然注视着我,“我做不到。”

“姑娘何出此言?”

“其实,我确实死在颂香楼中了。”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信吗?”

我捧着茶水,只觉得指尖一点点发寒。

“是我将般若酒全部藏了起来,害死了那个小厮。我也欺骗了你们,其实我知道宁三爷是什么样的人……”

她弯起嘴角:“不管怎样,我已活不长久,这是我离开颂香楼的代价,也是我的报应。”

她坦然将一切道出,却让我一时心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将茶水饮尽,任愁思弥漫。越是长大,越发觉用好坏来评判人是不可取的。

我从前认为她是坏人,却只是依据了自己的梦来评判。后来因为她的善意帮助,我又认为她是好人。可到如今真相大白,原来还是一叶障目。

一个人,看似一张面容一具身体,生死一瞬。可在一瞬之间,无数的交错如同湖面上的波纹。一阵清风,就可以让镜湖泛起无数个面。一切评判的标准都是人为一己之利所造的托辞,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谁又能真正站在高处俯瞰他人?

我们对坐桌前,许久无话。

她突然解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只精巧的木头盒子。

“谢谢你的茶。”她双手捻着木盒的边缘,缓缓摩挲:“这个东西于我也是无用,便当作是回礼吧。”

我才回过神,收拾了下低落的心情。

“这是什么?”

“此物名闭魄丹,是我偶然相得。服下后七日无知无觉,醒来后五感会尽失一段日子,而后恢复。但此药会损伤身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今夜虽相赠予你,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不会有需要它的时候。”说着将药放进我的手心。

“这便是你用来假死的药?”

“是。”她站起身,面色缓和了些,只眉眼处藏着些许愁绪,“时候不早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多谢你的茶,告辞。”

“兰吟姑娘!我能否最后问你一件事?”

我突然叫住她,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好像有一个疑团覆在心上许久,总算得以消解,于是拼尽全力也想问出来,哪怕跳过自己想要回避的心。

“我想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云珩的人?”

客栈外的寒意倏忽一下透进来,烛光顷刻惶然暗下。额角的发摩挲着我的眉,我仍是站定在她身后,眼里充斥着迫切。

我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答案,或许是一颗定心丸,或许只是……只是希望那个故事不属于他。

她怔在原地,那双眼睛看向我,从未如此认真地注视着我,我仿佛可以看见她浅色眼眸中的水光在隐隐颤动。

“你刚才,说什么?”她声音也随之发颤。

我组织了一下话语,缓缓道:“云珩,或许我应该叫他陆云珩。他心地善良,热心仗义,屡次救我于危难,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我所知的他,一个人住草房,平日采药种药或给人做出诊大夫为生。可有一天,他突然不辞而别,再无音讯。”

她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是你……原来是你。”

“什,什么?”我一头雾水。

她迟疑了一刻,还是开口:“你的猜测没有错。他是阿姐的孩子。”

我霎时愣住。

仿佛是被戳穿了心思,暗暗垂下眼,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原来,真的是他啊……”

她冰凉的手带着怜惜轻覆在我的手背,眼神也变得关切:“你,不要记恨云珩。”

这句没来由的话让我顿生疑窦。

“我没有记恨他,从来没有。”

“他一定和你说过些什么了?是不是?”我突然回想起那匆匆一面,“我上次离开颂香楼看见他了,他是来找你的对不对?我没想过别的什么,只是很担心他的安危……”

兰吟姑娘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微微摇了摇头。

“那天是我传信让他来取走他母亲最后一点遗物。你放心,他安然无恙。只是字里行间,都很记挂一个姑娘……但他如今,有更想保全的事。”

我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打扰他的意思。既然他是回家了,过得也很好,那便足够了。”

她神色温然地点点头,而后匆匆离去,背影像一缕云烟,淡淡地消失在门口,毫无踪迹可循。

我好像还缓不过来,直愣愣地跌坐回去,呼吸越发沉重。

我的回忆一下定格在和云珩的初见。那时,他兴高采烈地邀我同去那个家,那个,他和他的母亲都充满希冀的家。可他盼望的温情,舐犊之爱,在我们第二次遇见前,就已全部消失殆尽。他心中这样悲苦,却从未与我提起过一个字。

原来,我们遇见的那个片刻,竟是他最后幸福的时光。

我原以为,身边的人都有故事,唯有他,澹澹衣衫如春日的溪水,融着朝曦的暖意,是那么清朗无暇。那双葡萄一样大的眼睛十分灵动,看着天真无辜的样子,好像没有经过任何伤心事的侵扰。

我恍然发觉,缘分像是和我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这些人和事,冥冥之中,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