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呼声(陈鼓应著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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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室的天命论

殷王室尽管深于迷信,但当时的文化已有相当高度的发展。在工艺技术上,尤有惊人的成就。周是后进的部族,它的文化原较殷商为低。周克殷之后,周公一再叮咛官员,要听取殷代有德者的言论,到各处去访求殷代先哲王的政教(《康诰》:“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要大家思念殷代先王的德行(“我时其情殷先哲王德”),并学习殷朝的刑罚(“师兹殷罚有伦”)。《洛诰》篇记载周王还举用“殷礼”(周公曰:“王肇称殷礼”);周室不但承袭殷礼,实际上,无论观念形态、政治制度到工艺技术,无不承袭殷商。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宗教观,亦复如此。

《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鬼,先鬼而后礼。”殷朝治者率领着人民事奉鬼神(“率民以事鬼”),这或许是单纯地出于宗教迷信,也许是有意识地以宗教信仰为手段而达到统治的目的。所谓“先鬼而后礼”,意思是说,统治者重视宗教祭祀过于君臣朝会的礼仪。“先鬼而后礼”,说明了殷室统治者的迷信程度超过了政治上的运用。可见,殷室还不善于利用宗教来神圣化他们的统治制度。这要到了周朝,宗教迷信才被成熟地运用,以达成其重要的政治行动,他们能圆巧地运用天命的观念,以强化他们政权的来源的合理性,使宗教天命观成为西周王室的主要意识形态。

(一)周室的政教合一

周人宗教信仰承于殷室。例如,金文中的祭名,十分之九因于殷商;宫庙,半数因于商;周人天神的拟人格化与祖考的拟天神化,亦因于商;此外,商、周二代划分上下为两个世界,似亦相同(4)。从典籍上,也可看出殷、周宗教的相承性,《诗经》写文王在上帝左右(《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分明是殷代先公先王在帝身旁说法的翻版。遇事卜问的习惯也沿于殷。《尚书·盘庚》篇上说:“大家不要违背占卜去办事(“各非敢违卜”)。”《大诰》篇上说:“宁王惟卜用。”可见,文王袭殷俗而用占卜。

周室宗教迷信观念除了学习商之处,还懂得妥加运用,以达到政治的目的。例如殷武庚叛变,周公便利用占卜,邀请各国诸侯共同讨伐武庚(见《大诰》篇)。显然,占卜只是诱人来相助的一种手段。又如周公营雒邑之前,曾到各处去观察,最后选择雒水一带,说是占卜吉利,这很可能是周公利用迷信的手法来选定新都,以达到迁徙殷朝强豪而便于监视的目的。

国人最独特的一种宗教信仰——祖先崇拜——也源于殷俗,周人更将它与宗法封建制结合;祖先崇拜的宗法观念,对于封建社会的政治结构与伦理观念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祖先崇拜也导致了厚葬的习俗。

周室宗教方面最重大的发展,还在于建立天与人王的亲属关系,以及天命观的提出。

殷时上帝与人王并无血统关系。殷周天帝观念最主要的分别,在周有天的观念而以王为天子(《卜辞综述》,第581页)。陈梦家曾说,商之“帝”为“生活上(或生产上)之主宰”,周人之“天”,若上帝,为“政治上之主宰”。这说法精到地指出了周室宗教政治化的程度。周室把最高统治者称为“天子”,这是殷室所未曾有的,殷朝统治者们可能还不懂得拉上这层关系吧!《尚书·召诰》篇说:“有王虽小,元子哉!”“元子”便是指上帝的长子。从这里可以看出,周室不仅表露了君权神授的思想,还建立了上帝与人王的血缘关系。

