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记体散文的形成与发展
记文的散文语体,伴随着古文运动的发展逐渐成熟,至南宋趋于稳定。以散文概念来比量记体文,从其历史发展来说,是一个比“文章”“古文”更恰当、更富蕴涵的概念。但我们首先需要对散文的概念作一辨订。
一 散文概念的形成与辨析
今人所谓“散文”,是基于西方文章分类学的一个概念,指与小说、戏剧、诗歌并列的一类文学样式。以“古代散文”一词来限定研究范围,是今人对古代作品进行返观时使用的一个新概念,既有对古代文学作品的理性归纳,又涵载着现代人的文学观念,因而在使用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严重的歧义。
“散文”这一名词在近代重被提起,始终与“美文”“纯散文”“文学散文”等观念相伴随。近人刘半农在《新青年》1917年5月号上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首次提出“文学散文”的概念,指出“所谓散文,亦文学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从而规定了近代散文的性质。以之返观古代文学作品,很容易就引起关于古代散文“文学性”的争论。一种观点认为“‘文’需要用两条线界定它,一条是把戏剧、小说、诗歌划出去,另一条是把非文学的东西划出去”。“写《中国散文史》,就是用现代的散文概念去衡量哪些有文学性,哪些没有文学性,也就是用现代的散文概念对古代所有的散文进行一次大调整。”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古代散文从一开始就和纯文学不一样,具有很强的学术性和实用性,……如果排斥这些学术性、应用性的散文,那么中国散文史就一下子单薄多了”。主张从民族特色上考虑,进而提出古代散文的研究方法,“应该有一套从古代接受下来的概念,用它才能讲得清,而不能用一般的什么形象性、生动性,等等。……古人写文章,在章法、句法、字法上都是极有讲究的,……我们应该对古人丰富的创作经验进行理论总结”。关于散文与骈文、辞赋的关系,许逸民认为“传统的‘散文’是与骈文、韵文相对而言的,……假如把骈文、辞赋包括进去而仍用散文这个概念,这就和古代的散文原意不符了,是很容易造成混乱的”。韩兆琦则说“散文实际上就是古代的文,它包括了古代的散文和骈文”。这两种观点都常见于目前散文研究的论著。
种种争端歧见的产生,除概念本身的模糊性,还源于今人对古文论的研究方法抱持着的不同观点。是将古代散文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尽可能的还原研究,还是以现代的“散文”概念去衡量古代的文学作品,摘取出符合今义的散文篇章?相应地,我们在研究时是遵循古代的“散文”概念,还是单取今人“美文”的散文概念?以是否具有“文学性”来衡量古代文章作品,势必将大量文章排斥在研究范围之外,更何况这里的“文学性”本是一个模糊含混的概念,以之确定研究范围,必然出现大量有争议的文本。若将古代散文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也仍存在着难解的问题。首先在古代文章领域内,“散文”这一概念,自形成以来,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和使用,文士们更多地用“文章”或“古文”的概念。其次“散文”一词伴随着古文运动而出现,是骈、散论争的结果,它能否涵盖全部的古代文章作品?今人在写散文史时常会陷入这样一种矛盾的境地。“散文”本是与骈文对举的概念,散文史却包括了骈赋等文章体式,等于除去了诗词的“文章”概念。
我们试从辨析古代文论范畴内的“散文”概念入手,来解决目前这种纠结繁杂的局面。暂时悬置现代的散文概念,还原“散文”命名和形成的历史情境,结合当时文章创作实际与理论,探求“散文”一词所包含的内蕴。
南宋时,始出现文体意义上的“散文”概念:
若散文,则山谷大不及后山。
益公常举以谓杨伯子曰:……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辞,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
