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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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礼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一月十四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密斯哈丽特》。

献给吉耶梅吉耶梅(1842—1918):法国风景画家。一八八六年画展时,莫泊桑称他为“无可争议的大师”。


男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农庄门前等候。五月的太阳把它明亮的光辉倾泻在开着花的苹果树上。苹果树圆蓬蓬的,像一些巨大的花束,有白的,也有粉红的,香气扑鼻,遮蔽着整个院子,成了一个大花棚。苹果树周围,不断有雪片似的小花瓣撒下来,它们飘着,旋转着,落入深深的草丛。草丛中的蒲公英盛开如火焰,虞美人好像点点血滴。

一只乳房饱满的大肚子母猪睡在厩肥堆边上;一大群小猪在它周围转来转去,它们的尾巴像绳子似的卷曲着。

突然间,在那些庄院的大树后面,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当当当,这微弱而又遥远的召唤在欢乐的天空里播送着。燕子像箭一样掠过被高大、宁静的山毛榉树圈着的蓝色空间。牛圈的气味掺杂着苹果树甜蜜蜜的气息不时飘过。

站在门前的那些男人中间,有一个转身对着房子喊道:

“快点,快点,梅利娜,打钟啦!”

他大约三十岁光景,是个魁梧的庄稼汉,长年累月的农活儿还没有压弯他的腰,还没有损伤他的形体。他的父亲,一个老头儿,像橡树的躯干那样虬筋盘结,手腕上长着疙瘩,腿歪扭着,说道:

“女人家总不肯早点准备好。”

老头儿的另外两个儿子笑了,其中一个转过脸来,对刚才高声叫喊的大哥说:

“去催催她们吧,波利特。不然到了中午也出不来。”

那年轻人走进房子去了。

歇在这几个农民身边的一群鸭子,拍打着翅膀叫起来,然后一摇一摆慢慢朝池塘走去。

这当儿,一个胖女人在开着的门口出现了,怀里抱着两个月的婴儿。高高的软帽上的白飘带在她的背后垂下来,搭在火一般耀眼的红披肩上。裹在白襁褓里的婴儿睡在保姆的大肚子上。

随后,那母亲也挽着丈夫的胳膊出来了。她长得高大壮实,才十八岁,气色红润,面带笑容。两位老奶奶跟着来了,她们干瘪得像搁久了的苹果,那让长年累月的辛苦操劳压得直不起来的腰上带着明显的劳累痕迹。她们中间有一个是寡妇,她挽住等在门口的老爷爷的胳膊,领着这一队人,跟在孩子和保姆的后面出发了。其余的亲属跟在后面,年纪最小的拿着盛满糖杏仁的纸袋。

远处,那小钟一直不停地响着,用尽力量召唤这被等候着的、娇嫩的婴儿。孩子们爬上沟沿,大人们来到栅栏门前,女雇工们把牛奶桶放下,立在两只桶中间,大家都在望着这群去参加洗礼的人。

保姆得意洋洋地抱着怀里的小生命,走在两边种着树的斜坡的低洼路上,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老人们规规矩矩地走着,因为上了年纪,又带着病痛,步伐有点儿蹒跚。年轻人却心里痒痒的,想跳舞了,他们望着路边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们。婴儿的父亲和母亲比较严肃,他们一本正经地跟在孩子后面,这孩子日后要在人世上代替他们,要在当地继续他们的姓氏,当蒂这个姓氏在全区是很有名的。

到了平川地上,他们从田野里穿着走,免得走大路绕大弯子。

现在可以望见有尖顶钟楼的教堂了。紧靠石板房顶的下面是两面透空可以望穿的窗子,那里面有件东西很快地晃动着,在窄窄的窗口里时隐时现。这就是那一直不停地敲着的钟,它在召唤新生的婴儿第一次到天主的家里来。

一条狗跟着他们。有人扔给它几颗糖杏仁,它就围着人欢蹦乱跳。

教堂的门敞开着。教士正在祭坛前面等候。他是个高个子、红头发的年轻人,瘦而结实,也姓当蒂,是孩子的叔叔,孩子父亲的另外一个兄弟。他按照仪式给他的侄子普罗斯佩-塞萨尔施了洗礼。孩子尝到那象征性的盐,哭了起来。

