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境:“消费—生态”悖论的伦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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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消费需要与生态需要

消费是人类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一种经济行为,它满足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需要。“人从出现在地球舞台上的第一天起,每天都要消费,不管在他开始生产以前和在生产期间都是一样。”[1]在传统消费观中,人们基于需要进行消费;进入消费社会后,由于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和消费意义的蜕变,人们基于自身的欲望进行消费;在生态时代,由于对生态文明的伦理诉求和绿色生态产品的现实需求,人们基于生态需要进行消费。[2]

(一)消费:多重视域的解读

在中国,“消”字最早出现在《诗经》当中,是作为地名来使用的。在《诗经·郑风·清人》中,“消”为春秋时期郑国邑名。后来,“消”逐渐用作动词,有消融、融解之意。到元朝,“消”开始有享受、受用之意。“费”字在先秦两汉时期被解释为大量花费、浪费等。据考证,“消费”一词的使用,在汉朝就已经开始了,东汉王符在《潜夫论·浮侈》中提到奢侈品生产者“既不助长农工女,无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费白日,毁败成功,以完为破,以牢为行,以大为小,以易为难,皆宜禁者也”[3]。在此处,“消费”被解释为消磨、浪费,具有明显的贬义色彩。唐宋以后,“消费”的含义逐渐由消磨、浪费等贬义色彩演变为耗费、消耗等中性含义。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写、商务印书馆2016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把“消费”定义为“为了生产或生活需要而消耗物质财富或接受有偿服务等”。

在西方,“消费”(consumption)一词14世纪开始出现在英语中,意思是消耗、浪费,与中国古代最初的理解类似。在西方语境中,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消费”一词都带有鲜明的贬义。《牛津英语辞典》对“消费”的描述是:“通过燃烧、蒸发、分解或疾病等花掉或毁掉;消耗和死亡;用完,特别是吃完、喝完;占去;花费、浪费(时间);变得憔悴;烧尽。”18世纪中期以后,“消费”一词的贬义色彩逐渐消退,成为一个与“生产”(production)相对应的中性概念,是人们把劳动生产出来的产品使用掉,以满足生活需要的行为。在马克思那里,消费与生产、分配、交换一道被认为是人类的四种主要活动,在这些活动中形成了四种广义关系,即生产关系、分配关系、交换关系和消费关系。进入20世纪后,随着人类生产生活范围的不断扩展和延伸,人们的需要也在不断增长和蔓延,对消费内涵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消费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越来越引起众多学科的关注和研究,从一个传统的经济学概念逐渐演变为一个综合性的多学科概念。

1.经济学视域中的消费

最早关注消费的是经济学。在经济学中,消费被看成社会再生产中的重要一环,它与生产、分配、交换相联系。古典政治经济学把消费和生产看作一个循环的过程,这种观点是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最早提出,马克思确立发展的。马克思还进一步区别了“生产和生产性消费”以及“消费、消费性生产”,并把它们与分配、交换的概念联系起来。马克思指出:“我们得到的结论并不是说,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是同一的东西,而是说,它们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4]并且指出:“在吃喝这一种消费形式中,人生产自己的身体,这是明显的事。而对于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从某一方面来生产人的其他任何消费方式也都可以这样说。”[5]在消费经济学中,作为社会再生产基本环节之一的消费,是人们通过对劳动产品的使用以满足需要,进而实现其自身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及行为。显然,消费是人们为了满足基本需要以实现自身的生存与延续而对物质生活资料和精神产品的使用与消耗。

2.社会学视域中的消费

消费不仅是满足人类基本需要的手段,而且是确认社会身份、实现生活意义的重要途径。消费既具有经济学的意义,也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马克思对消费不仅进行了经济学分析,而且还进行了社会学分析,“这些产品的消费再生产出一定存在方式的个人自身,再生产出不仅具有直接生命力的个人,而且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的个人。可见,在消费过程中发生的个人的最终占有,再生产出处于原有关系的个人,即处在他们对于生产过程的原有关系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原有关系中的个人;再生产出处在他们的社会存在中的个人,因而再生产出他们的社会存在”[6]。由此可见,消费从来都不是可以脱离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的。

在社会学中,消费是人们为满足自身的需要而对终极产品进行选择、购买、使用等具有一定意义的过程,且这个过程还会产生一定的满足、快乐、挫折等体验。这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消费”。马克思说:“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但是生产活动是实现的起点,因而也是实现的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是整个过程借以重新进行的行为。个人生产出一个对象和通过消费这个对象返回自身,然而,他是作为生产的个人和自我再生产的个人。”[7]所以,消费还是自我实现的目的化的生产行为。与经济学相比,社会学更加关注消费的社会性质、社会动机、社会过程和社会后果。

