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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视角下的王肃反郑:学术史、思想史和知识史
郝虹
对于魏晋经学史,学术界有如下三个共识:其一,魏晋时期是经学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二,王肃是这一转折点的关键人物。关于这两点,早在《隋书·经籍志》中就被点明了:“(汉时)言五经者,皆凭谶为说……魏代王肃,推引古学,以难其义。王弼、杜预,从而明之,自是古学稍立。”[1]日本学者本田成之也谈道:“三国时代,大体不过是追随前、后汉诸儒的,学问虽少,但经学不能说是全衰。特别如王肃、何晏、王弼那样的例外,在某种意味上是不为两汉所囚的,宁说对于六朝以后的学问思想界开一新方向的人物。”[2]其三,王肃作为这一转折点的关键人物,主要是以反两汉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而闻名。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3]贺昌群在《魏晋清谈思想初论》中谈道:“郑氏盖集汉学之大成者,故魏晋之际,清谈前期反郑之说蔚起……王肃为反郑之最力者。”[4]台湾学者简博贤认为:“魏晋之代,学风丕变,所以排妖妄而抑尊思也。是以摅思立说,动与郑违;经学之变,莫变于是矣。”[5]“郑君博稽六艺,参酌今古;义训优洽,时论归宗,亦云伟矣。子雍继起,动与郑违;是以注释群经,时见攻驳之言。”[6]基于上述三个共识,不难看出,王肃反郑是经学史上的重大问题,其学术价值不容轻视。
学术界对王肃反郑的看法,大致归类有以下几种。
其一,是古文经学内部的争斗。此说源自《三国志·王肃传》中的叙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7]。现代学者多据此而论,比如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认为“郑学盛行以后,经学不再是今文古文的争斗,而是转为古文经学内部马融学与郑玄学的争斗。代表马融纯粹古文学派的王肃,也遍注群经,与郑学对立”[8]。赵吉惠等人主编的《中国儒学史》进一步写道:“王肃学宗贾逵、马融。贾、马皆为古文大师,专主古文。而郑玄却杂糅今古文,混乱家法,这便引起王肃的不满。他不惜伪造,以攻郑学,目的在于重振汉学,恢复经学家法统绪。”[9]谢祥皓、刘宗贤在所著《中国儒学》一书中也持此观点,“其关键问题就在于是否严守古文经学的家法,同时也表现有理论观点上的深刻对立。今学以承师说为准,古学以通圣意为真;贾逵、马融,坚持古文学说,故为王肃所喜;郑玄兼采今说,即为王肃所恨”[10]。其实,清代学者皮锡瑞早就有此疑问,“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值得注意的是,皮氏接着又否定了这种看法,“案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肃父朗师杨赐,杨氏世传欧阳《尚书》,洪亮吉《传经表》以王肃为伏生十七传弟子,是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11]。则王肃反郑出于维护古文家法之说恐难成立。
其二,是为了争夺官方的学术地位。此说法大约始自清代学者陈澧,他在《东塾读书记》中认为“魏之典制,多因于汉。郑君注礼,亦多用汉制。王肃幼为郑学,其后乃欲夺而易之,实欲并夺汉魏典制而易之,使经义朝章,皆出于己也。小失皆发郑短,可见其不遗余力矣。肃为魏世臣,而党于司马氏,以倾魏祚。身死之后,其外孙司马炎篡魏,事事尊王景侯,竟遂其夺而易之之愿矣”[12]。现代学者龚杰的《简论汉魏的郑学与王学》亦持此论。[13]
其三,是曹氏和司马氏两个集团的政治斗争在学术上的反映。此观点的主要根据为:甘露元年(256),高贵乡公曹髦到太学,怀着强烈的反司马氏的政治心态,依郑学对王学提出质疑。方立天据此在其《汉代经学与魏晋玄学——论我国前期封建社会中官方哲学的演变》一文中提出“实际上,郑王之争主要是双方政治后台曹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的斗争”[14]。
其四,是为了彰显春秋之志。台湾学者简博贤的《今存三国两晋经学遗籍考》说:“拨乱返正,春秋之志也。是以贬讨大人,用纠政谬;所以扶正理而抑尊权也。丘明体斯微义,故缘经立传,责君特重……魏晋儒独契斯旨,故摛词陈义,辙见抑尊之义。”[15]
其五,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周予同在所著《经今古文学》一书中认为,“他(王肃)的反对郑学,完全出于个人的好恶,所以或用今文说驳郑的古文说,或用古文说驳郑的今文说”[16]。周先生此观点后来发生了变化,提出要对王肃和“王学”进行重新估价,“王肃为什么专与‘郑学’立异?他是囿于经义的阐释,还是在经义的阐释中有其政治的作用?他的学说对于西晋的政治有无影响?为什么当时能够流行,且成为一个流派?为什么到隋唐还有影响?过去的‘尊郑抑王’是否是单纯的经义得失关系?”[17]由这些疑问,周先生认为应对王肃和王学进行全面的爬梳和新的探索。
其六,王肃反郑有师学渊源。汤用彤在其《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一文中指出,“子雍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玄,仲子之道固然也。……宋衷之学,异于郑君,王肃之术,故讦康成”[18]。贺昌群在其《魏晋清谈思想初论》一书中亦持此论,“‘(王肃)从宋忠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则肃之善贾马学而不好郑玄,盖师承有自”[19]。唐长孺所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也说:“就是经学中郑玄、王肃的差异也由于郑较近于汉儒家法,而王肃则年轻时曾从荆州学派的宋忠读《太玄》多少受新经学影响。”[20]庞朴在其主编的《中国儒学》一书中提到了虞翻对王肃的影响,“王朗任会稽太守时,曾以虞翻为僚属,彼此关系密切。在经义研讨方面,虞翻对王朗、王肃父子有所影响。王肃对郑注的批评更加广泛,纠正了郑学某些方面的疏漏”[21]。王葆玹在所著《今古文经学新论》中谈到,王朗应将《论衡》《诗细》《吴越春秋》三部南方学术的代表作传给王肃,这些书可能对王肃也有影响。[22]
其七,日本学者桥本秀美认为,王肃反郑是出于对礼制的现实性考虑,“郑玄的分析是对文献概念进行理论研究的结果,离现实人情甚远;王肃则直接参与朝廷礼制的讨论,更关心现实的礼制,所以,其礼说须具可实践性,要求合情合理,不能只顾理论上的完美”[23]。
以上诸位学者从不同侧面对王肃反郑问题进行了探讨,极大地拓宽了笔者的视野,正是在吸收前辈和时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笔者做了进一步的研究,认为王肃反郑有学术史的渊源、思想史的背景和知识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