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枯宁的手
一
多年来,有首短诗,一直放在我心上,还时不时拿出来温习。这就是诗人肖开愚的《下雨——纪念克鲁泡特金》,它写于上世纪90年代初:
这是五月,雨丝间夹着雷声,
我从楼廊俯望苏州河,
码头工人慢吞吞地卸煤
而碳黑的河水疾流着。
一艘空船拉响汽笛,
像虚弱的产妇晃了几下,
驶进几棵杨槐的浓荫里;
雨下着,雷声响着。
另一艘运煤船靠拢码头,
“接住”,船员扔船缆上岸,
接着又喊道:“上来!”
随后他跳进船舱,大概抽烟吧。
轻微的雷声消失后,
闪出一道灰白的闪电,
这时,我希望能够用巴枯宁的手
加入他们去搬运湿漉漉的煤炭,
倒不是因为闪电昏暗的光线改变了
雨中男子汉们的脸膛,
他们可以将灌满了他们全身的烧酒
赠送给我
但是雨下大后一会
停住了,他们好像没有察觉。
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为了今天吗?
从雨雾中捕获勇气。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我就被深深吸引,觉得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欲罢不能。这力量是什么,我也曾试图解释,但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表面看,它是一首标准的90年代诗歌,具有清晰的叙事特征,这种特征后来被追认为那个时代基本的诗歌风尚。在诗的开端,诗人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了一个具体的时空:那是在上海,苏州河畔,五月里一个阴沉的雨天,有人在劳动,有人在旁观。
写作此诗的时候,诗人正在上海,住处是华东政法大学的教工宿舍,他的妻子毕业于那所学校并留校任教。政法学校毗邻著名的苏州河,从诗人所住的二层木楼的二楼楼廊望下去,河上的一切大约可以尽收眼底,而这一切大约也十分平凡,并无多少奥秘。但为什么诗人要将这首日常叙事的诗歌献给克鲁泡特金呢?诗中陡然闪现的“巴枯宁的手”一语,更是强化了我的疑问。当然,只要粗通历史就会知道,克鲁泡特金与巴枯宁的名字,代表了久违的无政府主义传统,它曾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影响颇深(据讹传,作家巴金的名字就是取自两人名字的首尾。这只是一种讹传)。然而,在污浊的苏州河畔,在一个瞬间的空想中,两位无政府主义大师的出场,或者用诗人的话来说,他们的“加入”,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我隐隐地感到,这不仅关乎一首诗的解读,而且可能还是一个契机,能将相关的思考凝聚。
几年前,我曾试着从细读的角度,对这首诗做过一些分析。比如,我关注了诗歌节奏、情绪的变化,前三节平缓,第四节突变:先是“一道灰白的闪电”撕破雨丝的网罗,既而“巴枯宁的手”一语,带来一种超现实的、乖戾的揭示力。诗人像个熟练的拳手,在一瞬间凶狠地打出了组合拳。此外,我还注意到了词语之间潜藏的隐喻性,像“巴枯宁”这三个字,在汉语中别有一种枯瘦与狰狞之感,这恰好与“闪电”、“手”的形象形成一种语义的共振。这样的“细读”或许不差,甚至可能说到了点子上,但我自己并不满意,因为单纯着眼于修辞的枝节,并不能解释内心感受到的古怪力量。要抓住这首诗,进而能够真正“加入”它,我知道应该要做的,是首先将它从它自身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