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枯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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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装修》写于2003年,应该属于诗人比较晚近的作品。诗的结尾,标明此诗“写给波波”。“波波”,指的是杭州诗人潘维,据陈东东自己交待,当时他正在装修家里的房子,听说潘维也正忙于装修,故成此诗。在诗的开头,诗人还引用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中的名句(“诗是这首诗的主题”)作为题记。首尾呼应之间,无疑形成了一种强烈的阅读提示,即:这不仅是一首朝向公众阅读敞开的诗,同时它还是发生在两个诗人之间的隐秘对谈,要分辨其中的真意,需要同行之间的默契。但有意味的是,“元诗”的话题又是展开在“装修”这个日用的层面,在两个诗人的对话中,生活世界与诗歌世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重叠。

在结构上,此诗由三个段落组成,每一段落分六节,每节三行,整饬、有序的展开方式,显示了诗人在修辞上良好的自控能力。全诗以一个没有来由的、具有魔幻色彩的场景开始:“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在空漠的背景中,一个色目人独骑奔驰,“来自月全食之夜”一语,则烘托神异的氛围,并让人联想到一种精神上的分裂或臆想(“月全食”似乎是陈东东的偏爱,曾有一首长诗专门演绎)。在诗行随后的展开中,诗人像一个画匠那样,工笔描绘了这个色目人的衣着、身形,以及周遭落日的光线,由于头盔、红缨、锁子甲、护心镜等一系列意象过于鲜明,一种超级写实的效果由此产生了:在落日之光的反复折射中,一切仿佛被镀上了铀彩,由于过于逼真而接近了幻觉。如果不是后面的诗行马上告之读者,这是卫生间瓷砖上的一幅图案,那么读者似乎是被引领到一个“窗龛”的位置上,窥视到的是窗外的“超现实”,而月色全无的沙漠,也不过是为了衬托乌有之乡的无垠。

果然,在第一段的结尾,描绘的视角终于拉开了:一人一骑的魔幻之旅,不过是装饰一片瓷砖的图案,“装修”的主题第一次在诗中得到了确认。随着视角的拉开,“卫生间”、“客厅”的相继出现,勾画出一个更大范围的私生活场景。然而,这并不等于诗句已从“超现实”转入“现实”,因为一个沉溺于电脑游戏的主人公随即出现了:当瓷砖上色目人胸前折射的光线已“舔破”图案、照入了现实,“客厅里那个人”的脑袋也正“顶入”他的超现实。在这个意义上,客厅里的“液晶显示屏”也就是另一片“瓷砖”,因为它也类似于某种“窗龛”,正朝向另外的世界敞开。

如果说在第一段,“瓷砖上的图案”与“液晶显示屏”的出现,已在“装修”和“电脑游戏”之间建立了关联,那么在第二段落,诗人似乎已按捺不住了,请看第一节:“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可以说,这是全诗的点题之句。在上文引用的循环的句法中,“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虽有所区别,但毕竟循环自指,暗示生存从内到外都是梦魇的螺旋。

点题之后,诗人稍显拘谨的写法终于得到某种解放,在随后的诗行中,工笔的描绘被眼花缭乱的意象组接所替代,诗人发挥了他在不同类型的经验、语言缝隙间的游刃能力,在电脑游戏(“帝国时代”)、社会百态(“温州炒房团”)、娱乐资讯(“无间道”)之间自由地穿梭、出入。在这场戏剧中,我们似乎读到了两个主角:一个是赤裸着身体、彻夜无眠的游戏者,另一个是用“锁子甲”“追风马”掩盖生活之赤裸的“装潢者”。两个男人的形象,飘忽于纸上,实际上也可看做是同一个人,同样孤独、同样自闭、同样沉溺于一场游戏无边的仿象。这意味着,现实与魔幻的辨证,不仅是数码的重叠,也不仅是私生活中的一场“火焰山之梦”,同时它也是更大范围内生活世界的法则。正如室内的装潢之于室外的霓虹与灯海,“夜色”原来也是另一种铀彩,让世界全面沦入一种装饰。这或许是“全装修”这一术语,在家居之外的更深含义,它接近于一种鲍德里亚式的命题:我们的“生活世界”其实已成为无边的仿象,它从来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第三段起始劈空而出的一句,中断了前两段关于生活仿象的铺陈。一方面形成节奏上的突变,另一方面,第一次在“装修”、“电脑游戏”的主题之外,引入了“写作”的维度,诗人之间关于日用装修的对话,终于露出了“元诗”的底牌。下面出现的是一个典型家居男人的形象,诗歌的视角也从更广泛的社会视野,又回到私生活的领域:“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而当被溜着的小狗“忽必烈”与瓷砖上那匹追风马同名,主人的金发也未尝不可鲜明地闪耀,如同画中色目人的头盔与红缨。果然,在单身夜奔的色目人与孤独自闭的“那个人”之间,诗人的想象力持续地展开了。上面两个段落,探讨的主要是“现实之魔幻”与“魔幻之现实”的关系,在这一段中,话题则集中在了置身于魔幻与现实交界之处的“人”身上。“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我们又一次读到了循环的句法,诗人在这里提醒读者,沉溺于无边仿象的“那个人”,实际上也被诗行深深地拘禁,他或许已意识到了(设想)自己也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只是另一个人笔下的想象。

在另一人的笔下,在另一个人的想象中,“那个人”的生活场景虽不出客厅、卫生间与小区水景,但“他”其实也像画中的色目人那样,不断穿越着他的“火焰山之梦”:当他从“虚拟的包月制现实”退出,赤身走入卫生间,也就是再一次投身于、或将身影“镶嵌”于超现实。在“浅睡与深困”之间,在“小区水景”与“不锈钢假山”之间,两个世界虽一实一虚,但互为倒影,而且穿行的路线相同。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同一个梦境被两种不同的语言、符号书写,或者说这情形是否就“相当于一首翻译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当墙上的“月全食之夜”与私生活中的“包月制现实”,最终被揭示为一首诗的两个不同版本,读者也似乎被引入了一个《骇客帝国》式的终极网络,“——天哪,我在哪儿”,这是诗人代替诗中的“那个人”、瓷砖上的“色目人”,以及所有阅读此诗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