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幽默的情怀

在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一直占有统治地位，而被解释为儒家思想核心的“忠信”、“礼义”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观念更是影响深远，这不仅表现在政治、思想上，也表现在伦理道德和人生观上。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特别严肃认真，也特别反对“玩”和“游戏”，认为“玩物”就会“丧志”。曹禺的《北京人》就有爷爷训斥“不安分”的孙子，批评他的活泼好动太野蛮，是有失体统。鲁迅曾肯定小品文是有价值的，但又说它会将人的棱角磨得平滑，因此提出小品文应是“匕首”和“投枪”的观点。据载，鲁迅有时出游，回来总有懊悔之意，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林语堂亦深受正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如关心政治、爱国爱民、修身正心等都是这样。

图1-2 林语堂手迹

但林语堂并不认为儒家思想完全是这样的冷面孔，至少认为其代表人物孔子不完全是这样。在林语堂看来，孔子是近情而自然的，也是十分幽默的，而且孔子的幽默是最上乘的幽默，它能给人以“会心的微笑”。所以，林语堂认为，简单地将孔子说成一个板着脸孔的书呆子、政治家、思想者，那是对孔子的误解。基于这一点，林语堂很早就提倡幽默，他是中国最早将“humour”译成“幽默”二字的人，也是第一个办刊物全力倡导幽默的人。在林语堂看来，幽默并不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样，是滑稽，是鲁迅所说的将屠夫的凶残化为哈哈的一笑，而是人生的一部分，并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如衣食住行、性爱等一样，它是人的正常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一个幽默的人首先是一个明理的人，是一个对人生、生命、世界乃至宇宙有清醒认识和理解的人。当他理解了人生之短暂、生命之可悲、宇宙之博大浩渺，那么，他也就理解了世界之不可知、人本身难以克服的局限性，于是人之自高自大、狂妄无知、欲望无限等就能够得以避免。换言之，面对世界和宇宙的无限与不可知，人们深切感到了自身的局限后，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于是而成为幽默。孔子回答不出儿童的提问，他不但不以之为羞，反而认为理所当然，并说出了那句名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明理后的清晰和幽默。再如庄子临死时，弟子们哭哭啼啼，庄子批评他们不知道世界和人生的真谛。当弟子们反对草草地将老师埋葬，非要用上好的棺木厚葬老师时，庄子却这样指出弟子的错误：“你们只知道曝尸原野被鹰兽分食之苦，但不知道厚葬地下所受的蝼蚁咬嚼之痛。”这句话也是富有智慧的明理的幽默。

如果不知天地之道和生命的真义，那必然会做出无知滑稽的举动，令人感到荒唐而又可笑。比如，忽必烈入主中原后禁止赌博，国民党公安局春节期间禁放爆竹，林语堂认为这些都是不懂人生之故。人生者何？说到底就是苦多乐少。新年的意义在哪里？不过是用欢乐来冲淡苦难和悲剧的人生和生命罢了。林语堂还将新年提高到生命意义上来思考，他说：“新年应当为儿童的节日，为我们恢复赤子之心的时期。”“人若除夕之夜不敢放炮，怕入监牢，还养什么浩然之气？”因此，林语堂不无幽默地说：“大家为保赤子之心起见，应该努力放炮，甚至努力赌也无妨，初一至初五为限。……我极郑重地恭请各地《论语》读者，本年除夕，务必努力放炮，通宵达旦，热闹起来。如坐狱，本社愿为有力的援助。”（《新年恭喜》）如果从一般意义上说，则林语堂这一观点是相当荒唐可笑的，但从人生和生命的局限性，从用欢娱方法来弥补残缺的人生的角度来看，林语堂的批评又不是没有道理的，其中还渗透着深刻的见解。就如西方的“愚人节”，我们一般很难理解其动机、功能与价值意义，但如果从“幽默与人生”的角度观之，这个问题恐怕就能得到较好的解释，那就是：它最大限度地用“自由”来克服人生、生命和人类文化的局限，以便缓解紧张、郁闷、不满足，甚至变异的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幽默具有更内在的人生内容和启蒙意义。当人之智慧开启，真正明白了人生和生命的悲剧性，同时又有余力从容而出之时，才会有幽默产生。如果不如此，那么，人类的文化及其前景都是不可想象的了。对此，林语堂这样说：“无论哪一国的文化、生活、文学、思想，都是用得着近情的幽默来滋润的。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而为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热忱，半世麻木，喜怒无常，多愁善病，神经过敏，歇斯底里，夸大狂，忧郁狂等心理变态。”（《论幽默》）很显然，对林语堂的幽默观并不能如鲁迅等人那样进行简单式的理解，而是具有形而上的价值意义，它关乎国家、人民的健全及其发展，也关乎人类心灵启蒙的问题，其中还有着生理学和病理学的意义。

