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扬尘埃,慰风尘
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比老赵头电线杆大女婿还电线杆,脸色蜡黄,破陋的衣衫,风一吹就能散架,唯独炯炯的眼神,盯住了老赵头的巴掌。
老赵头没忍心,便顺手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指定不是你偷的,你胳膊还没钢管粗呢。”
“你不是哑巴吧?头发这么长,还以为你是个疯婆娘呢……”
老赵头环视了一下帐篷,指着角落一堆蛇皮袋:“今晚你就睡这里吧。”
男孩没有动也没有啃声。
“是不是还没吃饭?”
“嗯……”
“没哑巴哇!你等着,我看看灶上还有东西吃没。”
老赵头拿着自己的饭盒去大灶上打饭,刚走到灶房门口,就看到胡嫂正准备锁门。
“胡嫂……还有没有剩饭……”
“你不是吃过了吗?哎哟哎哟,你个老二胡,饭量越来越大了哈!”胡嫂快人快语:“刚倒进屋后盆子准备喂狗呢,狗没吃完你就抢点去吧!”
老赵头赶紧跑屋后面,马老板的狗估计还在越野车上兜风没回来,老赵头赶紧用饭盒在盆里舀出一饭盒,转身,胡嫂在身后,差点碰到她身上。
“老赵头你疯了吗?和狗抢食?”
“马老板捡了一个小孩,下沟村的,安排和我一起住,看起来快饿死了。”
“下沟不是人早就走光了吗?”
“谁晓得呢?”
“灶房案板上还有剩馒头,你拿几个。”
“胡嫂心真好。”老赵头善意的一笑。
“心好个鬼……今晚二胡拉欢快点,别尽是些咿咿呀呀的,我听着心里憋屈!”
胡嫂在围裙上擦着手,给快步往帐篷里走的老赵头喊:“这荒山野岭的,别用你的二胡瘆人哈!”
“瘆的就是你……”老赵头边念叨边往帐篷里钻。
“你咋还站着等呢?”老赵头瞅了一眼男孩,把手上的饭盒和馒头放在帐篷中间的火炉边缘,找出自己的筷子递给男孩。
“吃吧,干净着呢。”
男孩从老赵头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饭盒和馒头。
“吃吧,里头有肉呢还。”
男孩蹲了下去。
举着筷子。
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老赵头,眼神突然变得明媚。
“谢谢!”
他说。
老赵头心头一酸,转身拿起床上的二胡,放在膝盖上,紧了紧弦后,指尖流淌出悠扬的琴声,依然如泣如诉……
“水在哪里?我去洗碗去。”男孩大声地打断了二胡声,吃饱喝足的他,显得又高了半头,几乎戳到帐篷顶了。
“放着吧,你这幅德行,天还没黑透,外面还有其他人呢。”
男孩下意识地又蹲下来。
老赵头把二胡往身边一放,直了直身。
“下沟村的?”
男孩微弱地点了下头。
“父母家人嘞?”
“没了。”
“马老板让你在这里打工吗?”
“不知道。”
“今晚你和我挤一下吧,地上冷的很。”
“不,这里暖和的很呢。”
男孩说完就走到角落的一堆蛇皮袋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抠着破裤子上露出的膝盖。
“下沟那一带的人不是全走完了吗?”
老赵头看着男孩,寻思着。
“我没走。”
“为啥?”
“没地方去,后来没衣服穿。”
“对了。”老赵头从床尾拉过来一个编织袋,挑出几件衣物。
“你个头大,先凑合着穿上,这样起码能见人些。”
男孩没有推辞,三下五除二就将老赵头递过来的衣服穿上了。
“马老板会让我在这里干活吗?”
“当然会,他修路把你的地方占了,按理说,还要给你补偿呢。”
“路上马老板说了,我没有户口。”男孩舒服地躺在蛇皮袋堆里,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我明天帮你问问这里的人,看看有没有懂这个的。”
“你弄的这个叫啥?”男孩指着老赵头身边的二胡问。
“这叫二胡。好听不?”
“好听,听着难过!”
“想学不?”
“不想。”
“那你以后想干嘛?”
老赵头有些困了。
“我想吃鱼,我娘说,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金鱼了。”
男孩在老赵头的呼噜声里,说完了这句话。
天微微亮,工地上已经热闹起来了。老赵头领着男孩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前去排队打饭。
队伍最前面就是胡嫂的嗓子。
“今天稀饭馒头咸菜,一人一个鸡蛋。”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队伍侧面传过来。
“大家安静一下,我强调两个事儿!”
大家伙睡眼惺忪地望向徐工。
“第一,还是安全第一,吃完饭都把裤腰带勒紧咯,安全帽谁不戴,罚款50!”
