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书斋
浮士德携狮子狗上。
浮士德 我离开了郊野村路,
那里已是夜色深沉,
它以不祥、神圣的恐怖,
唤醒我们善良的灵魂。
粗野的冲动已经睡稳,
收起一切狂暴的行动;
爱人之念油然滋生,
敬神之爱也涌出心中。
安静点,狮子狗!不要来回乱走!
你在门槛上嗅什么东西?
快去躺在火炉的背后,
我拿最好的垫子给你。
你在山路纵横的郊外,
东跑西跳逗我们开心,
现在请接受我的款待,
做个受人欢迎的嘉宾。
只要在这斗室之中,
重新亮起亲切的灯光,
在认识自己的内心之中,
就觉得胸中豁然开朗。
理性又在开始抬头,
希望又在开始出现,
人们向往生命的溪流,
人们向往生命的源泉。
不要叫,狮子狗!如今神圣的音调
正在拥抱住我的整个灵魂,
动物的叫声跟它不相称。
我们已见惯:世人常嘲笑
自己不懂的大道,
善与美常使他们困恼,
他们就对此啧有烦言;
狗也要像人一样埋怨?
可是,不管我抱有多大的心愿,
胸中再也涌不出满足之情。
为什么这道泉流要很快干枯,
使我们再受焦渴之苦?
我在这方面有许多经历。
但这种欠缺可以弥缝;
对超自然力要努力尊重,
而且还要渴望“启示”,
它的赫赫美丽的光辉
在《新约》中光芒四射。
我迫切地想打开原书,
凭着我的一点至诚,
试图将它神圣的原文
翻译成为我所喜爱的德语。
(打开一册大书,准备着手翻译。)
我先写下一句:“太初有言!”
译不下去了!谁来帮助我一番?
我不能把言语估计得这样高,
如果真受到神灵开导,
我定要把它译成另一个字。
我要这样写着:“太初有思。”
这第一行要仔细考虑,
落笔不要这样草率仓猝!
光靠思想就能创造一切?
应该把它译成:“太初有力!”
可是,我刚写下这样一行,
我已被提醒,这还不够恰当。
神灵相助!我突然之间领会,
满怀自信地写道:“太初有为!”
你若要跟我住在一道,
狮子狗,就不要乱叫,
不要狂吠!
像你这样一个捣蛋鬼,
我不能容许留在身旁。
我们总有一方
要离开这间书房。
我不愿取消你的宾客权,
房门开着,你可以请便。
啊,这是怎么回事!
可合乎自然的情理?
这是幻影?是真是假?
狮子狗变得又高又大!
它使劲站起身来,
它全不像狗的形态!
我带了什么妖怪回家!
它已类似一匹河马,
闪着火眼,露出可怕的牙齿。
我有办法对付你!
这种半吊子地狱的丑类,
《所罗门锁钥》会把你吓退。
众精灵 (在走廊里。)
一个被关在里面!
别跟进去,留在外边!
好像狐狸上了钩,
地狱老山猫怕得发抖。
可是要留神!
荡过去,再荡回来,
上去,下来,
这样他就能够脱身。
若能够救他,
别把他丢下!
因为他也曾
帮助过我们。
浮士德 要对付这个畜生,
先要念四大咒文:
火精来燃烧,
水精来旋卷,
风精来消散,
土精来效劳。
搞不清楚
四大元素,
不知其力
及其性质,
就没有本领
制服精灵。
化成火烧光,
火精!
哗啦啦流光,
水精!
让他像流星飞去,
风精!
帮我搞家务,
因库布斯!因库布斯!
快出来把残局收拾。
没一个元素
附着这动物。
它非常定心,露齿冷笑;
我还没有伤它的毫毛。
听我念一段
厉害的咒文。
你这个混蛋
是地狱逃犯?
瞧这个标记!
黑帮的人士
都对它拜倒。
它全身膨胀,竖起了硬毛。
该死的无赖!
你能读出来?
无生无始者,
无可呼名者,
充塞天地之间者,
横遭枪扎者。
关在火炉的后方,
胀得像一匹大象,
弥漫于整个空间,
想化为雾气飞散。
不要升上天花板!
来伏在主人脚边!
你瞧,我不是虚张声势。
我要用神圣的火焰烧你!
不要等我
使用三重的烈火!
不要等我
使用最强的法术!
(雾散,梅非斯特作浪荡学生的装束,出现于火炉后方。)
梅非斯特 何事喧哗?先生有什么吩咐?
浮士德 这就是狮子狗的原形!
浪荡学生?这种事真笑煞人。
梅非斯特 我向博学的先生致敬!
你使我出了冷汗一身。
浮士德 请问大名?
梅非斯特 这问题微不足道,
先生对言语总是非常藐视,
总是趋避一切外表,
而只探讨深奥的本质。
浮士德 对于你们,一听名字,
就能知道你们的本质,
这是十分明显的事情,
只要听人叫你们蝇主、破坏者、说谎精。
得啦,你到底是谁?
梅非斯特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作成。
浮士德 这个谜语意义可有欠分明?
梅非斯特 我是常在否定的精灵!
这自有道理;因为,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因此你们所说的罪行、
破坏,总之,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浮士德 你自称一部分,如何对我呈现出整体?
梅非斯特 我对你讲话是实事求是。
人类,愚蠢的小宇宙,他们总是
把他们自己当作整体;
我是部分的一部分,部分原本是大全,
我是黑暗的一部分,光本来生于黑暗,
傲慢的光,如今跟母亲黑夜
争夺空间及其古老的地位,
可是总不成功,因为,它尽管努力,
却总不能跟物体分离。
光发自物体,赋予美丽的外形,
却又被物体将去路阻挡,
因此,我想,等不久长,
光或许会跟物体同归于尽。
浮士德 我弄清你的伟大的任务!
