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富国们”是如何变富的
起源[1]
现代经济系统既错综复杂,又相互影响,它们是经过了几千年的演变才产生的一套制度。我们共同的先祖是“线粒体夏娃”——她在15万年以前居住在非洲;4万年以前,她的子孙克罗马农人才来到了欧洲,取代了尼安德特人。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但我们的确知道,在克罗马农人的栖息地,我们找到了一些物品,而这些物品是用几百英里外才能找到的材料制成的。而尼安德特人们使用的工具,用的只是当地能找到的材料。克罗马农人一定从事了贸易。他们同样进行了创新;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们的工具演变中看出。而语言,也可能是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之间的重要差异。[2]沟通,是专业化和交易中至关重要的。
大约8000到1万年以前,在受到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灌溉滋养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其“肥沃新月地带”出现了农业[3]——我们现在把这片地区叫做伊拉克。人们一直“拥有”衣服和工具,但是,农业则需要人们对土地和牲畜具有所有权;而且,这些权利必须编纂成法,并获得公认。这些新制度的出现,也为接下来的技术创新创造了机会。随着人们对庄稼的培育、牲畜的驯化,对种子和牲畜的所有权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新的技术和制度,从发源地逐渐拓展到了其他地区。[4]
顺着河流,横跨平原,技术和制度迅速传播,然而在山区传播的速度较慢。人们的农耕活动,沿着东西向横轴的传播,要比南北向的传播来得快些,其原因在于,东西向移动带来的气候差异变化较小。时至今日,富裕国家大多位于温带地区,这和1万年以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气候没有太多差异。
经济现代化演进的下一步,发生在欧洲。在古希腊时期,人们能够组织起生产和交易。商业和管理的概念,也被创造出来。不过,这些并没有受到当时的哲学家和作家的太多尊重。[5]知识分子阶层对市场化的东西表示鄙夷,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情。
在雅典,观光客们仍然可以去古代的市场参观——这里是买主和卖主们碰面的地方。这些市场属于由国家提供的公共设施,旨在协助商业发展。希腊人发明了“政治”这个概念。在政治领域内,才有可能形成政府——政府的经济活动,却和政府控制者的利益有所区别。市场经济,需要的是没有私心的政府。
古代的希腊是一个多元社会。古希腊的公民们,已经开始探寻自然界的本质,以及社会组织的结构。这种永不停歇的精神,在“黑暗时期”中一度归于静默,但到中世纪时它又重新复苏。[6]以意大利为中心的文艺复兴运动,其突出特点正是在艺术、建筑和文学领域的多元主义和实验方法。然而,这种多元主义和实验方法,延伸到了经济组织、经济制度和新的创业企业。在风险市场与资本市场逐渐培养起来的同时,你不仅可以交易商品本身,还可以交易商品的纸面权益。以上就是现代证券市场的开端。这个时代发展起来的企业——例如贸易公司和银行——与之前个人独立经营的企业是截然不同的。它们的账本是通过复式簿记的方式加以记录的。[7]
从宗教改革到工业革命
文艺复兴之后,接下来发生的是宗教改革。宗教改革的中心是英国和德国,它们抛弃了之前根深蒂固的天主教教会权威。欧洲经济发展的焦点移到了北边。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建筑遗产(石头建筑)恰好表明了它们在当时宗教改革时期和现如今的相对经济地位差异。