杨东山尝谓余曰: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之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如作诗,便几及李杜。作碑铭记序,便不减韩退之。作《五代史记》,便与司马子长并驾。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致。作《诗本义》,便能发明毛、郑之所未到。作奏议,便庶几陆宣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盖得文章之全者也。其次莫如东坡,然其诗如武库矛戟,已不无利钝。且未尝作史,借令作史,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未必能及欧公也。曾子固之古雅,苏老泉之雄健,固亦文章之杰,然皆不能作诗。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渡江以来,汪、孙、洪、周,四六皆工,然皆不能作诗,其碑铭等文,亦只是词科程文手段,终乏古意。
东莱先生曰:诏书或用散文,或用四六,皆得。唯四六者下语须浑全,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对而失大体。
散文当以西汉诏令为根本,次则王歧公、荆公、曾子开。
晋檄亦用散文,如袁豹《伐蜀檄》之类。
这些现存较早提出“散文”概念的资料,均属他人间接记载,而非本人直接的专门著述,所以仅为零星碎语。我们将这些相关的论述相互参证,结合当时的一些文学观念,来探究时人使用“散文”这一概念的意图。
第一则材料中,朱熹实际上是将散文与诗并提。今人在辨析“古代散文”的文体范围时,常引用朱熹的这一论述,认为古人将散文与诗歌对举,因而古代散文应当包括诗词之外的所有文体,一些散文史著中分专章介绍骈文,也正是遵循着这一思路。这种理解在以“散文”概念梳理整个的文章发展史时,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但却并不完全符合朱熹当时的语境。第二则材料,宋人将“散文”与“四六”对举,这一观念,深具内涵。“四六”有着时代的特指性,是揭开时人使用“散文”这一概念意图的关键。今人在研究这类资料时,却未曾加以深究,仅简单地将它们理解为“骈”与“散”的对立,可谓见木不见林。
宋时的“散文”概念多与“四六”对举,四六既指“骈四俪六”的语言体式,也指使用这一语体的文类,是骈文发展到唐宋的特殊种类。四六最初是指四六字句间隔组成扇对的句式,后来成为骈文最突出的文体特征,这种四六文经过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创变,成为一种新体骈文,后人称为“宋四六”。四六文相较前代的骈体文,从内容到体式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就骈体文的发展而言,中唐时期,元结、独孤及、韩愈等人尝试以单行散体写作文章,本使用骈体的山水、祠庙等记文语体皆得改易,但当时文章的常用形式仍是骈文,古文只适用于论、记、序跋及书信等个体化程度较高的文体,一般日用的行政文体如章、表、笺、启、表、状、判等,必须用骈文写作。韩愈等人发起的古文运动虽影响深远,但并没有立刻改变文人使用骈体的习惯,晚唐至宋初,骈体再一次成为文章写作的主要语体。北宋中期欧阳修重振古文运动,最终改变局面,使古文一跃成为文坛的主流,除了表、启、笺,状、疏、青词、乐语等应用文体及部分制诰还用骈文写作外,其他文体几乎都被古文垄断。四六文的应用范围缩小至“制诰”“表启”及“奏疏”等公文的写作,其外的大量文体皆为散体文所垄断。这样“四六”便真正退为极少数文体的专用形式,受到严格的运用限制,成为与古文互补、特殊分工的文体。到了南宋,古文的发展已基本稳定,四六批评也形成高潮,那么散文的概念恰逢此时提出,当是对古文区别于四六语体特征的体认,是对这一时期古文发展成果的总结。
