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舒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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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绣文同志的创作友谊

陶金

我认识舒绣文同志,是在一九三六年上海的初春。那是一个细雨蒙蒙、寒冷的下午,我看完了木刻版画展览走回辣裴德路颖村,刚进弄堂口,迎面快速走来一位穿着短到膝盖的花旗袍的姑娘,她上身罩了一件宽大的西装上衣,光着两条小腿,脚上穿着三粒按扣的高跟套鞋,撑着一把夏天用的西湖花绸伞。

“啊!你是……”

我被这突然一叫,搞得呆住了。

“我昨天看了你的周萍,章曼苹演四凤,你们中旅(中国旅行剧团)这出《雷雨》很不错……”

“啊……”我的脸红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那时我才从北京来,没有见过上海的世面,北京的女士们可跟这位上海的不一样。但是她却说着一口纯粹流利的北京话。

她见我有点紧张,便莞尔一笑走了。

我回到剧团,把这事跟章曼苹说了。

“这一定是舒绣文,就住在这个弄堂里,她也在中旅待过。”

章曼苹过去跟她很熟,第二天便带我去她家,她住颖村4号,中旅在24—26号双套房。这房子本来是欧阳予倩住的,中旅来到上海,他便搬回江湾去,将这里让给中旅。

舒绣文正在灶壁间捅煤球炉子,见我们去了,便嚷着说:“你们来了,快上楼坐。”章曼苹给我们介绍,“绣文姐这是……”

“咳,不用啦,昨天已经认识了,快上去,我就来。”

我们走上楼,亭子间的门开着,里面说说笑笑很热闹。左明(著名的南国艺术剧社的小丑)看见了,便拉我们进房去。小屋里原已挤了好几个人,我们再进去便大有人满之患了。左明说:“都是自己人。天一公司要把浅予(叶浅予)的《王先生》(连载漫画)改为电影。喏,这就是演王先生的汤杰。这是演小陈的曹雪松。这位小妹妹叫李琳(孙维世)演阿媛。噢,还有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导演文逸民。”

舒绣文提着开水壶上来了,她见这么多人挤在七八个平方米的亭子间里,便说:“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快到我房里来吧。”大家便拥到她的前楼去。地方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平方米,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玻璃窗擦得通明锃亮。她忙着泡茶,左明向汤杰使了个眼色说:“茶不要泡了,快点煮饭吧。”曹雪松、文逸民也说:“绣文烧得一手好菜,今天大家有口福啊。”舒绣文大概没提防他们会来这一手,但随即机灵地一笑,爽快地说:“好吧,今天我请客,大家每人出一块钱。”又对左明说:“你是李琳的老大哥,又是《王先生》的导演,小妹妹的一份应该由你出。”左明已经拿出一块钱,又要加一块,叫苦不迭:“我出两只洋啦。”汤杰作出王先生的滑稽表情,用江北话说:“这叫偷鸡不着蚀了一把米。”舒绣文举着收来的五块钱,望着那四位男士哭笑不得的表情,用上海话说:“上海有句话,叫做老鬼失胚。”说完放声笑了起来。

我和章曼苹两人口袋里分文不名。因为中旅虽然名为职业剧团,可是没有薪金的,大家吃大锅饭。如果今天演出,与剧院对半分账,剧团要分到三百元就发给每个团员一元钱。卡尔登戏院九百个座位,最高票价一块钱,最低的三角,平均七角钱,要卖到全满座,剧团才拆到三百元多一点儿。如果只卖到九成五的座儿,团员就得不到一块钱。舒绣文是中旅出来的,当然明白,便说:“你们俩不要出钱了,我们罗汉请观音。”章曼苹和我有点难为情,推说“还要排戏”,就走了。

过了一个月的一天,舒绣文来找章曼苹,告诉她:“左明说天一公司老板邵醉翁要找陶金拍戏呢。”我当时正在中旅参加《茶花女》、《雷雨》、《少奶奶的扇子》、《复活》等几个戏的轮流演出,一下走了谁来替我呢?舒绣文觉得有道理,便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了。事也凑巧,有一天唐槐秋很紧张地找我谈话,因为我写了一篇杂文,发表在茅盾主编的《申报》副刊上,内容是如实叙述一二·九之后我在北平被宪兵队胡乱抓进监狱的事。唐槐秋深怕此事会连累中旅剧团。我们将这次谈话告诉了舒绣文,她心直口快地说:“怕什么?特务到处乱抓人本来就不光明。你越怕它,社会就越黑暗。”过了几天,章曼苹由欧阳予倩介绍进了明星公司,我便与天一公司签了合同,一块儿离开了中旅。