3.文化学视域中的消费

消费是连接经济与文化的社会活动。从文化学意义上分析,消费行为受文化支配。“人总是生活在特定的文化场域中,相应的习俗、道德规范、社会秩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语言、舆论氛围、审美情趣等决定了他消费什么、如何消费。国家、民族、地区的消费差异,是由文化环境的差异造成的,消费被深深打上文化烙印并具有文化特征。”[8]消费不仅受文化的影响和支配,而且反作用于文化,产生一种新的文化——消费文化。正如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所言:“通过广告、大众传媒和商品展示陈列技巧,消费文化动摇了原来商品的使用或产品意义的观念,并赋予其新的影像与记号,全面激发人们广泛的感觉联想和欲望。所以,影像的过量生产和现实中相应参照物的丧失就是消费文化中的内在固有趋势。”[9]

4.伦理学视域中的消费

在伦理学视域中,消费活动是人的生存方式与存在根据。人在消费活动中确认自己、发展自己。人们“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10]。也就是说,消费是人类的一种实践活动,人以实践来发展自己的本性,是一种实践性的存在。消费的内在动因是人的需要的满足。一切经济行为,其动力都来自需要。人的二重性决定了人既有肉体的自然需要,即马克思所说的“衣、食、住、行”的生活需要,又有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A﹒H﹒Maslow)所说的归属与爱、尊重、自我实现等社会需要。总的来说,人的需要作为人对外部世界的一种特殊的摄取状态,既体现了人类对外部世界的客观依赖,也体现了人类改造外部世界的主观能动性。同时,马克思认为消费是“人的本质”的表现和确认。评价消费是否合理的尺度在于人的发展,消费的根本使命是使人成为“本来的人,真正的人”,是“人本身”最终实现人本身的自由全面发展。

5.生态学视域中的消费

如何生态地利用自然资源(即消费资源),成为生态学学者关心的重要话题。进入消费社会后,物质产品极大丰富,消费主义盛行,人们纷纷在消费中追寻着自己,同时也迷失了自己。人类的无限欲求必然会透支原本脆弱的生态环境,加剧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造就“负重的地球”。恩格斯曾精辟地指出:“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但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为不毛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积聚中心和贮藏库。”[11]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自然界,这是客观规律。作为人类生存与发展之重要手段的消费必须正视当前面临的生态危机,改变传统的消费模式,坚持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可持续消费模式。国际社会的一系列文件和报告,如《我们共同的未来》(Our Common Future)、《关于环境与发展的里约宣言》、《21世纪行动议程》、《可持续消费的政策因素》等都发出了这样的号召和呼吁。在生态学视域中,消费问题与生态问题、环境问题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无论从探索人类当前面临生态危机的消解路径这一现实角度来说,还是从构建生态文明理念下的消费生态化这一未来角度来说,生态学视角都是分析、审视消费不可或缺的角度之一。

以上关于消费的中西方渊源的探究以及对消费在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伦理学、生态学等不同语境中的分析,有利于我们全面理解消费的内涵。综合古今中外以及相关学科对消费的理解,消费一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消费是一个涉及经济学、伦理学、社会学、文化学、生态学等多学科的综合概念,泛指人们为了满足生产需要和生活需要而购买、占有、使用、欣赏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以及享受服务的过程;狭义的消费专指生活消费,是指人们为了满足自身的生存与发展需要而购买、占有、使用、欣赏有形的生活资料和享受服务的过程。我们这里所讲的消费,主要指生活消费。

(二)需要:多重视域的解读

需要也是一个多学科的概念。在经济学中,需要是人的欲望(稀缺)的满足;在哲学中,需要就是事物客观存在的对一定条件的依赖关系;在心理学中,马斯洛提出了著名的需要层次理论;在社会学中,马尔库塞对需要做了真实与虚假之分。

1.经济学视域中的需要

经济学是研究人的欲望及其满足的科学。人的经济行为受到“欲望—需要—利益”的驱动,处于“欲望—需要—需要的满足”的循环中。经济学稀缺性的假设表明了欲望无限性与资源有限性之间的矛盾。如何化解这对矛盾,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最佳途径以使人类的需要得到最大满足,以达到资源的有效合理配置,成为经济学存在的根据和研究的课题。20世纪80年代,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保罗·安东尼·萨缪尔森(Paul Anthony Samuelson)的《经济学》(Economics)被译成十几种文字,在全球畅销,是世界公认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教科书之一。书中给经济学下的定义是:“经济学是研究社会如何使用稀缺资源来生产有价值的产品,并在不同集团之间分配这些产品”[12]