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们再来看第三则材料。东山名长孺,字子伯,号东山潜夫,人称“杨东山”,乃南宋杨万里之子。他讲“文章各有体”,用了一个广义的文章概念,文章各“体”包括诗、碑铭记序、史、四六、奏议、小词、散文等。这里的“体”严格地说,并不能解释为“文体”,用法更接近于“文类”,在这个总名为“文章”的集合里面,散文首先与诗、词对举,“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异类”;其次与四六相区别,“汪、孙、洪、周,四六皆工,然皆不能作诗,其碑铭等文,亦只是词科程文手段,终乏古意”。这种区分并非文体的差别,而是附着于各文体表现出的语体差异。因碑铭记序已全用散体,故与四六相区别,称为散文。从历时发展的角度来说,中唐虽经韩愈等人的文章创变,以散体写碑铭记序文章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盛行。至北宋,欧阳修等人再倡古文运动,以实际创作探索散体作文的手段和技法。南宋时,散体成为记文的普遍写作体式。至此,“散文”方能取代“古文”称名碑铭记序等文体。
可见,“散文”这一概念的产生,首先与古文的创作发展相对应,古文进入稳定阶段,方用“散文”一词指称古文篇章;其次是对古文区别于骈文的单行散体特征的总结。这也与骈文文法理论的研究密切相关,在古文体式成熟以后,文人研究骈体,又常以古文的语言体式为参照系。陈柱《中国散文史》也说:“原散文一名,清之骈文家最喜用之,孔广森答朱沧湄书云:‘六朝文无非骈体,但纵横开阖,一与散文同。’袁枚胡稚咸骈体文序云:‘散文可蹈空,骈文必征实’。”在研究骈文文法时,从反面格外强调了古文散行的特征。
“散文”的概念在南宋产生以后,并没有得到广泛使用,文士仍继续使用“古文”或“文”的概念。陈柱在《中国散文史》中叙罗惇蠡辨骈散之流变后说:“罗氏之言,皆以骈散对举。详其意谊,盖散文亦不过古文之别名耳。”今人在论及散文、古文时也常归为一义。从概念所指向的实体来看,二者等同一义,但辨其名义,我们可发现,“散文”与“古文”之命名,各有其强调的侧重点。在古代文章领域内,“散文”概念的形成和发展与骈体对偶相始终,因而散文的第一要义是指文章单行散体的语言特征,“古文”的含义则相对较为繁复,今人对此亦有论争。一般论者多将“古文”释为与骈文相对的散体单行的行文体制,张安祖则认为“韩愈心目中的‘古文’应是体现古代圣贤思想精髓,具有创新精神,而在辞句运用和语言形式上则视表达内容需要自由安排的文章,与骈散无涉”。此论虽偏颇,却道中“古文”命名的原义。唐宋两次古文运动,皆强调为文“明道”,韩愈在《题欧阳生哀辞后》一文中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也。”欧阳修也曾对苏轼说:“我所谓文,必与道俱。”因而“古文”一词,总以强调“明道”“经史”为要。袁枚对此有精辟的论述,他说:“文人学士,必有所挟持以占地步,故一则曰明道,再则曰明道,直是文章家习气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讽刺文章家“挟圣人以占地步”的习气,正深切说明古文写作所具有的强烈的“明道”意识。那么文士通常使用“古文”而非“散文”来称名文章,当亦与文以明道、载道的传统文章观念有关。
二 记体散文的发展分期
从上文的文体溯源中,我们可以看出,记体散文无论是语体还是文体,其形成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文人不断地摸索总结,最终发展出体式成熟的记体散文,使其从应用性质的纪事纪功转变为贴近文人生活的文学散文,即一种融记事、议论和抒情为一体的独立的短篇散文。
(一)唐——创体时期
记体文兴起于唐,初唐时期,已出现山水、亭台、祠庙、寺观等记体文类,此时的记文多使用骈体,且具有很强的应用性质。到了中唐,元结、李华、权德舆、梁肃等人始以散体大量写作记文,其中元结作记寄情寓志,于文章精心结撰,奠定记体文发展的基调。其后韩愈、柳宗元大倡“古文”,继其轨迹而发扬光大,从理论到创作提升了记体散文的格调和体式。韩愈“记”虽仅九篇,但题材广泛,体式富于创变;柳宗元则以大量的创作实践促进各体文类体式的成熟,其中尤以山水游记成就卓著。韩、柳之后虽继者鲜少,但其创体之成绩已基本确立记体文的范围、文类及体式形态。
