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5)
她瞪大了眼睛:“我以为汗血宝马已是封赏,哪敢再想什么别的。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他定定望着她:“我准你贪心。”
她盈盈漾出一个笑来:“无论我要什么,主上都会给吗?”
他不置可否:“你说。”
她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这枚血玉,主上可舍得?”
他仍没什么表情:“你想要这个?用来做什么?”
她微微敛下双眸,是失望的神色:“是虞珂僭越。”
可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忽地被他握住,她茫然抬眼,颊边蓦然泛起红晕,想要将手抽回,他却握得更紧。
他的冷淡嗓音响彻在无边夜幕,像是许下一世承诺:“我既答应你,就不会违约。君,无戏言。”
我不知虞珂为何有此一问,大约是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人心,尤其帝王之心,总归经不起试探。
边疆小国再次来犯,前线战事吃紧。
萧祁数日未曾踏入的后宫忽然传言四起,言道太子莫凛要同萧国联姻,娶的乃是忽然出现的这位郡主。
宫中流言向来半真半假,本不该相信。可无风不起浪,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一时间人云亦云,连阿箩脸上也遍布愁容。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虞珂连半分准备都没有。跌跌撞撞闯入萧祁书房时,萧涵正在他案前说着什么,见到她时微微一愣,便躬身告退。
只是在临走时,萧涵深深看了她一眼。
萧祁却连头都没有抬,只是打开一本奏章细细批阅。一旁的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让他的身影如云雾缭绕一般看不真切。
也许,就从未看真切过,她自以为懂他,可到头来,倒像是一场笑话。
她一步步地走向他,嗓音喑哑:“她们说你要送我去和亲,可是真的?”
他手中的笔锋一顿,仍继续写着。
她勉强扯出笑意,可眸中全是苦涩:“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说让我陪在你身边,你说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我,都是骗我的?”
他终于从奏章中抬起头,目光落到她身上,神色依旧难辨:“阿珂,我会接你回来。”
她苦笑:“接我?去哪里接我,邻国吗?怎么可能呢,两国联姻,哪里又有反悔的道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这些,我都懂的。”
直到她迈出房门,他也未再同她说一句话。日光明媚得刺眼,她将手指搭在眼上,蓦地想起萧涵的话,不由自主默念出声:“湖心的小岛上,究竟住着谁?”
她换上阿箩的婢女服饰,深夜去了将军府。默思溪旁的白玉雕栏新旧如昨,那日萧祁酒醉,她便是在这里同他醒酒。
只是时光荏苒,忆短情长。昔日的温言软语,终被时间割得面目全非。
岸旁有叶扁舟,隔着半丈溪水,岛上隐约泛着亮光。
她弃了桨上岸,透过窗纸看去,只能看见碧色的衣角在屋中飘飘荡荡。屋内烛火透亮,女子的身影对着烛火,低喃出声:“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蓦然想起老将军寿辰时她也听过这句话,起初还以为是误听。可还未想透彻,女子又道:“听侍女说,你又封了新的郡主,你说会找人代替我去和亲,如今,可是找到了?”
虞珂几乎站不稳,跌跌撞撞想要上船,却撞倒了门栏上浸着夜露的青釉瓷瓶。
瓷瓶坠地的声音响在幽暗夜中莫名诡异,紧接着屋内亦传来惊恐喝声:“是谁在外面?”
待房门被打开时,虞珂已经跳上船去,水面被桨一层一层推开。小舟幽幽荡开后,虞珂再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逆光而立,碧色衣角被风卷起,却看不清面容。
常言道好事成双,却不知坏事也成双。
还未踏上岸,船舷旁已稳稳立着一人,绯衣太子笑容莫测,正深深看着她。
“在此处也能碰到郡主,当真是缘分。不知郡主深夜出现在将军府,所谓何事?”
船身几个晃动,她已踏上岸去:“你为何会在这里?”
“恰好王城中驿馆已经住满,就将我安排在将军府。”莫凛如鬼魅般跟在身后,“郡主,你说不愿同我做这桩交易也无妨。可我们总该彼此相互了解。”
她神思恍惚,随口答道:“了解什么?”
“哦?你不知道?两年前我同你们国有婚约,那人似乎名唤,碧福郡主,也是萧祁最宠爱的郡主。后来不知怎的就一病不起,从此销声匿迹。听闻郡主是中原人,骑术极佳,最爱穿的就是绿衫。都说那是萧祁最爱的女子。”他漾出一丝笑,将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人,是不是你?”