宗教的多元主义,和经济的发展水平,其二者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联系吗?经济机构的发展和新教发展之间的相关性,看上去难逃干系。天主教盛行的意大利和爱尔兰,直到20世纪后期才变成了富裕国家,西班牙直到21世纪才变成富裕国家。而在各种宗教人口混居的国家(例如瑞士、德国和荷兰),新教徒们的经济地位之高,与其人口数目几乎不成比例。
然而宗教和经济发展的这一相关性的本质却一直引发争议。马克斯·韦伯的解释是,正是新教徒们对的“天数预定”的信仰,使得他们养成了朴素禁欲和勤劳工作的品质——我们称之为“新教伦理”。而R.H.托尼和罗伯特·莫顿,则对神职人员权威主义瓦解之后的“知识界的骚动”的作用,进行了重点强调。他们认为,这让人们有了对那些根深蒂固的理念和惯例提出质疑的机会,这对新技术和制度的共同演化,是不可或缺的。[8]道德上的严格要求和对事物的自由质疑,构成了“有纪律多元主义”的基础——这也是成功的市场经济的突出特点。
于是,市场经济的轮廓开始浮现出来。英国和荷兰成为了17到18世纪的主要贸易大国。早期西班牙的殖民开拓者,不过是一群去淘金的军人;而英国和荷兰的殖民行动,则是由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等企业所运营的——其目的在于商业开发。18世纪初叶,正是一个快速金融创新的时期,这阵繁荣一直持续到“南海泡沫事件”才最终归于破灭。
市场经济横渡大西洋
美国移民的先祖们,从英国经荷兰,来到了美国的普利茅斯。于是,在17、18世纪,两国在经济制度发展前沿方面的联系,在现代美国的萌芽阶段便建立了起来。美国东北部的殖民者们将家乡的技术和经济制度带了过来。不到20年,第一台钢铁厂就在马萨诸塞州的林恩建了起来。殖民者们还带来了志同道合的人。这些殖民者不仅是新教徒,而且还是新教徒中的极端分子——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逃离欧洲。他们鼓励那些与他们保持同样观点的人移民。贵格会教徒和其他持不同宗教意见的人在欧洲经济领域格外成功。他们所强调的努力工作和个人诚信,也在殖民地获得了丰厚的收益。
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们和特拉华山谷的贵格会教徒,是两股中坚力量,他们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发展出一套经济制度,形成了美国经济发展的框架,在美国引发了跟英国和荷兰类似的工业革命。[9]除了英语国家的殖民者之外,占据了哈得孙河谷的荷兰人是最重要的一群外来者。独立战争胜利50多年之后,托克维尔依然写道:“尽管远隔重洋,但我却不认为美国和欧洲是两个割裂的部分。我觉得,美国人民就是英国人民的一群,他们身负委托,探索新世界的丛林。”
所以,尽管美国独立战争带来了政治上的不同,在19世纪初,英国、荷兰和美国在经济发展领域是共同的领军者。有一点差异至关重要——该差异本身为殖民提供了论据。欧洲的土地越来越不堪人口的重负;而在美国,人均土地占有率情况却截然不同。这对经济与政治力量的平衡有重要意义。1776年,与美国独立运动同年,广受尊敬的现代经济之父亚当·斯密出版了《国富论》。他说:“毫无疑问,今天,英国比北美洲的任何一个地区都富裕得多。然而,北美的劳动工资却比英格兰任何一个地区都高得多。”[10]
弗吉尼亚有所不同。新英格兰、哈得孙和特拉华河谷的殖民者们主要是中产阶级宗教异见者。而美国南方则多是些背井离乡的贵族,他们希望在美国重建的经济制度,是曾经在欧洲带给他们身份地位的制度的翻版。缺乏劳动力的问题不是通过高工资来解决,而是通过进口奴隶,从而使这些地区主要保持着农业经济,并复制了许多贵族生活方式,以及欧洲传统的收入与财富分配方式。对于发生在欧洲西北部的技术和制度创新,这些南方殖民地兴趣缺缺。
直到南北战争之后,北方才最终确立了政治和经济统治地位。南北战争的影响至今仍清晰可见。美国的金融中心位于国家东北角,传统工业基地也主要分布在北方诸州。