(二)天命观的运用

从《尚书》等官方文献中,可以得知周初时哲学思想并未成熟,而成为官方主导思想的,乃是宗教的天命观。

周室宣称,政权的取得乃是天所命的。他们一再说:“天乃大命文王。”(《康诰》)“丕显文王,受天有命。”(大盂鼎)“惟天降命肇我民。”(《酒诰》)天命成为他们政权来源的基础。他们并宣说,统治殷民,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乃是出于上帝的意志。例如,周公告诉商朝官吏说,“夺取殷国”是上帝发布下来的命令(《多方》篇:“有命曰:‘割殷!’告敕上帝”)。敉平武庚的叛变后,周公把他们迁到雒邑,以便监视,而又借口“奉行天命”(“时惟天命”)。在西周的统治者中,周公是最善于利用天命帝令的了。他深知恩威并用的手法,一方面表示要优厚地录用殷朝的贤民(《洛诰》:“其大惇典殷献民”),另方面又警告那些不听命令的,就要执行老天的惩罚(《多方》:“尔不克劝忱我命……我则致天之罚”)。

周室的天命观看来似乎矛盾的:一方面说“天命不僭”(《大诰》),表示承袭殷室的肯定天帝命令的不可动摇性;另一方面又说“天命靡常”(《诗·文王》),却表示对天帝的命令起了怀疑。实际上,肯定天命的绝对性,乃是对殷朝旧属而说的;怀疑天命的可靠性,乃是对自己的部属所说的(5)。当周室面对殷民时,便不断地抬出天帝的意旨,使笃于迷信的旧朝官吏接受他们的统治。当周室面对同僚时,便又不断地晓喻殷鉴不远,以提醒自己政权的得来不易,当好自为之。如《大诰》篇上“天棐忱辞”,是成王告诫各国诸侯时说的;《康诰》上“天畏棐忱”、“惟命不于常”,是武王对他弟弟康叔封的诰辞;《君奭》上“若天棐忱”、“天命不易”、“天难谌”、“天不可信”,是周公对召公说的。可见,周室的开国者处处以天命不可恃而相互警惕。

《诗经》上说“天命靡常”,《尚书》上说“天棐忱辞”、“惟命不于常”、“天命不易”、“天难谌”,这些都是“天不可信”的意思。“天不可信”,指天命不常给与一家一姓。“天命靡常”或“天不可信”的命题,虽然仍未脱迷信的“天命”观念,然而对于统治者而言,上天的给与政权已不是无条件的。这在思想发展史上,起了重大的意义,它透露了人为的重要性,显示了人类主观性的努力在人类历史上所担负的作用。

“天命靡常”或“天不可信”这命题,蕴涵着这样的道理:世上没有万世不坠的一家一姓的政权,历史上没有永恒不灭的制度。

(三)天命论中见民情

在思想史上,由“天命不僭”的观念到“天命靡常”的观念,是个重大的转变。天命的给与由无条件而演变成有条件的,这种转变是有它的现实背景的。殷纣的亡国,给予周人极大的教训,殷代在纣王时候尚不弱,他的迅即亡国到现在还是个谜。《尚书》片面而零散的记载,说出了几项原因:一是君主的淫佚放诞(《西伯戡黎》:“王淫戏”;《多士》:“大淫泆”、“诞淫厥洗”),这应该包括了酗酒(《微子》:“沉酗于酒”;《酒诰》:“翅王酣身”、“荒腆于酒”;《无逸》:“酗于酒德”)和听信妇言(《牧誓》:“惟妇言是用”)等行为在内。二是用人不当,说是明智的人都隐藏起来而害民的奸人都在位(《召诰》:“智藏瘝在”)。三是殷朝官吏无论大小都在作奸犯科,非法妄为,横征暴敛,以致引起人民的仇视(《微子》:“殷罔不大小,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仇敛,召敌仇不怠”)。殷政权这般“暴虐于百姓”(《史记·周本纪》),遂导致内部人民普遍起来反抗(《微子》:“小民方兴,相为敌仇”),这恐怕是殷政权垮台的最主要原因(6)。在殷、周两军对垒的一场决战中,殷师前倒戈,“纣师虽众,皆倒兵以战”(《史记·周本纪》)。人民对于殷政权的叛变反抗的事实,给予周朝掌权者很大的警戒,使他们深刻地体认到人民力量的不可忽视性,体认到人民的支持力和政权存亡的相关性。这一认识,影响到他们天命观的转化,促进了他们政权性质的更新。