2.哲学视域中的需要

在哲学中,所谓需要,主要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应该有的或必须有的,二是对事物的欲望和要求。前者表达的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必然联系,即主体对客体的依赖关系,比如说“我需要一杯水”。后者表达的是主体对事物的一种主观态度,如“我需要一点冷饮”。虽然需要的这两层含义有所不同,但两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和共同本质。其联系表现在,主体对客体的主观态度总是直接或间接地以表达主体与客体的必然联系为基础和依据(冷饮与水);其共同本质是,需要总是表达着因客体对主体具有某种意义或效用而使主体对客体产生一种心理倾向。从价值学角度看,我国哲学家李德顺先生主编的《价值学大词典》[13]中认为,需要就是“生物体、人由于内部不平衡状态与环境的不平衡,为维持和恢复平衡状态而产生的一种动态依赖关系和倾向”。简言之,所谓需要,就是事物客观存在的对一定条件的依赖关系。

3.心理学视域中的需要

需要是引起行为动机、产生行为动力的因素。需要来自一种物质或心理上的稀缺,会使人产生一种渴望满足的欲求。美国学者阿瑟·S﹒雷伯(A﹒S﹒Reber)在《心理学词典》(Psychology)中提出,“需要”所指有二:一是指某种只要给予就会有助于改善一个有机体的健康幸福的事物或事态,二是指有机体内部对事物或事态的需求状态。在心理学中,关于需要的论述,最著名的就是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一书中重点阐述了其动机理论,提出了关于动机的16个命题。马斯洛认为,心理学家应当将人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当我们研究个体的动机和需要的时候,一个动机或者需要的产生,改变的是整个个体,而不是个体的某个部分。犹如食物平息的是人的饥饿感,而不是其肚子的饥饿感。同时,他认为,需要是人们日常行为和欲望的背后动机,有限数目的若干需要构成人类所有行为动机的源头,也许这些需要是跨文化的,满足这些需要的形式和方法也各不相同,但是最终目标却都指向这些需要。对于动机,他认为动机是复杂多样的,一个行为可能由许多不同的动机促成,一个行为也可能满足或者说表现了许多不同的欲望。要理解人类的行为,就必须在整体上对动机系统进行全局把握。在动机理论基础上,马斯洛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他将人的需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受人的本能控制的,如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等基本需要;另一类是不受人的本能支配的成长性需要,主要是指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两类需要对人的直接生存意义和生活意义的影响不同。

4.社会学视域中的需要

在社会学领域,赫伯特·马尔库塞把需要分为真实需要与虚假需要。他认为,只有那些原始的、要求无条件满足的需要才是真实需要,其标准是“在最理想地使用人类可得到的物质和精神资源条件下个人、所有个人最理想的发展”;那些受到外界刺激的、非原始的必须无条件满足的需要则属于虚假需要,即“那些在个人的压抑中由特殊的社会利益强加给个人的需求,这些需求使艰辛、侵略、不幸和不公平长期存在下去。……最流行的需求包括,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爱或恨别人之所爱或恨的东西,这些都是虚假的需求”[14]。需要被赋予了一定的社会意义,人们也对其进行了价值评判。

(三)消费需要与生态需要

消费与需要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马克思说:“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但是,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因为如果没有消费,生产就没有目的。”[15]在社会主义社会,消费与生产的关系就是消费与需要的关系,对此揭示至为显明的是斯大林,他说:“保证最大限度地满足整个社会经常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的需要,就是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16]

1.消费与需要之间的关系

一般而言,消费是为了满足需要而存在的,需要是消费行为的发生学基础。但是,两者并不尽然是这种依存关系,在当代,消费越来越有脱离需要的危险。

从量的角度看,需要存在一个度的问题。即便是真实需要或正当需要,也不能超过一定的度;超过一定的度,便会走向它的反面,变成不正当或不合理需要。地球完全可以满足人类正常的生活需要,但难以满足人类过度的消费欲望,更满足不了人类的贪婪。

从质的角度看,需要在性质上可分为真实需要与虚假需要。真实需要就是指那些符合人性或属于人性的、有利于增强人的本质理性的、得到社会认同并现实可行的需要,是内在的、必然的需要;虚假需要就是那些受外界刺激、外部舆论导向作用的非主体内在追求的需要。就其作用来看,需要有生存、享受、发展三个层面。生存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也是人的低层次需要;享受需要是在满足人的基本需要的基础上优化人的生存环境的需要;发展需要是为了追求人的完美、增强人的自由而产生的需要。从主体上,需要可分为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个人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友爱需要等,社会需要包括社会扩大再生产需要、公共消费需要等。