市场制度最初是从欧洲引进到美国的,然而从经济学角度来说,通过改革,在19世纪结束之前,美国已经成为了新技术创新和金融创新的中心。20世纪,美国成为管理理论和产品创新的主导力量。到20世纪末,美国人已经真心以为,市场经济是美国的发明,而且是一项相当新的发明。
《纽约时报》的汤马斯·弗里德曼是全球化的记录者,他说:“如果100年前,你来到世界的建造者跟前,告诉他,2000年,世界会被所谓的‘全球化’系统定义,他会设计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来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竞争获胜呢?答案是,他会设计出一个跟美利坚合众国十分相像的玩意儿。”“世界只有10岁。”他宣称。[11]然而,弗里德曼错了。如果你认为世界只有10岁,那你一定是个相当无知的家伙——不管是对市场经济,还是对美国在市场经济中最初的角色。
殖民地
美国并不是唯一的殖民地。现代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阿根廷和新西兰,也是由欧洲殖民者建立的。这些移民者们摒弃了母国的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了当地人的文化。他们的法律体系以及政治社会制度都源于欧洲。他们使用欧洲西北部的语言,大部分是英语,魁北克讲法语,阿根廷用西班牙语。某些殖民地不是富裕国家,如印度或印度尼西亚,这些地区的移民占极少数;有些殖民地的移民者人数众多,但也不富裕,比如南非、肯尼亚或西印度群岛。
殖民者们建立的国家不仅从西欧引进技术和制度,他们还引进熟悉这些技术和制度的人才。在欧洲殖民地,不鼓励(在殖民主义末期之前,通常是不允许)当地人学习或影响引进的文化。技术和制度的交流既表面又短暂。
然而,尽管市场经济的建筑模块可以引进,但这些新国家还是必须独立解决一个问题。殖民者的本质决定了,当殖民者们来到一片空荡荡的土地上的时候,是没有现成的土地所有权制度的。(土地其实并不是空荡荡的,当地已经存在土地权属,只是不是欧洲模式下的土地所有权而已。然而殖民者们无视了这些权利,或者消灭了这些权利。)要创造新的财产权,有两种主要方式。要么由国家进行分配或售卖,要么由政府承认殖民者实际占领的土地权利,并将其合法化。[12]
授予或出售大片空置土地,令政府可以轻松地进行资助和获得收益。但是,华盛顿或伦敦做出的决定,未必会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土地上发生。[13]殖民者们会形成当地规则来定义和保护彼此的权力。在淘金热中(加利福尼亚州和澳大利亚的维多利亚最为高涨),政府无作为。很快便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自发性秩序,掘金联盟管理并强制执行彼此的权利主张。[14]这些模式影响到了土地权利的总体发展。最终,移居者权利——即非法占用公地的权利——成为英语定居地的主要财产权,但在英语殖民地或西班牙语定居地并非如此。这种差异造成了持续性的后果。
阿根廷和新西兰
阿根廷和新西兰,是以上早期殖民地国家之中的两个——它们曾经都是富裕国家,而现在却已经不再富裕。它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它们都算是低成本的农业生产国。你甚至可以搭乘11个小时的直飞航班,从新西兰首都奥克兰来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观看两国之间进行的国际英式橄榄球赛。然而,两个国家之间也有很多差异。阿根廷最有名的人物,莫过于伊娃·贝隆——这位电影明星是一位阿根廷人民党独裁者的夫人——以及争议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而新西兰最有名的人物则是欧内斯特·卢瑟福,他首先分离出了原子核(在英国),以及爱德蒙德·希拉里,他是第一位征服了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阿根廷的国家象征是“高卓人”(南美牧人),而新西兰的象征则是奇异果。新西兰人民对于新西兰伊丽莎白女王怀有的感情,恰如阿根廷人对艾薇塔(贝隆夫人)怀有的感情一般。
