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与蓝(1)
T.S.盖普老估摸着自己会早死。“就像我父亲,”盖普写道,“我相信我命该短。我是个一次性发射出生的人。”
盖普差点儿在女子学校长大,他母亲本来得到一个在女子学校当驻校护士的工作机会。但珍妮·菲尔兹预见到如果去了未来可能很悲惨:她的小盖普会被女人围绕(学校提供给他们母子一间宿舍)。她想象儿子的第一次性体验:由在女子洗衣房的所见所感催生出的性幻想,在那里,女孩儿们会捉弄小孩儿,用年轻女性的内衣把小孩儿埋住。珍妮本来会喜欢这份工作,不过为了盖普她谢绝了。她选择去了又大又有名的史第林学校,在那里她只是众多驻校护士中的一个,学校给她和盖普提供的公寓在校医院侧楼,很冷,装着监狱里的那种铁窗。
“无所谓。”她父亲对她说。她出去工作就已经惹他不高兴了,家里有的是钱,要是她能在犬首湾家里的宅邸里等着这私生子长大再搬出去,他还乐意些。“要是这孩子还有点儿智力天分,”珍妮父亲说,“以后都会被史第林录取,不过现在嘛,我想,也没什么更适合男孩儿长大的环境了。”
“智力天分”是她父亲用来指这孩子可疑的基因的用语之一。珍妮的父亲和兄弟们都念过史第林学校,那时还是所男校。珍妮相信,要是能熬过幽闭在这里的岁月,直到小盖普大学预校毕业,那她也算对儿子尽到责任了。“这样能弥补不给他父亲的缺憾。”她父亲这么说她。
“奇怪的是,”盖普写道,“我母亲这个清楚知道自己不想和任何男人住在一起的人,最后会和800个男孩儿住在一起。”
就这样,小盖普跟着母亲在史第林学校的医务处长大。他并没有完全被当成“校工的小屁孩儿”看待,这是学生们给所有老师教工还没成年的孩子起的称号。驻校护士并不被当成教职员工。更何况,珍妮并没有给自己编一个婚姻故事,没有捏造一个盖普父亲的传说,为儿子的出生自圆其说。她是菲尔兹家族一员,她坚持告诉人们她自己的名字。她的儿子是盖普,她坚持告诉人们他的名字。“这是他自己的名字。”她说。
每个人都懂她的意思。这种高傲,在史第林学校的圈子里被宽容以待,某些类型的高傲甚至还颇受鼓励,但高傲要被接受关乎品位和风格。高傲的原因必须上得了台面,必须意义高尚,而且高傲的方式也必须迷人。珍妮·菲尔兹并非一个天生机智的人。盖普写过他母亲“从没有刻意高傲,不过是被逼无奈”。骄傲在史第林学校的圈子里虽然很受欢迎,不过珍妮·菲尔兹骄傲的原因似乎是有个私生子。她也许不会为任何事抬不起头来,然而,她多少也该表现得有点儿人性。
不过珍妮不仅仅因盖普而自豪,她还特别因为自己得到这个儿子的方式而自豪。别人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这个儿子的,珍妮那时还没有出自传,事实上她还没有动笔写。她在等着盖普长到能欣赏这个故事的年龄。
盖普所知的故事,也是珍妮告诉任何有胆子问她的人的版本。她的故事,是个三句话就说完了的凄惨故事:盖普的父亲是个兵。他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会儿一边打着仗谁有工夫结婚。
这个故事的缜密和神秘,可能被解读得很有浪漫色彩。毕竟,根据这几个事实,这个父亲可能是个战争英雄。也能据此想象出一场爱情悲剧。菲尔兹护士,很可能当过战地护士。她可能“在前线”坠入爱河。盖普的父亲可能觉得欠“人民”最后一次任务。但珍妮·菲尔兹并没有激发人们去想象这么一出通俗剧。首先她看起来太过享受独身,她丝毫没有对过去表现出泪眼蒙眬的难过之情。她从来不分心,一颗心扑在小盖普身上,只想专心好好当个护士。
当然,菲尔兹家族在史第林学校赫赫有名。这位著名的新英格兰地区的鞋王是著名校友,不管当时是不是遭到别人质疑,他甚至还成了董事会成员,他在新英格兰地区不算是老钱,不过也不是最新的暴发户。他的妻子,珍妮的母亲,娘家是波士顿的维克斯家族,在史第林也许还更有名些。上了年纪的教员当中,有人记得以前每一年都有维克斯家族的人从史第林毕业。饶是如此,对史第林学校的人来说,珍妮似乎没有继承这些高级的凭证。他们承认她好看,但她很普通;她明明可以穿得更漂亮,却只穿护士制服。实际上,由于她是从这样一个家庭走出来的,人们根本对她当护士这件事感到好奇,而且不知为何她还以自己是护士而自豪。医护工作,根本配不上一个菲尔兹或维克斯家的人。
珍妮与人交际带着毫不优雅的严肃,让轻佻的人很不舒服。她读很多书,经常洗劫史第林图书馆,任何人想要什么书,结果都会发现被一个叫菲尔兹的护士借走了。打电话给她,她就会很客气地回答,只要一读完就亲自把书送到需要的人手上。她准时读完这些书,但她并不会发表对书的任何意见。在学校的环境里,不为了讨论而为了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原因读书非常奇怪。她读那么多书干吗?