需要引起消费,消费创造需要。需要的存在和成熟水平直接影响到消费。一般而言,没有需要就没有消费。反过来,需要的满足又必须依赖消费来实现。如果说消费的动因和目的在于需要的发展,那么消费则成为维持和发展需要的必要前提。马克思曾指出,消费的需要决定生产,人类又通过生产改造自身,创造新的需要。也就是说,消费的目的是满足需要,而生产也就是为了满足消费,需要则又是生产的前提和动力,即“生产—消费—需要”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

传统社会是一个短缺时代或生产时代。在工业革命以前,生产力发展水平较低,还处于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如何生产更多的产品、创造更多的财富,成为那个时代的主题。人们的消费还停留在勉强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阶段。进入消费社会后,如何扩大和刺激消费是这一时代的主题,人的需要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消费主要不再是满足生活,而是满足欲望。基于欲望的消费,必然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精神文化危机、社会危机。鉴于对消费时代的生态反思和伦理审视,基于生态需要的生态消费、理性消费、合理消费逐渐成为新的消费时尚。

2.传统消费观:基于物质需要的消费

传统消费观是短缺时代或生产时代背景下的消费观。生产力水平、经济发展水平的低下决定了物质产品的短缺或匮乏。正如马克思所说,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生产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消费。生产的有限性决定了只能根据需要——马克思所说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需要——来消费。需要“首先是基于人的生命或生活之基本需求而产生的,是人们对生活必要条件的正常要求”[17]。需要代表的是基本的生活需求。需要既源于人的自然本性,又受到现实的社会生活条件及供应状况的限制。超出现实的社会生活条件及供应状况,消费只能成为一种想象或奢侈。

因此,基于物质需要的消费充分考虑了传统社会客观的可能性和条件,它不仅是一种个人生活行为,而且是一种社会行为,具有经济合理性。这种消费行为是以“生活本身的目的为目的的”,也就是说,消费即是为了生活本身,充分体现了人类经济生活的正常理性。同时,这种消费行为通过限制消费欲望以确保一定的生产积累,推动了社会再生产。

传统消费观是特定时代下的产物,虽然具有经济合理性和道德正当性,但是对于人的生存与发展来说,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3.现代消费观:基于欲望的消费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消费时代取代了生产时代。在消费时代,人的需要和潜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或释放,原来在短缺时代难以满足的欲求在此一并爆发。人的需要随之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消费不再是满足生存需要,而是满足一种欲望。异化的需要导致异化的消费,异化的消费又进一步导致异化的人与自我的关系,造成严重的精神危机。“在那里,消费不是为了满足正常需要,而是为了刺激经济的增长;人生的目的不是为了创造和尊严,而是为了纵欲和享乐;个体不是把群体和社会当作家园,而是看作牢笼和地狱。人们普遍地感到空虚无聊、生活的无意义,浮华的外表下掩盖着深刻的精神文化危机。”[18]“欲望”形式与内容的主观性决定了欲望的无限性,人们在疯狂地消费中迷失了自我,消费纯粹是获得身份差异与社会认同的手段。当一种欲望获得满足后,其他更大的欲望接踵而至,构成了一个欲望的无穷序列。由此,物的尺度与价值已经代替人的尺度与价值。人不再是消费的主人,而是消费的奴隶。“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现代消费者是市场的主人,不如说更像是市场的奴隶;或者,与其说他们是消费主权的拥有者,倒不如说更像市场商品浪潮上随波逐流的浮生物。”[19]

因此,可以说现代消费观是一种基于欲望的消费观。欲望消费像吸食鸦片一样使人成瘾,在强大的消费欲望的驱动下,人类为了所谓的地位、面子、幸福,盲目地、贪婪地挥霍自然资源,而消费之后留下的却是废气、废水、废物,人类失去的将是生态的平衡与内心的和谐。当消费像吸食鸦片一样时,生活将不再有安宁,不再有意义,不再有幸福。因为,“欲望和基于欲望的消费根本上背离了生活的目的。每一个人的生活或生命都是有限的,而人的欲望则总是指向无限。消费的目的在于且只能在于生活本身,但基于欲望的消费却不是为了生活,哪怕是以‘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为名,而是为了欲望(或欲望满足)本身。一种只顾享乐或‘为享乐而享乐’的花天酒地式消费,绝不是为了生活,更不是为了‘更美好的生活’”[20]。由此可见,任何将无限欲望的满足当作生活目的、当成幸福来源的人,必将失去生活、失去自我、失去幸福。