“第二,今天路槽施工的时候,大家一定距离工程车远一点儿,等洒水碾压完了,再人工细修。别跟着工程车的屁股,你那是找死!大家伙清楚了没有?”
回复声此起彼伏,很多人没等徐工讲完,就已经剥开鸡蛋了。
胡嫂看到老赵头,又瞅了一眼他身后的男孩,便把饭盒装满了,递过来两个鸡蛋:“到厨房后面给他找个饭盒吧!”
老赵头又领着男孩进到厨房,在乱七八糟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饭盒和一双筷子,塞到男孩手中,俩人一前一后进到帐篷里。
等他俩吃完后,外面的人已经全部散开了,远远的工地上,热火朝天,人如蝼蚁一般。
老赵头又带着男孩领衣服,徐工的四川女人正在洗脸:“老赵头,你不睡觉去跑来做啥子?小心夜里钢管又丢了,马老板儿不弄死你……”
“我给这个孩子领衣服来,马老板安排的。”
“好乖的娃哟!你叫啥子?”
“张三……”男孩看了一眼她,又把头垂了下去。
“张三李四王麻子,名字怪滴很!”四川女人笑嘻嘻地盯着张三:“有啥子害羞的嘛!你站直了,姐姐看看你穿多大码子三。”
张三动了一下身子。
“你瘦得像电线杆儿。”回到帐篷里,老赵头看着穿上新衣服的张三,活脱脱一副稻草人套上了袍子:“往后啊,你就多吃点。”
张三的出现,让老赵头产生了强烈的保护欲,这源自于1969年的3月,那年老赵18岁,高喊着“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加入了知青下乡的队伍。
热情似火的他,从省城来到了这片不毛之地,与三个同学一起被分到了上沟村。
省城里有自来水,有抽水马桶,有软和的席梦思,那时的老赵,只喝了一天的窖水,睡了一夜的土炕后,整个人就崩溃了,精神崩溃伴随着身体崩溃,老赵在茅坑的墙上写下了一句话:
“如果我侥幸不死,便不会再爱你”。
谁知道,更苦的日子接连不断。
1971年那年,冬天异常寒冷,老赵头去饮驴,半路上冻得昏厥了过去,手指发黑,毛驴将他拱醒后,拉了一堆粪便,老赵头将双手插进去取暖,才捡回来一双手。
1972年冬,备受煎熬的老赵头入赘给赵家,从此忘记了他本姓张,也忘记了省城的她。
直到三十年后,辗转打听到她的消息,她也随着知青队伍下了乡,只是没熬过71年的那个冬。
眼前的张三,如同那个时代的自己,举目无亲,稍不留神,就会被命运终结。
老赵头几乎有种想认他做儿子的想法。
“你多大了今年?”老赵头试探着问。
“二十。”张三摩挲着新衣服,有点心不在焉。
“看着不像呀,顶多十六。”
“我一个人生活了五年,估计没长。”
“走,给你问户口的事去!”
老赵头一拍大腿:“我把这事儿差点忘了给!”
张三又跟着老赵头屁股后面,这次,他走的有些趔趄,不知道是新衣服不合身,还是心里感激老赵。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三天后,镇政府派车接走了张三,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张三神秘兮兮拿着身份证告诉老赵。
“马老板同学给我办的呢,还拍照了,你看!”
老赵头接过来,开心地摸着张三的头:“哎呀,头发都理了呀,这家伙精神的……”
“我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他们就写了十月一日。”
“好日子好日子!”老赵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感觉自己替张三办了一件大事儿,顿时有些得意。
“占地的补偿款给你了没?”
“马老板说了,地和窑洞都是公家的,因为我打理了,所以奖励了我1000块钱呢!”
“一千块啊……”
“对呀!”张三眉飞色舞:“马老板帮我存起来了,还让我在这里打工,工钱和你一样多呢。”
“也是好事呢……”老赵头嘟囔着:“有人收留也是好事啊……”
他明知占地补偿款的数额,却也不能多说什么,马老板在这一带,都是几乎能通天的人物,光看他各类工程车,一般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好在张三兴致盎然,老赵头便疼爱地看着他:“干活要当心啊,工地上危险,你要时刻提防着呢。”
“我给马老板说了,以后还是跟你一起住,我喜欢听你拉二胡,喜欢和你说话。”
“好的很呢好的很呢,我这就再找块板子把床加宽,这样就不挤了。”
于是,张三每天下工回来,趴在暖和的床上,和围着火炉煮茶的老赵头话赶话地聊着,听着张三这几年独居生活的点点滴滴,老赵头总会感叹:“你坚强的很呐……我当知青那会,都没你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