韩愈之于记体文的贡献,不仅在于改变作文意识,而且在于记体散文体式的创变。
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称韩愈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对于前代文章的拯溺救弊,首先就表现在作文意识的改变上。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论及对“文”的基本要求: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
从这段话中可看出韩愈关于作“文”的核心思想是:能自树立,不因循。他在《答李翊书》中论学文途径时说:“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从文章立说上即区别于当时文字,其涵养方法为“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养胸中浩然之气,作文时才能“郁于中而泄于外”。论者多注意到韩愈在文辞上的创新要求:“惟陈言之务去”,在师古圣贤时“师其意,不师其辞”。结合其创作实际来看,韩愈所谓作文时的“深探而力取”,当包含对文章表情达意需要的各种要素的揣摩精究。
陈寅恪先生曾经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因见近年所发现唐代小说,如敦煌之俗文学,及日本遗存之《游仙窟》等,与洛阳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其著者大致非当时高才文士,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实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法人事之职任。”他举出两个墓志的例子,指出其写法完全雷同。有鉴于此,提出“夫当时叙写人生之文衰弊至极,欲事改进,一应革去不适描写人生之已腐化之骈文,二当改用便于创造之非公式化之古文”。认为古文之流行在于其便于创造,可代替从文辞到体式因循沿袭、形成格套的骈文。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模式化不仅是骈文末流带来的弊端,更与文体自身的应酬性质密切相关,是应酬文字难以摆脱的痼疾。韩愈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谓之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将古文与俗下文字作对比,一般论文者认为,此处指骈俪对偶之文,但韩愈从道德的角度说“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那么这里当指受人请托作的应酬文字。韩愈所谓以古文“用于今世”,并非指不作应酬文字,墓志、记文等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应用性质,而是在应酬文字中贯彻其为文主张,改易因循格套的文章体式,化腐朽为神奇。
厅壁记本为“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的应酬文字,当时流行的体式为先叙官秩设置、职能要求,次记任职官在位时的人品功业,结尾总提作记原由,或振弊起废,或表明受人请托。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各部分内容的安排皆合旧有体式,但又处处出人意表。文章入手叙丞之职,为“于一邑无所不当问”;既而转折,接着论述丞遇事避嫌,以致官尊势弱的现实弊政;再记任职官崔斯立的人品德业。这本为厅壁记的惯常体式,但因后文的转折而颇具意味。其人“种学绩文”,初任职胸怀大略,却被丞职束缚拳脚,不得施用,被迫敛去锋芒。那么前文对崔斯立“泓涵演迤、日大以肆”的称美,就不只是应酬的虚美之辞,其中包含着作者深切的叹惋,且很容易引起人们对崔斯立遭遇的愤慨与同情;结尾交代作记之由,因丞厅毁坏,故记漫漶而更新,文章至此本已进入收尾阶段,作者却从丞厅的修缮引出另一段文字,从丞厅说到庭院老槐,添加斯立于其中灌溉吟诗,不问政事一段。似无意道出,却推动文章转向深入。文章处处贴合旧式,又时时背离,在若即若离中,摆脱了应酬文字的套路,达到推陈出新的效果。文以叙事为主,在本该议论的地方,却选取最有典型意义的情节和语言,作具体而生动的描绘,使当时情状跃然纸上,完全采用小说家的诙谐笔墨。钱基博评论此文时说:“此记短章寥寥,老健简明,愤激而出以诙诡,惑慨而寓之萧闲,命意最旷而逸,盖脱胎《太史公书》之《万石张叔列传》者也。”最为恰切。