她业余上课的行径更为诡异。史第林学校的章程明文规定,校工教员及其配偶可以免费上任何课,只要得到授课教师的同意就行。谁会拒绝一个护士?从“伊丽莎白时代史”“维克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到“1917年以前的俄国历史”课,从“基因入门”到“西方文明上下”的老师都没有拒绝她。那些年里珍妮·菲尔兹从恺撒上到艾森豪威尔,中间念了路德和列宁,伊拉斯谟和有丝分裂,渗透作用和弗洛伊德,伦勃朗、染色体和凡·高,从冥河念到泰晤士河,从荷马读到弗吉尼亚·伍尔夫。从雅典到奥斯维辛,她从来不发一言默默上课。她是课堂上唯一的女性。她穿着白色制服听课,安静得男学生和老师最后都忘了她的存在,放松下来,他们继续上他们的课,一团白色的她则锐利地一动不动坐在他们中间。她见证着一切,或许不对任何事加以评判,也许在评判着一切。
珍妮·菲尔兹终于能接受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教育,现在看来时机总算成熟。但她的动机却不纯然为了她自己,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在审查这所学校。到盖普长到入校年龄的时候,她就能给他很多意见:她会知道每一个学科里混饭吃的老师,知道什么课散乱什么课好。
她的书多得要从校医院辅楼的小厢房里溢出来。她在学校待了十年才知道书店给教员校工打九折(从来没给过她折扣)。这让她生气。她对自己的书也很大方,最终在空荡荡的校医院辅楼每个房间的书架上都码上书,但那里的书架也堆不下,就溜进了校医院主楼,进入了候诊室、X光房。一开始书压在报纸和杂志上,后来干脆代替了它们。慢慢地,史第林学校的病人们都意识到史第林是个多正经的地方,不比只有轻松读物和垃圾新闻杂志可读的普通医院。病人等待就诊的时候,可以读《中世纪的衰落》,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可以问护士要来珍贵的基因学说明书《果蝇手册》。要是病情严重,或者必须在诊所待很长一段时间,肯定有一册《魔山》为他们准备着。腿骨折的男孩儿们,或运动伤害的病人,等着他们的是优秀的英雄和他们丰富的冒险故事,是康拉德和梅尔维尔,而非《体育画报》;是狄更斯、海明威和马克·吐温,而不是《时代周刊》和《新闻周刊》。对文学爱好者来说,在史第林生病是个多美的美梦啊!终于医院里有点儿好东西可以读读了。
珍妮·菲尔兹在史第林的12年中,图书馆员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旦有人在图书馆找不到哪本书,他们就会说:“兴许在医务室里能找到。”
书店里一旦哪本书脱销或绝版了,他们就会建议人们“去校医院找菲尔兹护士,她大概有”。
珍妮会不屑地说:“我肯定那书在辅楼的26号房,但麦卡提在读。他得了流感。他读完也许会愿意给你。”或者她会回答:“上一次我看那本书是在浴室里。可能开头几页会有点儿湿。”
无法评断珍妮对史第林教育质量的影响,但她对十年来从未享受过书店的九折优惠一直耿耿于怀。“我母亲一直光顾那家书店,”盖普写道,“相比之下,史第林的其他人什么书也不读。”
盖普两岁时,学校给了珍妮一份三年合同,她是个好护士,每个人都同意这一点,大家对她的那点儿鄙夷也没有在她工作的头两年里增加。这孩子嘛,归根结底和别的孩子没两样,可能夏天时比大部分孩子黑点儿,冬天时皮肤有点儿蜡黄,还有点儿胖。他看着总有点儿圆,哪怕没穿多少,也像穿了很多的因纽特人。那些刚刚经历过二战的年轻教员说,这孩子的体形像钝头炮弹似的。但是私生子终究也是孩子。看不惯珍妮的古怪之处的人,态度也缓和多了。
她签了这份三年合同。她学习,提升自我,但也同时在为她的盖普将来进史第林铺路。史第林学校能提供“高人一等的教育”,她父亲说过。珍妮觉得最好还是亲自确认。
盖普五岁时,珍妮·菲尔兹升为护士长。能忍受这群精力旺盛的野小子的年轻有活力的护士很难找,愿意驻校的护士就更难找。珍妮似乎对栖身校医院辅楼一隅挺满意。某种意义上她成了许多人的母亲:半夜哪个男孩儿吐了,或者按床铃,或是打碎了水杯的时候都需要她,或者当男孩儿们在黑暗的走廊里闹哄,绕着病床追逐,摇着轮椅像角斗士一样决斗,隔着铁栏窗和镇上的姑娘偷偷聊天,攀上攀下校医院旧砖楼外缠绕着的常春藤梯子的时候也需要她。