然而,在地缘方面,两者都是位于边缘地带的国家。地理上的相邻性,对西欧那些富裕国家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两个不再富裕的国家,恰恰同样处于偏远地带。
交通运输成本,很难被用来解释一个世纪之前的富裕国家,现在为什么不再富裕了。本书第24章中,我将会就阿根廷经济学家劳尔·普雷维什所提出的,尚未得到公认的“依赖理论”进行探讨。普雷维什认为,所有的“边缘国家”都应该是落后的。然而,边缘的位置所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它给予了该国更大的自由度,使其能够追求与其他富裕国家不同的经济政策。在欧洲,地缘感染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这里效果却并不明显。无论是阿根廷还是新西兰,都利用了这种自由度,然而效果却是负面的。艾薇塔和她丈夫的名声,并非来自管理国家经济的技能;而新西兰也备受失败的经济试验的困扰。
阿根廷从来没有像澳大利亚或是新西兰那样富裕过;然而,当游客们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那些拥有百年历史的建筑物,还是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这些建筑物并不输给19世纪其他富裕国家的华丽首都。然而,城市周围的蹩脚环境,正好能够说明阿根廷日渐衰落的经济地位。阿根廷这个国家的发展一直在遵循着多元主义(时至今日,阿根廷的文化生活还是由这种多元主义带来的)。从意大利来的移民和从西班牙来的移民,几乎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尽管阿根廷南部的巴塔哥尼亚的“威尔士领地”十分出名,但它吸引来的北欧移民却并不算多。然而,英国经济的影响却是遍及阿根廷各地的:英国人不仅仅建造了有轨电车和铁路,还给阿根廷的肉类制品建立了秩序井然的市场。[15]
不过,经济制度仅仅是和经济发展密切关联的构架的一部分而已。在英语系殖民地的经济增长与英国平起平坐,甚至超越英国经济表现的时候,西班牙语系殖民地的经济增长却无法赶上西班牙——西班牙自身的经济增长状况,其实也非上佳。而且,在英语系和西班牙语系殖民地之间,在经济方面还存在一项重要差异。在英语系殖民地,因为财产的分配而引发的紧张关系,绝大多数是以对移民者有利的方法解决的。而在拉丁美洲,土地分配方面却存在着有效的中央集中控制。即便是到现在,拉丁美洲的土地所有制结构,也仍然是由少数创始家族的后裔所控制。
于是,不在的业主,就成了贫穷的业主。然而,这种做法所带来的间接经济后果,却变得更加重要。对于收入和财富的不均分配,实际上缺乏合法性。以上所述的经济上、政治上的不均使得阿根廷的政治,自从地主阶层在1827年推翻里瓦达维亚政府,直到2002年发生的街头示威,都具有强烈的破坏性和对立性。[16]
新西兰的问题则是在最近才出现的。与英国相隔12000英里的新西兰,却变成了以英国市场为主的农业生产国。即便到了1960年,新西兰一半以上出口的目的地,仍然是其母国英国。然而,随着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关系越走越近,这种关系逐渐崩塌,新西兰的出口目的地也变成了澳大利亚和亚洲。
新西兰只能通过更低的价格,来寻找替代市场。它的经济表现也因此而恶化。1975年,罗伯特·马尔登出任新西兰总理。他的口号是“往大处想”;他对铝矿和石油化工工厂的修建事业进行扶持,并偏好事无巨细的经济干预。大多数“往大处想”的项目,最终却以巨大的损失一笔注销而收场。