本为应酬文字,因韩愈寄寓其中的感慨、推陈出新的体式而广泛流传于后世,其“收名也远”。《新修滕王阁记》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亭台楼阁记向以记自然景物、官吏政绩及修造过程为基本要素,韩愈在记文中一一提及,却完全不落俗套。文章从对滕王阁景观的向往和倾慕入手,围绕欲至而不能至一唱三叹,在感慨之中圈出滕王阁景观之美、王公政绩之高及修补缮新之妙,储欣称之为“创格绝调”。《燕喜亭记》稍逊,但亦别为一种创格。修造亭台之人王弘中因贬谪而至连州,韩愈在记亭台时一反褒奖政绩的惯例,将重心置于人物的人品德行。文章直接从发现胜地、立屋以游观入手,接以景物亭台命名,其中隐伏颂德之意,最后倒叙王弘中贬官而来,却不把贬官作为重点,反而历数路途所经胜地,来反衬燕喜山水尤胜一筹,又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点出王弘中喜好山水,正与其德行相谐,是其仁智之德的外在表现,由此引出“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的祝语,语意层叠,一路撇清,一路上扬,使人不一览而尽。
在作这类应酬文字时,韩愈为避免“与世沉浮”,首先在文中注入真情实感,所谓不平而鸣,至少尽量规避曲谀奉承的意味。其次胜在文章裁剪布局,既为更好地传情达意,也追求记物叙事条理精整的效果。如《画记》《河南府同官记》,同为繁琐叙事之文,韩愈通过剪裁文字、变换句式,取得“该而不烦,缛详而有轨律”的叙事效果。
韩愈用力甚深的古文,不仅是有别于骈体的单行散体之文,也与一般平庸的应酬文字相区别,其古文所取得的文学成就,今人常视为艺术散文发展的重要成果。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说:“古文运动的成就,提供了一种比较切合实际的文体,便于明畅地表达思想,便于形象地描写人物和事件,也便于自由地抒情或抒情气氛的渲染,从而提高了一般‘古文’的文学因素。”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古文的“文学因素”呢?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对古代散文艺术性的认识多集中于形象性和抒情性,研究的重心落在人物形象鲜明的传记、寓言、杂文或具有抒情意味的游记上。80年代以后,研究者将奏疏、辩驳议论等散文纳入研究范围,对散文的艺术性也有了更深入广泛的理解和认识。除形象性与抒情性之外,散文的语言技巧、修辞手法、结构布局等都成为研究者关注的内容。如王水照先生在《曾巩及其散文的评价问题》一文中说:“文学以形象地反映生活为特性,散文的艺术性即文学性,主要表现在形象性和抒情性上,自不待言;但是,从我国古代散文历史形成的具体特点出发,似不宜把散文艺术性理解得太狭窄。我国古代文论家强调文章的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强调结构、剪裁、用笔、用字,强调间架、枢纽、脉络、眼目,等等,对于述意、状物、表情都是极其重要的表现手段,理应属于艺术性的范围。”结合记体文在中唐的创变与发展,我们可以看出,古代散文的艺术性鲜明地表现在这两个方面:一是文章的主体性,韩愈等人以古文写作记体,于其中发抒胸中的浩然之气,摆脱记体因应酬性质而带来的俗滥冗套。散文因其中的主体精神,叙述说理更显渊雅有神;二是语言运用上的刻修文辞,经过“深探而力取”,确定最合适表情达意的文辞形式。
