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狼血印 万里江山不及她(3)
虞珂的颊边映出一抹微红,退却不是,不退却也不是。
婢女的活儿她确实没有做过,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边的手臂被他压着,走得莫名费力。
顺着园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着远处七重宝塔,被一条跃起的锦鱼扰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将萧祁扶到凉亭,虞珂揉着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栏旁。
远处宫灯昏暗,透过重叠的飞檐,照到汉白玉围栏上已经并无多少光点。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如钩弦月,自言自语般:“我以为今夜宫中会再添一位娘娘。”
有声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来,却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乔装而出,只是话尾带了一点鼻音:“你之前负气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她猛地回头,衣角掠过青砖,却又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点,明明像是警告的话,却被他放缓了声音说出来:“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
一时两两无话,园中的乐声已换了一曲。萧祁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缓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倾身:“你就是这样侍候我的?见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汤来?”
他离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头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这才惊觉,慌乱地欠身跑开。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流长,隔着薄薄的绣鞋硌得脚底有些疼。湖心有缥缈歌声,她停下张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岛。仿佛听到女子的声音,怯怯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虞珂略略驻足,又裹紧了外袍快步走开。
待她拿来醒酒汤,凉亭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一位小侍卫候在那里,见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宫门等你。”
虞珂愣了愣,将已经半凉的汤碗放在石桌上,转身离开。
回宫时再骑马已是不便,将军府特意遣了马车。马车走得不快不慢,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溢出清脆响声。秋日的夜微凉,萧祁坐在车厢中间微颌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挨的沉默中,马车像是被什么绊住,猛地向前倾去。有东西坠地的声音,虞珂还来不及细想,车夫颤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树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横行,四周一点灯火也没有。待二人掀帘而出时,轿夫已经不知所终,唯有一头通体雪白的狼,眼睛泛着幽暗的绿光,在夜中尤为可怖。
这里地势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该有野兽出没。
雪狼像是能识人般,次次来袭都是直冲着虞珂扑去,却次次被萧祁护着她躲过。
雪狼仰天长啸,蓄力发动最后一击。他回身将她揽在怀中,夜幕中蓦然听到衣帛被划破的声音。
云靴踏碎枯枝,他不再出招,只是冷冷地看着雪狼,眸中陡现威胁神色。
一人一狼像是对峙一般。萧祁没有佩剑,照理说人总该是输的那一方,可最终结果是雪狼掉头离开。闪进树林时,雪狼又似不甘心地回头一望,黑影中仍能看见那双幽暗的眼睛,泛着慑人的恨意。
虞珂心有余悸地回到轿中,又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望着玄衣的君王:“你有没有伤到?”
他安抚地低声说:“它不会伤我。倒是你,胆子还这样小。”
她还想再说什么,脚尖却触到什么东西,她弯腰从地上缓缓捡起来,待看清时心口莫名跳了两拍。
那东西只有寻常玉坠大小,通体雕成狼的模样。玉质鲜红,艳得似乎要滴下血来。该是方才无意间落下的,她在手心里握了握,转身将玉坠递给他,面上再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虽然没见过狼血印的模样,但除了这个,她再也想不到第二种解释了。
本以为萧祁回宫之后会整顿王城治安,再不济也该派兵沿路找寻,以免那头狼再伤到人。可他却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连提都不曾提起一句。
有时想寻到一样东西,翻天覆地也未必能寻到。可当心思渐渐转移,这东西又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
就如狼血印。
虞珂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终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里,亲自煲了一碗下了迷药的羹汤端去萧祁的寝殿。
可是走至殿前,她就已察觉出丝丝不寻常的气氛。门前空旷,连巡逻的侍卫都未曾见到。她试探地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只是内殿有模糊光影,她约莫记得萧祁的寝殿后通着温泉。又走了几步,果见水雾缭绕,唯一不和谐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
至此,已不难想象萧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急急奔进去,却被眼前所见惊住。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中依稀有个人影,纹丝不动地倚在池旁。近处的矮榻上衣衫凌乱,还搭着染血的绷带,她手里的羹汤坠在池壁上“咚”的一声响。
“我以为你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为了把这里弄得更乱一些。”
熟悉的嗓音让她松了口气。
雾气褪去,萧祁半个身子都沉在池中,墨发未束,被水汽蕴得濡湿。见到她来,眸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
她刚想喊侍卫,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带至身前,手指点在她淡色的唇上,声音有些虚弱:“小声些。”
她看着一地狼藉,神情紧张:“是刺客?”