在1984年的大选中,马尔登败下阵来,[17]新上台的工党政府任命罗杰·道格拉斯为财政大臣。道格拉斯热衷于追求市场经济政策,以格拉厄姆·斯科特为首的一干能力很强、主张一致的财政部官员对此十分支持。如果说,有哪个国家曾经由经济学家运行,那么这个国家非新西兰莫属。从1984年到1999年,新西兰一直遵循着私有化和放松政府管制的政策,并在追求劳动力市场的灵活性的同时,对社会福利进行了缩减。在这一段时期,新西兰是富裕国家中经济表现最差劲的。从1998年1月发生的那件事中,就能无奈地窥见经济衰退的窘境。奥克兰市中心的商业区域,因为供电线路故障而停电。整整7个星期之后,供电才恢复了正常。[18]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1984年之后的新西兰那样,处心积虑地对美国的商业模式进行照搬模仿——鼓吹利己、市场为基础,并对国家的功能进行重新划定。[19]甚至连美国自己也不曾这么做过。当美国政府的一个部门在立场方面表现出强势时——例如,在里根政府时期,或1994年到1996年共和党占据国会时——就会受到美国政府内部的权利制衡。英国给新西兰建立的一会结果,对执政当局的限制很少(新西兰的立法机构甚至是一院制的)。1999年,厌倦了经济实验的新西兰全国选民,让支持传统政策的政府重新上台。经历了这3个不幸的经济实验阶段——一个属于外部创立的,而另两个则纯属“自作自受”——之后,新西兰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从1960年富裕国家平均值的125%,跌落到2000年的60%。[20]
亚洲的强烈对照
为什么工业革命开始于英国和西欧,而并非从中国的东南部发源呢?[21]这是经济史上一个十分难解的谜题。在11世纪初,中国的科技水平完全能与西方分庭抗礼。在18世纪前半叶,东西方之间存在着很多的相似之处——无论是在产业结构和农业技术方面,在国民平均资本方面,还是日益增长的人口对可用耕地的压力方面。
然而欧洲的工业革命,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导致的现象。当时存在于中国的各种制度,比它的生产能力更加落后。对西欧的科学技术和制度起到重要作用的多元主义,在中国并不存在。中国之前就是——现在多少来说更是——一个中央集权国家,而欧洲却一直处于四分五裂的局面。这种差异完全可用来加以强调:中央帝国式政令,在中国大片领土上的效力很难确定;而欧洲的分裂状态虽然会给军事冲突方面造成劣势,但却在经济竞争方面创造出了优势。而更弥足重要的,则是国家和社会上的多元主义程度。
当时,英语中已经有了来自中国的“Mandarin”(官话)这个词汇。这个词的本义,是中国(满清)法庭上的公务人员,他们所推崇的价值,是那些传统价值和惯例仪式。在18世纪初叶,一位走访过中国的法国传教士写下了这样的话:“他们(中国人)更偏好那些残破不堪的古董,却不喜欢那些最完美的现代化事物——这和只喜欢新事物的我们完全不同。”150年以后,另一位传教士曾经有过这样的评述,“任何一个天才,只要想到他的努力会给自己带来惩罚,而不是奖赏的时候,他就会立刻陷于麻痹。”[22]
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国的经济表现无法赶上欧洲的状况,变得越发明显。随之而来的排外恐外情绪,不但使得之前的问题进一步恶化,还强化了内部的极权主义,以及人们对外来影响的抗拒。华人们在中国大陆以外地区——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台湾,还有到英国、加拿大、美国等地的移民——却都获得了非凡的经济成就。这种现象表明,中国在经济上的失败原因,大多要归咎于制度之上。