记体散文的体类格局基本确立于唐代,其创体意义鲜明地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记体各文类的基本形成与确立;二是古文家在进行记文创作时对散文语体的探索及运用;三是记体散文格调的提升,由应用应酬文字提升为文章之一体。孙昌武先生在《研究古典散文的几点意见》中所言颇为中肯,他说:“在中国古典散文研究中,区分一般文章和文学散文,非常重要的标志是语言运用,即在使用语言的技巧中所体现的审美意识的强度。韩愈《原道》《原毁》本是哲学或政论文章,但同时被看作散文作品。这不是决定于内容,而是因为它们的艺术技巧,其中重要的方面是语言运用的技巧。”以语言的运用而非文章体类来区分艺术散文与非艺术散文,更符合古代散文的创作实际。
(二)北宋——变体时期
记体至宋代,进入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叶适《习学记言》云:“韩愈以来,相承以碑志序记为文章家大典册,而记,虽愈及宗元,犹未能擅所长也。至欧曾王苏,始尽其变态,如《吉州学》《丰乐亭》《拟岘台》《道州山亭》《信州兴造》《桂州新城》,后鲜过之矣。若《超然台》《放鹤亭》《筼筜偃竹》《石钟山》,奔放四出,其锋不可当,又关钮绳约之不能齐,而欧曾不逮也。”“始尽其变态”,“关钮绳约之不能齐”二语最恰当地概括了北宋古文家的记文创作。
宋初,记体文承晚唐、五代之旧,文章仍以骈文为主,徐铉、杨亿、宋祁的记文多出以骈体,在体式上也遵循惯常的记文模式。王禹偁、范仲淹等人以突出的创作成就扭转这一态势,余靖、尹洙紧随其后,创作大量的记体散文,至欧、苏、曾、王四大家出现,完全打破记文原已形成的套路模式,尝试各种记事达意的体式和手段,“尽其变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体式多样,二是主体性增强,使得记体完全脱离了应用性质。
宋记体文体式的多样性首先表现为文人不受旧格限制的新变意识,欧阳修与苏轼的记文创作体现得尤为明显。欧阳修的记体文在体式上承继了韩愈迂回曲折的体式特征,并加以变化出之。方苞在评韩愈《新修滕王阁记》时说:“回环作态,欧公所记之本。”认为欧阳修记体文纡徐风格的形成,实借由韩愈古文开悟。以《有美堂记》为例,文章开篇记梅公出守杭州,作有美之堂,次论天下山水之美与繁华之乐不可得兼,以罗浮、天台等为证,虽山水秀绝,却地处僻陋的下邑小邦。至此点出金陵、钱塘,兼山水之美与富贵之娱。既而以金陵遭受兵火之乱,独尊钱塘,又于钱塘的观游胜景中,单取有美之堂,以其能尽得钱塘之美,结于叹语云:“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陆翔评云:“此篇全用脱卸法,文情极波委灵属之妙。”其层层脱卸、层层上扬的体式与韩愈《燕喜亭记》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无怪茅坤评《燕喜亭记》时说:“淋漓指画之态,是得记文正体,而结局处特高。欧公文大略有得于此。”欧阳修在记文中规摹韩愈,又有所变化,《燕喜亭记》最终落点于称美王弘中的人品德业,仍为亭台记文记物以颂人的套路,《有美堂记》行文则紧扣“有美”二字,文意跌宕起伏,始终以发明“有美”之义为务。虽为叙事之文,实则行以议论,与亭台记的惯常体式相去甚远。欧阳修记文在韩愈基础之上又创出新的体式。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论欧阳修文时说:“特其文学韩愈,而能自由变化。韩愈之不可及者,在雄快而发以重难,而修之不可及者,在俊迈而出之容易,韩愈风力高蹇,修则‘风神’骀荡;然备尽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而不可以一格拘,此所以不可及也。”其中论欧文“备尽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而不可以一格拘”,可谓深中肯綮。在欧阳修的诸篇记文创作中,即使是同一文类,也以不同体式出之,如同属亭台记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岘山亭记》《游鲦亭记》,或从山水游宴入手,或抚今追昔,发之感慨,或议论以规抚,皆因物命意,因文立体。
