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艺术家画像(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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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艺术家的心灵历程——译者序(1)

爱尔兰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1904年在都柏林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青年艺术家画像》,1914年完稿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历时10年。他于1904年1月7日,在他母亲逝世之后4个月起意写一个自我画像。在都柏林刚筹建的杂志《达那》编辑们的怂恿之下,他在妹妹梅布尔的笔记本里急就了一篇叙述性的散文,题为《艺术家画像》。在这篇散文作品中,乔伊斯采用了他原先写成的所谓的“颖悟性速写”(epiphany),大致勾勒了一个故事,并声言要在散文中用“流动的现在时”表述过去,以充分体现“情感的跌宕”。

他将书稿寄给《达那》杂志,遭拒绝。不久,他便开始重写一部自然主义的长篇小说,题为《斯蒂芬英雄》。乔伊斯是在1904年2月2日22岁生日那天开始写作《斯蒂芬英雄》的。他想以此向《达那》杂志编辑们表明,“在描写我自己的作品中,我有一个比他们漫无目的的讨论更有兴趣的题材”。他对弟弟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说,这部小说将是自传性的,讽喻性的。在小说中,乔伊斯描写了许多熟识的朋友和天主教耶稣会修士。书名《斯蒂芬英雄》本身就含有讽刺的意义。1904年4月,他完成了11章,一年多以后,他写到25章时(差不多是他计划创作的一半),感到文思枯竭,转而写作《都柏林人》和准备《室内音乐》的出版事宜。现在在哈佛大学图书馆保存的手稿始于16章中间部分而在第26章中间部分戛然中止。在《斯蒂芬英雄》中,乔伊斯对他的技巧“颖悟性速写”作了一个界定,认为它是一种“无论是在语言或是在手势的粗俗性中还是在心灵本身一个值得铭记的闪念中突发性的精神的表现”。文艺评论家西奥多·斯潘塞认为,与其说乔伊斯的颖悟性的速写,是戏剧性的,还不如说是抒情性的,这与作品主人公关于文学形式的观点是一致的。哈佛大学教授哈利·莱文认为,乔伊斯运用令人头晕目眩的转换场景和思维的流动的手法实质上是试图创造一种宗教式启示的替代物。

1904年,乔伊斯出国远游巴黎、苏黎世和的里雅斯特等地。在这期间,他将《斯蒂芬英雄》改写为《青年艺术家画像》,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保留了许多前者的人物和事件。《青年艺术家画像》自1914年2月至1915年9月在伦敦《利己主义者》杂志上连载,1916年在纽约首次出版。

意象派诗歌创始人埃兹拉·庞德在1915年9月读了《青年艺术家画像》之后给詹姆斯·乔伊斯写信说:“我认为这本书与福楼拜、司汤达的作品一样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他认为,乔伊斯的文体清澈而简约,没有堆砌无用的词汇和句子。在另一篇发表在《利己主义者》杂志1917年2月号的文章中,他指出,乔伊斯的小说将永远成为英语文学的一部分。他说,他不可能就乔伊斯和任何英国或爱尔兰作家做一比较,因为他与其他的英国或爱尔兰作家太不同了。

虽然H·G·威尔士并不赞同乔伊斯在小说创作中的试验,但他还是认为《青年艺术家画像》将与《格列佛游记》一样成为文学的一大成就。他说,和世界上其他最好的文学作品一样,这是一部教育的小说;它是迄今为止所有作品中最生动、最令人信服地描述了爱尔兰天主教家庭孩子成长的故事。

乔伊斯在《青年艺术家画像》扉页引用了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里的话:Etignotas animum dimittit in artes(用心灵以使艺术黯然失色)。在这里,乔伊斯试图用新柏拉图主义的理念,创造一颗超越艺术的艺术家灵魂。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德达罗斯采用了希腊发明之神德达罗斯的名字。斯蒂芬在成长的青春岁月与爱尔兰祖国、家庭、天主教传统始终处于格格不入的境地。德达罗斯的儿子伊卡洛斯乘上他父亲发明的一对翅膀,因飞离太阳太近而坠落。这是斯蒂芬生来就要为之服务的目的的一种预言,这是艺术家在他的工作室里用大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制造出一个新的生命的象征。他的飞翔是他的起点,终以坠落而告终。斯蒂芬终因“不想再侍候上帝”而走上自我流放的道路。他决心冲出民族、语言、宗教的牢笼。小说本身赋有一种戏剧性的悲剧色彩。希腊神德达罗斯之所以想全心致力于艺术,根据奥维德的解释,他是希冀躲开大地和海洋的统治者,是因为:

…longumque perosus

exsilium,tractusque soli natalis amore…

(在太漫长的流放中

德达罗斯思念故土。)

艺术家的自我流放和对精神家园的思念更增加了这种乔伊斯式的悲剧效果。乔伊斯式的悲剧风格每每让人想起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为生与死所困扰,而斯蒂芬则在严峻的天主教教规与世俗的享乐和艺术之间犹豫不决。他最终发出:

老父,你这老巧匠,给我以帮助吧。

这一吁请让人想起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呼吁:“父啊,你为什么这般遗弃我!”

伊卡洛斯的坠落(fall)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几乎具有一种预言的威力。fall既预示亚当夏娃的坠落,又预示不想再侍候上帝的早晨之星路济弗尔堕落成撒旦——天使的堕落;既预示伊卡洛斯的堕落,又预言斯蒂芬的堕落和对天主教的反叛,又预言雪莱的“形单影只,成年漂泊”和纳什的“光明从空中坠落”。“星星陨灭了,细腻的星尘尘埃在宇宙间掉坠下来。”这《旧约·以赛亚书》中的fall的形象贯穿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之中。

另一贯穿整部小说的形象便是metamorphoses(变形)。从斯蒂芬到伊卡洛斯,从路济弗尔到撒旦,从象牙塔到E—C到海鸟姑娘,从E—C到贫民区妓女的变形,其主调都是堕落。

乔伊斯在fall和metamorphoses之间描写了一个从小经受天主教传统教育、在冷峻的天主教耶稣会修士们布道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的心灵历程。《青年艺术家画像》是一部艺术小说(Kunstlerroman),又是一部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它和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勃特勒的《众生之路》、吉辛的《新格鲁勃街》、托马斯·哈代的《心爱的》、德莱塞的《天才》、诺里斯的《范多弗与兽性》、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司汤达的《亨利·勃吕拉传》一样,是描写青年、描写艺术家成长的小说。在小说中,多愁善感的、内向的、以个人为中心的艺术家是主角,是堂吉诃德式的英雄。艺术家青春时期的忧郁、感伤、困惑和感悟便是小说的主题。斯蒂芬关注的是纯美学和阿奎那的论述。他的心灵在与都柏林社会、天主教、式微的家庭的冲突中成熟起来。可以这么说,这部关于艺术家成长故事的艺术小说就是一部描述宗教与世俗、自我抑制与激情、肉欲与理智、艺术与生活冲突的作品。乔伊斯在这部小说中描写的不是“一位艺术家”,而是带有定冠词的“艺术家”,正如W·Y·廷德尔所指出的,这表明乔伊斯描写的是一个特别的、也许含有讽刺含义的一类人的画像。这个艺术家就是斯蒂芬英雄类的人,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一个人。斯蒂芬意味着殉道者、巧匠、流放者、希伯来、基督教、希腊和傲慢的罪人。

无论斯蒂芬在家时,还是在克朗哥斯公学、贝尔维迪尔公学或在都柏林大学学院,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时而明确时而朦胧地寻觅真正的自我,寻觅自己的归属。斯蒂芬摒弃了污秽的、愚蠢的、尔虞我诈的环境,飞越出式微的家庭、虚荣的父亲、呆板信教的母亲、“吞食自己生养的小猪的”民族、严峻的冷漠的天主教教会的网去寻找自我的。斯蒂芬怀疑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是一种神秘的领养的关系,而不是一种血缘的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兄弟姐妹的确切数字。

他是一个学究式的、自恋的唯我主义者,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叛逆者。他与都柏林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一种弥漫整个身心的孤独感。孤独感正是敏感的艺术家的显著特征之一。乔伊斯在小说开首就写道:

从前,在一个很美妙的时刻,有一头哞哞母牛在路上踽踽而行,这头哞哞母牛在路上彳亍而行时遇见了一个名叫小杜鹃的可爱的孩子。

斯蒂芬一降生就生活在异类的环境里。小杜鹃这称呼,对斯蒂芬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雌杜鹃每每将蛋下在别类鸟的巢里。这注定了斯蒂芬作为艺术家的孤独的人生。

斯蒂芬在克朗哥斯公学遭受教导主任多兰神父的鞭笞是艺术家的自我第一次与权威发生了冲突。他打碎了眼镜,阿纳尔神父允许他可以不用读书,而多兰神父却诬蔑他为“懒惰的小骗子”。这是不公正而残酷的。艺术家要去跟院长说,他被错误地体罚了。他想,像这样告发冤枉的事在历史上有人干过,那是伟人。他于是饭后散步时不是踅向走廊,而是爬上右边通向城堡的楼梯,鼓足了勇气去找教区长。于是,艺术家成了伟人,成了乔伊斯式的孤独的英雄。他认为,他的命运是要躲避任何社会性的或宗教性的派别。他注定要与众不同地领会他自己的智慧,或者在世界的各种陷阱中周旋,自己来领会别人的智慧。

甚至当他16岁躺在妓女的怀中,他仍然是孤傲的,紧紧抓住他的自我不放。在乔伊斯的自然主义的描述中给人一种疏离感,在男女的接触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不可逾越的藩篱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默默地呆立在房间中央,她走上前来快活地正经八百地一把抱住他。她那滚圆的手臂将他搂在怀里,他一见她的正经而娴静的脸庞贴向他,一感受到她温热的乳房平静地在身上摩挲,他遽然歇斯底里地啜泣起来。愉悦和释然的眼泪在他的快乐的眼睛里闪烁,他张开了嘴唇,但并不想说话。

她用她那玎玲当啷的手抚摸他的头发,叫他小无赖。

吻我,她说。

他不愿躬身去吻她。他只想紧紧地偎在她的怀中,被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抚摩。在她的怀抱之中他突然变得强大、无畏而充满自信。但他不愿躬下身子去吻她。

她霍地一伸手将他的头压下来,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从她那毕露的抬起的眼睛里他颖悟到她所有动作的含意。这对于他太过分了。

桀骜不驯的艺术家孤独的自我的另一面就是异端。他所信奉的思想与世俗迥异。他崇尚的是浪漫主义诗人拜伦,认为丁尼生只是一位韵律家,而最伟大的诗人是拜伦。但在都柏林庸俗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看来,拜伦纯粹是个异端,“一个不道德的人”。斯蒂芬第一次因为坚信自己的异端思想而挨了一顿揍。即使斯蒂芬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同学从沟里操起一根长长的白菜帮子扔在他身上,用手杖猛揍他的腿,赫伦严词要求他承认拜伦不好,艺术家仍然是一个断然的“不”。

由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斯蒂芬在同学的眼中无异是一个“魔鬼”。同学达文对斯蒂芬说:“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总是孤独一个人。你完全脱离了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你是一个生来就对一切冷嘲热讽的人。”但艺术家却认为,“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人生创造了我,我只是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我而已。”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斯蒂芬作为艺术家的最后归属是由一位无知的教导主任肯定的。

教导主任问:“你是一位艺术家,是吗,德达罗斯先生?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美。”

斯蒂芬说:“只要视觉能理解它——我是指美学理解——那它就是美的。”

斯蒂芬对同样无知的同学林奇阐述美与艺术时,艺术家的自我达到最高峰,一个完整的新柏拉图主义、阿奎那思想的信徒便塑造完成了。斯蒂芬认为:

“艺术是人为了审美目的对可觉察的或可理解的事物的处置。根据阿奎那,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美需要三样特性:完整性、和谐和光彩。……”

关于艺术形式,他认为:

“你会发现艺术分为三种形式:抒情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史诗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和其他人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戏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其他人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

乔伊斯有意安排艺术家在阐释自己关于美与艺术的观点时,他的听者是无知之徒,这使艺术家英雄的孤独感达到了极致。于是,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作为异端分子、作为英雄、作为流放者的英雄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