和绣文同志认识之初给我的印象是:爽快、机灵、热心、正直和一口纯粹流利动听的北京话,这在当时的影剧坛上可以说是独一份儿,多的是杂七杂八的方言撇着北京腔。

左明曾告诉我们:舒绣文可不简单,她先后在集美、五月花、春秋、中旅等好几个剧社服务。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她积极地为进步的戏剧运动工作,又随着话剧演员进入电影界,跟左明、金山、金焰、陈凝秋、郑君里、赵丹等一批人参加了天一和明星影片公司。

那一年冬天,我有幸和舒绣文一同演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她演一个专制残酷迫害儿媳的俄罗斯婆婆,赵丹演她的傻儿子,我演她儿媳的情人。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上海的影剧人大部分撤退,分别进了重庆的中国电影制片厂和中央电影厂。

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我和舒绣文在中制同台演了两个话剧,使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并且建立起艺术的友谊。第一个戏是曹禺编剧、史东山导演的《蜕变》,她演丁大夫,我演梁专员,同台演员有石羽、章曼苹、陈天国,还有当时还是孩子,现在已经是著名提琴家的杨秉荪等三十多人。这是一出揭露国民党后方医院的腐朽制度以及行政领导贪污行贿、盗卖药品、残害伤员的非法行为的戏,反映了抗战时期国民党整个机构的黑暗和官员们的官僚腐败。舒绣文非常用功,在对台词阶段就很严肃地进入了角色,进入了戏的规定情境;到走地位排演时她便以丁大夫的思想感情、语言动作出现在一些细节和人物关系之中了。我做不到,我是在逐渐试探、适应、修正的过程中培养出人物雏形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的。在正式演出的第一场,经过化装、服装的打扮,她一出场,便使我看到了一位想象中的老年女医生,逼真极了。戏演下去,我再也分不出这个老医生、外科专家什么地方是舒绣文的,什么地方是丁大夫这个人物的了,她们是那样有机地融为一体。随着剧情的发展,我只感觉到有一位救死扶伤的忠诚的老医生站在我面前,为找不到药品不能救护伤员的生命伸出颤抖的手求援,这双手像一块通红的铁烧烤着我的心,她所表现出来的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使舞台上的我肃然起敬,并激起了我的义愤,使梁专员爆发出雄狮般的怒吼:“必须砸烂这套机构,来一个彻底的改变!”舒绣文是如此善于运用自己的感情去激发对方的感情,把戏剧的矛盾冲突一步一步推向高潮。舒绣文的表演不太考究一招一式和形体、声音上的装饰,她是打开自己的心灵之窗,让观众与舞台上的我同时看见剧中人那颗跳动着的心。这样的表演征服了我,我们之间结下了真正的创作友谊。

我们在中制合作的第二个戏《蓝蝴蝶》,是由陈铨教授编导的。他是一位反动的法西斯主义的哲学教授,《蓝蝴蝶》便是他的反动哲学在戏剧上的体现。制片厂的特务厂长指定舒绣文、路明、陈天国和我扮演主要角色。我们先是拒演,后又采取怠工、磨洋工的策略对付。特务厂长气坏了,打报告给军事委员会,要把我们抓进监狱。政治部派戏剧课长来疏通,告诉我们当时国共关系紧张,特务到处抓人,劝我们不要吃眼前亏。我们被迫勉强答应,演出的第一天,剧场照常是客满。我见来了这么多观众来看这出反动戏,心里气愤,思想开了小差,说台词也牛头不对马嘴,一会儿冷场,一会儿忘词,后来我想笑,忍不住笑就在舞台上转圈子。舒绣文先是焦急地申斥我:“严肃点,别笑!”她愈叫我别笑,我愈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她背转身严厉地骂道:“疯啦?你要砸了自己吗?认真点!”我对她瞪眼说:“越认真严肃就越砸!”她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同台的路明、陈天国也都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观众看见我们在台上如此胡闹,都不满地喊嘘、骂人,有的则愤愤走出剧场。我们勉强把戏拖到闭幕,台下已经没有几个观众了。这出《蓝蝴蝶》就这样以大失败告终。舒绣文伤心地在后台哭起来,我安慰她:“今天这台戏砸了,观众最后会原谅我们的。”