作文不拘常格,在宋人身上已成普遍趋势。与欧阳修相较,苏轼表现尤甚。他以山水记文议论,以画记阐画理,以赋体记游,至于《超然亭记》《放鹤亭记》《凌虚台记》《喜雨亭记》等亭台记,也各有其独特的体式。此外,曾巩、王安石等作文亦然,都根据内容探求最具表现力的文章体式。曾巩以山川考证作堂记,王安石以政论入厅壁记、学记等,皆是对记文体式的探索和新变。更能体现宋人作文不拘一格的是此时记人记事等杂记文的写作。唐时王绩、白居易等人已有记事记物小文,或为小说家语,如《醉乡记》《三梦记》《枕中记》《歌者叶记》,或仅为记事,或借物事以寓意,如《养竹记》《植竹记》等。宋时古文家对此类小文尤为留意,如苏轼《睡乡记》描绘一个道家的理想无为的境界,欧阳修《伐树记》借伐树一事,由庄子的材与不材之说,引发“君子所欲全者”为性而非身的议论。苏洵作《木假山记》,其中寓托升沉之慨。于记事小文中自由叙事说理,蕴涵主体情志。宋文人尝试各种表达方式,创作出前所未有的文章体式,大大拓展了记体文的题材样式。
宋人记文体式的新变还表现在叙事、议论、抒情等写作手法的灵活应用。一般认为唐代记文为叙事之文,宋人则以论为记,通过研究唐宋记文创作,我们可看出,即使在唐代,记体文也不是单纯叙事之文,正如贺复征在《文章辨体汇选》中说:“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唐宋记文的差异性表现为:唐代记文中记事、议论部分常分而列之,宋人则表现出融合议论、叙事、抒情的倾向。不仅议论、叙事错杂使用,且以叙事行议论,在议论、叙事中融入抒情成分。陈衍评欧阳修文章时说:“永叔文以序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为最完美。……一波三折,将实事于虚空中摩荡盘旋。”其中所云“将实事于虚空中摩荡盘旋”,虽表述不免玄虚,却道中欧阳修记文的行文特征。《丰乐亭记》记游观之亭,从五代干戈用武的议论说起,从海内宴清说到滁州太平无事,中间贯穿“丰乐”之义。记李秀才东园亭,从郡国入题,记有美堂则从大处开合,束于“有美”之堂,皆将事物置于主题下曲折叙出,在大的空间、时间范围之内,造成延展的视角。欧阳修记文的布局特点在于:延续和拓展叙事的时间与空间,将今昔时空杂错,通过烘托、对比等方式将所记之事逶迤叙出,造成以虚出实的叙事效果。在错杂叙事中,贯之以意绪,出之以感慨。《庐陵文钞引》:“宋仁庙尝谕庭臣曰:‘欧阳修何处得来?殆亦由此。序、记、书、论虽多得之昌黎,而其姿态横生、别为韵折,令人读之一唱三叹,余音不绝。”苏轼作文主张“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又说:“某生平所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注1他的记文手法比前人更为自由,将抒情、状物、写景、说理、叙事等多种成分杂糅在一起,信笔写去,又总不离意脉,触处皆合。
注1 (宋)何撰:《春渚纪闻》,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63页。
唐代古文运动以来,韩愈等人创作记文,已有意识地规避其应酬性质;到了宋人手中,记体文逐渐成为文人抒情志、阐见解的文章体式。王水照先生说:“宋人兼重意理,辅以议论,升华意识,所谓‘必有一段万世不可磨灭之理’;故陈师道说‘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从主题意义上解释宋人以论为记的新变,可谓精见。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使得文人作记时,常保持着较高的言说姿态,着力说明其中关乎人事或政教的重大意义。比如苏轼《密州通判厅题名记》,厅壁记向来容易流于“媚己”“媚人”,苏轼面对“吾将托子以不朽”的希冀,却“虽然不可以不一言,使数百年之后,得此文于颓垣废井之间者,茫然长思而一叹也”。以百年之后,断井残垣、世事皆茫然而应之。又如欧阳修《仁宗御飞白记》,记陆经宝藏仁宗所赐的御飞白书,本为炫耀臣子荣遇,颂赞海内太平,为歌功颂德之文,欧阳修却写得格外诚挚。何焯评论此文时:“较东坡文为深厚,公事仁宗久,自然尤言之沉挚也。”以记文抒发个体情志,多一唱三叹的韵致。
(三)南宋——定体时期