而从1639年起,日本实行了锁国政策[23]:外国人不得在日本居住,只开放两个港口进行贸易。但从国内情况来看,比起中国,当时的日本要更加多元化一些。日本的政治组织是地方分权,欧洲金融市场的很多特征,在这里都得到了独立的发展。当然,一味地抗拒外来的制度和技术上的创新,只会对经济发展起到阻碍作用。不过,自从1853年以后,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变。那一年,美国海军司令佩里到达日本,将美国的商业模式也带了过来。一年以后,佩里再度前来,利用坚船利炮的帮助,要求日本将美国商业模式坚持下去。
日本开始采用了西方的技术,但对西方制度的引进步伐,则要缓慢的多。接下来,随着明治天皇重掌政权,中央集权的政治局面形成。这引发了军人集团对政治的过度干预,在1941年的珍珠港事件到达高潮,并于广岛和长崎遭受美国原子弹轰炸后结束。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1945年来到东京,强迫日本接受了之前佩里司令所忽略的,美国商业模式的要素。
麦克阿瑟将军的目标,是要对日本的制度加以改革。日本天皇地位的世俗化,动摇了这个国家独裁主义的根基。尽管公职人员们仍然大权在握,但接下来登场的政治领袖们,却像一盘散沙一样起不到实质作用。控制日本所有大规模经济活动的五大“财阀”[24],也遭到了解散。
接下来,日本的工业开始专注于生产高品质的消费品。丰田公司从一家纺织机械制造商,转型成为福特汽车和通用汽车的主要竞争对手。而松下财阀则化身为大型综合企业,成为电子消费品的主要生产商,旗下品牌包括松下和JVC等。索尼公司和本田公司则是由充满标新立异精神的个人所创立。索尼公司的缔造者盛田昭夫,成为了日本最有名的企业家。从1950年起的40年之内,日本经历了经济大国中最为迅速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
日本的两个前殖民地——韩国和中国台湾的经济成就,可以与日本分庭抗礼。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韩国和台湾脱离了日本的控制,这两个国家和地区发现自己位于中国和美国对抗的火线上。麦克阿瑟将军调到韩国后,朝鲜内战爆发,最后升级为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冲突。1953年,朝鲜以北纬38度线为界,分成了南北两方。接下来,南北两方的经济之间,表现出极为显著的差异。这要比东德和西德,或是芬兰和爱沙尼亚之间的差异大得多。若非发生意外或是南北两方再统一——韩国即将成为一个富国。而朝鲜除了拥有核武器以外,还有遍地可见的饥荒。[25]
在1949年被占领了中国大陆的共产党击败后,国民党控制了台湾。和韩国一样,通过一系列受到美国和日本双方影响的政策,台湾经济逐渐繁荣起来:限制进口的贸易保护政策,强烈的出口导向政策,开放外资和国外技术政策,以及几个多元化产业集团之间展开的竞争。
两个小小的“岛屿地带”——拥有英国的制度基础和华人的人口基础的新加坡和中国香港,也变成了富裕国家和地区。泰国、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虽然依然贫困,但经济也有了迅速的发展。而饱受战争蹂躏的印度支那半岛,目前仍然是经济境况最差的地区之一。该地区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有300美元,以购买力平价汇率计算,也仅有1000美元出头。不过,20世纪90年代该地区相对和平,经济也随之迅速成长。和非洲亚撒哈拉地区同样贫穷的国家相比,这几个国家——老挝、柬埔寨和越南——的前景似乎更加美好。
亚洲究竟是拥有一个独特的经济发展模式,抑或其经济成功只是由于引进了西方的模式?[26]现代市场经济中有很多不同的结构,尽管它们之间具有一些共同的特性,但却拥有各自独特的发展途径。或许,我们问的问题并不应是“为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东亚地区的经济发展如此迅速?”而应该是“为什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东亚地区的经济发展没有获得如此迅速的进步?”