他却摇头:“那日你回宫的路上,可还记得,见到了什么?”
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似乎再一次出现,蓦地想起她似乎听到衣帛划破的声音,应是被雪狼所伤。可当时太过慌乱,见他并无异常,便以为他真的没事。
她轻声道:“是它伤了你?”
他却答非所问,靠在池壁上,微微合上眼:“我同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
“萧氏一族历来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官居高位却人丁稀薄,百年之前方登基。上位之后手腕铁血,你可知,这是为何?”他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水雾缭绕,水温一点一点冷下去,也浑然不觉,“若有一个人,他通狼语,御狼军,甚至同狼亲近,你作何感想?”
还未等她回答,他已淡淡道:“你会觉得那是怪物。”
“幼时我养过一头狼,一日父王的嫔妃挑唆兄长欺辱我,被那头狼咬伤。它只听我的话,我从小就被当作怪物,备受冷落。直到登基,排除异己,流言才渐渐消失。边关常年战事不断,若是没有它,”他低笑一声,“兴许我早就战死在长暮关了。”
她依稀记得在书本上看到过,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就是发生在长暮关。军中战力并不强盛,大漠小国繁多,想要占据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那些载满书页的战绩,无一不是高歌仰颂,却从未提到他的童年。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就拿出些官话来:“主上战功赫赫,从无败绩。乃六军之首,又是万民敬仰,怎会觉得……”
他却蓦然打断她:“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情?”
片刻沉默,他轻笑一声:“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倒是来得正好,那就帮我上药吧。”
直到他赤着上身出了浴池,她才看到除了后背的爪痕,以及书中提过肩上的箭伤,还有刀伤从胸口滑到右腰。她轻轻抚上去,哑声问道:“疼吗?”
他似乎毫不在意:“陈年旧伤,怎么会疼?”
氤氲的水汽凝在云石的壁顶,有水珠滴落,滴答一声。他俯身看着她,水线沿着胸膛蜿蜒流下。
“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阿珂,你可怕我?”
她望着这张脸,熟悉的温暖渐渐从记忆里褪去,只剩刚毅冷峻的眉眼,从风沙中将她救下,眼神凌厉。墨色的瞳被水雾蕴上一层迷蒙,映着星点烛火。
她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不怕。”
这二字,可当她来到这里最为衷心的心里话。
羹汤到底还剩了一些,萧祁夜里没有进食,就让她盛了些。她端着羹汤的手有些发抖,咬牙端平又不忍让他喝下去:“汤凉了,我去厨房热一热。”
他却拉住了:“不妨事。”
她神色犹豫地看他喝完。月影淡淡,纱帐微微扬起。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是睡着的模样。
她的手掠过他的眉眼、他英挺的鼻梁、他的薄唇,最终停在他脖间那枚鲜红的印上。手指触到他裸露的肌肤,像被烫着似的立刻收回来。
最终,她只是替他掖好被角,转身离开。
殿外有重重宫灯,月影婆娑。她抬头望着月色,想起那日在将军府中,不知谁低吟浅唱着四句诗——萧氏一族,狼王为伴。狼血印启,天下不安。
本该是万般荣耀,却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或许王并没有她想象的俾睨众生唯我独尊之感,而是曲高和寡,难掩的孤独。
刚入宫时,虞珂曾买通边境一家与她同姓的人家,家中男儿已经战死,她便替自己买下次女的身份。到如今办事不得力的属下才将消息带到皇宫。
当萧祁告诉她这桩消息时免不了再哭一场。这哭却是真心实意,她失了最好的机会,更不知有没有下一次机会能让她取走狼血印。最重要的,是她不知自己还能否坚定如初。
秋意凉薄,院中的山茶却朵朵绽放。她站在花影下,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抚过她的衣角:“那日在长暮关,一眼便看到你的绿衫,不知怎么就想到宫中正是需要这样的颜色。阿珂,留下来陪我。”
她怔怔地抬头看他。
他抚开她的鬓发,指尖擦过她泛着红晕的双颊:“你知不知道碧色在这大漠中,有多珍贵。”
一个女子在宫中总归无名无分,虞珂受过多少委屈,萧祁必定都看在眼里,才会特意挑了良辰吉日,一道旨意颁下来,将她封为郡主,封号碧芙,其位等同萧涵。
宫中一片哗然,萧祁却视而不见,自那之后,甚至日日将虞珂带在身侧,有时闲着还让她画两幅小像。虞珂也乐意为之。更乐意的,是宫中的史官,日日盼着虞珂作画,作好画后都尽数将画像收藏,私下坦言御用的画师都画不出她画中的神韵。
人人都在盛传这位神秘姑娘,会不会坐上空置已久的后位。
在大漠,虞珂越发爱笑,昔日爱哭的容颜渐渐洗脱,再也没有什么恼人的事。