第二天,特务厂长把我们十几个主要演员叫去训话、骂人,并威胁说:“你们吃着国民党的饭,给共产党干事,没有良心!你们里头有共产党,搞破坏!”过了几天,章曼苹和我便请了长假,离开重庆到成都去了,绣文拉住我们的手亲热地说:“后会有期。”不久,她也离开中制参加了应云卫组织的中华剧艺社,演出了翰老(阳翰笙)的《天国春秋》。

抗战胜利后,我们都回到上海。大难不死,绣文与我们重又相会了,她与我合演了杨村彬的《清宫外史》和宋之的编剧、洪深导演的《春寒》两个话剧,又合演了两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与《凶手》。一九四八年我和她先后去到香港,她主演欧阳老编导的《恋爱之道》。我去看望她,她把她的父母介绍给我,说:“父母养我十几年,抗战期间,把他们丢在乡下受苦,我做长女的对不起两老啊。”一九四九年金山来到香港,让我约绣文出来谈话,不久绣文便坐船经天津回北平了。临别时,她握着我的手热切地说:“希望不久就能见到你,一块儿演戏。”我一九五二年回到上海,虽然经常和绣文见面,也一同参加政治学习,但是,再也没有机会跟她一块儿演戏了。我是多么渴望再在创作的道路上与她合作并进啊!

二十几年来,我既是舒绣文的一个艺术上的伙伴,又是她的一名观众,我看过她不少戏,都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她在《新旧上海》里演一位上海弄堂里的前楼嫂嫂,那种上海特有的市民家庭妇女的柴米油盐味儿,那种楼上楼下四邻八舍的人与人关系,她演得活灵活现,她对丈夫那种又体贴又严加管束的心理刻画,真叫入木三分。她在《原野》里演金子,她百倍地怨恨那恶毒的婆婆,万般地钟爱情人仇虎,只有绣文才演出了金子那种用死亡去拼搏、追求哪怕是短暂的火一般炽烈的爱情来。她演的慈禧太后,妄自尊大,孤寡歹毒;她演的洪宣娇,矫健豪爽;她演《虎符》里的如姬夫人,表面庄重娴静而内心活动溢于言表;她演《棠棣之花》中的聂莹慷慨正义,英烈感人。每当我回忆她塑造过的众多人物时,她本人那亲切、善良、热情、诚恳的形象便会同时涌现在我的眼前。

绣文从小家境贫穷,年将及笄又遇人不淑,但她好胜自强。在旧社会做一名女演员,资本家首先要看你漂不漂亮,其次还得要善于交际懂得自我宣传。绣文这方面条件不是很好,她能够赢得广大观众的喜爱,全凭她演戏的真功夫:朴实的表演,丰富的感情,生动的性格。她的表演绝无装腔作势、扭捏作态。

绣文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谦虚好学,凡有剧中不懂的事、不识的字、不会的动作,她绝不装懂。绣文的戏德好,不抢戏,不挑角色,工作不选肥拣瘦,为集体不突出自己,爱艺术超过爱自己。她的这许多做演员的道德,在我们这些老一辈的朋友中也是值得学习的。

十年灾难中,有六年我被关在“牛栏”里,陆续听到电影戏剧界的朋友们不幸的消息,赵慧深、老舍、徐滔、应云卫、冯喆、孙维世、孟君谋、邓楠、司马文森、蔡楚生、郑君里、上官云珠……一个一个地永远离开银幕与舞台而去了,后来,又听到了绣文的噩耗。那时我没有权利自由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将悲伤埋在心底让它啃噬自己的五脏。一九七三年,我从山区干校调回原单位,有工作任务派我到北京。我卸下行装,就赶到绣文的住处,敲了半天门,里边没有动静,我才醒悟到,她是永远不会来开门了。

而今严冬已过,大地春回了,绿草已茁壮,百花正向荣。但是我们的绣文呢?但愿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知春。

(一九八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