4.生态消费观:基于生态需要的消费

需要是消费的先导和起点,消费是需要的实现。因此,我们研究生态消费,必须从生态需要入手。司金銮对“生态需要”概念的出现与演变进行了梳理,认为“‘生态需要’一词源于俄文,但在《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三版)以及《俄汉大词典》等权威工具书里却找不到这个词,唯一可资证明的是苏联高等院校经济学教科书1988年修订版的《政治经济学》,它至少在1987年已明确提出了‘生态需要满足的程度,决定于环境质量和生物圈状况,这是人民福利的基本指标之一’的观点”[21]。在国内,叶谦吉1987年在《生态需要与生态文明建设》一文中首次阐述了生态需要的四个理论依据,1993年尹世杰在《消费需要论》一书中把生态需要和物质需要、精神文化需要都纳入消费需要的范畴,1994年刘思华在《当代中国的绿色道路》一书中把生态需要当成人的全面发展的最基本要素。

按照传统理解,消费的结构一般分为物质消费、精神消费两个层面。在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背景下,生态需要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尹世杰将消费需要分为物质需要、精神文化需要、生态需要,并指出了生态需要在人的生存与发展和消费需要满足中的重要性。相比于其他需要,生态需要具有双重特性。从浅层次看,生态需要的实现必须体现在对物质的拥有上,离开了物质需要的满足,生态需要就难以满足人类基本的生存与发展需求;从深层次看,生态需要并不是仅仅停留在物质需要上,它还表现在对生态产品的体验、生态价值的感知、生态美的欣赏等生态意义的追求上。生态需要不仅在现实层面提升了人们的整体生活质量,而且在生态层面进一步优化了人类的需要结构及层次。所以,生态需要一方面具有物质需要的有形性和工具性,另一方面也具有精神需要的无形性和价值性。它是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的统一体。

自近代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及生活方式逐渐风靡全球,人们遵循多多益善原则,在消费欲望的诱导下疯狂消费,尽情地“释放”自我,满足着自己的虚假需要,很少反问“多少算够”。在大众化消费时代,人们的消费方式所存在的问题必然把整个人类推入物质的困境、精神的困境和生态的困境,给人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需要的传统分类,未能从整体上认识人、把握人,忽视了人的生态需要的满足与实现,忽视了生态需要在人的需要体系中的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因此,以生态需要为核心的生态消费是在应对生态危机的外在压力和人们对生态需要的内在追求双重背景下产生的。

生态消费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造成的资源浪费、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环境问题具有理性自觉的基础上,倡导人类消费需要、社会发展需要以及生态发展需要相统一的全新生活理念和消费方式。它符合三个维度的内容:(1)从环境维度看,生态消费体现了自然的生态维度。通过倡导绿色消费、生态消费,在消费前精选生态产品,在消费中实施生态消费,在消费后进行生态处理,消费的全过程都坚持生态标准,更加注重消费的生态效应和自然界的生态承载力。(2)从人的维度看,生态消费体现了人的目的性维度。生态消费不再盲目追求消费数量,不再无限占有、消耗资源,它更加注重人的实际生活需要,更加注重生态的价值,更加注重人的健康生存,更加注重人对自然生态的内在责任与义务,彰显了人的目的性生存价值。(3)从社会维度看,生态消费体现了社会的文明维度。从生态的视角看,生态消费充分体现了生态文明内蕴的资源节约、环境友好的诉求;从消费的视角看,它彰显了消费的绿色、文明、适度等价值取向。因此,在生态时代,生态消费既是保护生态环境的必然选择,也是体现人作为万物之灵的价值的载体,同时还是突破消费主义的束缚、实现社会文明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96.

[2]刘湘溶,等.我国生态文明发展战略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45-551.

[3]欧阳卫民.中国消费经济思想史.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226-227.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3.

[5]同[4]14.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12.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8.

[8]杨魁,董雅丽.消费文化——从现代到后现代.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7-18.

[9]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165-166.

[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9.

[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60.

[12]保罗·安东尼·萨缪尔森.经济学.萧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4-5.

[13]李德顺.价值学大词典.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14]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6-7.

[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5.

[16]斯大林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659.

[17]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274.

[18]陈芬.消费主义的伦理困境.伦理学研究,2004(5):62.

[19]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302.

[20]同[19]285.

[21]司金銮.论生态需要满足及其实现路径.当代财经,200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