原来的虞珂情路坎坷,历尽千辛万苦和书生在一起后,书生又染病昏睡,中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如今天高水阔,自由自在,再无尘世的半点束缚。
我从前尘镜中看到这些,一时摸不准虞珂的心绪。只因入镜后,心猿意马乃是常事。就如我之前所说,萧祁跟书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盗走他的心爱之物去救书生,着实很难下手。
到此处,其实很难预知之后结果。
只因在寝殿的那一夜,虞珂看不到,我却看到,在她离开后,本该沉睡的萧祁却缓缓睁开眼,眸中漆黑得无半点光亮,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时候,我曾以为萧祁定是爱上了虞珂,否则身为一族首领,又怎能允许身边的女人觊觎他的宝物。
或许连虞珂都这样以为,才会在日后出事之时,那样措手不及。
肆
传言六件神器因情而生,只因看遍世间冷暖,遂坠入红尘考验人心,唯有真情才可救人。
付出的代价,哪怕说得再清楚,也只有亲自涉足才能领略一二。就我来看,只要选择用神器救人,本来就注定是一段伤情。若是入境的女子冷血无情,伤的只有镜中人一个。
可世间这类人毕竟少数,于是多半结果是两败俱伤,伤来伤去,最终又伤到自己。
可见世上并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想要逆天改命,付出的也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
只是不知,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短短一月,萧祁对虞珂的信任可谓一日千里。
虞珂已是郡主,又日日跟在萧祁身侧。
照理说,狼血印应当早就到手。可隔了这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半分消息。
我虽担心虞珂的近况,可贺连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前尘镜借我一观,说什么宝物都有寿命,用一次便少一次云云,堂而皇之地编着谎话。
我也就放弃了这桩想法,毕竟人各有命,我既替她搭了座桥,究竟能不能拿到圣物,或者她愿不愿意去拿圣物,该由她自己决定。
两月之后,我又有呕血之症,身体势必要通过青玉命盘走上一遭。终归是要走,不如去看看虞珂。
临行前,我嘱咐贺连齐留下看家,若还有拿着师父亲笔信笺来找我救人的,可让对方等几天再来。
贺连齐听后不语,只是皱眉看我。
我打量他的表情:“你觉得哪里不妥吗?”
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去镜中世界,很不安全。难道不觉得该带一个侍卫?”
我觉得他不是如此好心之人,遂狐疑道:“你若是肯说实话,我就考虑带你同去。”
他干咳一声:“我一人在家中,没有饭吃。”
我脚下一个趔趄,站稳后才犹豫道:“可我向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同人一起去过,万一……”
他挑眉:“万一什么?”
我摊手:“你想啊,万一我能力有限,带去的只有你的一截胳膊,或者一截腿,怎么办?”
“……”
念过咒语,玉盘开始一格一格跳动,玉痕之间漫出白光。
等到光晕殆尽,四周竟是黝黑一片。我吓了一跳,心道该不是真的因为多带了一个人,玉盘果真不小心将我们送到某个空虚时空了吧。
手在黑暗中胡乱抓了几下,抓住半片衣角,我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问道:“这是哪里?”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有火光乍亮,是贺连齐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折子来,四下照了照,微微皱眉,“像是粮草库。”
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推门出去,果然是落在了军营。
约莫二更天刚过,丈高的火盆噼啪作响。大漠的夜里凉意瘆人,我抱紧胳膊,看着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过来,铠甲铿锵响在夜色中,无端萧肃。
我回头一看,贺连齐已不知去了何处。我索性不去征询他的意见,跑到那队人马身前,作揖道:“这位壮士,我来问个路。主上的营帐在……”
照我的设想,虞珂既是郡主,营帐应与萧祁相隔不远。而询问虞珂的名讳也许有人会不知,但问到主上,想必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知晓。所以直接问萧祁的营帐该是最为快捷的方法。
我还在为自己周全的考虑沾沾自喜,对面的士兵却是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后手中的长枪齐齐逼上我的喉咙,喝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