殷亡的鉴戒,使周代的开国者感悟到天命的给与政权是有条件的,条件乃在于“保民”(语见《尚书·梓材》篇);保民在于慎刑、用贤、上下勤恤。天命给与的条件,固然规范了为政的内容,反过来也规范了上天的性格,《周书·泰誓》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天意乃得由民意而表现,则天意的内容也受民意而规定了。

殷亡的鉴戒,使周代的统治者们深自警惕,面对着新国的建立,“若涉渊水”(《康诰》),“若游大川”(《君奭》),把建国的任务看成“大维艰”(《君奭》)之事。怀着如此战战兢兢的心情去承担,去克服,这种心情正是责任感的表现。他们在生活行为上,勤苦自励,不贪图安乐(《康诰》:“无康好逸乐”),对人对事,怀着“敬”心“恤”意(《君诰》:“无疆惟恤……奈何弗敬”),所谓“无疆之恤”(《君奭》),即是对社会事务所表现的至诚关切的心态。治者们一再晓喻同僚,要把百姓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康诰》:“恫瘝乃身”),要顺从所不愿意顺从的意见,要勉力去做所不愿尽力的事情(《康诰》:“惠不惠,懋不懋”),要和小百姓融洽相处,要顾畏人民的言论(《召诰》:“其丕能诚于小民,用顾畏于民碞”)。这些话固然是“政治性”的,但也可以见出民意的受重视和民力之不可忽视了。所谓“民情大可见”(《康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酒诰》),反映了人民的意愿已成为施政之主要趋向。

周代的开国者颇知勤俭建国、敬事恤民的道理,这比前一个时代里把人民当作神奴或人奴而言,确是个大进步,同时也开启了春秋战国诸子中的民本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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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商汤、盘庚、武丁以迄周代列王,只有天子才可以称“余一人”(见胡厚宣撰《释“余一人”》,《历史研究》1957年第1期)。

(2) 范文澜说:“《尚书·洪范》篇,据说是周史官记录箕子所说殷政治文化的纲要,大体可信。”(见《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人民出版社,1949年版,第121页)

郭宝钧说:“此篇文字或经周官修改,而其实质当为殷人的底稿,因其所说的和所想的正具有原始素朴性,不类颇进步的想法,而已能条分缕析,纲目毕举,正代表童年阶段对周围世界观察的知识体系。”(见《中国青铜器时代》第五章“青铜器时代的精神文化”,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277页)

案:《洪范》篇旧说是武王访箕子时,箕子所发表的一篇谈话。可能是西周史官追述殷事所作。篇中充满着神权思想,其中晓喻周王要大公破私(“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有它的意义。

(3) 见董作宾《殷代礼制的新旧两派》,此文刊在《大陆杂志》第6卷第3期,后收入《甲骨学五十年》,台湾艺文印书馆,1955年版。

(4) 参看陈梦家《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燕京学报》第19期。

(5) 此说已见郭氏《中国青铜器时代》及傅斯年《性命训辨证》。

(6) 殷政权垮台的因素说法很多,《左传》说是由于纣王对外战争耗损过度的缘故,有“纣克东夷而殒其身”(昭公十一年)和“纣之百克而卒无后”(宣公十一年)的说法。近人也有注意到经济因素方面(如郑合成《中国经济史研究》,台湾古亭书屋,1970年版,第64—65页),张秉权《殷代的农业与气象》一文中说:“殷纣王帝辛的亡国,固然与东征人方,耗尽国力,大有关系,但是他对于农业生产的漠不关心,亦未始不是原因之一。”(《史语所集刊》四十二本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