西欧的很多重要制度和技术,都已经在亚洲存在了。然而,这种发展潜力却被中国的政治结构长期阻碍。毛泽东主义治下的政权,对经济造成了更严重的损害。然而在亚洲其他地区,如日本和中国香港,在美国和英国的影响下,这些国家和地区开始认识到自己在经济发展方面的潜力。
图5.1显示了西欧富裕国家的地理位置。这个“富裕国家组”从中心地区稳定地向外扩张,逐渐渗透到了周围地区。而在亚洲,地理上的邻近关系似乎也同样重要,只不过正好方向相反——图5.2显示,富有的国家位于周边地区,就算是在中国内部,沿海地区也享有更高的收入。它看上去仿佛就像是以北京为中心的一片经济荒漠——这或许才是正确的看法。
图5.1 欧洲的富裕国家和地区
资料来源:麦迪逊(1993)
图5.2 亚洲的富裕国家和地区
资料来源: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印度尼西亚统计局,马来西亚经济策划局(第8个马来西亚计划)
高生产力水平的经济体,富裕国家
在18世纪下半叶,西欧的生活水准与世界其他地区相差不大。[27]19个富裕国家和地区如今的产出占全世界产出的3/4,在当时不过占世界产出的1/4。而现代格局于1820年才建立起来。经济历史学家们重建国内生产总值的历史数据(甚至估计了100万年前的国家收入统计人员们计算的数字),[28]我们可以对1820年26个国家和地区的估计值进行大致的比较。[29]当时生产力水平最高的国家是英国,然而在这26个国家和地区中,有16个国家和地区的生产力水平超过英国的一半。其中只有一个国家(西班牙)今天是富裕国家。其他10个国家和地区中,只有两个(芬兰和日本)现在是富裕国家。历史明显大有关系。
而且,以现代标准来看,1820年的生产力差距也比较小。当时,最富裕的国家(英国、荷兰)的人均产出,不过是最贫穷国家(印度、中国)的3倍。如今,这一差距是30到50倍。两个世纪以来,差距几乎一直在扩大。19世纪上半叶,几个国家开始拉大距离。之后的每个时期,都会有几个其他国家迎头赶上。这些追上来的国家基本上都是生产力水平一开始就比较高的国家。而生产力发达的国家,几乎总在这些早年生产力水平就比较高的国家之列。
所以,如果历史很重要,那地理也同样重要。1870年有10个生产力发达的经济体——比利时、丹麦、德国、荷兰、瑞士、英国,还有4个欧洲殖民地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和美国。欧洲队连成了一片。[30]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又有3个欧洲国家进入了生产力发达国家之列——奥地利、法国和瑞典。这几个国家都毗邻前文所述的国家。20世纪上半叶,挪威第一个独立,并成为了一支重要经济力量。二战之后,芬兰、爱尔兰和意大利也加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地理集群进一步扩展。
再来考虑一下可能在2050年前步入发达国家之列的“准发达国家”,依然少不了地理因素。捷克、希腊、匈牙利、波兰、葡萄牙、斯洛文尼亚和西班牙[31],都与现有的富裕国家毗邻。有人声称,全球化、通讯和运输的进步,已经令经济和地理互不相关,这就是最有力的反驳。地理,或者跟地理紧密相关的某些要素,至关重要,并将继续起到重要作用。
表5.1 穷国和富国,1820年*
市场经济是如何实现的
卡莱尔说过——所谓世界历史,不过是那些伟人的传记而已。或许真的是这样,然而市场经济的历史,却并不是哪个伟人的传记。市场经济史上,既没有保罗·里维尔来召集工业革命,也没有哪个领袖能够像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斐逊确立政治制度结构那样,来确立经济制度结构。在市场经济史上,我印象中的少数几个英雄,无一不是新机械的发明人。那么,农业、保险、银行业、企业,又是谁的发明创造呢?没有人发明它们。这些东西都是逐渐演变出来的。备受尊敬的现代经济学创立者亚当·斯密,也并没有发明或设计出市场经济——他只是将其按年代做了记录而已。
农业生产的确立;公共市场的创立;银行业和保险业的发展;公司组织的发明。以上的每件事,都是经济制度、社会发展、技术创新的共同演化中的一步。之所以称其为共同演化,因为这些事物之间并没有线性的因果关系:每条发展脉络,都是互相依存的。
市场制度,是在一系列其他进化过程中发展起来的——技术方面、文化方面、政治方面,以及社会组织方面——若是这些方面的进化不曾出现,市场制度也不可能发展起来。不过,在这些演变过程中,多元主义都是不可或缺的。现代科学方法的产生,能够对新的假说进行验证。科学原理能够催生新的技术;知识分子的生活强调了理性主张,超越了传统的权威。政治制度也从专制向民主转变。
以上这些,就是有生产力的经济体和富裕国家及地区产生的共同背景。从这个共同背景中浮出水面的经验教训——市场制度的进化发展、这些市场制度嵌入社会和政治背景的必要性、多元主义在经济发展中的核心作用——这些将成为本书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富裕国家之所以富裕,是因为它们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制度演化。正是那些最初情况之间的差异(有些国家之间的差异还相当小),能够解释出为什么是这些国家,而非其他国家,会变得富裕起来。在下一章中,我将对以上制度中的一些做出说明,并对某些最为重要的制度的演变进行追踪——例如:农业制度、就业,以及有限责任制度。
[1]本章所讨论的问题,请参见Diamond(1997),Landes(1998)和Baumol(2002),从科学、历史学和经济学等多个角度进行综合对比。
[2]Stringer and Gamble(1993);Diamond(1997),40-41,Tattersall(1995);Wells(2002).