天幕下起冬雨,荡在空中都是黏稠的冷意。
冷风翻起案几上的书页,恰好停在虞珂未曾读到的那一页——
祁帝继位三年,与其妹萧涵情深义重。一日萧涵因事冒雨出宫,帝连夜找寻,中途另救下绿衣女子,翌日带回宫中,赐名碧福。
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号,可见萧祁对这女子的保护有多周全。将女子安置在将军府,更是万全之策。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从他让她学骑术的那一刻开始,原来都是局。
难怪花园里会有中原的景,难怪宫中会有江南的山茶。
难怪萧涵会说,自她入宫,他就变得不一样。
难怪他会封她为“碧芙”郡主……
一切都像细丝织成细细密密的网,将她网在其中。
她觊觎狼血印,也许早就露出马脚,只是他不愿说破。因为她还有价值,她还要代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和亲。
她以为她算计了他的爱情,最终却交付了自己的真心。
什么一世情长,到头来全是痴妄。
邻国太子此番前来除了联盟,便是要和亲。
所谓联姻,是谁不重要,名号才最要紧。
原来,他封我郡主,赐我碧芙,存的竟是这番心思。
碧福——碧芙,一字之差,却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代嫁。
十二月初八,边境再度来犯,萧祁亲自领兵迎战。
不知是时间仓促还是何故,临走时都未再见虞珂一面,只是遣人送来崭新的嫁衣。锦茜红妆上金凤欲飞,是太子妃的服制。
萧涵再次出现在她房中,轻抚着榻上的赤金凤冠,轻笑道:“哥哥已经出征,朝中大臣正在商讨该何时将你送去和亲。你永远别想得到哥哥,永远别想。”
枯枝上的两只寒鸦嘶哑哀鸣,虞珂从窗外收回目光,嗓音淡淡:“即便我得不到他,你也不可能同他在一起。”她缓缓站起来,凝出笑意,“听阿箩说三天后是个吉日,你不如同大臣说,送亲之日定在三日之后,如何?”
萧涵愣在原地,许久,恨声道:“好,到时,我亲自送你!”
我猜不透虞珂的想法,只得念出咒语将景象定格在三日后。卯时刚过,她果然披上嫁衣,凤冠垂下的流珠覆在额前,遮住一双暗淡无光的眸。
镜中的人,从未见过这般浓丽的妆容,却衬得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半点喜色也没有。
她本以为此生这身嫁衣该穿给书生看,来了这里,前尘往事殆尽便罢,却要嫁给只有两面之缘的人。
送嫁时,皇城中却是一片死寂。莫凛已先回邻国,官爵最高的就是萧涵。但她也不是真心诚意来送行,说是来看好戏应该更加妥当。
天气一分一分冷下来,宫殿高台映着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前,只有空设的皇位,鎏金珠帘垂下来,遮住她所有的希望。
即便帝王不在,可礼数仍要做足。
寥寥十余人中,萧涵立于首位,轻蔑地笑道:“我本不想来,可既答应了你,总归要做好排场,不能让人觉得萧家无情无义,你说是不是?”
她不答话,只转身望着百丈高台。青砖铺成的阶梯,似通向高耸云端。眼前仿佛出现幻象,好似那身穿冕服的帝王正遥遥看着她。她敛下心神,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缓缓拜倒,大红的嫁衣,似染血的蔷薇。本该说出谢恩的话,可她薄唇轻启,道出的却是:“愿陛下与郡主,天福永享,百年好合。”
清冷声音盘旋在王城之上,久久不散。
镜中景象最终停留在这一幕,天边云层喑哑,我看不清虞珂的表情,只知她这一跪,该是同萧祁恩断义绝了。
其实细想来,这也未必就是萧祁本意,但他定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如何,虞珂被送去和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同贺连齐两两无话,许久,他忽然看向我,面色凝重道:“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前尘镜终趋于平静。我将镜子递给他,望向已逐渐消失的送亲队伍。
“我既然将她带来,无论结果如何,也必须将她带走。”
他沉默片刻,道:“若三月之后她不离开此地,会如何?”
我忆起画卷上小楷描下的几个字,沉声道:“时空交叠,肉身碾压,魂飞魄散。”
伍
其实若三月没有离开镜中世界,也不会立即死去,可身体会被快速压垮,不需多久便会出现画卷上所说的情况。我将期限定在三个月,只是最安全的时期。
我同贺连齐商议,要不要一同去抢个亲。他打前阵,我负责后援。当他问到理由时,我理所当然地说:“你看,我一个女子去抢亲是师出无名。可是你去就不同了,作为男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抢过来。”
他看我半晌,叹气道:“‘名正言顺’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
无论如何,抢亲这事虽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瞧着那百余人的送亲队伍,不知其中有多少侍卫混在里面。
若说贺连齐能以一敌十我还相信,想要以一敌百,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终,我们决定先跟上队伍,寻找机会将虞珂带出来。
第一夜,队伍就宿在寒冷山涧。
山间月色正浓,许久不曾露面的虞珂终于下轿。仍是大红喜服,脸上却惨白得无半分血色。
星子撑破夜幕漫出华彩,她长裙曳地向东方迈出几步,那是王城的方向。
一旁的阿箩声音哽咽:“郡主,不如我们遣人知会主上,主上定不舍得让郡主去和亲。”
这话一听就没什么底气,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能用来安慰他人。果然,虞珂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天幕,许久,才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你觉得,他会来吗?”