校医院和辅楼靠地下通道相连,宽度容得下推床通过,一边还能站上一个苗条的护士。坏男孩儿有时会在地道里号叫,声音传到珍妮和盖普住的遥远的辅楼,好像地下实验室里的耗子和兔子一夜间长得巨大,在深深的地下用自己强有力的吻部翻滚着垃圾桶。
但盖普五岁时,他母亲已经成了护士长,史第林学校的人注意到这孩子有点儿奇怪。至于究竟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多特别没人知道,不过他的头的确有种滑溜溜的感觉,黑乎乎、湿湿的(就像海豹的头),加上他特别小巧结实的身子,让人们又开始猜测起他的基因来。他的气质像母亲,有决心,也许有点儿木愣愣,清高却又永远小心谨慎。尽管他比同龄人长得小,但他似乎在其他方面早熟一些,他带着让人不安的冷静。他尽管矮,不过却像是平衡感很好的动物,手脚特别协调。其他孩子母亲注意到,这孩子能爬上任何东西,有时简直让她们惊讶。那些儿童攀爬架、秋千架、高滑梯、露天看台座、最危险的树,盖普都能爬到顶上。
有一天晚饭之后,珍妮发现他不见了。盖普能够在校医院和辅楼自由走动,和男生们聊天,珍妮想叫他回房间的时候通常会用对讲机呼叫他。她会说“盖普回来”。他们之间约法三章:哪些房间他不应该进去,也就是传染病患的病房,还有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腐烂的男孩儿的病房,他们不想被打扰。盖普最喜欢因运动受伤被收治的病人,他喜欢看石膏、吊带和大绷带,他喜欢听他们讲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一遍又一遍听不腻。和他母亲一样,他的内心或许住着一个护士,他很高兴为病人奔走、传消息、偷吃的。但他五岁的这个晚上,他没有回应母亲“盖普回来”的呼唤。对讲机的声音在校医院和辅楼的每间房间的广播里都能听见,包括盖普严禁进入的实验室、手术室和X光室。如果盖普没有听见“盖普回来”的信息,珍妮知道他要么发生了什么坏事,要么不在楼里。她很快发动了一批较为健康能走动的病人帮忙找人。
那是早春的一个起雾的晚上,有些男生走出校医院在潮湿的连翘树和停车场呼唤盖普。其他人在黑暗里摸进空空的角落和闲人免进的工具间。珍妮一开始着实吓坏了。她检查了四层楼的脏衣物滑槽,这根滑溜的圆管让四楼的人可以直接把衣物扔到地下室(她不准盖普拿衣物去滑槽扔)。但滑槽穿破地下室天花板喷出衣物的管口,只看到待洗的衣物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她又查看了烧水房和滚烫巨大的热水炉,但是盖普并没有在那里被煮熟。她检查了楼梯井,她跟盖普说过不允许他在楼梯上玩,她没有看到他摔碎的身子躺在四个楼梯井的任何一个底部。然后她开始担心她之前一直不敢想的情况:也许盖普被史第林学校男生中的强奸犯侵犯了。但是早春校医院有太多男学生出入,珍妮无法一一记住,对他们也没有了解到可以怀疑他们性趣味的程度。他们当中有春色一露就跑去游泳的蠢货,地上的雪都没化。也有最后一批没痊愈的冬日流感病患,他们的种种抵抗力都被消磨了。还有逐渐增多的冬季运动伤患和刚参加春季体育活动就受伤的家伙。
他们当中有一个叫海瑟威的家伙,他这会儿正在辅楼四层的房间按铃叫她。海瑟威是长曲棍球运动员,一条腿的膝盖韧带受了伤,他在下雨的时候出门,拐杖头在海尔楼长长的大理石楼梯上滑了一下,他因此摔断了另一条腿,两天之后他们给他上了石膏,不再让他拄拐杖。现在海瑟威两条长腿都打着石膏,瘫在校医院辅楼四楼的床上,骨节宽大的双手不舍地抓着一根长曲棍球球杆。他被隔离开,几乎一个人独占四楼,因为他习惯把曲棍球扔到房间对面的墙上,等球从墙上弹回来。他就用球杆一端的网子网住那个硬弹球再扔回墙上。珍妮本可以制止他这样干,但毕竟她自己还有个儿子要照顾,而且她也懂得男孩儿喜欢下意识的重复性的肢体活动。这似乎能让他们放松,珍妮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无论是五岁的盖普,还是17岁的海瑟威。