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与“科学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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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孙中山的科学观

——出发点与高度

对于生活在当代的我们而言,“科学”可谓耳熟能详。但它出现在日本及东亚各国并普及开来却并不久远。“science”在日本被用汉字译成“科学”是在明治初期至中期,请参阅铃木修次《日语汉字词汇与中国(日本漢語と中国)》,中央公论社,1981,第62~69页;辻哲夫:《日本的科学思想 走向自立的摸索(日本の科学思想 その自立への模索)》,中央公论社,1973,第76~184页;《日中英语言文化事典(日·中·英言語文化事典》), Macmillan Language House, 2000,第392页;木岛泰三:《科学、学问、治学(科学·学问·学)》,石塚正英等监修《哲学、思想译词事典(哲学·思想翻訳語事典)》,论创社,2003,第36~37页;等等。不久后流传、普及到中国等汉语圈国家,成为近代社会的象征性词语之一。

关于“科学”,需注意两点。其一,当时日本所接触的“科学”,在西方已接近确立其专业研究制度;其二,日本在接受“科学”时,已按自身需要将其理解为与技术密不可分的实学知识。有关此点,极富启发意义的是,在“science”的译词“科学”固定、普及开来以前,积极倡导引进西学的福泽谕吉曾称西方分类设科的各门科学为“一科一学”,并译“science”为“实学”。永田守男:《福泽谕吉的“赛恩斯”(福沢諭吉の 「サイアンス」)》,庆应义塾大学出版会,2003,第87~97页。亦即,“science”原本所携带、内含的源自希腊自然哲学的知识谱系这一历史背景,在“科学”那里已被抽掉。

另外,“科学”的主要接受者和传播者即日本知识分子的学养基础是朱子学,而其根本教义在于“格物致知”。所谓“格物”即推究万物本源之理。通过“格物”以“致知”,即可使内心知识活动臻于完美。而根据《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项法则,如此获得的知识即为“平天下”这一道德实践的出发点。“科学”的翻译曾经过一番曲折,即先被译作“格物学”“穷理学”等,而后才选定“科学”作为其译词,就是这一传统思考路径的反映。关于中国“格物致知”的思想传统在解释西方近代科学时曾发挥的巨大作用,请参阅汪晖《“赛先生”在中国的命运——中国近现代思想中的“科学”概念及其使用》, 《学人》第1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第41~123页。关于对《大学》八目的阐释,此处主要参阅岛田虔次《大学·中庸》(上),朝日新闻社,1978,第62~78页。另,关于以“经世致用”为宗旨的实学思想是明末清初和清末接受西学的思想基础,请参阅杜石然《西学东渐与明清的实学思潮(西学の伝来と明清期の実学思潮)》,东乡俊宏译,狭间直树编《西方近代文明和中华世界——纪念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集(西洋近代文明と中華世界——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70周年記念シンポジウム論集)》,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1,第337~353页。如武田时昌所指出,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视作近世社会科学文化的延续并予以把握的观点十分重要,接受和翻译近代“科学”(science)的问题,如忽视其与明末清初的继承关系则无从理解。但本书考察的论点集中于第二次科学革命后的“科学”,故有关近世中国如何接受西学的问题,拟另稿探讨。武田时昌:《应多角度研究接受西方科学的历史(西洋科学受容史の複眼的研究をめざして)》,狭间直树编《西方近代文明和中华世界——纪念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集》,第332~336页。拥有独自思想体系的汉语文化圈对“science”的翻译以及“科学”这一译词的固定和普及等问题,是东西比较文明论的重要课题之一,科学史学及翻译学领域对此已有不少十分有意义的研究。李汉燮编《近代汉字词汇研究文献目录(近代漢語研究文献目録)》(东京堂出版,2010)收入日本以及韩国、中国大陆和台湾、欧美学者的研究成果,是具有较高实用价值的近代汉字词汇研究文献目录。该书“科学”条收入日文文献16件、汉文文献6件、韩文(译自英文)文献1件,计23件(第32~33页)。另,在日中两国科学史研究的代表性文献中,近代科学的引进被定为重要课题之一。杜石然等编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稿》(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344~415页;日本科学史学会编《日本科学技术史大系(日本科学技術史大系)》第6卷“思想”,第一法规出版,1968。另请参阅渡边正雄《日本人和近代科学(日本人と近代科学)》,岩波书店,1976;村上阳一郎:《日本人和近代科学(日本人と近代科学)》,新曜社,1980; Benjamin Elman: 《为什么Mr. Science中文叫“科学”》, 《浙江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第42、99~104页;等等。

不过,孙中山与“科学”相遇,若运用“在传统文化圈与异质文化邂逅”这一认识框架,则难以进行透彻解释。他在青年时期曾求学于香港西医书院(Hong Kong College of Medicine for Chinese),所学为医学(Medical Science),所用语言则为英语。关于孙中山立志学医的动机,他本人后来在自传中说是因为便于鼓吹革命等(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全集》第6卷,第229页)。不过,为孙中山施洗的牧师喜嘉理(Charles Robert Hager, 1851-1917)则说,孙本来希望成为福音传播者,但当时香港及广州没有水准较高的神学校,也无人愿意为他成为传教士提供帮助,于是决心学习医学。Charles R. Hager, “Doctor Sun Yat Sen:Some Personal Reminiscences, ”The Missionary Herald 12(April 1912), pp.171-174.亦即,他接触的是未经翻译的“科学”(science),汲取了其基本精神养分。应该说,他的科学观的出发点不是经过翻译的汉语“科学”,而是英语的“science”,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十分罕见的。但是,创办于19世纪末英国殖民统治下香港的西医书院,同时也背负着一个重大课题,即按中国的知识传统和社会条件重新解释和阐发“science”的精神。换言之,西医书院的每位学生都必须面对并解决两个难题,即对“science”既须“准确”理解,又须“贴切”传达。年轻的孙中山从英语“science”中学到了什么,又如何咀嚼、吸收其含义?本章将首先明确西医书院医学教育的理念及其欲解决的问题,继而对孙中山继承这些要素的过程加以分析,以探究其科学观的出发点。

如第二章所述,孙中山从西医书院毕业后曾在澳门和广州行医,但不久后即专注于革命活动,远离了医疗界。然而,如绪论所探讨,孙中山后来仍一直通过阅读努力探求知识,并将眼界扩大到社会科学、人文科学领域,不断深化对科学的思考和探究。他晚年在《孙文学说》中提出“生元说”,表明他已融合自己的思想和革命活动体会并将其上升到哲学层面。因此,本章第三节把“生元说”看作孙中山科学观最终所到达的高度,并尝试探讨其起源和特质。第四、五两节则以另一视角,并参照同时期生物学家提出的细胞说及后世孙中山研究者对“生元说”哲学意义所做的阐释,考察“生元说”所揭示的哲学的根源性意义。如此或可开启沟通当代生命科学(life science)设想的思考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