他若是想拦,早就该拦下来。可至今还没有动静,要么是前线战事太急,着实没有工夫分神考虑她,要么是默许她和亲之事。
总归,她在他心中,还是可有可无。
夜深露重,山洞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我抱膝凝着火舌跳跃,心里却十分担忧。
虞珂的表现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像即将风沙漫天的炙热大漠,只是在酝酿情绪。我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遂若有所思道:“这一行,不知是不是得不偿失。”
贺连齐靠在洞壁,将手臂枕在脑后,斜睨着我:“你难道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
我想他说这句话太欠揍了,我不光生在帝王家,还深受宫闱的毒害。可不知者不罪,又不好说什么。我只得裹紧了裘衣,淡淡道:“她若是公主,就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可她不是,即便萧祁是帝王,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当然,能担忧自己未来命运的前提是,有未来。而照目前我的情况来看,却是件虚无缥缈的事。
七日后,山路渐尽,眼前出现大片森林。贺连齐先一步去前方打探,回来时随手递给我两个包子,垂眸看着仍不紧不慢行着的喜轿。
“最多两日就会到达两国边境,此时再不动手,等入了邻国,送亲的侍卫必定再增一倍。只怕到时她就真做了太子妃了。”
我咬下一口包子,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太子一定会增派侍卫来迎接?”
他答非所问,轻轻笑道:“你觉得增派守卫,是迎接她?”
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万一太子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不派人来迎接不说,说不准还会让送亲的队伍回去一大半,到时岂不是更方便下手。
可当晚我便知晓贺连齐究竟是何意,只因夜里虞珂就被人劫走。准确地说,不是被人,而是被狼。
那头雪狼。
我被一声惊呼惊醒,睁眼见贺连齐衣衫妥帖地立在洞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的景象。
我也靠过去,只见漆黑夜幕中瞬间燃起数道火把,送亲队伍登时乱成一团。可雪狼已带着虞珂跑出数丈,又专挑陡峭山路,马匹无法通过,侍卫的脚程又慢了一些,雪狼几个跳跃之间,已不见踪影。
我同贺连齐策马去追,绕进密林时忍不住问他:“这雪狼,是萧祁派来的?”
他似乎早已料到此番情况,不紧不慢地回我一句:“不然,你以为呢?”
我说:“萧祁既要把虞珂带走,当初就不该把她送去和亲。犹豫不决,不像是他的性子。”
身后一时静默,半晌,才传来他被冷风割得破碎的声音:“或许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会犹豫不决。”
想来这段时日是白担忧了,虽然其中的痕迹无法磨灭,但兜兜转转一圈总算又回到原点。
可我又再一次猜错事情走向。
只因本该在邻国国都等着新娘过门的太子却出现在密林深处。
贺连齐将马放跑,带着我悄然接近。
我以为莫凛是穿着喜服,到近处才发觉原是寻常衣袍,只是颜色绯红,到底平添了一分阴柔。
雪狼已经不见踪影,只剩萧祁独站一边,莫凛半边身子挡在虞珂身前,笑容莫测:“陛下该知已将郡主许给了我,如今出现在这里,是想悔婚?”
萧祁眸色淡然:“联姻之事,可以再谈。”
“不必谈了,”他衣袖轻晃,指尖已点在她的眉心,“我只要——她。”
萧祁目光微凛:“谁都可以,她不行。”
“哦?”莫凛笑意深沉,“既然她不行,那不如就换成将军府中藏着的那位郡主吧。”
看来莫凛是有备而来,否则不会将萧祁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
萧祁嗓音淡然,可眸中却泛起冷意:“两国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不代表是唯一的选择。太子何故咄咄逼人?”
莫凛轻笑:“只是新欢旧爱主上都想要,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眼见一场谈判就要以见血收场,僵持不下之时,莫凛忽将虞珂拉至身侧,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可是费尽心思帮你试探他,只是不知他现在所言,你还会相信吗?”
因我避在莫凛身后的树上,所以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