[3]Tudge(1998).
[4]Flannery(1973),Smith(1995),Grigg(1992).
[5]Aristotle(1984),1258a39-1258b7.
[6]如Dickens(1977)。
[7]Goethe(1809)称之为:“人类思想最美好的发明之一。”
[8]Weber(1930),Tawney(1926),Merton(1936),Samuelsson(1961).
[9]见Fisher(1989)关于美国经济发展的欧洲起源的论述。
[10]Smith(1976),bk.1,chap.8.
[11]Friedman(2000).
[12]关于这些问题,Soto(2000)提出了一种有趣的观点,此处的讨论便反映了他的观点。
[13]North(1990)强调1787年的《西北条例》对于在美国建立安全的财产权机制的重要性。其中有几个重点。英国的财产法仍主张土地权属于皇室,而在革命后的美国,该主张难以为继。《西北条例》的通过,奠定了现代财产法的基础。然而,由于各地情况不同,试图以联邦政府取代皇室成为土地权的拥有者的尝试,基本上失败了。参见Soto(2000)。
[14]1848年,加利福尼亚州发现了黄金,当时旧金山总人口约800人。仅1849年,便有8000人迁往加州(“49一代”)。与华盛顿之间沟通的滞后,以及相对于现有基础设施人口流入的过大规模,令政府无法对发展进行控制。Rohrbough(1997).
[15]Marshall(2000).
[16]事例参见Shumway(1991)和Bethell(1993)。
[17]也有个别富裕国家和地区的领导人可能比马尔登更差劲,但是不多。选举失败之后,为了维持外汇汇率,他依然令国家在外汇储备方面付出了巨大代价,直到他被解职下台。
[18]新西兰1998年汞能量查询报告。
[19]关于新西兰改革有着大量的文献资料。几乎所有文献都庆贺改革的发生。如Evans(1996)等对改革方案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但并未对改革效果进行实质性讨论,便从改革的“成功”中得出了结论。Douglas(2002)等也与之类似。改革的结果是有益的,这一点或许不言而喻,于是其后续效果便无需深究了。关于美国商业模式的很多论述都具有这一特征。Dalziel and Lattimore(1999)给出了事实背景,Hazledine(1998)则对新西兰发生的改革进行了系统的批判性评价。
[20]参见Kay《金融时报》(2000年8月30日)。
[21]Pomeranz(2000)描述了该问题,此处采纳了他的观点。Landes(1998)的论述与此处观点思想相近。
[22]引文分别语出Louise Le Comte和Evanske Hue,见Landes(1998),342。
[23]Kornicki(1998),Buzo(1999),Jeffries(2001).
[24]三井、三菱、第一劝业银行、住友、三和。
[25]见经济情报组(2002),Buzo(1999),Jeffries(2001),Amsden(1989)。
[26]关于“亚洲经济奇迹”有着广泛的探讨。世界银行1993年的演讲引起了Krugman(1994)、Young(1995)和Little(1996)的回应。
[27]此处论述主要基于Maddison(2001)。
[28]de Longw.
[29]Maddison(2001).
[30]按照惯例,忽略了狭短的跨海距离。
[31]欧盟候选国(除了马耳他和塞浦路斯两个小岛国之外)大都是中等贫困,有几个国家十分贫困。贫富差距比起希腊和葡萄牙加入时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