南宋的记体散文在北宋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首先表现为创作数量大大增加,据《四库全书》及《全宋文》粗略统计,已达7000余篇,是北宋记文数量的三倍多,唐代记文的七八倍。其次是名家增多,李纲、汪藻、孙觌、朱熹、王质、王十朋、陆九渊、洪适、杨万里、陆游、叶适、张栻、魏了翁等人都创作了大量的记体文章。从记文的源流发展来说,至南宋,记体散文从文体到语体都趋于成熟和稳定,是承继唐、宋以来的记文定体时期。
如若说唐与北宋的记体散文发展重在创变,至南宋,记体文则处于一个涵咏定型的阶段。南宋文人积极学习北宋文章的优良传统,至孝宗、光宗、宁宗三朝,文人宗尚欧、苏,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研习前代古文,出现宋文的又一次发展高潮。唐宋大家对记文体式、语体及表现手法的探索,在学习尊尚前代古文大家的浪潮中,被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习得,成为记文写作的定体。记文一体成为文人创作时习见的文体之一,其地位也日益见重。
记体文的定体首先表现为记体文类及体式的发展定型,记体各文类形成于唐,发展于北宋,至南宋则基本定型。亭台记是南宋记体文篇目最多的文类,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又以斋堂记居重,其基本体式延续北宋一路,以斋名之义为题,抒写文人的情怀志意。其中孙觌《思乐斋记》,王十朋《四友堂记》,杨万里《宜雪轩记》,陆游晚年所作《书巢记》《居室记》等,在记叙书斋生活时,于胸襟志意之外,又别显文人情趣,如《四友堂记》:
若夫晓色动而窗牖明,夕阳尽而灯烛光者,室中之朝暮也;和气袭而书帷温,南窗辟而熏风来,竹簟设而凉飚生,帘幕垂而红炉然者,室中之四时也。吾与三友相从乎一室,无言而妙意得,不想而万虑息,物且不得,而我累形,亦于是而我忘也。彼有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奔走于势利之门,老死于忧乐之途者,吾不为也。
命其堂为“四友”,作记以表忘我忘物的人生态度,其中记室中朝暮与四时,既为忘物忘我之生活情状,又体现出其人不同于俗世的文人意趣。如此类记文,在北宋文的框架中作局部的创变,也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南宋时期记游观亭台之文,多能承续欧、苏等人融合议论、写景、叙事的写作手法,并加以灵活运用。相对于北宋,南宋记文中写景成分比重增加,如叶适《烟霏楼记》《醉乐亭记》,杨万里《山月亭记》等皆以写景状物著称。此外,南宋山水游记虽兴起于中唐,其中元、柳创作取得极高成就,但总体而言,创作人数寥寥,其基本体式虽已形成,但创作尚不成规模。北宋山水游记颇多创变,苏轼、王安石等人以议论出之。南宋文人承接唐代山水游记的基本体式,在写景方面又吸收宋人偏重意境的写景成就,发展出体式成熟的山水游记,下开元明之先路。
学记至南宋,也进入“众体皆备”的时期,理学家以学记阐述其论学主张,林纾称学记为“说理”之文,正是对此时学记的总结与论述。南宋记体文的发展成型,不仅表现为各文类的成熟,也包括个别文类的衰歇。书画记因与书画题跋和书目著录文体交叉,仅存在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南宋题跋文兴盛,书画记已难觅其踪,亦为文体成熟之一证。
南宋时期,散体作为一种语言体式真正成熟起来,且趋于稳定。记体可完全用“散文”命名,其中间用骈体,也局限为一种修辞手法和语言体式。这突出地表现于山水游记的创作中,可以说,散文语体的成熟是南宋山水游记发展的基本前提。但此时文人行文以散体又不免使得造语拖沓冗长,南宋古文被讥以“冗弱”亦与此有关。
记体散文至唐宋始成为独立的文体形式,其中文体与语体的成熟都经历了漫长的阶段,在与各文体的交叉丛生中逐渐独立生成。记体散文独立成体,首先是单篇成文,进入文集,成为“篇什之文”,就与记杂史杂事的笔记区分开来。记体散文亦承续碑文的部分内容和体式,及其他唐宋新兴文类,逐渐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文体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