幽默是林语堂观念、思想和价值体系的核心词，他的许多见解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发现孔子的可爱与人性离不开“幽默”，文学的性灵、潇洒和自然离不开“幽默”，就是对政治与外交林语堂也赋予了其“幽默”的内容。比如，林语堂认为国家战争的导因还不是一些领导人不懂幽默真义，凭一己之兴趣、爱好、利益和脸面而发起的。如果是一个幽默的政治家，他懂得人生、生命，会笑，能够从容不迫，会将复杂难解的矛盾简单化，会化干戈为玉帛，那么许多战争就一定会避免，至少一些无谓的义气之争能够避免。基于这一想法，林语堂不赞同由那些无知的政客，而设想让那些幽默大师来领导这个世界。他说：“当我们冥想这个世界由一个嬉笑的统治者去管理时，我们才能够体味出幽默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比如说，派遣五六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幽默家，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给予他们全权代表的权力，那么世界便有救了。”（《论幽默感》）林语堂还设想：让萧伯纳代表爱尔兰，斯蒂芬·李柯克代表加拿大，让赫胥黎代表英格兰，可惜威尔·罗杰死了，不然就让他代表美国。意大利、法国、德国和俄国也各有其幽默代表。如果真让这些代表参加国际会议，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掀起欧洲大战的，因为幽默感和明理不会让他们那样做的。而掀起战争的人则是那些有野心、有计划、傲慢和太“爱国”的人，是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同时也就是那些懦弱而糊涂的人。林语堂还提出这样的观点：幽默家往往能把繁复变而为简单，而那些非幽默家的政客则会将繁复搞得更加复杂。

林语堂不仅在理论上强调幽默，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是非常幽默的。只要有林语堂参加的场合气氛总是很热闹，谈话也是妙语连珠的。在林语堂的家庭生活、朋友交往、社会活动中都可以听到他的幽默、妙论和欢笑。林语堂经常“幽”妻子一“默”，使家里人都感到乐不可支。最多的时候是跟妻子开玩笑说自己的钱袋丢了，这个时候林语堂的妻子总是信以为真，当得知事情真相时，妻子才算放心。有一次，林语堂与秘书黄肇珩谈起抽烟一事，他突然建议对方说，应该让她丈夫学着抽烟斗。黄肇珩感到莫名其妙，茫然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林语堂幽默地说：“这样可避免丈夫发脾气，因为可用烟斗堵住丈夫的嘴。”而黄肇珩也是幽默家，她反应得也快，向林语堂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她说：“假如丈夫发脾气时，不将烟斗放在嘴里，而是用烟斗敲我的头，那怎么办？”听到这话，林语堂哈哈大笑起来。由此可以看出，林语堂与秘书间的谈话多么幽默，充满机智和意趣。难怪林语堂去世后，黄肇珩写了那么多悼念文章，其中也包含着挥之不去的深情。与一个幽默大师在一起工作、谈论，你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放松、快乐和幸运啊！你不用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对或不好而遭到批评，也不必担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事情发生，相反，你可以得到智慧的启示与美好的心情。另有一次，林语堂为美国人讲演，他反复陈述中国文化之优秀，且一直陶醉在中国文化的美好氛围里难以自已。这时，有一位少女向林语堂发问道：“林语堂博士，你一直在讲中国文化如何如何好，难道我们美国文化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赞美吗？”当时，在场的人都为这一提问叫好，也感到林语堂难以自圆其说，于是他们以学生考问老师的心情等待答案。令他们吃惊的是，林语堂稍加思索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以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对那位女子说：“有的，你们上厕所用的马桶比中国的好，它又干净又方便又漂亮。”这个回答妙不可言，一时让在场的听众（包括那位女子）都不知如何表示意见才好。还有一次，林语堂在台北参加了一个毕业典礼，在他之前已经有了好几个很长的演讲，轮到林语堂发言时，时间已经11点半了。为了表示自己对这些演讲的不满与不快，林语堂站起来说：“绅士的讲演，应当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所以然，愣了好一阵子，当他们反应过来后，就哄堂大笑起来。之后，这一笑话在报纸上登载出来，人们争相传颂，将它看成是第一流的幽默。而据林语堂回忆，这是他即兴脱口而出的，事前并未有什么准备。林语堂还说过一个传遍整个世界的笑话，更是惟妙惟肖而又内在深刻地表达了林语堂的文化思想观念。在巴西的一个集会上，当有人问起林语堂的生活理想时，他这样表述：“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里安装有美国的水电煤气等管子，有个中国厨子，有个日本太太，再有个法国的情妇。”（《林语堂自传》）

林语堂就是这样一个心怀幽默思想及理想的人，有了这样一个“支点”，他就能够见人所未见，想人所未想，得出自己独特的结论，同时也使自己的生活充满智慧与情调。当许多人对幽默不屑一顾甚至大加责罚时，林语堂从中西文化尤其是从中国文化中找到了幽默的源泉和对应关系，也发现了幽默在文化、思想、文学和美学上之价值。今天，人们对幽默已不像30年代那样反感，但对它的浅见、误解和误读仍然存在，至少人们仍未能真正认识到幽默对于人生、生命、心灵的重要意义。30年代林语堂的感叹至今还意味深长：“我很怀疑世人是否曾体验过幽默的重要性，或幽默对于改变我们整个文化生活的可能性——幽默在政治上，在学术上，在生活上的地位。它的机能与其说是物质上的，还不如说是化学上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思想和经验的根本组织。我们须默认它在民族生活上的重要。”（《论幽默感》）

幽默使人类认识到这个世界和宇宙的浩瀚无际、难以捉摸；幽默也使人类认识到人生和生命的本质悲剧性以及自身存在的局限与尴尬处境；幽默又使人类明白简朴、单纯、自然是真理，也是深刻性之所在；幽默还使人类知道达观、从容、平和与快乐的重要性，从而使人面目可爱。一个幽默的人，也是一个智慧、通脱而又不失其个性的人，就是林语堂常说的那些有着自由精神的大丈夫。还可以这样说，具有幽默情怀的人既是世界和人生的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又是将自己的博爱深情融入生命洪流中的热心参与者；他既是一个孤独者，又是一个和乐者；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