你不能大规模毁灭万物,
只得先从小规模开始。
梅非斯特 当然这样成不了大事。
跟虚无对立的这种存在,
就是这个笨拙的世界,
尽管我耗费许多心血,
我总是无法将它解决,
用地震、火灾、暴风、巨浪,
到头来海和陆地依然无恙!
对付人和禽兽,这些该死的混蛋,
简直没有办法可想。
不知有多少已被我埋葬!
可是却依然有新鲜的血液在循环。
这样下去,真要令人发疯!
从空气中、水中、土中,
一切燥湿寒暖之地,
都萌发出无数的胚芽!
如果我没有把火焰留下,
我就别无特殊的武器。
浮士德 你就对那无止无休、
救世创世的最高权威
握紧冷酷的魔鬼拳头,
你的心机徒然白费!
混沌所生的古怪的儿子,
去找点其他工作干干!
梅非斯特 这件事真要从长计议,
我们留待下次再谈!
这次可否让我告辞?
浮士德 我不明白,干吗要问我?
现在我已跟你认识,
你高兴时,尽可来找我。
这儿是窗,这儿是门,
烟囱也可以随你出入。
梅非斯特 老实说吧!我要走出房门,
有点小障碍将我挡住,
你的门槛上的魔脚——
浮士德 五角星使你很不自在?
地狱之子,我不明了,
它既能驱魔,你却怎能进来?
你怎样将这灵符瞒过?
梅非斯特 仔细看看!它画得有点讹错;
你瞧,它有一点小小的缺口,
就在向外的一只角上。
浮士德 这种巧事非比寻常!
你竟成了我的阶下囚?
真是意想不到的外快!
梅非斯特 狮子狗没有注意,它就跳了进来,
现在事情完全两样;
恶魔无法走出书房。
浮士德 你为何不从窗口出去?
梅非斯特 因为恶魔和幽灵有一个规律:
走进走出必须打从同一个地方。
走进时自由自在,走出时却是奴隶。
浮士德 地狱也有它的法治?
我觉得很好,可以跟阁下订约,
你们这种人一定会保证遵守?
梅非斯特 约好的权利,你可以全部享受,
一点不会有什么减少。
可是这不能草草办成,
我们下次再来商议;
现在我要恳切求你,
这次务须给我放生。
浮士德 请你再在这里逗留一会,
先讲一些有趣的新闻。
梅非斯特 请放我走!我马上就要回来;
那时随你怎样询问。
浮士德 不是我存心将你擒拿,
而是你自己自投罗网。
捉住魔鬼,不可放他!
第二次再要擒他,没有这样便当。
梅非斯特 既然你高兴,我也非常乐意,
留在这里跟你作伴;
但有个条件,让我行使
我的法术,跟你好好消遣。
浮士德 我很想欣赏,请随意施行;
只是法术要使人高兴!
梅非斯特 朋友,在这一小时之间,
你的官能获得的快感,
超过单调的一年光阴。
温柔的精灵发出的歌唱,
给你变来的美丽的景象,
决非空虚的魔术把戏。
你会嗅到一片芳馨,
你会感到口舌生津,
触觉也会忘其所以。
我们毋须事先准备,
人已到齐,现在开始!
众精灵 阴暗的屋顶,
请你们开放!
让蓝天灏气
亲切迷人地
向室内窥望!
昏昏的乌云,
请你们隐藏!
让闪闪的星,
温和的太阳,
照进这书房。
瞧众位天使,
美丽的灵姿,
躬身而光降,
又飘然远翔。
你心中向往,
快跟踪追上;
他们的衣带,
飘去又飘来,
掠过了平野,
掠过了园亭,
亭里有情人
在沉思出神,
要相爱一生。
园亭接园亭!
藤蔓啊丰盛!
葡萄啊繁生,
倒进榨汁机,
注入大桶里,
酒泡啊盈盈,
流成了小溪,
流过了纯洁
高迈的岩石,
将一带丘陵
抛撇在后边,
却绕着欢欣
如笑的青山
汇合成明湖。
成群的羽族,
啜饮个酣畅,
向太阳飞翔,
飞往那一片
光明的岛上,
岛影在波间
明灭地摇晃;
欢呼的合唱,
听得很清朗,
还看到野处
有人在跳舞,
大家在露天
快活地消遣。
其中有些人
爬越过小山,
另外有些人
游到湖对岸,
还有人飞行;
全热爱生命,
全憧憬远方
爱悦的星光,
神恩浩荡。
梅非斯特 他睡了!行了,轻捷、温柔的小鬼!
你们忠实地唱得他入睡!
我非常感激你们这一次合唱。
你还没有资格能把恶魔抓住,
请用甘美的幻影把他骗住,
把他沉入幻想的海洋;
可是要破除门槛上的魔符,
我要利用鼠牙帮忙。
我念咒毋需花很久时间,
有一只已在钻动,它马上就会听见。
我是大鼠、小鼠、苍蝇、
青蛙、臭虫、跳蚤的主人,
现在命令你大胆出来,
给我把这门槛咬坏,
刚刚把油涂上门槛——
你已跳到我的面前!
赶快进行!最前面那只角上,
那个尖端是我的魔障。
再咬一口,那就成功。——
浮士德,再见以前,请继续做你的好梦。
浮士德 (醒来。)
难道我又上当一回?
成群的精灵就此化为乌有,
我只落得在梦中见了见魔鬼,
反而逃掉一只狮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