洗礼完毕以后,这一家人在门口等着神父脱掉祭披,然后他们又上路了。现在大家走得很快,因为心里惦记着那顿饭。当地的孩子们都跟在后面,每逢扔给他们一把糖果,就是一场激烈的混战,有的肉搏,有的揪头发;连那条狗也扑到人堆里去捡糖。虽然有人揪它的尾巴,扯它的耳朵,拽它的腿,可是它那股顽强劲儿比孩子们还要大。

保姆有点累了。她对走在她旁边的神父说:

“喂,神父先生,你肯不肯替我抱抱你的侄子,让我活动一下。我有点肚子疼。”

教士接过孩子。孩子的白衣裳衬在黑道袍上,像一大块挺耀眼的斑迹。他亲了他一下,虽然孩子并不重,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抱,怎么放,所以感到很窘。大家都笑起来,一位老奶奶远远地问道:

“你是永远不会有这么个小东西了,神父,你说,你就不难过吗?”

教士没有应声。他大步走着,一边凝视着这个蓝眼睛的婴儿,真想再吻吻那圆脸蛋儿。后来,他忍不住了,就把他举到面前,久久地亲了一阵。

那父亲嚷着说:

“我说,神父,如果你也想要一个,只管说一声就行。”

接着大家就像庄稼人平素那样开起玩笑来了。

从坐上饭桌起,那种乡俗的笑闹就像一阵暴风雨似的开始了。另外两个儿子也快要结婚,他们的未婚妻都在场,是特地请来一起吃饭的。客人们不断地说着影射他们将来结婚生孩子的笑话。

说的都是些粗话,猥亵得很,把姑娘们说得满面通红,吃吃地笑着。男人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用拳头捶着桌子。孩子的父亲和祖父胡说八道起来没个完。孩子的母亲只是微笑。老太太们凑热闹,也说了不少放肆的话。

本堂神父已经看惯了乡下人这种放纵的场面。他一直静静地坐在保姆旁边,用手指逗弄侄子的小嘴,引他笑。他像从来没见过孩子似的,感到很惊奇。他若有所思、全神贯注地端详着他,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严肃神气,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慈爱。对这个脆弱的小东西,他哥哥的儿子,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奇特、强烈而又带点忧郁的慈爱之情。

他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一心一意望着这个孩子。刚才在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他抱过他,那种甜蜜的感觉还留在他的胸前,还留在他的心头,他很想再把他抱在膝上。面对着这个人类的幼芽,他一直心里很感动,好像是面临着一种他从来没有料到的、言语无法形容的神秘,一种既庄严而又神圣的神秘,一种新的灵魂的化为肉身,生命肇始、爱情觉醒、种族延续和人类永远前进的伟大的神秘。

保姆不停地吃着,脸色通红,眼睛闪出光芒。她和桌子中间隔着一个孩子,感到很不方便。

神父对她说:

“把他交给我,我不饿。”

他把孩子又抱了过来。于是他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变得无影无踪了。他的眼睛一直盯在那张胖嘟嘟的红脸蛋上。渐渐地那小身体的热气透过襁褓和呢道袍,传到他的腿上,如同一种非常轻柔、非常幸福、非常纯洁的抚爱,一种使他热泪盈眶的甘美的抚爱,一直透进他的心里。

吃饭的人们越发喧闹起来。孩子被这种吵声吓得哭起来。

有人喊道:

“喂,神父,给他喂口奶吃。”

一阵哄笑把房子都震动了。那母亲站起来,把儿子抱到隔壁房里。过了几分钟,她回来说,孩子在摇篮里睡得很安稳。

饭继续吃下去。男人和女人们不时到院子里去一趟,然后坐下再吃。肉食、蔬菜、苹果酒和葡萄酒从嘴里咽下去,灌满了肚子,使眼睛发亮,神志模糊。

喝咖啡的时候,已经天黑。教士早就不见了,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后来,年轻的母亲起来去看看孩子醒了没有。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摸索着走进房间,怕碰到家具,于是伸着两条胳膊一步步朝前移。可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吓得她立刻站住。她肯定听见有人在动弹,就慌慌张张退出来。她回到饭厅,脸色非常苍白,打着哆嗦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男人们乱纷纷地站起来,醉醺醺地露出满脸凶相。那父亲端着灯,蹿了进去。

只见神父跪在摇篮旁边,把头放在孩子枕着的枕头上,正在呜咽哭泣。

郝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